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骨千里
沙亭亭民在凤郡守军的监护下向东行进,终于离开了沙海的边缘,进入到雍州境内。凤郡守军一味催促赶路。沙亭百姓中的老者和妇孺已经开始掉队。沙亭亭民最初对郁郁葱葱的森林和无尽流淌的溪流都十分的惊喜,他们一向以为这都是过路商旅对沙海之外世界的吹嘘,怎么都不能相信可以有无穷尽的清水,以及连绵不尽的树木存在。如果有这样的世界,哪里还需要终生不停的劳作。行进到了第二天凌晨,天空开始下雨,开始的时候只是濛濛的雨丝,下到中午,竟然变成了滂沱大雨。
沙亭亭民开始在雨水中欢呼雀跃。亭民之中的年轻人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雨。不过庆祝雨水的欣喜,立即被凤郡守军打断,逼迫亭民在雨中加紧赶路。
雨水绵延终日,到了晚上才停止。雨水带来的麻烦,很快就让亭民陷入了困顿。官路上一片泥泞,善于在干旱沙漠上生活的骆驼,现在有一半已经开始萎靡不堪。而马车的车毂也不时陷入到烂泥之中。行进的速度明显减缓。
凤郡守军和亭民在泥水中草草铺垫休息一晚。到了第二日早上,雨水又开始下起来,并且更大。走到了中午,也才前进了十里。凤郡的守军开始暴戾,骑在马上诅咒沙亭亭民,连累他们接了这个苦差,在荒郊野外淋雨。守军的皮甲被雨淋湿后格外沉重,更增加了护军的怒火。
干护已经看到有护军用马鞭抽打掉队的亭民。干护心惊肉跳,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沙亭军奴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沙亭在定威郡治下,因此郡簿崔焕对亭民尚怀宽厚。现在进入到雍州境内,凤郡的郡簿蒯茧和护军,对亭民没有任何的交情可言。
通往陈仓的道路在一条漫长的峡谷之内。大雨仍然滂沱不止。官道边的溪水已经变得十分浑浊,水面也在上涨,能够看到水流裹挟着石头翻滚。
凤郡郡簿蒯茧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息。蒯茧立即下令,抛弃笨重物品,轻装快进,务必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前方五里的香泉台。香泉台地势较高,护军和亭民可在那里休憩,等待大雨停歇。
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的干护,也知道蒯茧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他看到两边的高山之上,有无数的水流在朝向峡谷内灌注,峡谷的官道很快就会被淹没。如果不去往高地躲避,所有人都会被漫延的河流冲走。
干护立即劝说亭民,抛弃车轮腐朽的马车,将车上轻便贵重的东西转移到马匹和骆驼上,或者由人背负。笨重低贱的物事,如犁头、石磨等物,统统抛弃,亭民已经转为军户,这些农具留着也毫无意义。亭民只好听从,扔下了十几辆马车,解了马匹,开始疾行。
队伍明显加快了速度,在一个时辰内到了香泉台。香泉台在峡谷内一片地势较高的平地上,因为土地贫薄,到处是石头,无法耕种,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废弃古宅。凤郡护军在古宅内安顿,而亭民只能驻留在古宅之外,忍受天空中无尽落下的水滴。好在地上干涸了许多,亭民对雨水也并不厌恶。可是仍旧有一半的亭民,对家产的损失念念不忘。
干护看着香泉台下的溪流已经将官路漫过,暗自心惊,如果不放弃笨重的马车,现在所有人都已经被洪水冲走。
站立在大雨中的干护,看着周遭黑压压的亭民,一片木然。跟自己一样,离开沙海之后,无论是人还是天气,都对他们十分的刻薄。都说故土难离,其实就是不能去想象今后要面对的险恶。那些未知的险恶,可能将一直等待着他们。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干护心里也开始慢慢的绝望,看向远处大雨迷茫中的连绵山脉,不知道沙亭的百姓能否坚持下去,他自己都无法再忍受这种困苦。
前晚抽打干护和干奢的士官传令,郡簿蒯茧下令让干护进入古宅,说是有事商量。干护顺从地进入到古宅内。古宅里虽然能遮挡大部分雨水,但是破旧的屋顶仍旧有雨水流淌进来。
蒯茧坐在古宅内的一个泥台上,看见干护走进来,吩咐随从退到古宅的大门处,与护军一起等候。
干护不知道蒯茧有什么吩咐。没想到蒯茧并不啰嗦,语气冷淡地说:“现在我们被山洪困在这里,山洪退去后,道路更加难行,我们肯定会失期。”
干护认为蒯茧说得有道理。
“因此,当官道恢复,”蒯茧说,“沙亭四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亭民,留在香泉台。其余亭民,加快步伐。”
干护想了一会儿,“那什么时候回来接这些等待的亭民进入凤郡?”
“我没有说过要回头接他们。”蒯茧的语气轻飘飘的,却让浑身湿透的干护一阵战栗。
“那他们怎么在这个荒岭里活下来?”干护问。
“香泉台到凤郡官道前方有个村落,村落里有几家大户。”蒯茧说,“我们路过这个村落的时候,告知他们,让他们来接留下的老弱亭民。”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在凤郡也不再等待他们?”干护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我必须在十月十二日之前把沙亭百姓送到剑阁,”蒯茧说,“绝不能失期。我们还要从陈仓进入汉中,这一路,半数是栈道,比现在更加艰险。拖着这些无用的老弱,我们到冬至都走不到。”
“可是这些亭民在前方村落里,会不会被纳入户籍?”干护说完,看见蒯茧正在冷笑。
“我本来就应该把这些老弱抛弃,只是想行一个好事,让这些不能行进的亭民有个落处。”蒯茧说,“那些大户,我还得去想办法劝说他们,让他们收纳了这些贱奴。”
“贱奴!”干护愣在当场,“不行,我们即便是军户,也不能与人为奴。况且大人监护我们沙亭百姓去往剑阁,是大人的职守。”
“郡守的军令是护送沙亭亭民到剑阁,不能失期。”蒯茧毫无怜悯,“至于多少人能到,可没有提起。即便只有你一个人到了剑阁交割,我也可以回凤郡述职。”
干护坚持说:“沙亭百姓相互为亲属,我绝不放弃一个亭民。”
“你知道军法里,失期是什么罪责吗?”蒯茧哼了一声,“失期当斩,不仅是所有沙亭亭民,护军也同罪。”
干护这才明白,为什么护军对沙亭亭民如此厌恶和欺凌。
与沙亭龙井的干涸之后一样,干护现在又面临着两个选择:
要么服从凤郡郡簿蒯茧的命令,将老弱交给富户为奴。
要么不肯抛弃沙亭老弱的百姓。但是那样的话,沙亭的百姓全部要失期,而失期的结果是尽数斩首。如果干护现在就做出这个决定,以凤郡护军和蒯茧对沙亭亭民的态度,他们一定会在今晚就将沙亭亭民全部斩杀。凤郡护军也是人,都有活下来的本能。与其失期,还不如以违抗迁徙军令的缘由杀了亭民免罪。
“我需要跟亭民商议……”干护虚弱地对蒯茧说。
