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转折
周一上午上完课，关山打开手机，发现江院士给他发了条消息，让关山去他办公室一趟。关山颇有些忐忑，深吸一口气，敲了江院士办公室的大门。老爷子招呼关山坐下，平心静气地问了问林志文现在的情况，还有关山对林志文的培养计划。见江院士面色平静，言语温和，关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简单汇报了林志文的情况。
听完后，老爷子思忖了一番，平静地说：“学校那边，我去帮你解释，不要太担心。我们有的同志，只想向上负责。为了息事宁人，给社会舆论一个交代，处理问题不太恰当，都是有可能的。当然，校领导也有他们的压力，在他们的任期內不能出事，否则他们就有把柄握在对手手里。从学校层面看，咱们不具有任何地域优势，本来在资源和支持力度上就比一线城市的学校差，学校不希望出任何负面消息，否则会影响生源，影响学校的发展，我们应该能理解。”
关山心情沉重，抿着嘴，紧握双手，默默点头。
瞄见关山的不安面容，老爷子温言道：“回到这件事本身，这事不怪你，你的方式方法没问题，想做事，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既然当老师，就得要对得起这个职业，你是个称职的老师。”
这一个礼拜，关山压力巨大，林志文找回来后，他才有胃口吃饭，能睡个好觉。听了这番话，他心里流过一阵暖流，鼻子开始发酸，迎上老爷子同情关切的目光，他重重地点点头。
江院士状似无聊地闲话：“你们组里的那些杂活，报销什么的，都是谁在做？”
“和大家一样，交给洪兰老师的秘书组，目前是小邹在管报销，订机票、办签证什么的，也都是她在管。我们从来不让学生和博士后做那些杂活，他们时间宝贵。”
“那就好。”老爷子点点头。
瞥见关山眼光里的询问意味，江院士出言解释：“我周末上网，想看看网上都是怎么抱怨导师压榨学生的。从网上的那些帖子来看，有很多导师，真的不把学生的时间和精力当回事，甚至不把学生的人格当回事！我甚至还看到有人抱怨，说导师让学生做家务、带孩子、遛狗、买菜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哎！如果那些人说的是真的，那实在太过分了！这些人，哪里还有点老师的样子！简直跟旧社会那些带徒弟的小作坊主一样！难怪学生们抱怨。”江老爷子摇摇头，不住地叹息，“这些导师这么没有底线，有关部门应该重视起来，形成一个制度化的东西，对他们的权力有个约束，不能让他们滥用权力。”
关山连声赞同：“没错，导师滥用权力压榨学生的事情不应该发生，需要有监管。”
老爷子摸着脑袋思忖了一阵，“我估计学生们不满，还有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因为老师本身不称职。早些年，由于高层次人才不足，有些水平不够的老师留在高校教师队伍里面。这些老师本身没有受到足够的训练，也没有足够的知识和能力去指导学生。但是，他们有他们的晋升和职称压力，只能靠学生的工作来出成绩。可他们又没办法给学生提供足够的指导，而且还拉不下面子说自己不懂，只好胡乱指导一通。学生们学不到东西，对老师不满，有些负面情绪被放大。”
“不过我也发现，有些学生也有点太娇气、太自私了。只要不是自己的课程或是文章里的东西，就一概不愿意做。导师让博士生写项目申请、中期报告、结题报告，都说是导师在压榨他们。这些事情其实都是科研工作的一部分，是他们将来要面对的工作。他也不想想，如果现在不锻炼，等将来他们毕业了，做科研或者去企业，自己申请基金的时候，连本子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双眼一抹黑，不是害了他自己吗？嗨，现在的年轻人呐。”
“这中间有个尺度问题。老师们不能拿学生当学徒、当苦力，但学生们也不能太自私自利，只顾着自己眼前的事情。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有一个公正透明并且有效的约束体系。”江老爷子抱怨了一通，对关山说：“你忙去吧。”
关山出门前，江院士叫住他，“小关，”顿了片刻，老爷子又加了一句：“有事随时来找我，不要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团队，有上级，有组织。”
关山深深地看了老爷子一眼，“好，我记住了。”
周二下午四点到四点半是关山和朱樱每周一次的一对一面谈时间。上周的一对一取消了，今天是开学后两个人第一次正式会面，也是自上次送朱樱去医院之后，两个人第一次单独谈话。
寒假的时候，关山计划一开学就问朱樱要不要转博；这个学生是个难得的科研苗子，基础扎实、思路开阔，而且对物理的兴趣非常强烈；她的学习态度也很端正，勤奋自律，每天在办公室呆的时间比自己一点也不少，他非常希望能把这个学生培养出来。不知道她对哪个课题感兴趣？博士毕业至少还有四年多，该怎么样安排她的学业，才能让她更好的成长？
开学后，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打岔，他就把这个事情给忘了。关山想趁今天的机会和朱樱好好讨论一下。对了，如果朱樱转博的话，还得去找江老师问问，能不能再额外申请一个博士生指标。
在进入关山办公室之前，朱樱已经在心里背了无数遍想要对关山的话，“出国读博是我一直以来的计划，我从大一就开始准备了。非常感谢你的培养，非常喜欢咱们组，非常感谢你的培养，非常喜欢咱们组……”
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后，朱樱终于鼓足勇气，紧紧地抱着笔记本电脑，疾步走进关山的办公室。关山微笑着，招呼她在书桌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看她脸色苍白、神色凝重、满腹心事的样子，关山有点担心，猜想是外婆的离世对她打击比较大，于是决定先把常规的话题谈完，再看看怎么样开导她。
