看守所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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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爱,突如其来

爱情把我拽向这边,理智却要把我拉向那边。

——奥维德

1

自从我到凡城看守所工作后,不断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其中以李庸医最为积极。想来他应该是觉得自己挤占了法医的位置,心中对我有所亏欠。于是,经他介绍,我见了不少女孩,有相貌姣好者,也有家庭条件优越者。有一次,我见了一个长着龅牙的女孩,她姓曹。我们很礼貌地见面、吃饭、逛街。把曹姑娘送上出租车后,我立即打电话问李庸医:“这个曹姓女孩的父亲是谁,该不是刑警支队的曹大牙吧?”电话里,李庸医讪笑着夸赞起基因的伟大力量。

身边的同事帮我张罗,还在我的理解范围内。最奇的是,看守所里的在押人员也有想把女儿介绍给我的,说是作为医警的我既能保证她的安全,也能照顾她的健康,还许诺结婚时会陪几十万的嫁妆。

突然成了众人的香饽饽,我有点不适应。大学毕业后,的确有不少人给我介绍过对象,但基本上都被我父母挡了回去。我原以为他们是想让我好好奋斗几年,但我的亲姐姐告诉了我真正的原因:父母觉得那些女孩的条件一般,没必要浪费时间。

说实话,我没觉得自己的条件有多好,个子不够高,长相不够帅,也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才艺和变废铁为黄金的口才。像我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可以坐在咖啡馆里,让女孩对我另眼相看?

最后帮我解疑释惑的是陈拒收。他说,在凡城这个不大的地方,年轻适龄且有公职铁饭碗的男青年本来就少,在相亲市场上自然是热销产品,毕竟大家都想过安稳的日子。

平心而论,在看守所工作的日子可以说是非常安稳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适应了那些始终存在的背景音:脚镣拖地的声音、门禁开合的声音,还有每一间号房门后的窃窃私语。正是这些窃窃私语,让我在安稳的日子里同时感受到某种涌动的暗流。我努力想看清那些在押人员的本来面目。这种努力会不经意地渗透到我的生活中。比如,相亲时,我总会试图透过那些女孩或甜美可人、或漫不经心的神态,猜测她们究竟有过怎样的故事,又有着怎样的心思。有些女孩被看得心虚,便掏出镜子左右端详自己的侧脸,看看哪里的妆花了。

好吧,啰唆了这么多,还是不能遮掩我的悲剧:在凡城,我一共相了八次亲,全部以失败告终。慢慢地,身边那些“媒婆”开始消停,我的心也随之消停。

这一天,早上交完班,刚从保管柜里取出手机,就发现韩江雪给我发了条消息,说是要把裤子还给我。

我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把警服借给她的事情。我回复说:“不用,你留着就好。”

韩江雪坚持要还。

我想起今天没有其他安排,便提议:“要不中午我请你吃饭?”

韩江雪回了个笑脸:“我中午带了饭,鲍汁鹅掌、杭椒牛柳和蒜蓉西蓝花,我自己做的。”

这应该是在拒绝我吧,但我还是回了个点赞的表情。

一分钟后,韩江雪发来定位,是一家专门做鱿鱼虾的排档,并说这家的菜味道不错,晚上她请客。

“你做东,我买单。”我回复。

聊天结束后,我才想起曾承诺韩江雪让吕毛毛给她写道歉信的事情。我正思量时,两个警察押着一名犯人来到值班室。那个犯人顶着个青皮脑袋,吊儿郎当的,乜斜着眼看警察给他办理入监手续。这种人一看就知是惯犯。

我问“青头皮”:“什么学历?”

“青头皮”说:“小学没毕业。”

我说:“好,你帮我写个东西。”

“青头皮”歪着脑袋问:“晚上能给我加餐吗?”

我说:“包在我身上。”

接下来,“青头皮”按照我的要求仿写了一封道歉信,不到二十个字。那些字看着就像一群蝌蚪,其中还有三个错别字。不过,我挺满意的。

整个上午,我都窝在出租屋的榻榻米上补觉,楼下是车水马龙的噪声,和看守所的那些噪声一样,一点点地消磨人的精力。

在此,我要介绍一下我这个一室一厅的蜗居:三十七平方米,位于城市的中心,距离看守所一个小时的车程,每月房租八百元。因为位于三十一楼,纵然下面的世界发生了小型核爆,传到上面也有种朦胧的不真实感。我很喜欢这个房间,身处凡城又能俯瞰凡城,这是一种令人舒服的距离感。