“沙亭从置亭开始,所有亭民都要听从于干家的历任亭长,不能有任何的异议。”蒯茧盯着干护,“从前朝开始,沙亭亭长有亭下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根本不必要有任何的商量。”
干护知道,对沙亭亭训十分了解的蒯茧,早已经有了这个决定,即便没有山洪,到了香泉台,也会有这番对话。他现在反而担心干护去劝说亭民,导致亭民激动。
“山洪退去之后,”干护坚持,“我给大人答复。”
蒯茧把身体伸展一下,看了干护很久,才慢慢说:“亭守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取舍。”
干护走出了古宅,古宅外的雨水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淋在所有亭民的身上。亭民把老人和小儿都安置在仅剩的大车之下避雨,剩下的壮年都在雨水中瑟瑟发抖。
干护脑袋里在计算,有多少四十岁以上、十六岁之下的亭民。想了一会儿之后,得出数字,四十岁以上有八十七人,十六岁之下有六十六人。如果抛弃他们,会有三百一十五人能够继续迁徙。这意味着沙亭要损失三成的人口。如果仅仅是数字也就罢了,人不是数字,每一个亭民都有血肉相连的家人,整个沙亭每一户亭民,都要面对与一个或者多个家人的生离死别。
可是如果不答应蒯茧的命令,那么所有亭民,都将死在这个叫香泉台的地方。干护突然想明白了,蒯茧可能早已想好了计划,这汹涌的山洪,正好是沙亭百姓全部遇难的绝佳缘由。监护亭民跋涉千里,这种任务对于护军来说是个苦差,没有利益可图,却承担着巨大的风险。因此,蒯茧的威胁没有任何遮掩:他宁愿杀光亭民,也不愿意失期。
干护的心越来越冷,他开始屈服了,打算回头跟蒯茧交涉,将为奴的亭民的年限调整一下,改成四十五岁以上、十二岁之下。这样,能保留的人丁,就多了九十二人。蒯茧应该会接受自己的提议。
干护不需要把自己的决定跟亭民商量。沙海的环境极为贫苦,所以一直遵守着当年的军制,亭民绝对不能质疑亭长的决断。这也是蒯茧只逼迫干护的道理所在。
可是这个责任,现在成了逼迫干护内心的一把钢刀,这把钢刀正在慢慢地切割干护的良心。干护长叹一声,就要转身进入古宅。可是一个人拦住了干护。
“亭守,”干护看见是陈旸拦住了自己,“我有事跟你说。”
干护现在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突然看到陈旸,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民,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一岁。如果蒯茧答应自己的恳请,那么他能保留自己的一个儿子,如果蒯茧不答应,那么从此父亲远赴西南边陲,两儿子都将就地卖身为奴。干护的心剧痛了一下,这仅仅是一家亭民而已。
精神恍惚的干护跟陈旸到了一辆马车旁,马车下方睡了七八个小孩,陈旸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
“亭守。”陈旸贴近干护,“这些护军,对我们有不利的计划。”
原来他知道了。干护也没有心思去猜测陈旸是怎么知道的。
陈旸说:“沙亭百姓要遭难了。”
干护不忍向陈旸重述蒯茧逼迫自己的谈话。这辆马车距离古宅有七八丈远,雨声窸窸,洪水的轰鸣在山谷里回响。
“你想说什么?”干护扯开话题,转而问陈旸。
“事到如今,我只好实说了,”陈旸焦急地说,“小人的耳朵异常,从小能听见百丈之内的任何细微声音。”
干护心里一凛,顿时意识到,如果陈旸没有说假话,那么他刚才和蒯茧之间的交谈……
“有一个沉重的声音,从十里之外传过来了,是一个巨物。”陈旸说的话,让干护松了一口气。
“洪水带动山石的声音吧。”
“是两足交替踏地的声音。”陈旸面有惧色,“我只能耳闻,不知道是什么事物,但一定是活的,而且它发出了尖啸……别人听不见。”
干护不相信陈旸所说,“可能是你听错了。”
“小人绝没有听错,”陈旸辩解道,“方圆二十里,除了高山,就是被洪水淹没的官道,怎么会有人行走,而且步伐沉重异常。”
“所以,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在这连绵大山里的凶兽。”
干护笑了笑,不再听陈旸胡言乱语,他决定回到古宅里,跟蒯茧交涉。
“大人,”陈旸跟在干护的身后说,“老人四贯,幼儿三贯,年轻妇人二十贯。我听到护军们的交谈了。蒯大人在欺骗大人,不是安顿给富户,而是卖。”
干护没有迈步,站立在原地,身后陈旸的声音继续传来:“他们已经干过很多次这样的买卖,前方并没有村落,也没有富户,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只有把流民转卖为贱奴的商人。”
天色越来越昏暗,由于大雨,无法点火把,干护转过身,仔细看着陈旸的脸,“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这次沙亭百姓脱难之后,我再向大人解释。”陈旸焦急地说,“不要指望凤郡郡守主持公道,贩卖贱奴的生意,就是在他的庇护之下。”
干护不敢再听,转身走进古宅,看见停驻在古宅院内的护军军士都轻蔑地看着自己,都是一副饕餮的神情。他们并不回避干护,有的军士正在欢快地商量得钱之后的事宜。
干护来到蒯茧身前。
“亭守这么快就决定了?”蒯茧有一点意外。
“我决定洪水退去之后,”干护坚定地说,“所有亭民跟随我返回沙海。”
蒯茧开始嘿嘿地笑起来,声音沙哑。干护知道,蒯茧已经动了杀机。
就在干护内心里盘算该如何恳求蒯茧的时候。古宅之外传来了一声类似猿啼的声音,凄惨尖锐,非常接近。
接着,干护听到了亭民惊慌的哭嚎声,还有护军的呼喝声。干护立即转身,跑向古宅之外。大雨之中,一个身躯高达两丈的怪物正在亭民中狂奔,所到之处,亭民纷纷逃窜。怪物的身体撞到了一辆马车,只见它随手抓住一匹驾辕的青马的后腿,左右一分,马匹一声嘶鸣,被撕成了两半,内脏滚落到地上。怪物胡乱地将内脏喂进嘴中。
冲出古宅的十几个士兵,都拿起了长刀,可是看到这个情景,又纷纷后退到古宅的大门。
“山魈!山魈!”那个士官大喊,“马上关闭大门。”
惊慌失措的亭民都狂奔到古宅门口,要进入躲避。可是被后退的军士逼迫在大门之外。
干护看见亭民一片惊慌哭嚎,急忙奔向大门,大声喊:“放他们进来!”
天空一阵巨雷。霹雳从上而下,击在香泉台上,霎时间一片亮白,干护看到山魈长着一个牛头,獠牙弯曲,嘴边鲜血淋漓。而一个维护妻小的壮丁,上半身被山魈踩在了脚下。一摊血迹在山魈的脚下流淌开来,混入雨水。
就这么一个瞬间之后,军士没有一个人听从干护,几名护军匆忙将大门关上。
干护明白了。
沙亭之外的世界,原来是有这种巨大而又恐怖的怪物的。
古宅的大门被无数亭民在外面拼命地敲打,恳求护军开门。
干护对着护军大喊:“开门!开门!让亭民进来躲避。”
一个军士跑到干护面前,用刀柄砸向他的头顶,想把干护击昏。干护用手阻挡,听见自己手骨崩裂的声音,刀柄还是砸到了他的头颅,只是由于手臂的阻挡,缓冲了力道。干护身体摇晃两下,眼前一阵眩晕,随即剧痛感传来,鲜血糊满了干护的眼睛。
这时候,干护听见了陈旸的声音,从大门外亭民的哭嚎声中传进来:“大家不要发出声响,也不要移动,屏住呼吸!”
