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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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朱樱

家里很安静,南风从大窗吹进来,穿过敞亮的客厅,拂过还带着点湿意的地板,夹着绿豆南瓜粥的香味,从后窗逸出。

关河头上包着干发毛巾,在房间备课。她是庐城文理学院外语系的讲师,她们学校下星期才开学,她便住在弟弟这里。这套房子四室两厅两卫,除去主卧,还有书房和两间客卧。

“茜茜怎么样了?姜平有消息吗?”关山轻声问。

“她哭累了,在睡觉,她妈打电话来说还在洗胃。”

关山在客房外驻足,歪着头听了一阵子,里面悄无声息,他的心稍微定了一些。

回书房,开机第一件事,查邮件。最新的一封邮件来自朱樱,他的第一个正式学生。下个礼拜,她将入学,成为粒子物理实验方向一年级研究生。

虽然只在研究生复试时见过一面,但关山对她的学习态度非常满意。二月份,研究生笔试成绩公布的当天晚上,朱樱就发邮件过来,询问关山有没有硕士生位置,说对关山的几个项目非常感兴趣。她燕大本科,GPA 3.85,笔试总成绩410分,肯定能过复试线,关山当即回答:“如果面试成绩合格,我一定把位置留给你。”

后来,朱樱在复试中表现异常出色,她又是最后一个参加面试的学生,江老师对她非常满意,很多老师当场就想抢朱樱,杨光明教授更是直白地问:“你说你对前沿实验感兴趣,你愿不愿到我的组来?我的小组参加了引力波、Belle II、燕京粒子对撞机、CERN等国际最著名的实验,我们组的论文产出和引用率也非常高。如果你来了,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朱樱犹豫了片刻,“我二月份和关老师联系过,关老师说如果我面试成绩合格就录取我。”

杨光明貌似有点懊恼,“哎呀,我晚了一步!”

江院士笑着问:“那你知道谁是关老师吗?”

朱樱看着关山说:“我觉得那是关老师。”

张博笑道:“为什么不说我是关老师?我觉得关山的照片和我看着差不多啊?”

张博剃了个平头,关山主页上的照片也是小平头,两个人年纪相仿。

朱樱看了一眼张博,微笑不语。

杨光明笑着说:“恐怕是你不够帅!”

全场哄堂大笑,朱樱微微脸红,关山也有点尴尬。其实,刚拿到复试名单时,不少参加面试的老师都心存疑惑,议论纷纷。

“她燕大物理系全年级第三,GPA那么高,为什么不推免?”

“为什么不留在首都,来我们这种三线城市?”

“Top 2的高材生,想去哪里不行啊,居然报考我们?”

“Top 2的学生如果想做科研,要么出国,要么留校,她还真与众不同。”

复试那一天,朱樱的状态也不好,好像是重感冒,脸色苍白,鼻头擦破了,说话时鼻子囔囔的,嗓子沙哑,身穿浅蓝色连帽薄棉衣和蓝色牛仔裤,白球鞋,再配上那个红鼻头,活脱脱是个病怏怏的机器猫。

但面试一开始,朱樱立马给复试组的老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基本功扎实,口语标准流利,逻辑思维缜密,表达清晰准确,知识面广,反应也很敏捷。

关山记得自己问她:“你怎么用实验来向大家证明,火星不是由反物质组成的呢?”

朱樱轻蹙眉头,反问:“JPL(喷气推进实验室)不是已经送了好几个探测器去火星了吗?”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前苏联也发射过好几个火星探测器。如果火星是由反物质组成的,那这些探测器到了火星的那一刻,就应该被湮灭了呀?”

面试结束后,几个老师都一致给朱樱打了复试最高分。江老师催着招办赶紧和她确认,发通知书,防止她被别的学校抢走了。

四月上旬,复试成绩发出去的当晚,朱樱给关山发邮件,请他推荐教材和阅读材料。关山推荐了几本经典的原版教材,David Griffiths的《粒子物理导论》(Introduction To Elementary Particles);黄克孙的《统计力学》(Statistical Mechanics);Donald Perkins的《高能物理学导论》(Introduction to High Energy Physics)。这几本书没有太好的中文译本,关山建议,如果能借到英文版,最好看英文版。想着她快要毕业了,得写论文、答辩,和同学们聚餐游玩、离愁别绪,原版书也不好找,大概没太多时间学习;而且书里面有大量的专业词汇和术语,对本科生来说,理解起来没那么容易。