下午一点,饥饿唤醒了我。我在厨房灶台上简单烧了一盘鸡翅,又拌了一盘蔬菜沙拉,主食是在楼下超市买的燕麦面包。吞咽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正在享用鲍汁鹅掌、杭椒牛柳和蒜蓉西蓝花的韩江雪,竟有些出神,嘴巴里不知怎的多了许多唾液。

饭后,我开始收拾房间,花了两个小时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然后,我洗了个澡,又把卫生间擦拭得看不见一滴水渍。和大多数学医的一样,在卫生方面,我有一种要把自己逼死的强迫症。

临近傍晚,在晚高峰到来前,我打车到了那家排档。尽管我早到了二十分钟,却看到韩江雪已经站在马路边等着我了。我本想选靠角落的位置,她却把我领到了人多拥挤的区域,说那里热闹。呵,奇怪的姑娘。

刚一坐下,还没寒暄两句,服务员就端来一个超大的碗,里面装满了鱿鱼虾。这道菜是湖南菜做法,加了许多小米辣和酸豆角,入口先吃出的是酸,接着是辣,辣完了还有一丝甜。我的舌头到第二阶段就基本报废了,尝不到甜的味道。吃了一阵,韩江雪为我叫了份冰粉,我麻木的舌头才慢慢恢复知觉。韩江雪说:“上次裤子的事情谢谢了,我送去干洗了。”

“哎,你知道这些警服都是哪个厂做的吗?”

韩江雪摇头。

我说:“我的家乡有一座监狱,里面有一家电缆厂和一家制衣厂,男犯人每天在电缆厂里穿电缆,女犯人则在制衣厂里做衣服。我们的警服都是那些女犯人做出来的。”

“也就是说,警服里包含了浓浓的恶意?”

“也不见得,警察和犯人并不是对立的。在看守所里,管教和在押人员大多能融洽相处。管教常挂在嘴边的是,犯人违的是国家的法,不是我个人的法。”

“那个小孩儿倒是挺愤怒的。”韩江雪双手合十,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我回过身,看到里间的一张圆桌旁围坐着七八个少年,其中埋头看菜单的正是“一只耳”吕毛毛。我愣住了。

“是他吧?”韩江雪的声音很平静。

我点点头。

“他被放出来了?”

“嗯,被取保候审了。”

“真巧啊。”韩江雪幽幽地感慨了一声。

“是啊。”我附和道。

“他还欠我一个道歉呢。”

我想起口袋里那封伪造的道歉信,暗想幸好没有拿出来。韩江雪突然起身,看架势是要去找吕毛毛理论。我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韩江雪一怔,眼神中先是疑惑,然后是不屑。或许,她觉得我是怕了。

我搪塞了一句:“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韩江雪这才坐下。只见一个男孩拉开书包拉链,将里面的开心果、碧根果倒了一满桌。随后,另一个男孩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长条状物体,是一条中华牌香烟。接着,又有两个男孩分别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两瓶梦之蓝白酒。

眼前的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韩江雪说:“看样子是发横财了。”

我心里也泛嘀咕,这些衣着邋遢的男孩绝不会有如此的消费能力。我拨通了李庸医的电话,让他查一下这两天全市的盗窃案,看有没有烟酒店被盗的案子。

李庸医照例叫苦:“老大,我可是法医,又不是侦查员。”

我揶揄道:“就当你爹给你布置侦查任务了。”

电话挂断不久,李庸医发来微信,说今天凌晨有一家烟酒店被盗,损失了梦之蓝、中华烟等共计两万多元的货品,作案手段类似抄家洗劫,一看就很不讲究。窃贼连柜台下面的一包开心果都没放过。

韩江雪把手机抢了过去,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加速跳了起来。我是一名警察,但从没抓过一个贼;我是一个成年男性,却在和未成年人吕毛毛对话时被他偷袭。我鼓起勇气再次瞥向身后那一桌小贼,下一秒我和吕毛毛四目相对。接着,我们都看向了那一桌烟酒干果,吕毛毛露出怪异的笑容。

我站起身,向那伙少年走去。“轰”的一下,少年们抱着烟酒就往外冲,撞翻了桌子,也撞倒了韩江雪。我伸手要去扶她,韩江雪却喊道:“追啊。”我一怔,转身便追了出去。

这伙少年一出门便分道扬镳,一路向东,一路向西。我看准吕毛毛的逃跑方向,一路紧追不舍。追出两个路口后,韩江雪发来了位置共享请求,我不解何意,顺手点击通过,然后一门心思地追吕毛毛。不知不觉间,吕毛毛脱离了所有同伴,距离我不过十来米之遥。我心里有了底,觉得凭自己的力量制服他应该问题不大。

又过了一个路口,吕毛毛闪身进入一条巷子,不见了踪影。我追进巷子,看到两栋标记着“拆”字的三层小楼。楼里的大部分住户都已搬走,唯有一个老奶奶和一条杂毛老狗在三楼俯瞰我,一脸沉重,仿佛我要倒大霉似的。

一恍神,吕毛毛已经站在了我面前,而在我身后,七个少年堵住了巷口。原来,我钻进了他们的圈套。吕毛毛笑着说:“没想到吧?”