可是慌乱之中,亭民哪里能听得到陈旸的呼喊。
干护摇摇晃晃地走到大门边,几个护军军士正在用身体顶住门闩。干护顺手从一个军士的腰间抽出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开门!”
一群军士围住干护,就要把干护砍成数段。
“开门。”蒯茧向军士下令,“让他出去。”
军士不敢违抗蒯茧的命令,打开门闩,飞快地把干护推出大门。干护看见山魈正在快速地奔驰,朝着哭喊声最大的人群追逐。山魈一步超过亭民十步,一个亭民奔跑不过,片刻又被撕碎。
陈旸在干护身前不远处,仍旧在大喊:“不要奔跑!不要叫!”
山魈立即朝着陈旸跑过来。陈旸停止呼喊,朝着自己身旁悄悄移动了几步。山魈跑到了刚才陈旸站立的地方,两只长臂挥舞。
干护知道陈旸让所有人不要惊呼的原因了。因为他在黑夜里看到这个山魈鼻梁之上是一片空白,根本就没有长眼睛。
干护立即大声对着所有的亭民下令:“全部沙亭百姓听好,不要发出声音。留在原地,不要移动。”
沙亭的百姓在一瞬间全部止住了呼喊,古宅之外一片寂静。
山魈听见刚才干护发出了声音,转身奔向干护。干护学着陈旸,放轻脚步,后退了一丈远。当山魈冲过来的时候,双臂扑了个空。
现在距离较近的亭民,都已经发现山魈是个瞎子。隔得远的亭民,虽然不知道山魈的弱点,也都听从干护的命令。
山魈在古宅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也站立在平地上,慢慢地弯下身体,移动两足,双手在地上摸索。附近的亭民,纷纷缓慢地移动脚步,远离山魈。
一个小孩就在山魈前不远,那是陈旸的小儿子。陈旸刚才为招呼大家躲避山魈,与幼子分开了。小孩已经吓呆了,又听了干护的命令,不敢移动。干护距离较远,想去解救也来不及。就在干护认为陈旸的幼子难免罹难的时候,一个少年蹑足走到小孩的身后,把他轻轻抱在怀里。刚刚抱起来,山魈的手臂已经慢慢摸索到少年的身前,少年的身体稳稳不动,山魈没有继续,转了一个方向去了。
少年抱着孩子一步步后退,走到了干护身边,把陈旸幼子放下。干护这才看清,少年是自己的侄子干奢。
现在所有的亭民都已经明白了山魈是个瞎子,也都慢慢移动到马车后和古宅的墙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所有的马匹和骆驼也天生具备对妖怪的恐惧,连一个响鼻都没有发出来。
但是古宅内的凤郡护军,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还在继续嘈杂。山魈在地面上慢慢摸索了一会儿之后,站直了身体,大步跨向古宅,身体撞到了古宅的墙壁上。古宅墙壁久已腐朽,又被雨水冲刷,哪里经得住山魈巨大的冲击,立即垮塌了一片。
接下来就是凤郡的护军在古宅内的院内四处逃窜,可是院内狭窄,躲避更不方便。护军不停地被山魈撕裂杀死,惨叫连绵不绝。剩下来的护军,就从垮塌的墙壁中奔逃出来。接着大门也开了,几个军士簇拥着蒯茧奔跑到古宅之外。
干护在电光石火之中,突然想好了对付山魈的办法。他跑到蒯茧跟前,“山魈看不见,让军士砍他的脚板。”
蒯茧哪里还听得进干护的建议,现在只想跑得越远越好。
侄子干奢已经从大门处操起了一柄长刀,干护不再理会蒯茧,也跑向大门处,从一个军士的尸体上拾起一柄长刀。
叔侄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慢慢地移动到古宅内,蹲在大门一侧山墙之下等待。果然山魈一阵肆虐之后,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军士大部分已经跑出了古宅。嘈杂的声音,吸引山魈又从古宅内奔向古宅之外。
干护算准了山魈的步伐速度,举起长刀。当一个巨大的脚掌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干护大喊:“砍!”
干奢和干护两柄长刀同时砍在山魈的脚掌上。随即两人顺势向后滚去。
山魈的脚掌受伤,双手在地上贴地挥舞,干护叔侄已经躲过,就不再移动,可是山魈仍旧瘸拐着朝干护叔侄走来,干护叔侄不能移动和躲避,眼看山魈毛茸茸的手掌就要摸索过来。突然山魈仰头尖啸,伸直了身体。原来是陈旸也用长刀在山魈的另外一个脚掌上砍了一刀,随即扑地躲避,闪在大门后山墙之下。
山魈连续受伤,站立起来之后,用耳朵不停地听闻四周的环境。
几声弦响,几支羽箭射中了山魈的小腿。是护军中的弓箭手也看到了山魈的弱点在脚上。开始反击。
显露出弱点的山魈更加狂躁。弓箭手慌忙中连续放箭,山魈的腿上密密麻麻的扎满了箭羽。
山魈腿部受伤,行动开始迟缓,蹒跚走到古宅之外。此时蒯茧已经整顿好了军士,弓箭手轮番放箭,八个长刀军士在蒯茧的指挥下,分成两翼,步伐轻缓,从山魈的左右包抄而上,同时用长刀朝着山魈的脚背斩下。
训练有素的军士,用刀的技巧远超干护叔侄,山魈的双脚被斩断。
受到重创的山魈,长啸了一声之后,用双臂支撑身体,快速在地面上交换拨动,巨大的身躯飞快地朝着香泉台的边缘移去。到了香泉台一侧的悬崖旁,失去了重心,滚落到悬崖下,落入洪水之中。
山魈被击败后,蒯茧和干护分别整顿自己的下属,清点死伤。到了天亮,才清点完毕。
亭民损失了十一人,伤四十七人。
护军损失了二十四人,伤六十一人。
大雨停止了,太阳升起,山洪也渐渐退去。
“把马车上的物品全部扔了。”蒯茧对干护吩咐,“将护军尸体和伤者搬上去。”
“那亭民的伤员呢?”干护问,“马车不够。”
“受伤的亭民,”蒯茧的眼光恶毒,“走不动的,全部就地斩杀。”
干护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折断。干奢撕了自己的衣服,扯成布条,找了一根树枝,将干护的断臂绑扎,悬在胸前。
干护下令,将死去的亭民就地掩埋,没有受伤的亭民,全部背负伤者,一个都不能落下。老弱者也必须要跟随行进的队伍,不能掉队,如果跟不上行进速度,自行了断。
干护做了几十年的亭长,第一次下达这么严酷的命令。经过了昨夜的凶险,干护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十分决绝果断。因为他知道,这是唯一能够拯救亭民的命令。
陈旸牵着两个儿子走到了干护的身前。“这才像泰朝武帝北护军干亮的后人,以前我走眼了。”
“你到底是谁?”干护问陈旸,“崔焕怀疑的没错,你绝不是普通的铜匠。”
“如果我们有性命走到巫郡,”陈旸微笑了一下,“我一定告诉你我的身份。”
“我现在就要知道。”干护语气坚决。
“路途遥远艰险,”陈旸拉着两个儿子走到他的马匹前,将小儿子举上马匹,“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沙亭百姓。”
经过昨夜山魈的肆虐,凤郡护军也不再嚣张跋扈,都默默地行走。在山魈的威胁面前,他们的怯懦显现无余。干护走到蒯茧身边,这次他没有再仰视蒯茧,“沙亭活下来的亭民,我全部要带上他们去往巫郡。一个都不能交给贩奴的商人。”
蒯茧警惕地瞥了干护一眼。
“道路艰险,”干护说,“我们两不相涉,如果内斗,凤郡护军也一定有死伤,大人你也无法覆命。”
“去往剑阁失期,”蒯茧说,“也是个死。”
