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腹有诗书气自华
生活之意蕴层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历史上虽未发生惊天动地的大变革,但这一年,却也出现了一些影响时局的事件。
五月,权知开封府(今河南开封)范仲淹因得罪宰相吕夷简,被贬官饶州。范吕之争,牵连甚广。余靖、尹洙等大臣上书为范仲淹辩解,也遭贬黜。欧阳修愤怒之下,写信指责谏官无所作为,任由刚直不阿的范仲淹等人受到不公正待遇,因其言辞激烈,被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
景祐三年,可说是宋朝政治走向极为重要的一年,尽管多年后范仲淹重返朝廷中心、全面施行庆历新政,欧阳修也成为一呼百应的股肱之臣,但大宋却已然埋下了党争的伏笔。纵观宋朝三百年,大小党争,数不胜数。文官之间,但有政见不合,便口诛笔伐,欲置对方于死地。
就是在这样的时局纷争下,在远离京师的眉山县城,苏轼降生了。这一天是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一个平常而又普通的日子。
苏轼虽为地道的眉山人,但其祖籍却在赵州栾城(今河北栾城)。苏轼家族可追溯到唐代。唐武则天朝有个叫苏味道的人,曾官至丞相,据苏洵考证,此人是他的祖宗,再往上,就不得而知了。苏味道主张遇事要含糊,“模棱执两端”,切不可旗帜鲜明。时人赠他一个绰号:苏模棱。在古代,这种为官态度在一般情况下是行得通的,但苏味道遇上武则天,不大走运。他被贬为眉州刺史,后迁益州(成都)长史,但未赴任就死了。苏味道的一个儿子在眉山定居,其名已不可考,却繁衍了眉山苏氏。
苏轼与苏味道之间毫无相似之处,模棱两可变成了棱角分明。在苏氏家族里,苏轼的性格很像他的祖父苏序。苏轼出生时,苏序六十三岁,体魄强壮,能写诗,更能喝酒。据说他写过一千多首诗,可惜没有一首流传下来。他的酒量远胜于苏轼。苏轼爱酒,但酒量有限,“饮少辄醉”。苏序就不同了,这个奇怪的老头儿总是骑着毛驴到处转悠,边转边饮,逢人就开玩笑,爽朗的笑声总是飘荡在县城的石板路上和远近的乡野。
苏序除了具有幽默感,还具有同情心。有一年,眉山闹饥荒,他见很多人饿肚子,二话不说,就把自家积存下来的四千石谷子,散个精光。虽然苏序开仓散谷有个先后顺序:先济族人,再助外戚,之后才救济贫民和佃户,但他扶弱济贫的行为足以说明他高尚的品格。
苏序的作风,造就了苏家与众不同的处事风格和家庭风气。苏序的儿子、苏轼的父亲——苏洵——也是极具个性色彩的人。《三字经》上讲:“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这里的苏老泉就是指苏洵。初读这段话,以为苏老泉二十七岁才走上正路,此前一直贪玩好耍。其实他并非不学,只是不屑于“学句读,属对、声律”罢了。
苏洵不喜读枯燥之书,却喜欢到处走动,时人称“游荡不学”。苏家有祖田,有城南纱縠行经营绢帛的小产业,这也为他提供了“游荡”的盘缠。于是,苏洵索性就当个飘在路上的远行者。
尽管青年苏洵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不求功名,但苏洵的远游,在某种程度上却是一种很好的学习。古代信息闭塞,有志之士八方游走,几乎是一种“文化本能”。春秋战国五百多年,策士、侠客、思想家幽灵般地穿梭着,早已埋下中国人游学的基因。
苏洵游到成都,结识了益州知州张方平;游到京师,进入翰林学士欧阳修的超级沙龙。这个沙龙里有梅尧臣、曾巩、张先、司马光、王安石等,都是北宋政坛文坛响当当的人物。苏洵以一介布衣,能有如此交游,至少说明两点:一是他本人有才华,有闯劲;二是北宋大人物大都平易近人,不拿臭架子。然而,苏洵倒有点儿拿架子,在人格上藐视王安石……
远游是快乐的,但毕竟花费大,很快苏洵手头拮据了,幸好婚姻又给他带来新的财力支撑。苏洵十八岁时,迎娶了眉山首富程文应的女儿程氏为妻。程氏自幼就受到良好教育,知书达理,温良贤惠。如此美好的女子,能与苏洵共结连理,作为男人应当知足。然而,苏洵在婚后依然没有安家立业的思想,而是继续在外游荡。年轻的程氏虽“耿耿不乐”,但她努力放下富家小姐的身段,孝敬公婆,教育子女,苦心经营在外人看来并不是很“得体”的小家庭。这样的生活又过去九年。