我努力控制自己:“你们偷了烟酒店,我得把你们带去公安局。”

吕毛毛哼了一声:“你以为自己是谁?”说着,他便领着同伴向我走了过来,自信满满,没有迟疑。我则僵在原地,看着危险越来越近。吕毛毛走到我面前,抬头看着我,冷冷地问:“这次是你放过我,还是我放过你呢?”

吕毛毛回头问他的同伴:“你们说说,要不要放过警察叔叔?”

吕毛毛的话音还没落,我的手仿佛突然拥有了独立灵魂,紧紧抓住了吕毛毛的胳膊。

吕毛毛一愣,猛地甩膀子,却没能挣脱我的手。

“你想干吗?”吕毛毛质问我。

“跟我回公安局!”我的血气在上涌。

在我们身后,那些少年早已惊呆。

吕毛毛吼道:“上啊,给我揍他!”

我也吼道:“我是警察,谁敢袭警?!”

少年们犹豫了。

吕毛毛又命令他的喽啰:“拿砖头砸他!”

地上有石子,但没人去拾。吕毛毛踹翻了一个垃圾桶,那些少年从里面翻拣出易拉罐、包装盒和烂苹果,向我砸了过来。我一边躲避这些污秽之物,一边死死地攥住吕毛毛的手腕。

吕毛毛急了,张口咬向我的手腕。在难忍的疼痛中,我听到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传来。接着,一辆巡逻车出现在巷口。在那些大块头巡警身后跟着的,是拿着手机的韩江雪。她喘了口气说:“还好开了位置共享。”

2

把一群小坏蛋押回属地派出所后,我借他们单位的浴室给自己冲了个澡,把身上发馊发臭的垃圾味冲洗干净。然后我才见到案件的主办警官,也是之前抓吕毛毛的那个警察。他比我大几岁,肩章上比我多两个豆,我喊他师兄。

师兄说:“一对八,你胆量可够大的。”

我故作轻松:“都是些小屁孩儿嘛!”

“你可不要小瞧这些小屁孩儿,他们下手没轻重。去年一个小孩儿抢劫了出租车司机,抢完后还在司机屁股上戳了两个血窟窿,说是要留点印记。”

我一哆嗦:“何至于此?”

师兄像说绕口令般回答:“问题少年的脑袋也是有问题的。”

我沉默了片刻,问他“一只耳”吕毛毛的情况:“为何年龄不大,干的事情却这么恶毒?”

师兄摇摇头:“他爸妈是什么情况,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这么多年吕毛毛一直是一个人野蛮成长的。我第一次抓到他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跟在一群大混混儿的后面当马仔,脏活儿、苦活儿、累活儿都由他干,还经常被欺负。”

“都是怎么被欺负的啊?”

“有一次,他跟一伙贼去运输公司的大院里偷柴油,结果被院子里的两条狼狗发现了。其他人跑得快,冲出院子后还顺手把门关了。吕毛毛就这样被丢在了院子里,那半只耳朵就是被狼狗咬掉的。”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韩江雪插话道:“他就没有任何理想吗?”

师兄问:“她是?”

“报警人。”我支吾道,“也是我的朋友。”

师兄暧昧地笑了笑,回答韩江雪的问题:“我问过他,他说自己只有一个理想,那就是等满十六周岁后,就可以因为犯罪被关进大牢,那样便可以过一种安稳的生活了。”

师兄敲了一下键盘,屏幕上出现审讯室内的画面:吕毛毛坐在审讯椅上,虽然手脚都被束缚着,但屁股仍像在发芽一样不住地扭动。“你看,他还挺自在的。”

“我能和他聊聊吗?”