“我干护在此跟大人以天地立誓,”干护坚强地说,“绝不会失期到达剑阁。”
受到重创的队伍继续朝着陈仓进发。干护没有食言,在他的严厉命令之下,虽然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整个队伍的速度却比山洪之前更快。
在路过蒯茧所说的那个所谓的乡村的时候,果然有几个商人在道边等待。干护担心蒯茧贩卖亭民,一步都不敢离开蒯茧身边。干奢在一旁拿着一柄长刀,只等叔叔一声令下,就先杀了蒯茧。好在蒯茧似乎已经对干护有所忌惮,没有理会商人,队伍安全度过了这个村寨。
就在亭民经过贩卖贱奴的村寨的时候,大景廷尉周授和随从走到了沙亭原址。
跟随的崔焕向周授禀告,这里本来是一个有几百人的亭置,因为哭龙山下的龙井干涸,所有亭民在前些日子迁徙,赶往巫郡。
崔焕因为刻漏的事情得罪了周授,无法向郡守交代,因此追上了行军的周授,一路服侍,让周授对定威郡郡守留情。
周授走入哭龙山下的洞穴内,看见了干涸的龙井。在龙井周围转了一圈,开始询问龙井干涸的缘故。
崔焕不敢隐瞒,将守井人干用渎职,梦中看到一辆黑色马车驰入洞穴,下来一个没有五官的幽灵将黑龙斩杀,种种缘由如实汇报。
周授又问崔焕有没有详查沙亭百姓中是否有可疑的人物。
崔焕犹豫了一下,周授立即察觉到崔焕的神色。
崔焕知道不能在周授面前隐瞒,因为这个当朝廷尉,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的内心,任何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并且推断极为准确。实在是无法隐瞒任何事情。
崔焕就把自称天水铜匠的陈旸父子三人的事情说了。
周授面无表情。崔焕心里十分的恐惧,这个朝廷来的命臣喜怒不显于颜色,但是他还是看到了端倪,廷尉越是恼怒,眉毛会略微上扬。现在廷尉的眉毛就在高耸。
周授又问,被崔焕带到定威郡府的刻漏是不是铜匠的铸造。
崔焕点头。
周授哼了一声,让崔焕更加的紧张。
周授在龙井上探望了很久。才慢慢转头,对着崔焕说:“你犯了大错。”
崔焕听了,立即跪下。
周授却不再说话,而是看着洞穴内的壁画。这些壁画描绘的都是前朝泰武帝征战西域的往事。周授看了一会儿之后,吩咐所有人都到洞穴之外等待。
崔焕带着随从走出洞穴,看到一匹马在沙漠中朝着沙亭方向快速奔驰而来。等接近了,崔焕认出是定威郡的一个驿丞。驿丞骑马奔驰到崔焕面前,翻身下马,双手递给崔焕一份文书。“崔大人,洛阳八百里加急的公文,要马上交给廷尉大人,不能有片刻延误。”
崔焕不敢耽误,立即拿着文书走进哭龙山龙穴。于是他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场面。
廷尉周授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龙井旁。周授的头颅贴在地面,耳朵在井口慢慢地游移,双手五指张开,在地面上交替伸缩,带动身体。而周授的头上包裹着一条黑色的丝巾。
如同一头垂死的狼在临死前挣扎。
崔焕吓得呆住,公文从手中掉落下来。
周授立即警觉,马上从地面上跳起来。摘下了黑色的丝巾,用手指着崔焕,“不是让你们出去等待吗?”
“洛阳八百里加急公文,必须要立即交给大人。”崔焕低着头,双手呈递。
周授接过公文。两人默契地都没言语,仿佛刚才诡异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周授走出洞穴,在阳光下打开公文,看了一下,对着崔焕说:“沙亭的龙井干涸,是有原因的。我预料的没错,沙海要打仗了。”然后把公文交给崔焕,“你也可以看看。”
崔焕双手战栗,把公文看了。公文很简洁,写的是:“平阳关守将骑都尉梁无疾,一切自行决断。”下面盖着大司徒和大司马两个官印。
崔焕看得一头雾水。
“平阳关守将郑蒿无能。”周授说话也不避讳了,“只是凭借了郑家在朝廷得势,真的打仗起来,毫无指望。所以圣上让守将梁无疾领兵。”
这等朝廷大事,崔焕不敢随便接话。只是沉默。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沙亭的龙井干涸了?”
“小人不知道,还请廷尉大人告知。”
“沙亭距离定威郡两百里,”周授说,“如果景朝大军西征,一定要在这里驻扎补给。现在沙亭没人了,大军就少了两百里的兵备。”
崔焕继续听周授解释。
“别小看了这两百里,”周授冷笑一声,“战场上两军交战,胜负就在一线之间。有时候这两百里的偏差,就是胜负的关键所在。”
崔焕听了,如遭雷击。如果真如廷尉所说,沙亭龙井干涸一事干系重大,那么他和郡守,以及定威郡上下官员,按例都要受刑罚惩处。
“找人把这个洞穴用石头堆砌封闭起来。”周授说话的语气不再像刚才那么严厉,“龙井内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外传。”
崔焕想起刚才周授如同僵尸一样的行为,总觉得自己无意中窥破廷尉的秘密,绝不是一件好事。可能自己的性命就折损在这个事情上面。
周授看了看东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沙亭的亭民,一天能行走多少里?”
“一天六十里。”崔焕说,“到了雍州境内,速度可能会减慢,如果遇到大雨,行进的速度就不可知了。”
“沙亭的百姓是当年泰武帝亲兵北护军的后代。”周授摇摇头,“军令在当年极为严明,他们不会因为天气减慢速度的。可能现在就已经要走到香泉台了。半个月后,就要到达陈仓。”
崔焕不明白这位当朝重臣,为什么对区区几百个亭民如此惦记。但是也不敢询问。好在周授说了这话之后,就骑上了马匹,脸色凝重,似乎在回忆什么往事。
“我们得加快速度,”周授下令,“要比计划早五日赶到平阳关,送这一份公文给骑都尉梁无疾。”
峡谷越来越开阔,太阳照射了两日之后,道路开始坚固,行军的速度恢复到了刚出发时的状态。
干护找到了行走在队伍中段的陈旸。在陈旸的马车旁,干护开始询问陈旸。
“沙亭龙井干涸,跟你有没有关系?”干护面对着陈旸,“我知道这么问你很愚蠢。可我还是要问。”
陈旸无法躲避干护的眼神。他低估这个小小的亭长了。在沙海里带领着几百个亭民勉力生存,数十年下来,性情应该已磨砺得坚韧无比了吧。
“跟我无关。”陈旸说的是实话。
“你还有很多事情在隐瞒。”干护已经铁了心要跟陈旸问个明白。
“我的身世不能告诉你。”陈旸诚恳地说,“你知道了不是好事。”
“你是一个逃罪的盗贼?或者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不是。我有个仇家,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我躲避他十一年了。”陈旸随即又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不能再多说。”
“所以你故意隐身到沙海里,躲避仇家。”
“是,但不全是。”陈旸开始变得坦诚,“跟沙亭有关。”
“可是你刚说沙亭的龙井干涸,跟你没有关系。”
“你的祖先干亮,当年为什么要带领守军驻守在沙亭?”陈旸说,“前朝泰武帝的北护军都是中原人士,突然就留守在沙漠里,苦苦生存。你从来就没有想过?”