到苏洵二十七岁时,情况突然改变,他居然发愤读书了。没有人知道苏洵性情大变的原因,或许是对妻子经年累月的奉献感到心中有愧,或许是兄长苏涣高中进士的鞭策……无论是何缘由,他开始埋头苦读,六年不写一个字——他写的文章曾被人看不起,于是发誓,不读透经史决不再提笔为文。
由于苏洵的发愤,苏家忽然有了许多书。不过,即使这样,苏家的藏书在眉山也不是特别显著。宋代的眉山是全国三大刻板印刷中心之一,十户人家,九户有藏书,眉山属县青神有名的孙氏书楼,藏书竟达数万卷。
蜀人爱藏书,也爱读书,然而蜀人不好出仕。
走出去当官叫出仕。一个北宋读书人,如果想出仕,他必须从家乡前往汴京参加科举考试。考中的举人、进士,再由朝廷分派到全国各地。即使小到九品官,也是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
科举制自隋朝开始,在唐朝逐渐盛行,普通庶族子弟可以经过寒窗奋斗而金榜题名,从此改变家族的阶层。唐末陷入战乱,武人称雄,斯文扫地。不好出仕的,远不止蜀人。而天府之国远离战火,百姓过着相对富足的日子,更是懒得翻过崇山峻岭去求仕。苏轼祖上五代人,长期生活在眉山,没有一个当官的。
北宋一统天下,版图不及盛唐,人口数却过之。宋太祖赵匡胤调整国家战略,抑武人,重文士。这一调就是百余年,因而北宋文气大盛,文坛巨人、学术泰斗纷纷进入权力的核心层,创下历史之最。两宋三百年,单是眉山这样的小地方,就有进士九百余名。
然而,不管宋朝的科举之风如何兴盛,苏洵却没有像他的兄长苏涣一样高中进士——他写的议论文不合时宜。
苏洵未能开启仕途之路,但他的苦学依然卓有成效。短短几年时间,他不仅熟读经史,更写得一手好文章,文风纵横恣肆、奔放雄健,文字行云流水,落笔惊风。当时的文坛大家欧阳修读到他的文章,也大加赞赏:“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
可以说,苏洵的人生确属另类。而在苏轼的成长过程中,与时人大不同的父亲苏洵,则对他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首先是苏洵的远游,为苏轼提供了同龄人所不具有的财富:广阔的见识和对外面世界的憧憬。一般小孩儿憧憬未来,持续三年或五年,这憧憬通常能影响他的意志走向,预设他的未来。
其次在教育方面,苏洵吸取自己读书晚的教训,对两个儿子的施教非常严格。只要苏洵在家里,他每天给儿子布置的功课都有具体的安排,而且往往亲自检查。五十年后,苏轼远在海南,还曾梦见童年时读书的情形: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
这是出自苏轼《夜梦》中的诗句。意思是说,他夜里做梦,梦到童年,正在嬉戏玩耍,而父亲要检查功课,惊得急忙奔向书本。按照父亲的计划,他应该把一本《春秋》读完了,可他只大略读到桓公、庄公部分,因此惊恐不安,坐立不稳,就像被鱼钩钩住的鱼儿。
这个梦境不是现实,却也是现实的折射,它反映出苏轼学习之刻苦。在苏洵的谆谆教导下,在苏洵充满感情的文风和言之有物的文章引导下,苏轼童年时代起步学文,就站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之上。
苏洵对儿子的教导是严厉的,但不是日复一日都如此这般。毕竟,苏洵在学成之后,又多次离家外出游历,难以一直盯着苏轼。因而在苏轼的童年时代,对他影响最多的反而是母亲程氏。
与古代众多嫁为人妇的女子不同,程氏不是一位只擅女红和烦琐家务的女子,她有着良好的文化素养。在教育孩子时,她不仅督促孩子学习,还很注重培养孩子的高尚品格。比如,她会教尚且年幼的苏轼读《范滂传》。
范滂是东汉名士,为人正直,有气节,但被卷入到党锢之祸中,最终性命不保。离家前夕,他向母亲诀别,请其母不要悲伤。范滂之母慨然回答:“我愿意你舍弃生命,实现自己的理想。”
读到这里,苏轼与母亲都被震撼,久久不能言语。片刻之后,苏轼仰着稚气的脸庞问道:“母亲,倘若我也像范滂这样,你会同意吗?”