师兄摇头:“现在还在录笔录,要不等录完再聊?或者,等把他送进看守所,到了你的主场,你想怎么聊就怎么聊。”顿了顿,师兄又说:“对了,那个被盗的烟酒店的老板想给你送锦旗,当面感谢一下。”

我有些犹豫,便没有吭声。

师兄说:“回头我把你的名字和单位地址跟他说一下,让他和你联系。”韩江雪倒是替我做了主:“这是他的本职工作,没必要送锦旗。”

师兄看了她一眼。

韩江雪又说:“警官,现在挺晚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师兄狡黠地一笑:“你们?对,你们可以回去了。”

从派出所离开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按理说应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过,我们俩谁都没说话,似乎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如此收场未免太过潦草。微妙的沉默中,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们面前。我拉开车门,韩江雪钻了进去。我弯下腰,正准备一气呵成地完成关门、说再见、祝一路顺风的标准程序,却看见她往里挪了挪,放大瞳孔看着我,就像一只深夜猎食时发现老鼠的猫。

在她的注视下,我的腿仿佛有了独立灵魂,不觉一弯,猫腰坐到了后座。我弱弱地说了句:“我送你回家。”韩江雪微微一笑,眼中那咄咄的光消失了。随后,她对司机说了个地点,在城南,到我住的地方单向车程要四十分钟。我在心中暗暗叫苦。

路上,韩江雪有些疲倦,靠在车窗玻璃上默不作声,眼皮似乎也合上了。这让我得以窥探她的脸庞。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她的脸,先前因为都是面对面,不能盯着她看,所以只有一个总体印象:长相中等,个子挺高,皮肤略黑,眼睛很有神,下巴挺尖,但绝非那种网红脸型,反倒给我一种林青霞的飒爽气。此时,她的面孔一半沉在深深的黑暗中,一半沐浴在街边路灯的柔光中,神秘中透出一股温婉,清冷中透着几分凄凉。我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手腕一抬,发现手环显示心率达到了99。这是心动的感觉吗?

车子在一个黑灯瞎火的老旧小区外停了下来。为了安全只能从右侧下车,我先从后座钻了出来,她跟着下了车。

我没话找话:“你住这儿?”

她说:“在最里面那个单元楼。”

我说:“我送你进去。”

“好。”

司机从车里探出脑袋:“小伙子,要不要我在这儿等你?”

我胡乱地摆摆手。司机嘿嘿一笑,开车走了。

我和韩江雪开始往巷子里走。巷口有一盏灯,我吼了一嗓子,但灯没有亮。韩江雪说:“搬来时就是坏的。”

“你搬过来?”

“是的,我在这儿租的房子。”

“你不是本地人?”

她摇摇头,接着便说了一串外地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我说:“可是你的本地话说得很好啊。”

“我专门学的当地话,有时和同事学,有时去菜市场学。”

“挺有意思。”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最里面的那个单元楼门口,两个人定住了。沉默片刻后,韩江雪问我:“你在哪儿住?”

我说了那个小公寓的位置。

“很远。”

我的嘴巴有点干,便只耸了耸肩。

“明天上班吗?”

我摇头。

“你晚上在我这里休息吧,两室一厅,房间够。”韩江雪说话干脆利落,就像是军官在收拢逃兵。

事到如此,我不能不勇敢一把了,但我一张口还是感觉嗓子发涩,便只潦草地说了句“谢谢”。通过余光,我瞥见手环上的心率已经飙到了120。

韩江雪微微一笑:“我这儿可没有速效救心丸。”说着她便领我上了楼。

讲到这儿,我知道你们肯定在想进屋后干柴烈火、火星撞地球般的场景,实际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就算是雷管,也需要根引线。对我来说,别说是引线了,就连点火的打火机都没有。

进屋后,我才发现韩江雪口中的两室中有一间已经被一把铁锁锁上,不知里面有什么奥秘。韩江雪解释说里面是房东的杂物,她也打不开。我“哦”了声,眼睛瞥向了虚掩着门的主卧。身后,韩江雪弯腰猛地一下把客厅的沙发拉成了一张床,然后把被子、枕头放在了沙发上,接着问我:“晚上还要洗澡吗?”

我想起在派出所已经冲过一次,便摇了摇头。

韩江雪说:“好,我冲个澡。”

接下来,我躺在沙发上,听着浴室里的动静,幻想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不可描绘的事情。大概过了一刻钟,韩江雪从里面出来了,套着一件长及膝盖的睡裙,裙子中央是两个大大的英文单词:Calm Down(冷静)。

好吧,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冷静冷静吧。我说了声“晚安”,她“嗯”了一声,接着便进了卧室关了门。

接下来,我盯着黑魆魆的房顶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想着夜里滋长的情绪,想着韩江雪,想着那些我曾有过好感、如今已印象模糊的女孩。我想着未来,想着会拥有怎样的恋爱、怎样的婚姻、怎样的小孩儿。我越想越远,本以为陌生的环境会让我无法入眠,事实却不然,不觉间我已经沉入梦的海洋。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我以为自己还睡在看守所的值班室,便立即惊道:“谁?!”