“没有。”干护回答,“沙亭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世世代代生活的家乡,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为何在那里,已经不重要了。”
“那我问你,你真的相信沙亭的龙井下面有黑龙吗?”
“从来没有见过。”干护说,“但这一定是真的。”
“干亮留下来,不是为了给泰朝在沙海里留一个亭驿。”陈旸抬头看着天空,“而是沙亭这个地方,即将成为天下巨变的关键所在。”
“天下要打仗了,沙亭会成为交战的重镇?”干护马上又说,“可是沙亭这个地方并无险可守。”
“不是军队要争夺。”陈旸说,“而是会吸引另一种人。这种人在世上有很多,只是一直在大景的天下忍隐,不久之后,他们就会纷纷揭下掩饰自己的普通人面具,开始迎接属于他们的盛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他们全部站出来,左右天下大局。”
“你说的是哪一种人?”干护已经隐隐知道陈旸在说什么。
“术士。”陈旸说,“泰朝国师篯铿、景朝开国国师张道陵、当朝国师滕步熊,跟随景高祖立国的卧龙、冢虎,传言被泰殆帝囚禁的玄武,历代安灵台……还有很多很多,这些人都有同一个身份,那就是术士。”
“你也是术士?”干护明白了。
“我是。”陈旸不再回避。
“你的仇家也是?”
陈旸摆手,“不要再问了。”
“天下真的有这种人?”干护如果不是见到陈旸的本领,并且本人亲口承认,他实在是不敢相信。
“天下太平,这些人就隐瞒自己的身份。”陈旸说,“要么在深山大泽里隐世,要么用常人的身份读书、耕作、当兵、做官,有的能做到很高的官职。可是一旦天下将乱,他们就会全部撕下面具,开始做他们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有多快?”
陈旸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还有两年十一个月,天下将进入到鬼治。所有的术士,就要开始在鬼治的黑暗里征战,现在他们都已经蠢蠢欲动了。”
“你怎么会知道所谓鬼治?”干护问,“这是谁说的?”
“篯铿。”陈旸说,“一个天下术士都尊敬的贤人。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被我们当作真言。”
“可是他还是失败了,死在泰朝倾覆的时候。”干护说,“可能我的先祖跟他见过。”
“干亮就是篯铿的亲随。”陈旸说,“当然你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你们干家并不需要知道。”
“可惜我们的家族,已经把先祖的一切都忘记了。”干护非常惋惜。
“你们没有忘记。”陈旸说,“或许在不久之后,你就会知道沙亭的秘密。”
“这就是你要到沙亭的原因?”
“可惜我的本领有限,”陈旸说,“在沙亭白白待了这么长时间。”
“可是你仍然跟随着我们沙亭民迁往巫郡,”干护说,“你并没有离开。”
“我的两个儿子尚幼。”陈旸说,“我本来准备离开,可是又改变了主意。我们跟着沙亭亭民迁徙,会更安全一点。”
“沙亭百姓都自身难保。”干护苦笑。
“你们会撑下来的。”陈旸说,“只是会付出很多代价。”
干护与陈旸的交谈到此为止。陈旸这个来历神秘的人物,能告诉干护这么多的秘密,已经超出了干护的预料。
一天之后,沙亭亭民和凤郡护军走出了峡谷,进入到雍州境内的一片平地。平地的南边是高耸入云的秦岭山脉,北方是连绵的土塬。秦岭山势险恶,无路可走,必须要一路向东,走到山脉中段的陈仓,然后进入到陈仓小道,才能向南穿越秦岭。陈仓小道的尽头,就是汉中。汉中平原过去,是更加险峻的蜀山。走过蜀山的栈道之后,才能进入到蜀地剑阁。而到了剑阁,前去巫郡的行程才刚刚过半。
在雍州西部的平原行走的时候,干护发现一个奇怪的状况,那就是大片的土地都已经荒芜,并没有农夫耕作。干护在路边只见到三两只野狼,在若有若无地跟着行军的队伍。
越是向东,野狼的数量就逐渐增加。野狼就更加不惧怕人。一天,干护看到两只野狼,在地面刨泥土,出于好奇,干护走近了观看,野狼叼着一截树枝逃开。干护发现野狼刨过的泥土之下,有一具腐烂的尸骸。尸骸的身体已经不再完整,少了一条胳膊。干护这才明白,刚才野狼叼的并不是树枝,而是这个尸体的胳膊。
干护内心震嚇。
又过了两日之后,行军的队伍停顿下来,队伍的前方一群乌鸦冲天飞起,遮天蔽日,还有十几头野狼,也被护军惊动,四下逃窜。
凤郡护军围着一个土坑在喧哗。干护走近探看,方明白山魈的由来。
土坑里散落了上百具骸骨,骸骨上的肌肉都已经被野狼和乌鸦吃得干干净净。如果是白森森的骸骨也就罢了。干护看到的是,这些骸骨被人恶意地拼凑成一具巨大的人形模样。是什么人会对死者如此不敬呢。
干护正在怀疑的时候,听见蒯茧下令,立即将这个拼凑成巨大人形的骸骨全部捣毁,然后焚烧。干护看到护军用手中的长刀不停地捣损巨人状的骸骨,将白骨捣得粉碎。浓烈的恶臭弥漫在空气里,干护捂住口鼻,旁边的干奢已经弯腰开始呕吐。
然后干护听见了一声长啸。干护记得这个长啸,就是在香泉台听见的山魈的声音,那一声猿啼之后,山魈就开始肆掠亭民。
现在这声长啸,则是从那具拼凑而成的巨大骸骨的头颅中发出来的。
护军更加用力地捣毁骸骨。蒯茧走到了巨大骸骨的头颅旁边,用手中的长矛,狠狠地捣下去,将那个头颅击得粉碎。干护看到了头颅上的两个牛角,顿时明白,蒯茧和凤郡护军十分清楚,这就是一个还没有化作山魈的骸骨。
“雍州旱灾和水患交替连续了六年,”陈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干护的身边,“百姓饥荒饿死二十余万人。饥民奔逃,被雍州刺史阻拦,构陷他们是流民。”
干护这才明白蒯茧和崔焕为什么会一再提及流民,原来雍州的百姓早已经饿殍遍地,流民四散。
“当今圣上难道不管吗?”干护颤抖着声音问陈旸。
“圣上一心修仙,不上朝很久了。”陈旸说,“即便圣上临朝,他听见的也都是大景天下一片太平,哪里会有官员上报灾情。别说是圣上,就是你在沙亭,有人向你说起,你会信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干护摇头,“我也不信。”
“饥民运气好的就卖身为奴,”陈旸说,“雍州各郡官府不仅不赈灾,反而到处抓捕流民,挑选出壮丁和妇女买卖……”
陈旸不再说了,干护想起蒯茧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饿毙的饥民,因反抗被虐杀的流民,在雍州境内遍地皆是,百人以上的尸坑随处可见。”陈旸说,“有心存善良的人,请了术士,将他们的尸骸聚集,堆成白骨塔,以求超度。可是死者的怨气凝聚,反而转化为山魈。山魈就是受这些难民的怨恨驱使,来报复世上的活人。”
干护听了陈旸冷冰冰的叙述,不寒而栗。只想尽快进入到陈仓小道,离开雍州这个人间炼狱。
在沙海里,崔焕护送廷尉周授的队伍,朝着西方的平阳关前行。当走出沙亭十里的时候,周授突然停住马匹,崔焕立即催马凑到周授的身旁。
“凤郡的郡守,”周授问得莫名其妙,“你认识吗?”