七月底,她来了一封邮件,说她读完了这几本英文教材,感觉受益匪浅,请关山再推荐。关山汗颜,这么勤奋自律的学生,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又给推荐了《科学》杂志上几篇介绍粒子物理现状的科普文章,想让她先熟悉一下本专业的现状。

没想到才过几天,她又把文章看完了,并且写了一篇挺全面的总结。此外,她还问了几个颇为深入的物理问题,关山便推荐了自己的两篇文章,那是他最近发表在PRL上的学术论文,论文解答了朱樱的问题。

她今天的邮件和关山的PRL论文相关。关山回复了其中两个简单的问题,另外两个复杂的问题,在邮件里说不太清楚,他建议最好24号开学后当面讨论。想了想,又怕打击她的学习积极性,便把自己的手机号码附在邮件后面,让她有问题随时打电话。

没过几分钟,关山接到一个燕京的186电话,接通以后果然是朱樱。女孩的声音清澈温柔,关山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专心致志地解答问题。他尽量深入浅出地给她解释了几个关键点,她听得很认真,交谈中间,问了几个很有深度的物理问题。关山心里暗自赞许,这个学生的知识面和反应能力都非常出色。一不留神,师生二人围绕着朱樱的问题和一些衍生的知识点交流了快半个小时。

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嘶”的一声呼痛,关山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怎么了?”朱樱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啊,关老师。是我的猫,看我不理他,挠了我一下,没事的。”

“这样啊,”关山问:“出血了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打狂犬疫苗?”

“没事没事,没有出血。”朱樱连忙回答。

关山叮嘱了几句,让朱樱用手机号码加自己的微信,说要把她拉到组里的微信群,让她和大伙熟悉一下,便挂断了电话。

片刻后,微信的好友申请便过来了。微信名就是朱樱的本名,头像是一只双眼圆睁的黑猫,是那只挠了朱樱的猫吗?

点击通过后,关山将朱樱拉到组里的微信群,将朱樱介绍给大家。不多时,各种打招呼的消息和表情包便飞了过来,朱樱和大家一一寒暄。关山微笑着看了两眼,将手机关成静音,开始专心写报告。

交流完毕,朱樱点开了关山的朋友圈。关山大约两到三个月才发一次朋友圈,一般都是转发物理所或知识分子公众号的科普文,还有一些反驳民科和伪科学的文章,再就是学校的招生和招聘广告,最近的是一个月前他转发的一个央视新闻的链接,那是报道LHC上发现五夸克粒子的新闻,唯一看上去有点不同的,是他转发的一篇吐槽文章,讲抗日神剧是怎么被编出来的。没有原创内容,没有个人信息,没有照片,连头像和微信背景都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坡,果然是个标准的理科直男,无趣沉闷。

看完关山的朋友圈,她站起身,把桌上的几张检查单拿起来,走到书房。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文件夹,标着“旧病历和检查记录”,“二零一一年”,“二零一二年……”

朱樱抽出侧面标着“二零一五年”的风琴文件夹,翻到“八月”,把几张报告单夹了进去。文件夹前半部分已经夹了几沓厚厚的纸张,都是些大小颜色不一的化验单,检查结果和处方底方。

把文件夹插回去,朱樱抬眼看着书柜,发了片刻呆,抱着老猫张飞下到一楼。

厨房里飘出一股绿豆粥的清香。见朱樱下楼,朱家的保姆陈小梅眉眼弯弯地说道:“晚上吃绿豆粥,肖师傅的三鲜烧卖,再加上我自己腌的咸鸭蛋,好不好?”

“好啊,肖师傅还没退休吗?”

“退了。大家都舍不得他的手艺,食堂又把他返聘回来了。”

“外婆呢?”

小梅的笑容暗淡了,“在院子里和宋奶奶说话呢。”

陈小梅四十来岁的年纪,短发圆脸,干净利索,她在朱家已经做了十几年,早已经成了朱家的一员。

朱樱隔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外婆靠在樟树阴下的躺椅里,摇着一把洁白的鹅毛扇,隔着矮矮的围墙,和隔壁杨家的宋奶奶说话。

朱樱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儿,擦了擦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泪水,转过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巧克力,“小梅阿姨,外婆现在能吃巧克力吗?”