对方停下了动作,原地站定。

顺着声音的方向,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穿着吊带衣和三角裤的高挑女孩站在卧室的门外,一动不动,月光把她的腿照得像古代大臣上朝用的玉制笏板。停了几秒,我咕哝了一声:“动静小点,去吧。”接着我再次闭上眼,沉沉睡去,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天亮后,我撑起身子,确认了自己的坐标,才明白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另一边,韩江雪进到客厅,穿着白领的长衣、长裤,手里拿着一件科比的24号篮球背心。她对我说:“你的衬衫昨天弄污了,我给洗了,上午你就先穿这个吧。”

我接过背心,还有些发怔。

韩江雪边往包里收拾东西边说:“这是我前男友的,搬家没搬干净,留下这么一件,可不算是什么纪念品。”

我点点头。

“我要去上班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吃的,就不给你做早饭了,反正我的早饭也是在外面解决的。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行。”

我“哦”了一声。

“那我先走了。”

“哎——”

韩江雪转身来到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安静的力量,这让我鼓起了勇气:“以后还可以约你吗?”

“以什么方式约?”

“男女朋友的方式呢?”

“我们还不是情侣,”韩江雪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们可以试着往那个方向努力。”

从韩江雪的出租屋离开后,我整个人还是蒙的。坦白说,即便是在十二个小时前,我也没想过自己会陷入一场恋情。现在,我却像是签了一份建筑合同,承诺和她一起向恋爱的方向努力。我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感觉我们不像是男女朋友,倒像是工程合伙人。不,更准确地说,是我成了她的工程分包商。

我反复回想早上的对话,想为什么我会说出那句“以后还可以约你吗”。想来想去,我只觉得,在那种场合这似乎是唯一礼貌的问答。

是啊,在大家的眼中,我似乎就是个彬彬有礼的大男孩儿。当然,这和我的家庭环境有密切的关系。

我出生在一个相对传统的家庭。父亲在政府机关当司机,不是公务员,但给三任县委书记和两任县长把过方向盘,还挺受大家尊重。我的母亲是保健所的护士,虽然是编外人士,但也吃财政饭。我还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七岁,在中学当数学老师。她的丈夫是政府机关的一个小科长,衣柜里有好多件白衬衫。在这样的家庭中,铁饭碗的理念深入人心。

我家里虽然提倡民主、活泼,但也号召严肃、谨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似乎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约法管束着。更何况,作为家里年龄最小的人,我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语权,充其量只是一个起立鼓掌的角色。除此之外,小时候我还被姐姐灌输,说因为我的出生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父亲一辈子没转正,只能当一个人前人后伺候的司机。这句话像是一句恶毒的咒语,让我始终觉得欠着父母什么,因此一直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

所以,不管家里说什么,我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中学时,他们说早恋会耽误学习,我就和女同学划清界限,安心高考;高考后,他们说家里缺个医生,我就报了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后,我在一家医院当住院医师,可家人说医生没公务员安稳,不好找对象,不如考公务员。我姐还把公务员招录表打印出来拿给了我,那是一个偏远乡镇的公务员。我以为他们是想让我闪得远远的,才挑选了那个岗位。结果,我妈跟我解释说,那个岗位的报考竞争没有那么激烈,可以先考进去,再让我爸和我姐夫想办法把我调到县政府去。

这就是他们给我规划的人生道路,平坦、无聊,还让我充满了困惑,困惑于我存在的意义。坦白说,我还挺想接着当医生的,治病救人,善莫大焉。因此,对于他们让我报考公务员的安排,我有一种消极抵抗的态度。

可就在那段时间,医院里发生了一件事(现在我还不想去细细回忆),让我萌生了离开的想法。

我不想再按照家人的规划生活,因此便在网上偷偷找工作。看到距老家三千多公里的凡城正在招警,其中就有面向临床医学的职位,我便偷偷报名,开始认真备考。白天我在单位看专业课的书,晚上在家看行测和申论。我妈把消夜端到书桌前时,还以为我正在备考那个乡镇公务员的职位。一直到笔试前夕,我在网上订宾馆时,家里人才傻了眼。更令他们惊讶的是,我的笔试和面试成绩都排名第一。记得在政审前,爸妈专门找到我,我爸问我:“为什么要报考那个警察职位?”

我的回答略带隐喻:“我想去寻找真相。”

我妈问:“从尸体上?”

我说:“是的,我想当法医。”

我爸又问:“为什么是凡城?”