两个人谈完了课程状态、学习感受等常规话题之后，朱樱擦了擦手心的汗水，下了决心，抬起头看向关山，“关老师，我想尽快开题，写硕士论文，您看可以吗？”她郑重其事地说着，黑幽幽的眸子里有一丝决然的味道。
“开题？”关山一时间没太想明白，“你想尽快硕士毕业？不想继续做科研了吗？你应该知道，做科研，博士毕业也就刚刚达到入门条件。”这个消息让关山猝不及防，面上的微笑瞬时僵硬了，他睁大眼睛，眉头紧锁，直直地盯着朱樱。
没想到关山的反应居然这样强烈！朱樱心里一阵钝痛。她攥紧双手，极力控制着自己，双眸正视着关山，眉头却忍不住微微蹙起。她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抿了抿嘴，现在说什么大概都会伤害他的感情吧！
“你其实是想尽快毕业，换一所学校继续读博？”关山故作淡然地点了点头，心头五味杂陈，仿佛有一块石头压上了胸口，他突然有些胸闷。自己暗地里为她打算了半天，她却想提前毕业，离开国家理工大学，离开自己。关山不由得怅然若失，我做错了什么吗？她为什么不愿意跟自己继续读下去？还是她有更好的出路？
“你是想出国读博？还是回燕大？”关山强自将满心的失落感压了下去，换了一个话题，面带微笑地对着她。
朱樱满心酸楚。她不忍心看他眉头微蹙、无精打采，但唇边却刻意带着一抹微笑。她斟酌了半天，想把对他的伤害降到最低，“关老师，我想硕士毕业后去美国读博士。其实从大一开始，我就准备出国读博了。后来，因为我外婆的病情，所以报考了咱们学校的硕士。现在我外婆，我外婆，她已经不在了，我留在这里，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所以我还是想按原先的计划，去美国读博士。其实我非常非常喜欢咱们学校。这半年多，您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非常感激您的培养。不过，出国读博一直都是我的长期规划，所以，所以，请您原谅。”
朱樱慢慢低下脖颈，声音里带着一些愧疚。关山了然地点点头，“没什么需要谅解的，这是正常现象。我完全能理解，我支持你。目前在高等教育方面，美国的确还领先咱们不少。在基础科研方面，咱们距离欧美发达国家差距还不小，粒子物理也一样。出国读博士是个很正确的选择。咱们想缩小和欧美的差距，就一定要知己知彼，尽量多吸收人家的长处。出国读博，学习国际最先进的知识，和国际同行交流合作，这对你将来的职业发展很有好处。你说大一就准备出国，那，你托福和GRE都考过了，对吧？”
“是，我GRE总分338，Verbal 168，Quantitive 170。托福113分，但那是一四年的成绩，有效期马上就要过了，所以我还需要再考一次托福。”
“哦，你的托福和GRE都非常好。我记得你本科GPA是3.85，你上学期的GPA应该是4.0，所以申请一个排名比较好的学校希望非常大，你有什么心仪的学校吗？”
朱樱想去加州理工或者MIT，但是这两个学校都很难进，她没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想现在就把这件事告诉关山，于是便含糊其辞地说了句：“我还没有考虑好，可能会以东西海岸的学校为主。”
关山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继而换了一个话题，“你想现在开题，是想提前毕业吗？我知道咱们学校有提前毕业的先例，所以政策上应该可行。但你这学期有十几个学分，还有助教的工作，再做论文的话，能应付得来吗？”
“我会尽力而为。”见关山允许了，朱樱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但胸口的钝痛却越来越明显。
“那博士毕业以后呢？你的计划是什么？”关山故作镇静地闲话。
“我想像您一样，博士毕业以后回国，当个大学老师，教书，做科研。”
“很好很好，当老师做科研是个很好的职业选择。如果你想让学生学到最先进的知识，那么你这个当老师的，就得要掌握更多最先进的知识。出国留学能开拓你的知识面，接触最先进的科研项目，对将来回国发展很有好处。”
关山一边闲聊，一边快速思考。她博士毕业至少要四五年，如果再加三年博士后，至少要七八年才能回国。不知道为什么，关山突然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故意打趣，“我看你的计划很长远，是不是连硕士题目都想好了？”
“噢，那到没有。”
“那好，我来好好想想。你也可以想想你感兴趣的题目，咱们一起商量。”
“好的，那我就先走了，关老师谢谢您。”
关山起身给朱樱开门。送走了朱樱之后，关山眺望着远处的夕阳，只觉得今天的落日似乎比平日冷了几分。他怔怔地发了一会愣，终于将心里的波动压了下去，转过身，心止如水地专注在工作上。
朱樱在自己的座位凝望着关山。他立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风景，长身玉立、如同砾石缝隙中的一棵修竹，坚韧又孤寂。朱樱低下头，可没几秒钟，她又忍不住抬起眼睛，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在窗台不住地敲击，仿佛在弹奏野蜂飞舞钢琴曲。
朱樱忍不住抬头上下打量他，夕阳柔柔地洒在他的身上，将他深邃的侧颜勾勒出一道金黄的金边，色调温暖，但他眉宇间的一抹冷静疏离，却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柔肠百转，绵绵情思像一团杂乱的丝线，解不开、理不清、也剪不断。
接下来的日子里，朱樱心里叹过的气，比这辈子前二十二年加起来的还多。每一天她都提醒自己一次，过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又少了一天，且过且珍惜吧！苦闷倒成了她的学习动力，没日没夜的看书、做作业、查文献、找资料、做计划，时间倒是过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