“两郡之间经常有公务。”崔焕立即禀告,“凤郡的郡簿蒯茧,跟我是旧识,我监护沙亭亭民,是他在雍州与我交接。”
“我有一份书信要写给凤郡郡守姜璇玑。”周授说,“你马上派人送过去,让信差双马加急。”
崔焕立即照周授的吩咐办了。
干护带领着沙亭百姓,在蒯茧的监护下,行走了七日,抵达凤郡。凤郡的护军伤者在路上又死了十六人。而沙亭轻伤的亭民,勉强跟随队伍到达,重伤的二十七人,也支持不住,死在了道路上。干护连掩埋他们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扔进路边尸坑。
现在沙亭的百姓还剩下四百三十人整。
凤郡的郡守姜璇玑不允许沙亭百姓入凤郡休整,蒯茧把沙亭亭民指定在凤郡城墙外一个土丘上扎营。亭民都又饥又渴,劳累不堪,但是凤郡丝毫不肯拿出粮食补给。
在干护的命令下,亭民开始杀骆驼充饥。沙亭的骆驼在路上已经折损了一半,在进入雍州之后,骆驼变得十分虚弱。干护知道,这些骆驼进入中原之后,不会坚持下去,与其在日后的路上病死,还不如趁现在活着的时候,杀了制成干肉,在路上当作粮食。好在进入到雍州境内,不用再为饮水发愁。可是沙亭的百姓从前几日开始,就纷纷腹泻。干护亲眼见到,在亭民取水的溪流里,有时候能看到漂浮的尸首。干护内心愈发沉重。很明显,瘟疫已经开始蔓延。这也是姜璇玑不愿意沙亭百姓入城的原因。
干护站在土丘的最高点,看着巨大的凤郡城池,城池里灯火辉煌,人流熙攘。干护之前以为定威郡繁华非常,城池广阔。现在看到凤郡的城池,比定威郡大了几倍,人口也更多。
陈旸自从在路上,跟干护交谈几句之后,一直都没有露面。现在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干护身边。干护对陈旸说:“我真的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繁荣的城镇。”
“跟长安、洛阳相比,”陈旸笑了笑,“这个凤郡连一座城都算不上。”
“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能去洛阳、长安见识一下。”干护唏嘘,“听我父亲说过,我们干家的根源就在长安。”
“我是来提醒你的。”陈旸说,“我们今晚就要走,绕过凤郡,进入陈仓小道。”
“没有凤郡护军的监护,沙亭百姓不能自行迁徙。”
“你不觉得一路上蒯茧对沙亭亭民的态度有变化吗?”陈旸问。
“在山魈袭击之后,他们对我们不再那么欺压了。”
“凤郡的治下,饿殍遍地,但是凤郡城池之内,却繁华如两个世界。”陈旸终于说了实话,“他们并不只是贩卖流民为贱奴。”
干护隐约意识到陈旸要告诉他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他不敢问。
陈旸慢慢点头,“你猜得没有错。凤郡官兵在辖境内劫杀流民,抢夺财产,早已经不是秘密。”
“凤郡的郡守难道不怕朝廷治罪吗?”
“不怕。”陈旸说,“大司马郑茅早就给了凤郡郡守姜璇玑自主剿灭乱民的权力,这也是姜璇玑在连续灾年迅速成为天下巨富的原因。我们今晚就得离开。”
“我不相信。”干护拒绝了陈旸的建议。
第二日清晨,干护醒来的时候,发现凤郡的军队已经把整个沙亭亭民的驻地全部围住。干护意识到,自己没有听从陈旸,连夜离开,是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但随即又想到,即便是听从了陈旸的建议,以沙亭亭民行进的速度,也会在两天之内,被凤郡的守军追上。
沙亭的亭民已经被凤郡守军的马嘶声惊动,看到摆出了进攻阵型的护军,都知道大难临头。
干护硬着头皮,走向凤郡守军,看到阵中主将位置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穿着黑色的官服。大景制度规定,只有郡守以上的官员才能穿黑色官袍。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郡守姜璇玑无疑。
干护走过守军的阵前,朝着姜璇玑的方向慢慢行走过去,距离姜璇玑面前七八丈远的时候,姜璇玑的亲随用长戟将干护拦住。
干护远远地看着姜璇玑。
姜璇玑命令亲随放干护过来。
干护想起了陈旸昨晚说的事情,向姜璇玑跪下,“沙亭亭长干护拜见郡守大人,我愿意将沙亭百姓所有财产献给凤郡,以求赶赴巫郡。”
“沙亭的亭民,瘟疫已经开始蔓延。”姜璇玑也并不掩饰。
干护回头看了看身后土丘上的四百三十名亭民,他们的生死全部在面前的凤郡郡守的一念之间。
可是现在干护也无法想出任何说辞,来改变姜璇玑的决定。他为刚才用沙亭百姓财产贿赂姜璇玑的作为感到羞耻。姜璇玑带领守军将沙亭百姓全部屠戮之后,财产就是他们剿杀造反流民的战利品,哪里需要自己的贿赂。
干护站起来,转身向亭民走去,他放弃了,沙亭百姓死在凤郡城外,未尝不是解脱。
就在这个时候,凤郡城外,通往定威郡的官道上奔驰来了两匹骏马,其中一匹马上趴着一个信使,已经累得虚脱。信使奔驰到姜璇玑的马前,翻身下马,呈递了一份军文,“廷尉周授有书信给姜郡守。”
这个事情,已经跟干护毫无关系了。干护走到沙亭百姓中,向所有人摇摇头。凤郡的守军,已经开始准备策马斩杀了。干护环视一下四周,想看看那个能够预警危险的陈旸现在在什么地方。可是干护没看到陈旸的身影。可能他昨晚劝说自己不成,半夜就带着两个儿子偷偷走了。
干护把眼睛闭上,与所有亭民一起,等待就戮。可是等了很久,那爽快的一刀迟迟没有到来。干护听见了马蹄杂乱的声音,睁眼看的时候,凤郡的守军竟然在向后退去。只留下姜璇玑,还有蒯茧,策马来到干护面前。
“沙亭亭民里,”姜璇玑问,“有没有一个叫陈旸的人?”