我的回答既骄傲又有点底气不足:“我随便选的。”

我爸叹了口气,我妈则信誓旦旦地表示:“我们一定会找关系把你调回老家的。”

就这样,我带着自己博来的一份自由离开老家,来到凡城,准备迎接每天和死者相伴的日子。不料,我迎头挨了一闷棍,被踢到了看守所当驻所医生。

啊,自由啊,可怜又可笑的自由啊!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吧,在一个又一个棋盘中被别人挪来挪去。

当韩江雪对我说可以一起向恋爱的方向努力时,虽然感觉像在做梦,但我很开心。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至少爱情是我自己争来的。

我并未察觉自己又跳进了另一个棋盘。

3

大概我只身来到凡城,本就是为了追求一种不确定的生活。因此,当韩江雪走入我的世界并带来一份不确定的爱时,我非常着迷。

这种不确定性在我们接下来的相处中逐渐显露出来。比如,她既能讲多国语言,也能模仿不同省份的口音;她既有广泛的爱好,在某些问题上又展现出非常专业的知识素养。她就像一只机器猫,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自己所了解的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还有更多地方蒙着神秘面纱等待我去发现。

于是,我试着了解她的私人世界,比如她的父母、她的童年,还有几乎所有情侣都会八卦的恋爱史。但这些问题到她那里都碰了壁,得不到任何回复。直到此时,我才将好奇的矛头从她身上转回自己身上:为什么她会看上我?是啊,她究竟看上我哪一点?

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莫名其妙的爱。如果一时间看不透爱恨背后的深层逻辑,那只能说明我的修行还太浅。

现在先把这份迅速升温的恋情放一放,回到我的工作岗位上。

最近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医务室的办公桌上看到一盘新鲜的时令水果。虽然作为医生的我有洁癖,但令我惊异的是,这些水果都被洗得干干净净。葡萄上看不到一点白霜,哈密瓜不仅削了皮,还被切成大小一般的方块,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味道如何暂且不论,单是看着就很诱人。

起先,我以为这是所里的从优待警政策,以犒劳我们这些没日没夜工作的警察。后来我发现不然,似乎只有我自己享有这样的待遇。那么谁在默默地关心我呢?我有点忐忑,因此特别留心。暗中观察后,我发现是一个穿绿马甲的男人把果盘端进屋的。

在此要插话介绍下看守所里的四种马甲:还未被判刑,或者已经判刑还没有投送监狱的在押人员穿黄色马甲;未成年在押人员穿蓝色马甲;死刑犯穿红色马甲;已经判刑但剩余刑期不满半年,在看守所内服刑的犯人穿绿色马甲。

在上述四类犯人中,那些穿绿色马甲的短刑犯安全系数较高。他们大多都可以掰着手指算出狱时间,没必要犯傻做危害监所安全的事情,所以常被分配去做一些劳务,比如开荒种地、缝补衣服。有一个被判了侵犯公民个人隐私罪的研究生甚至得到所长特批,开发了一卡通智能管理系统,不仅适用于犯人,也适用于所有的警察。

这个偷偷给我送水果的“绿马甲”被分配的工作是协助窗口接待民警,将在押人员的家属送来的衣物、食品、钱财和信件进行安全检查、登记,再分发到监室犯人手中。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就是看守所的邮差。大家都唤他“爬虫”。

我把“爬虫”给我送水果的事情汇报给了衢八两。

衢八两听后反问我:“他为什么要讨好你呢?”

我耸耸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衢八两笑了:“有这个安全意识就好。”

“你们为什么都叫他‘爬虫’?”

“他经常克扣外面的家属送给在押人员的物品,不是背地里做,而是当面儿友好协商,毕竟有些在押人员和家属会托他办点事。”

“不会是递信串供吧?”

“这倒不会,大多都是给亲属带个话儿什么的,或者和其他监室的犯人做以物易物的交易,诸如此类。再说了,爬虫的刑期就只剩一个半月了,犯不上帮那些犯人串供。”

“那他干吗讨好我这个小医生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可以探探他的底,看看他有什么需求。”衢八两的眼睛眨了眨,“不过,你不要轻易承诺什么,这个人鬼得很。”

第二天一早,我守在里间的留观室,听到有人脚步轻盈地进了屋,便从里间出来,正好看到刚把果盘放下的爬虫。他吃了一惊,然后咧嘴一笑,将两只手在裤边上蹭了蹭,指着盘里的圣女果和香蕉段说:“菲律宾进口的,吃了有助于消化。”

我拉着脸问:“榴梿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泰国的,送给您尝尝鲜。您要是嫌味儿大,我可以拿走。”

“我是问榴梿哪儿来的?”