程氏则回答:“你如果能做范滂,我为何不能做范滂之母?”程氏之气度,在此可窥知一二。不仅如此,程氏还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子,她对世间一切有生命的动植物都心存爱惜。在苏家的庭院里,种植了大量竹柏和花草,环境清幽,有山林之趣,因而吸引众多鸟儿前来筑巢。
苏轼和弟弟苏辙,幼时顽皮,他们经常仰头追寻飞鸟的踪迹,爬树捉蝉掏鸟巢。程氏信佛,善良有爱,她特意召集家人聚于院内,指着在树间或鸣或飞的小鸟,重申家规:严禁家人捕鸟和毁坏鸟巢,违者责罚。看着母亲脸上从未露出过的认真而严肃的表情,苏轼兄弟二人连连点头。久而久之,到苏家庭院筑巢的鸟儿越来越多,甚至毫不防范地将巢安置在低矮的枝丫上。如此,苏轼和苏辙也可直接俯视而看,投食嬉戏。
可见,大到做人读书,小至兴趣爱好和生活琐事,苏洵和程氏都对儿子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正是因为他们的影响,苏轼后来才成了一位博学多才、兴趣广泛而坚持初心的人。然而,在苏轼出生的时代,宋朝的为官风气已江河日下,这也注定他的仕途之路不会平坦。但即使他一生所遇之艰难处境,只要随波逐流,便能逢凶化吉,但他偏要秉承自己的一肚子不合时宜。
这,就是苏轼。
不仅在当时,在近千年后的今天,依然性格鲜明,独树一帜。
天才少年
苏轼虽年少聪颖,但他并非属特别聪明一类。特别聪明的孩子往往难成大器,所以我宁愿说:少年时代的苏轼心智健全。
他家境尚可,家里有城西的五亩园子,有侍女,有乳母。早年的苏轼衣食无忧,这一点可以肯定,也很重要。穷苦人家的孩子一般都立志早,能发愤,但心中也会有阴影,长时间挥之不去。穷孩子的发愤多半就是同这种阴影做斗争,等他战胜了阴影,幸福地掉头回顾,却发现错过了童年。苏轼不同,他无忧无虑地成长,像一棵树,既有沃土,又有充足的阳光雨露。现存的资料中,也没有发现苏轼小时候有过任何足以留下心理症结的童年经历。
苏轼七岁入乡塾,老师是个道士,名唤张易简。张先生穿着道袍上课,不总讲诗文,有时也讲鸡犬升天的故事。百余学生中,有个叫陈太初的,听得最是入迷。道家故事,一般学生听听也就罢了,这位陈太初却能听出弦外之音。老师讲升天,他就会意地微笑着,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仿佛老师讲的故事里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这陈太初后来也通过了科举考试,大约也做过官。到暮年,他忽然决定不再食人间烟火,在自家门前按道家规矩打坐,不吃不喝。朋友或路人劝他吃点儿东西,他都不予理会。虽然饿得东歪西倒,他的脸上却浮着微笑,和童年的表情一般无二。朋友不知个中玄妙,不敢再来相劝,只远远地瞧着他幸福地摇晃。过了几天,他终于摇不动了。朋友们以为他死了,叫下人来抬“尸体”,时值新年,下人们一面动手,一面抱怨:“大吉的日子抬尸体,真晦气。”话音未落,“尸体”忽然开口说话:“没关系,我自己走。”说罢便从地上站起身,朝乡野走去,最后在一个僻静之所倒下来。
其时,张易简早已作古,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弟子。而苏轼是知道的,他记下了这件事。“尸体”开口说话就是他讲的。
苏轼在乡塾读了三年书,换句话说,他稚嫩的眼睛望着张道士,整整望了三年。他心智正常,受道士的影响也就有限。他后来回忆,从乡塾到县塾,前后两任老师器重的学生,只有他和陈太初。陈太初听升天的故事听得怡然自得,而苏轼则是因为一句话让另一位老师刘微之失了面子。
刘微之乃眉山县塾首座,苏轼何以让其失面子?因为苏轼替首座改诗。
当时,诗是一种高雅文化,也很有实用性——科举考试,诗赋是考试内容之一。刘微之是喜欢写而不轻易公布诗作的那种人。如果他公布了,那就证明他自己很满意;如果他在课堂上对着学生吟诵,那就不仅满意,而且得意。
一天,他非常得意地吟着一首叫《鹭鸶诗》的诗,其中有这样一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他吟到这一句,不自觉地停下摇晃的脑袋,捋须而笑。所有的学生都用崇敬的目光望着他,觉得他不让陶潜,直追李杜。就在这时,有个学生要求发言。这名学生身材修长,脸也比较长,他就是少年苏轼。对于苏轼,刘微之是知道的:历来肯用功,脑子也灵活。看到苏轼要发言,他当时或许有些得意:苏轼要称颂他的诗作了。
刘微之仍然捋须而笑,为了显示他的谦虚,他甚至换上一种亲切的笑容。然而,苏轼的一句话,将这笑容凝固起来。
苏轼说:“那个诗句固然好,但不如改成‘渔人忽惊起,雪片落蒹葭’。”鹭鸶被渔人惊起,转眼又被风卷着,像雪片一样落于蒹葭之上。这一起一落岂不美?再者,可爱的鹭鸶也有个归宿,不复可怜兮兮地“逐风斜”。
苏轼坐下了,课堂哗然。有人对苏轼侧目而视,似乎在说:“苏子瞻,你竟敢改老师的得意诗作。‘逐风斜’哪里不好?你偏要说什么‘落蒹葭’。你以为你是谁?你用意何在?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老师尴尬!”
很难设想刘微之当时的表情。他大约笑不起来,有几分尴尬也在情理之中。他细细一想,认为苏轼改得有道理,于是当众宣布将“逐风斜”改为“落蒹葭”,并加上一句感叹:“吾非若师矣!”