干护只迟疑了片刻。姜璇玑就不再理会干护,而是转头向蒯茧下令:“拿交接的沙亭籍册,一个个清点人头。”
蒯茧连忙掏出与定威郡交接的籍册,姜璇玑又扭头对着干护,“你先把死在路上的亭民名单报给我。”
干护被凤郡郡守在须臾内做出的决断十分佩服,更增加了对姜璇玑的恐惧。姜璇玑不仅心思缜密,而且决策极快,他担心干护包庇陈旸,让陈旸冒名一个去世的亭民。
陈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干护心里好奇,看情形姜璇玑没有接到杀死陈旸的命令,反而担心误杀了陈旸,因此收回了屠杀亭民的决定。
干护随即想到,当姜璇玑找到陈旸的时候,沙亭百姓就大难临头。
蒯茧首先命令所有亭民按照方队排列站立,然后把人数清点了一遍,向姜璇玑禀告:“四百三十人,大人要找的人,还在亭民之中。”
干护听了,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陈旸竟然没有走,他和两个儿子还躲避在亭民中。
接着蒯茧就拿着籍册,让亭民一个个过来应对姓名。
蒯茧有意将陈旸父子三人的名字绕过不念,当四百二十六人已经通过他的面前,走向护军的后方的时候,亭民却只剩下了干护留在原地。蒯茧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疏忽了,点错了数目,立即又重新清点已经站立在护军之外的人数,而这一次,他仍旧数出了四百三十人。
蒯茧窘迫不已,只好再次一个个地应对亭民人数。可是反复三次,清点的都是四百三十人,就是找不出陈旸父子三人。
蒯茧大怒,对姜璇玑请命:“如果沙亭亭民再不肯交出陈旸,就先杀几个立威。”
“如果你杀的人中,就有陈旸冒名,怎么交代?”姜璇玑问蒯茧。
蒯茧想不出办法。
姜璇玑对着干护说:“看来你也不知道有个神通广大的人,一直藏匿在沙亭之中。”
干护点头。
“你把陈旸交给我。”姜璇玑声音不再冷酷,“我让你们沙亭百姓离开凤郡。”
干护已经拿定了主意,“沙亭籍册里的确有陈旸这一名亭民,但是我既然是沙亭亭长,就不会将他交给大人。左右都是个死,我干护做不出出卖亭民的事情。”
蒯茧狞笑着说:“那就杀了亭长吧。”
姜璇玑摇头,“如果亭长就是陈旸呢?”
干护说:“我就是沙亭亭长干护。不用怀疑。”
姜璇玑比干护想的更加谨慎。“陈旸看来是一个会妖术的方士。如此只能留下诸位,等待一些日子了。”
凤郡护军从这一刻开始,不间断地围困沙亭百姓,不让一人走出山丘。
干护已经不再关心沙亭百姓的命运。他知道沙亭百姓绝对逃不出凤郡护军的包围,干脆就坐以待毙,放下所有的负担。
到了夜间,干护看见陈旸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你这么大的本领,”干护苦笑,“却藏匿在沙亭两年,实在是委屈你了。”
没想到陈旸摇头,“不是我。”
“到了这个时候,”干护说,“你还骗我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有这个本事,”陈旸说,“我为什么还不跑?我跑了,你们至少暂时安全。”
干护听见陈旸说得诚恳,可是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陈旸在白天没有被清点出来。
“我也跟你一样觉得奇怪。”陈旸说,“我走到蒯茧面前的时候,蒯茧并不请点我的名字,只是把我和两个儿子随意放过。”
干护无法相信陈旸的解释,想了一会儿,跟陈旸对视,“只有一个可能。”
“我也觉得只有一个可能。”陈旸说,“蒯茧故意放过了我。”
“可是蒯茧为什么要放过你?”干护摇头,“他根本就不认识你。”
“那么就还有一个可能,”陈旸说,“这里有一个本领高强的术士,能够使用最高深的算术。”
“天下有这种人?”干护不信。
“有,”陈旸说,“可能就在我们身边。”
干护看着土丘上所有已经休息的沙亭亭民。一声哭声隐约传来,但仅仅一声之后,旋即停止。干护的心中一紧,又有一名在路上受伤的亭民已经过世。
“北护军遗风。”陈旸佩服地点头,“当了三百年的农夫,当年忍隐勇猛的血气还在身上流淌。”
“死都死了,”干护干巴巴地说,“哭有什么用。”
陈旸看了看星辰,“所以,沙亭亭民绝不会死在姜璇玑的手里。即便是凤郡的人全部死绝了,包括我死了,你们也不会死在凤郡。”
“郡守姜璇玑不会放过我们的。”干护说,“他们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来了,我们的死期也就到了。”
“那个人是来找我的。”陈旸说,“在找到我之前,姜璇玑不敢随意滥杀一个沙亭百姓。”
“你的仇家,”干护叹口气,“知道你会易容。”
“我不会易容。”陈旸回答,“只是姜璇玑为人谨慎而已,并且他不敢得罪我的那个仇家。”
“姜璇玑谨慎得太过了。”干护说,“如果我是姜璇玑,今天就杀了亭长,逼迫亭民把你交出来。”
“你太小看姜璇玑了,”陈旸笑了笑,“如果他不是如此谨慎的性格,大司马郑茅就不会这么提拔他。姜璇玑也看得出来亭民的坚韧,杀了你,仍旧不会把我交给他,反而会跟护军拼命。”
干护好奇地看向陈旸。
“你死了,亭长就是干奢。”陈旸说,“我记得沙亭的规矩是亭民必须听从亭长的任何命令,这是当年的北护军军制的延续。干奢的脾气暴烈,缺了你的忍隐。”
“你看得出来,当然蒯茧也看得出来。”干护承认陈旸说得没错,“因此姜璇玑也知道。”
陈旸沉默,干护也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干护问:“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姜璇玑不愿杀了我们?”
“我说过了,天下即将鬼治……”陈旸说,“不是姜璇玑不愿杀你们,而是他没有机会。”
“我不明白。”
“昨晚你拒绝了我逃跑的建议,”陈旸说,“我开始以为你错了,决定今天趁着凤郡护军屠杀亭民的时候逃跑。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到太阳正中有一个黑星。这个黑星会在两年内逐渐增长,到黑星完全遮蔽太阳的时候,就是天下鬼治的开端。可是大景的天下,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就会大乱,雍州就是第一个乱起来的地方……其实已经开始了。大景朝就好像沙海里被风蚀的石柱,前一刻还稳如泰山,片刻间就会分崩离析。天下的术士,应该都已经看到了,他们已经开始迎接鬼治的黑暗。”
“我本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妖术。”干护叹口气,“可是今天我亲眼看见了蒯茧被蛊惑,还有香泉台的山魈……”
“天下即将鬼治,”陈旸说,“干奢将是一个好的头领,沙亭会跟着他的带领在这个鬼治的乱世中生存下去。”
“你一再提起的鬼治,”干护问,“真不知道是什么一个世界?”