“泰国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装糊涂,便直话直说:“我是说,这个榴梿是从谁那里弄来的。”

爬虫“哦”了一声,像是恍然大悟:“有个女人因为组织卖淫被关了进来,她喜欢吃榴梿,她丈夫就在外面买了榴梿,经过接待处送了进来。榴梿太大了,吃不完,就送了两瓣给我。”

“可真是夫妻情深啊!”我讽刺道。

爬虫的脸上浮起了笑:“哪是夫妻情深啊,那个男人是想让我把离婚协议书递给他婆娘,让他婆娘签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那女人把离婚协议书撕了,塞进榴梿壳里,又让我给外面等着的男人送了出去。”

我附和着笑了两声,请他坐下,然后去拿茶叶罐。爬虫像是受宠若惊一般,连连摆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要递给我。

我说:“我不抽烟。”

“呀,医生不抽烟,还挺少见,所里有个医生特能抽烟。”

“你是说我师傅?”

爬虫摇头:“不是陈拒收。我说的是东17监的一个医生,杀情妇的那个。那个医生就特能抽烟,一审开庭前,他平均每天抽五包烟。”

“他干吗要杀情妇?”

“小三想逼宫上位呗,结果被医生灌醉后注射了过量麻药。”

“你对所里的情况很熟啊。”

“多认识个人,多一条路嘛。”

我用眼神示意那盘水果:“你为什么想认识我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警察。”

“看您的面相,以后一定能当局长。”

“你能真诚点吗?”

爬虫收回了脸上的嬉笑:“我就是觉得你和那些老警察不太一样,不油腻,满满的正义感。说了你别笑话啊,我小时候特想当一名警察。”

“可是你最后被警察抓了。”

“世事难料啊。”爬虫叹了口气,接着压低声音,“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但我经常各个监室来回跑,有时候能听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那些老警察在看守所里面待久了,脑子不太灵光。我把这些线索告诉你,兴许能帮你破大案呢。”

爬虫的话让我心动了,但我随即想起衢八两的忠告,便反问他:“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爬虫使劲地摇头:“我没有目的,也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我不明白。”

“我不是说了吗,我从小就想当警察,如果能帮着警察破案,也算实现了一半的梦想。”

我看着他,有些半信半疑。

爬虫叹口气说:“谁都想走正道儿,但人都有犯浑的时候。这牢我也坐了一年了,受的教育也够了,我想做点好事啊。”

我斜眼瞥着他,还是不相信他的话。

在和爬虫对话前,我对他的人生已有了大概的了解。爬虫出生在矿工家庭。父亲很早就患了硅肺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亲生母亲不堪家庭重负,只身离家,再没见踪影,爬虫由继母带大。因为经济窘迫,爬虫从小便精打细算,倒买倒卖,市场里面什么来钱就干什么,但折腾来折腾去仍然处于社会底层。

穷则思变,他动起了脑筋,开始依傍比自己有权势和实力的人。能拉拢的就拉拢,如果拉拢不来,他就威逼利诱,欺强凌弱,不断实现自己人生的进阶。当他通过各种手段承包了一个大型农贸市场的摊位管理工作时,他才二十一岁。

后来,他结识了一位看起来神通广大的大哥。在一次不经意的聊天中,爬虫听说了一个秘而不宣的建设项目,说是一旦参与,就可以从政府和开发商那里扒两层皮。爬虫听了非常兴奋,缠着大哥要参一股,一起去“扒皮”。

大哥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收了爬虫30万元。结果,工程都完工了,爬虫不仅一分钱的收益没捞到,连30万的本儿也没收回来。多次催要无果后,爬虫急了,到公安局报了案。结果发现,这位大哥确实参与了大楼的建设,但因为他所负责的那部分工程质量不过关,不仅没捞到好处,反倒被别人扒了层皮。

公安局认定这属于债务纠纷,让爬虫到法院起诉。爬虫到法院立案庭一打听,发现他已经是第二十二个起诉这个大哥的原告了。爬虫一时间傻眼了,但他没有坐以待毙。他听说那个大哥最近离了婚,把房子、车子都给了他老婆。这不是明显在转移财产吗?爬虫开始跟踪对方的老婆。跟了两天,他终于找到了机会,趁着女人刚停好车的工夫,一屁股坐进了副驾驶座,又一把拽走了车子的钥匙。爬虫以为靠着自己并不厚实的小身板可以把女人吓跑,然后把车子占为己有。没想到那女人很强悍,只用两招就把爬虫打得找不到北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女人已经跑下了车,还用钥匙把他锁在了车里,然后报了警。法院最后以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判了爬虫一年零五个月的有期徒刑。因为诉讼程序费时许久,剩下的刑期不多,爬虫便留在了看守所服刑。

看到我怀疑的态度,爬虫拍了拍大腿:“好吧,年轻人,我先给你爆个料,你再看我对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嗯?”我还未有所反应,爬虫就问我对西区5号监室的老鲍有没有印象。

我知道那个老鲍,五十岁出头,高高大大,老实巴交的,平时给死刑犯砸脚镣这种重活儿都是他干的。和爬虫一样,老鲍也是已决犯,好像是按故意伤害判的,距离刑满释放只剩两个月。

我问爬虫:“老鲍怎么了?”