此言一出,对苏轼侧目而视者立刻转变态度,对他青眼有加。其时苏轼才十二三岁。这样的年纪,许多人尚在玩乐,或者循规蹈矩地读书,而苏轼却能修改老师的诗作,单不说这诗改得如何,其见识和勇气,已非常人能及。
苏轼长到十七八岁,渐渐出落得一表人才。他是那种体形瘦削的男人,眼睛细长,鼻子直挺。他走路的姿势很像祖父苏序,像一阵风似的“刮来刮去”。他喜欢笑并且笑声富有感染力,不笑时则常常沉思。说话当然是眉山口音,只是书读多了,词汇丰富,土语就用得少了。
苏轼读书,不是应付,不是泛泛而读,而是到了嗜书如命的地步。母亲程氏引导他读班固的《汉书》,结果他把《汉书》抄写了三遍。父亲则抓住时机,刺激他求知的欲望:当他发现苏轼爱读《战国策》,便故意把这本书藏起来。苏轼翻箱倒柜,才捧得《战国策》在手,因而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下,苏轼不仅文采佳,史学素养也极好。陈寅恪说:“有宋一代,苏东坡最具史识。”史识是指洞察历史的能力,不是历史知识的堆砌。
少年苏轼除了读书之外,自然也会去干别的事情。眉山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山不高,但足以构成风景。岷江从城边流过,像一首跳动的音符。百里之外,还有峨眉山和乐山大佛。苏轼可能没登过峨眉山,乐山大佛却不止看过一回,那儿有他的读书台,“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对苏轼这样的人来说,自然呈现的美感非寻常可比。对语言的敏感,说到底是对世界的敏感。当然,前提是非功利;一旦功利,美感就消失了。换成海德格尔的话是“一旦功利,世界就遮蔽了”。
苏轼的自家居所,环境也十分清幽,“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令人无比羡慕。无论风吹还是雨打,竹子发出的声音都类似最美妙的音乐,沙沙响成一片,又如佳人般弯下纤腰,姿态优美。竹子,这个词本身就有一种绵长的诗意。苏轼生长于这样的环境,怎么能不羡山慕水?
每年三月时节,苏轼总是骑在马背上踏青,看眉山七里坝、青神瑞草桥,远眺峨眉之巅。夕照与微风中,他也会手捧一册《诗经》或《楚辞》,或者其他前人的集子诵读,字里行间都泛着青草的气息。苏轼骑牛读书,骑马喝酒,有时干脆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有一回,苏轼出城七十里,在一块山崖上大书“连鳌山”三字,字大如屋宇,据说是用扫帚写成。这些字迹今天犹存,虽为少年墨迹,行家依然不吝辞色地称赞:雄劲飞动。苏轼“幼而好书,老而不倦”,中国书法几千年,能与他比肩者,数人而已。
苏轼长期生活在眉山,对眉山充满感情,但由于童年时代一直耳濡目染父亲远游的故事,因而心中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尤其是距离眉山一百多里的成都,更是他一心想要探寻之地。然而,古代车马不便,直到十九岁他才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走进了梦幻般的成都。武侯祠凭吊诸葛亮,浣花溪追寻杜甫的遗迹,摩诃池故址勾画蜀主风流,望江楼感怀名妓薛涛……苏轼在成都盘桓多久,历史没有记载,想来时间不会短。
其实,苏洵早年外出游荡,曾不止一次到过成都。但这一次,是大人物张方平邀请苏洵前往的。
张方平,乃应天府南京(今河南商丘)人,曾任翰林学士和御史中丞。当时张方平以京官外放益州(今四川成都),任知州。
这位身居要职的文官,亦是个天才人物,他看书,过目不忘;喝酒,百杯不醉。张方平遇事,也坦然应对,临危不乱。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西蜀盛传骚扰两广数年的豪强侬智高即将率部攻入四川。益州知州慌了神,又是筑城墙,又是调兵遣将,仓促训练步骑兵与弓箭手,半夜三更杀声震天。成都如临大敌,而朝廷急抽陕西军迤逦入蜀,更是增添了战争的气氛。成都百姓乱作一团,抢购粮食,埋藏金银……城外的人蜂拥而入,四面八方皆是人群。当时的成都号称有十万户、二十多万人,而大量难民涌进来,米价翻了几十倍。关于侬智高的传言一波又一波,全城“谈侬色变”,小儿不敢夜啼。这时候张方平上任了,他从陕西入蜀,沿途把朝廷派往成都的军队都打发回去。进了成都,他下令停止筑城,遣散弓箭手,取消宵禁令,城门大开。张方平这么做是经过考虑的,他料定两千里外的侬智高攻蜀的可能性非常小,再说,宋廷名将狄青还在围剿流寇呢。
不久便是元宵佳节,张方平带头观灯赏月,条条街道布置花灯,城门通宵不闭。成都人惊魂方定,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承平景象。满城自乱几十天,很快就被张方平稳定下来,而侬智高果然没有攻来。
张方平忙完了这件稳定大事,立刻着手寻找人才。蜀地向来藏龙卧虎,但“蜀人不好出仕”,必须把人才发掘出来。张方平早年就曾听说眉山有个处士叫苏洵,苏洵还有两个天才儿子。处士就是民间有才华的读书人,朝廷希望“野无遗贤”,寻求处士便成了地方长官的职责之一。当然,求贤也因人而异,有些官员热衷于此,却是另有动机,比如趁机索贿,即使弄不到金银珠宝,也要搜刮几堆土特产。可是张方平是好官,好官不刮地皮,一味发掘人才。