小梅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五点半,咱们再过一个小时吃晚饭。可以吃一颗,最多两颗。”

朱樱洗了手,拿个水晶小碗,装了两颗GOVIDA黑巧克力,推门走到外婆身边,把巧克力喂到外婆嘴边,“外婆,吃巧克力吧!”又隔着围墙喊了一声,“宋奶奶好!”

外婆八十四了,身形消瘦,面色黄白,头发也已经全白了,她的视力已经不太好了,朱樱青春的面孔看起来已经很模糊。吃着外孙女亲手喂的巧克力,外婆眉开眼笑,“真好吃,樱樱真乖。”说着,她大幅摇起鹅毛扇。院子里蚊虫很多,可不能让小虫子咬了小乖乖嫩嫩的小手小脚。朱樱从外婆手里接过扇子,“外婆,我来吧。”说着,她轻轻摇起鹅毛扇。

宋奶奶戴着草帽和粗布手套,拿着花剪修剪玫瑰花枝。见了朱樱,她直起身,从口袋里拿出棉手绢擦汗,笑眯眯地说:“李大姐,您真没白疼樱樱。樱樱越大越漂亮了,二十二了吧?听说你要到国家理工大学上研究生啦?还和小时候一样,想当全世界最棒的物理学家?拿诺贝尔奖,拿奖金给外婆在月亮上造一座大房子?”

七八岁之前,朱樱说过很多豪言壮语。直到现在,她的不少经典语录,还时不时被大人翻出来作为谈资,这让朱樱颇为尴尬。她微红着脸说:“宋奶奶,您记性真好。”

外婆陡然表扬起宋奶奶的孙子,“骏骏博士快毕业了吧?剑桥大学很厉害啊!”

听了这句话,宋奶奶的每一道皱纹都像开了花一样,她开始分享起孙子的光荣事迹。外婆知趣地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话。虽然朱樱一年只在外婆家住十几天,但宋奶奶孙子杨廷骏的留学故事也听了好多遍。她斜过身子,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杨廷骏比她大五岁,两个人自小相识,但年纪相差太大,有代沟。

宋奶奶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阵,抬眼见朱樱迷迷瞪瞪的,又开始表扬起朱樱,“还是樱樱懂事,在身边陪着你。李大姐,你有福气啊!哎,我都三四年没见过骏骏了!”

“我们家樱樱是个女孩子,恋家。骏骏是个男孩子,喜欢四处闯荡,这也是正常的。过几年骏骏结婚了,给你添个重孙子,就安定了……”

朱樱摇着鹅毛扇,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座她熟悉无比的老房子。花园里,花草瓜果斑斓茂盛,长势正好。老猫张飞不知什么时候卧到外婆怀里,舔着外婆的手心,撒娇卖乖。

朱樱看着手臂上的白色细痕,不经意地想起研究生复试那一天的情形。感冒正在高峰,鼻涕啦瞎的,不巧带的面巾纸用完了,正在尴尬之际,关山递过来一盒面巾纸,温和地说:“别急,我们等你。”

导师儒雅的面孔和关切的神情历历在目,他看上去学问很好,不知道课上得怎么样?组里的同学和老师好不好相处?

金乌西坠,暮色渐深。

茜茜恹恹地起了床,在关河关山的百般劝慰下,她勉强喝了半碗稀粥,吃了一个小包子。没多久,茜茜的电话手表响了起来,她立刻接起,“喂,妈妈,爸爸怎么样了?”

“……好,我听话,我听关阿姨的话。”

挂了电话,茜茜抬头说:“我妈妈说我爸没有生命危险了,让我谢谢你们。”她依旧扁着嘴,红着眼眶,但比刚刚那副呆呆的样子好多了。

关山走到阳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暮色苍茫,远处的天穹有几颗星星闪烁。关山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奶奶讲古时说的那些乡野传说:那些考上大学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从任何意义上说,姜平都应该算是个文曲星,但看上去,这颗文曲星现在困难重重,他能不能通过考评?

四年后,自己这个青年千人能不能顺利通过国际评估和学校的考评,当一个有编制的正式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