爬虫说:“老鲍这人脑筋死、嘴巴笨,不会讨好人,所以干的都是脏活儿、累活儿,再加上账上没钱,吃不到好的。得亏我没事想着他,常请他抽烟吃肉,老鲍的生活水平才能提高一点,也愿意和我多说话。”

爬虫乜了我一眼,看我没反应,便接着说:“前些天,我和老鲍讨论出狱后到外地打工的事情。我问他去不去省城,说那里机会多。老鲍说不去,他对省城有心理阴影。但究竟是什么阴影,老鲍不肯多说。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和老鲍磨,磨得他放松了防备,说起他八年前去省城打工时发生的一件事。”

爬虫拿起一支笔递给我,笑着说:“下面的事情,我觉得你应该拿笔记一下。”接着,爬虫讲起了案子。

“老鲍是在八年前的夏天到的省城,那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暑。老鲍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他儿子的农历生日。下了长途车后,有摩的司机想做老鲍的生意,老鲍说了他老乡所在的那个建筑工地的地址。两人谈拢了八元钱的车费,摩的司机便载着老鲍出发了。不一会儿,老鲍就发现摩的司机在带他兜圈子。老鲍让司机停下,然后和他理论了起来。两人没讲上两句便爆发了争吵。老鲍一生气,顺手就拿摩托车头盔往司机的胸口抡了一下。司机捂着胸口靠墙坐在了地上。老鲍有点慌,便拎着行李回到客运站,直接坐车回了家。在省城,老鲍统共待了不超过一小时。”

我问:“司机最后怎么样了?”

“老鲍不清楚,我自然也不知道。不过,你知道这次老鲍是怎么进来的吗?”

“故意伤害罪。”

“对,老鲍和别人打牌,对方怀疑他作弊藏牌,老鲍就捶了人家一拳,结果把对方的两根肋骨捶断了。”

“你是说那个司机可能受伤了?”

“没准儿小命都没了。”

我沉吟了一下,接着问:“难道没有过路人看见,拨打110或120吗?”

“巧就巧在这里。”爬虫说,“两人是在两栋大厦中间的过道起的冲突,过道很长,也很偏僻。再说了,老鲍也就拿摩托车头盔抡了一下,一瞬间的事,应该没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追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爬虫笑了:“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得把这个情况跟所里汇报一下。”

爬虫起身对我说:“你忘了一个关键细节。”

“什么?”

“案发地点。”爬虫顿了顿,“在那个过道尽头,可以看见大润发超市竖着的广告旗杆。”

送走爬虫后,我没有耽搁,立刻赶到指挥调度中心,找到衢八两汇报了这条线索,尤其说明了案发时间和地点。衢八两也很重视,当即查找通讯录,联系到了省城管辖长途客运站的派出所,向他们了解八年前是否有一起关于摩的司机被伤害的案子还没有破。

对方迟疑了一下,然后我们听到他在喊同事:“老高,八年前那个摩的司机被害的案件,你还有印象吗?”

电话开着免提。

“被害”两个字回荡在看守所的指挥调度中心,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几秒后,电话里传来另一个男声:“我姓高,是所里的办案队长,摩的司机被害的案件,你们有线索了?”

当天傍晚,省城公安那边来了两辆车和八名警察。在市局办好移交手续后,他们直接到了看守所。那个所里负责办案的高队长告诉我们:“摩的司机的胸口被砸后,就把摩托车丢在巷子里,捂着胸口徒步向附近的一家医院走去。他一直走到了医院的门诊大厅,然后再也坚持不住,倒在地上死了。后来法医检查发现,那个男人死于血气胸。”

高队长还感慨道:“当年我们花了大量精力梳理线索,情杀、仇杀、财杀都想过,没想到案子居然在这里破了。”

衢八两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说话的工夫,走廊里已经响起老鲍咒骂“叛徒”的声音。我探出脑袋,看到老鲍一口唾沫吐在了在边上站着的爬虫脸上。接着,老鲍被移交给了省城警方。我来到爬虫身边,望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把一张纸巾递给了他。

爬虫笑着说不用,然后用袖口擦了擦脸,对我说:“你立功了。”

我有些尴尬,反问爬虫此刻是什么感觉。

爬虫想了想,对我说:“感觉就像在打游戏,你把别人给淘汰了。”

“而且是以弱胜强。”我补充道。

“是的,大象踩死蚂蚁不是新闻,蚂蚁把大象绊倒才显本事。”爬虫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扔进嘴里,边嚼边说,“听说马克刘这头大象最近被关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