三苏父子抵达成都,是在骚乱平息之后的当年,即至和二年(1055)。张方平请他们住高级客栈,陪他们吃喝游玩,“待以国士”。看三苏的文章,听三苏的谈吐,张方平拍案叫绝。尤其苏轼,简直是一代奇才!苏辙也不错,虽然年仅十六岁,但张方平同样以国士之礼待他。三个眉山处士,一变而为国士,在成都风头大盛。成都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也芳心暗许,一心想要嫁给苏轼与苏辙兄弟。
事隔多年,苏辙还写诗感慨:“成都多游士,投谒密如栉。纷然众人中,顾我好颜色。”
游士和处士不同,游士主动投谒,“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处士则比较矜持,因为处士的肚子里往往有真学问。成都当时游士多,和张方平求贤若渴的名声是有关系的。然而,许多游士游了很久还是游士,反而是三个从眉山来的“乡巴佬”,倒成了万众争羡的国士……
既然是国士,搁在成都总不如到京城去发展吧?但若要把三苏推荐到汴梁,荐给谁好呢?张方平为此颇为踌躇。最佳的人选是欧阳修,欧阳先生既是科举主试官,又是文坛领袖。可是张方平与欧阳修因政见不同而有宿怨,不相往来十几年了。万一欧阳修不买账呢?张方平觉得自己失面子事小,三苏失前程事大,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提笔给欧阳修写了一封推荐信。直觉告诉他,欧阳修是一位胸怀宽广之人,绝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埋没栋梁之材。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一切都如张方平所料,欧阳修对三苏的器重甚至超越于他,朝野长期传为佳话。而由于共荐三苏,张方平和欧阳修的宿怨也一笔勾销。
大凡真文士之间,向来如此奇妙,他们可以因政见不同而老死不相往来,甚至互相攻讦,但若从文学和品行来说,却又惺惺相惜。在张方平和欧阳修之间如此,在多年之后的苏轼和王安石之间,亦是如此。
三苏,名动京师
嘉祐元年(1056)三月,苏轼和弟弟苏辙告别亲友,跟随父亲前往京城汴梁参加进士考试。从眉州到汴梁,千里之遥,道路险阻,但苏氏父子未曾退缩。他们走陆路,先到达嘉陵江畔的阆中,又从阆中登终南山,走曲折陡峭的古栈道,进而翻越秦岭,进入关中,后东行到达河南之地。
父子三人一路前行,偶有登高览胜之举,但始终未有间歇。即使如此,此段路程依然耗时两月有余,三月出发,直到五月才抵达汴梁。
苏轼与苏辙风华正茂,初到京城,对新鲜事物自是兴趣盎然。但在父亲的督促下,两人皆未来得及领略京城的繁华,便进入紧张的科举备考之中。
宋代科举主要有贡举、制举两种。其中,贡举历来为朝廷所重视,士子亦趋之若鹜,人才亦多出于此。在贡举的考试流程上,须经解试、省试、殿试三级。三者的主持级别不同:解试由诸州、开封府、国子监主持,通过的考生称为“举子”或“贡生”;省试统一在京城举行,由礼部主持,因礼部隶属中书省,故称省试;至于殿试,实际上是省试的一种复试形式,由皇帝亲自主持。
苏轼与弟弟苏辙,首先参加的是开封府主持的解试。嘉祐元年八月,两兄弟不负苏洵之期盼,首战告捷,双双高中。但面对即将到来的礼部考试,已成功晋级为“举子”的两人依旧不敢懈怠,继续闭门读书。
嘉祐二年(1057)正月,弱冠之年的苏轼和苏辙在汴梁参加礼部考试,主考官为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欧阳修。当时的文坛,因袭五代的浮华文风,文章讲究辞藻华丽,但所述空洞无物,乏味至极,为有志之士深恶痛绝。因此,从北宋初期的王禹偁、石介,再到范仲淹、苏舜钦、梅尧臣等,都极力反对浮靡文风,而主张写文章要言之有物。这种诗文革新运动,发展到欧阳修,则有意把诗文的革新与政治上的改革要求相呼应,提倡文章要有用于当世。
欧阳修的思想,在礼部主持的省试中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他告诫阅卷同僚,对于空洞浮华、言之无物的应试文章,一律不准录用。
其实,当时省试的考察科目,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欧阳修要求文章经世致用的主张。省试不仅包括诗、赋、论各一篇,还有时务策五道。所谓时务策,即是论时务的对策,颇有理论联系实际的意味。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时年二十一岁的苏轼踏入了省试考场。他自幼饱读诗书,且深受父亲的新式文风的长期熏陶,诗文辞赋于他自是不难。唯独时务策,尚有新意。时务策的考试题目,有一则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三易其稿,最后用六百余字阐明了以仁治国的思想:为政者应当“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同时赏罚分明,立法严而责人宽。这是苏轼人生中第一次阐述他的仁政理想,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终其一生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奋斗。换而言之,他的政治理念在二十多岁就趋于成熟了。
省试放榜时,苏轼名列榜眼。然而,他实为状元,当时主考官欧阳修因猜测试卷出自他的弟子曾巩之手,为避亲嫌,才把苏轼的考卷列为第二。
苏轼的确很擅长考试,这一点很像唐代的白居易。他被称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其中也包括他非凡的科考本领。士大夫的生活道路,济苍生的政治理想,只有进入仕途才有可能实现,而考不上则一切免谈。年轻的苏轼头脑清醒,自是知晓这个道理,难能可贵的是,他认准了目标就心无旁骛,这大约是优秀人物的共同特征吧。
在这次省试中,苏辙的成绩虽然不如哥哥,但也榜上有名。此后,两人搬到兴国寺居住,一心为殿试做准备。忙碌的日子总是那样充实,在琅琅不绝的读书声中,时光飞快而逝,转眼就到了殿试的日子。这一年的三月初八,仁宗皇帝亲自在崇政殿主持策问,试题有民监赋、重申巽命论等。苏轼与苏辙皆应答自如,同科进士及第。
按照惯例,新中进士与主考官之间有师生的名分。苏轼金榜题名,循例呈上《谢欧阳内翰书》,感谢欧阳修的知遇之恩。这封书简,不足五百字,除了向欧阳修表达谢意之外,还精练地阐述了宋朝文学发展艰难之境遇。欧阳修读后,大为称赞,对梅尧臣说:“吾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
欧阳修对苏轼这位后生极为喜爱,这不仅关乎才学,还关乎苏轼在言谈举止中表现出来的济世之心。此后,欧阳修不止一次表达了对苏轼的欣赏,时常对人称赞苏轼道:“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此时,欧阳修有一把年纪了,据说面相丑陋。但这位其貌不扬的人却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更是一位性情中人,他那篇有名的《醉翁亭记》连用二十一个“也”,情与态,跃然纸上。他也是《新五代史》的作者,史学素养极为深厚。他还是金石研究家,是考古学的权威,是文人书法的倡导者。人生到了他的这种境界,其实已经无所谓美丑,他的面孔更多是才华和幽默的符号。
欧阳修的官运也比较好,做过礼部尚书,官至参知政事(副相)。庆历年间他做谏官,为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摇旗呐喊,“力忤权贵”,得罪过不少人。可见年轻时,他的火气也比较旺。他为官,真正做到了爱民如子。欧阳修做扬州知州时,在扬州城南之蜀冈筑有平山堂,堂前种了一株柳,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欧公柳。他曾赋诗:“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后来有个姓薛的庸官继任扬州知州,也种了一株柳,号召州县官吏称呼为薛公柳,却被扬州百姓当作笑料。此人离开扬州,“薛公柳”即被人砍掉,单留下枝繁叶茂的欧公柳。由此可见,欧阳修的声名有多大,威信有多高。
以欧阳修当时在政坛与文坛的声望,能得其夸赞,自会闻名于世,更何况欧阳修多次不吝辞色地在众人面前赞扬苏轼。因此,偌大的京城之中,一时之间,无人不知苏轼。不仅如此,欧阳修还从苏洵的文章中选出二十篇,又作《荐布衣苏洵状》上奏朝廷,力荐苏洵:“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
因欧阳修的大力举荐,苏洵大名也不胫而走,加之苏轼兄弟金榜高中,苏家三父子立时名满京师,成了人们争相谈论的话题人物。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苏父子在汴京春风得意,眉山却传来噩耗:程夫人因病去世。
说到这位程夫人,其一生可用悲情来形容。
程氏嫁给苏洵之后,生下三男三女,长子和两个女儿早殁。另有一女八娘,十五岁嫁给表兄程正辅,结果备受公婆责骂,不到两年就病死了。苏洵大怒,写文章怒骂程家,苏家与程家从此不相往来。程氏秉承夫志,再也不回娘家,自此郁郁寡欢。程氏忽然病故,大约与此有关。但真相究竟如何,史料无载,只留下无尽的叹息。
或许,程夫人至死都不知道两个儿子已在京城双双高中。这个养育出两位进士、造就苏门三位文豪的完美女人,就在远离丈夫与儿子的孤单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活着的时候,全力为家。她走的时候,寂静无声。
听闻噩耗,苏轼和苏辙匆匆办理了在籍进士的手续,便随父亲回眉山丁母忧。古代的丁忧制度极有深意,不管官居何职,必须丁忧。丁忧既是尽孝,又是对官场身份的中断和超越,使人返回他的赤子本源,甚至从源头上重新打量一个人的生存。说到底,人间万事,除了铭记、追思父母的恩典,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暂停的。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丁忧淡化了官本位。
苏家父子返乡,陆路、水路昼夜兼程,一路悲恸,与之前进京赶考时紧张而又期待的心态,形成鲜明对比。经过两个月的舟车劳顿,父子三人终于回到阔别一年多的眉山老家。然而,满目皆是苍凉。家中大半屋舍已然倒塌,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处处透着凄凉的味道。
两个年轻的媳妇,见到归来的父子三人,似乎是终于找到了支撑,泪水情不自禁地掉落下来。她们诉说婆婆生前的最后时光,也诉说家中境况。但一切已回天无力。
回想当年,苏家庭院深深,苏洵教导两位儿子读书,程氏就在近旁陪同。待到两个儿子娶妻,程氏便与两个儿媳妇一起准备茶水糕点,屋内屋外,到处充斥着温馨与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回忆可供追寻。
苏洵忍着悲痛,将妻子安葬在武阳安镇山的山间坡地。此地风水极佳,旁边有一口井,名曰老翁井,山间清冽甘甜的泉水尽流此井,长年不竭。苏洵又在井旁筑一座亭子,作《祭亡妻文》,真切表达对妻子程氏的思念和感激:思之情深,念之贤惠,感其付出。在文章结尾处,苏洵也表达了死后回归故里,与妻子长久相伴的愿望:“我归故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至于苏轼与苏辙兄弟,青年亡母,其悲伤自是难以言喻。此后两年多的时间,兄弟两人依礼守制,在家乡丁忧。
重返汴京
光阴飞逝,转眼已是嘉祐四年(1059)的金秋十月,苏轼与苏辙兄弟丁忧期满。
没有程氏的眉山,已成为苏家父子的伤心之地。父子三人商量之后,决定举家迁往京城。家当细软收拾完毕,到了启程之日,苏家几十口人在东门外的王家渡上船。他们直下嘉州、泸州、渝州等地,出三峡向江陵。
经过近三年的沉淀,苏轼将母亲亡故的悲伤情绪藏于心底,此时展现出来的更多是对即将步入仕途的壮志雄心。路过嘉陵江,苏轼豪气冲天,出口成章,咏出《初发嘉州》:
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
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锦水细不见,蛮江清更鲜。
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
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这首诗虽是苏轼年少写成,然其洒脱的风格与空灵的意境,仍难掩大家风范:清晨船只出发,鼓声喧嚣,西风掠过画旗。随着行船飘荡,故乡渐行渐远。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但苏轼去意浩然无边。岷江支流的锦江遥不可见,青衣江水却清澈可爱。三江合流从弥勒大佛脚下奔腾而过,浩浩荡荡,造就一马平川之地。乡村集市有一参禅之僧,于傍晚烟霭笼罩的钓鱼台上寻觅。他定是应约而先行到达,并已久久伫立在流水潺潺的钓鱼台上了……
过往无所追寻,前路却隐约可知。苏轼寄情于山川景物之中,借悠悠诗句,抒发其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和心之所感。此时的苏轼已无暇顾及离乡的感伤,对仕途的无限憧憬和对未来的热烈向往占据了他整个心灵。前路漫漫,伟大的功业也在等着他去建立。
行船两月,苏家三人历经十一个州郡、二十六个县,于当年十二月抵达江陵。因天气渐冷,又近年关,全家决定暂且安顿下来,等来年的春天再从陆路北上京师。
嘉祐五年(1060)二月中旬,苏家抵达京师。他们在西岗租了一座宅院,暂且安顿下来。待京城的生活步入正轨,父子三人便着手整理这次行程中创作的诗文。其实,中途在江陵停留时,他们就已经梳理了从眉山到江陵的行船诗文,称《南行前集》。而从江陵到京师途中的诗文,则到京城后才开始整理,被称为《南行后集》。
这些诗文,皆为沿途所作,记录景物,也记录心情。有些诗文广为传颂,有些诗文只有学者光顾。但这些并不重要,苏家父子无论描写风景,抑或凭吊古迹,全凭一时心情,“得于谈笑之间”。
三月,万物复苏。苏氏兄弟到吏部办理了注官手续,苏轼被任命为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辙被任命为河南府渑池县主簿。主簿是辅佐知县、办理文书等事物的九品官。两人文章震动朝野,却只落得主簿一职,未免有些失望,均辞不受。在宋代,官吏拒绝任命是常事,小到县吏,大到宰辅,均可如此。故而,苏轼与苏辙的行为并未引起非议。
后来,听闻仁宗皇帝将于第二年亲自主持制科选拔,苏轼与苏辙便分别找到大学士欧阳修和当朝重臣杨畋,经他们举荐,得以参加考试。制科不同于常规举行的贡举,是由皇帝临时设置,通常不重文采,而重在政治眼光。应试制科,必须经大臣举荐,并由六名考官先行考察后,才准予参加御试。
苏轼为这次的制科考试准备了五十篇文章,可见他在眉山丁忧期间并未闲着。当然,文章是一回事,仕途是另一回事。文章写得好,可以入仕途,却难保仕途一帆风顺。许多时候,情形或许刚好相反。好文章总是关乎性情,仕途通畅则注定要压抑性情。苏轼的恩师欧阳修是深知仕途险恶的人,但对年轻的苏轼,他无法讲得太多,他也无意干预这个大才子的成长过程。
从个人追求来说,才子苏轼想做个政治家,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和屈原、杜甫原属同一种类型,首先为天下苍生计,其次才是展示文学才华。“致君尧舜”是前提,然后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中国古代的文人,属于这种类型的不少,不像近现代,文人渐渐变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
苏轼若想在政治上有所成就,制科考试对他尤其重要:制科出身,其荣耀又倍于进士及第。为了全身心备考,苏轼与弟弟苏辙从家中搬了出来,到怀远驿中居住。怀远驿是官署,专门为进贡使节准备,环境清幽静谧。觅得如此场所,兄弟二人便一心苦读,对一切身外之事皆不关注,即使一日三餐也不甚上心,每顿只是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白米饭,也食之甚美,不觉艰苦。
兄弟俩每日读书备考,探讨诗文,研究时局形态,他们仿佛回到童年时相伴读书的场景之中,回到多年之前在京城备考进士的氛围之中,一切都是那样简单、美好而又充满希望。因而,两兄弟倍加珍惜此段光景。事实上,在怀远驿的时光,的确是两兄弟此后难得拥有的亲密相处的机会。在此之后,他们各自为官,相距遥远,即使后来同在京城短暂任职,也因各有家室,再加公务缠身,而不能如现在这般同榻共眠、朝夕相处了。
苏轼与苏辙在怀远驿相伴苦读,差不多有一年之久。眼看大考将至,自小就体弱的苏辙偏又生大病。突发事变,令苏洵和苏轼都极为忧虑,甚至苏辙本人也哀叹时运不济,觉得以自己目前的健康状况定是无法参加考试了,先前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徒然。幸好,宰相韩琦听闻消息,马上向皇帝禀明情况,称苏家兄弟才华过人,即使有一人不能参加制科考试,都将是朝廷的损失。仁宗皇帝爱才心切,遂下令延期二十天。
风波既过,苏家兄弟在众士子的羡慕中,按时参加考试。制科考试极为严格,难度也非常大,因而应试者很少,通过的人更少。但对苏轼来说,一切都是手到擒来。他在皇帝的御座前,写下五千字的文章,又直接面试,对答如流。仁宗皇帝显然被英气逼人的苏轼给吸引住了,无论看文章,还是观书法,始终兴致盎然。最终,苏轼以一篇《御试制科策》入三等。这对应试者来说,是极大的荣誉,因为这实际上是第一名。自宋开国以来,制科一二等皆为虚设,实际最高等级为第三等,接下来是第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而在苏轼之前,宋朝仅有吴育一人得过第三次等。苏轼位列三等,在有宋一朝,实乃前无古人。
得此消息,欧阳修也非常激动,在写给别人的信中,连呼此为当朝之“盛事”。不过,值得一提的不仅是苏轼又一次排名第一,而是他在文章中提出的政治主张。这个年轻人显然目光敏锐,且壮怀激烈,语出惊人。在他看来,仁宗朝“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这是对皇帝不客气的批评。甚至,苏轼还指责后宫花销太大,而仁宗本人勤政不足。
虽然苏轼批评朝政的尖锐言词实在不大好听,但仁宗皇帝并未介意。据曹皇后回忆,仁宗当天回后宫,对曹皇后感慨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
两位“太平宰相”,一位指二十五岁的苏轼,另一位指二十二岁的苏辙。
经此制科,两兄弟的名声进一步传播,比之前初到京师所引起的轰动更为强烈。此外,苏洵也在京城获得官职,更为此事锦上添花。一时间,人人传颂苏家的盛事。苏家在西岗租的宅院也热闹起来,人们纷至沓来,有的前来一睹奇人风采,有的来请教文章写法,有的来拜苏洵为师,有的来传抄新作。他们的文章风格也成了考生的典范,京城民谣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仕途是肉眼可见的美好,苏轼也开始为苏家的生活打点起来。他新购了一处宅院,称为“南园”。苏家新迁至此,在京城总算真正安顿下来。此处宅院不大,但内有花园,堂前种花,堂后植树,胜在清幽雅致。苏洵又在庭院前凿一花池,更为宅院添了曲水流觞之美。
不久,朝廷公文下来,苏轼以京官大理评事的身份出任凤翔(今陕西凤翔)签判,任期三年,有签署公文和断案的权力。
从二十岁进京赶考,至今五年已过,苏轼功名之路的开启一波三折,至此算是尘埃落定。然而,年纪轻轻的苏轼名震京师,却也不是人人都为他叫好。其中,王安石就不喜欢苏轼带有策士气息的文风。他甚至公开对人说:“如果我是考官,我就不取他。”
王安石时任翰林学士知制诰,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因为对苏轼与苏辙兄弟的能力颇有怀疑,甚至连朝廷对苏辙的任命书也不肯写。于是,此事便耽搁下来。北宋这个现象也是颇为奇特。
注释
[1]中国古代使用农历历法,本书中涉及的人物生卒年、事件发生日期均以农历日期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