陈旸说:“你会看到的。”
《景策》记载:
燧人盗火,有巢筑穴,伏羲辨阴阳,神农识百草,此万八千年,是为天治。
轩辕授人渔猎车舆冶铁,鲧禹治天下之水,契汤铸天下重器炉鼎,文王推演六十四卦,始皇帝分天下三十六郡划九州,此两千年,是为人治。
景庙失德,蛮戎入侵中原,妖邪作乱八方,白骨千里,四野厉鬼哭嚎,飞星掠日,是为鬼治。
二十一日之后,周授和崔焕一行穿过沙海,到了平阳关,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五日。与太傅张胡猜测的一样,平阳关外并没有几万匈奴大军压境。郑蒿更同以往一样,他无非是看准了朝廷对平阳关的重视,再一次谎报军情,讹诈军饷和补给而已。
这一切都被周授看在眼里,不过周授反而松了一口气。其实周授的想法,跟圣上也没有区别。圣上宁愿是郑蒿不断谎报军情,虚报军饷,这至少证明了景朝西陲的安定,而不是真的匈奴大军开始进攻沙海西关。
大景如今表面上天下太平,其实各地的灾情不断,流民四起,几乎每个州郡都在隐瞒流民造反的消息。即便是有州郡上报,也被郑茅拦截在当朝,传递不到圣上耳中。最多到了太傅张胡这里,也无计可施。
郑蒿已经十分肥胖,因为要带周授登上城墙巡视军情,勉强穿了一件士兵的皮甲,只是头顶戴了一顶铜盔,显示出郡守的身份。在城头走了几步,就止不住气喘吁吁。倒是在城墙上迎接的骑都尉梁无疾,才十九岁,一副英武干练,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
周授看到梁无疾,就知道圣上还是心中有数。郑蒿虽然窝囊废,这个梁无疾却是能够平定西域的将才。
梁无疾向周授行礼,见过了官场上的礼节后,梁无疾问周授:“我父亲可好?”
“安灵台梁显之,一直在邙山观测天象,”周授亲切地说,“我经常去拜访他。”
郑蒿在一旁,命令梁无疾向廷尉周授报告军情。
梁无疾用手指向平阳关外的沙漠,那里稀稀落落的有几十名匈奴牧民缓慢移动。
这就是郑蒿说的十万匈奴骑兵,周授难免觉得好笑。
“听说挂在城墙上的须不智牙头颅睁开了双眼。”周授说,“我奉大司马之命,过来瞧瞧。”
梁无疾挥挥手,片刻后一个士兵拿了一个头颅过来,递给周授。郑蒿隔得远远的,“一个骷髅,有什么好看的。”
周授接过骷髅,在手中不停地翻转把玩,仔细勘查,脸色沉重。
城墙上平阳关的官员望见周授的脸色,生怕当朝廷尉受了愚弄而暴怒,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郡守郑蒿。
“廷尉大人等一下。”平阳关郡守郑蒿不慌不忙,示意身边的郡簿拿过来一个铜盘,端在周授的面前。
“大人把骷髅面对铜鉴,就看得见了。”
周授照着郑蒿提示,把须不智牙的骷髅对向面前的铜鉴。在铜鉴里须不智牙头颅并不是一个骷髅,而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正在狞笑,两个眼眶里冒出绿色的光芒。
周授大惊,把骷髅递给郑蒿,从郡簿的手里夺过铜鉴,放在自己的面前观望。铜鉴里是周授自己的脸庞,普通平凡。这证明不是郑蒿用一个古怪的铜鉴在装神弄鬼。
周授本就是一个鲜言寡语的人,现在看到须不智牙在铜鉴里的异象,就不再说话。平阳关众官员,除了郑蒿,都神情紧张,无一人敢出声。
周授走到城墙边,观望西域沙漠,目光超越几十个匈奴牧民之外,看见远方黑色的沙暴正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残阳变成一个红色的圆盘,显露出血色。
“廷尉大人已经巡视完了军情,”郑蒿把周授的手臂挽起,“现在请移步郡府,我设宴为大人接风。”
郡府里早就准备好了筵席。众人根据尊卑分列而坐。周授和郑蒿坐在上首,周授的左手下坐的是骑都尉梁无疾,郑蒿的右手下坐的是定威郡郡簿崔焕。
筵席开始后,郑蒿指命梁无疾作为监酒。
周授把须不智牙的头颅放在面前的案几上,几巡酒后,郡府内的气氛就开始热烈起来。郑蒿和周授身边都有两个侍女侍酒。周授酒量甚豪,但是一直都闷闷不乐。
郑蒿看在眼里,立即下令两个侍酒的婢女退下,又拍拍手,随即两个更加美艳的婢女走到周授的身边。这两名婢女并非普通的揭族女奴,而是西域之外的美貌少女。这两名婢女,跪在周授身边,把衣物褪尽,毕恭毕敬地给周授侍酒。
周授心里非常的尴尬,大景的名门望族,一般都不会纳低等的民族为姬妾,特别是洛阳的高门,家中的婢女都是当年投奔中原的左贤王部众的匈奴女子。
当今天下,除了中原汉民,血统能够接近汉民的只有匈奴。至于揭族、抵族、鲜卑、西羌,都是极为低贱的血统,只能给景朝的大户做最低等家奴。所以崔焕和梁无疾看见两个非匈奴的婢女给周授侍酒,脸色都十分难堪。
周授脸上不动声色,眼睛直视,不看这两名婢女一眼,并且连婢女斟的酒,也不触碰一下。
郑蒿并未觉得自己冒犯了周授,反而神态自若,对周授的自持身份不以为意。在郑蒿的示意下,两名婢女开始挑逗周授,用手在周授的身体上抚摸。周授大怒,立即躲避。
郑蒿哈哈大笑。梁无疾将两名婢女拎起,推到了郡府的中庭。
可是事情并没有完结。两名赤裸的婢女知道激怒了周授,蹲在中庭瑟瑟发抖。郑蒿一拍手,来了两名壮汉,胡须虬结,高鼻深目,也是揭族的贱民。郑蒿对周授说:“廷尉大人心情不畅,我让他们给你助兴。”
两名壮汉也脱了衣物,身体精壮,站到两名揭族婢女的身后,没有任何铺垫,按住婢女的后背,开始交媾。
郡府里的官员都开始哄堂大笑。周授看见这些官员极尽猥琐,心里怒极。站起身,向郑蒿告辞,走入到后花园。而郑蒿已经喝醉,也顾不上得罪了周授。
周授站在后花园里,将刚才被揭族女子触碰的外衣脱下,嫌弃地扔到地上。转头看见梁无疾已经拿了一件干净的衣物过来,交给周授。
“郑蒿这么做,是有意侮辱我,”周授怒气难平,看着梁无疾,“还是他一向如此?”
“郑氏家族,大人难道不知道?”梁无疾说,“郡守在洛阳的时候,就一直与低贱的贱奴淫乱;到了平阳关,就更加没有收敛,专门掳掠贱民的女子为奴。这种当庭秽行,我早就看得习惯了。”
“真是畜生都不如。”周授还在气愤,“匈奴几十名牧民,来平阳关捣乱,他为什么不翦灭?”
“大人你说呢?”梁无疾平静地反问。
“也是。”周授蹲在花园的池边,不停地洗手。“不然他怎么向朝廷谎报军情?他今天给我如此侮辱,就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郑茅现在权倾朝野,他根本就不忌惮我回朝后参他。”
“郡守本来与匈奴的牧民交易,答应匈奴牧民,用二十个铁釜交换他们十匹良马。可是牧民交了马匹后,郡守就将他们驱逐。惹怒了这些匈奴牧民,因此在关外游荡不去,索要铁釜。”
“这就是他说的十万匈奴骑兵!”周授哼了一声。
“大人。”梁无疾把声音压低,“匈奴十万骑兵是有的,只是还没有到平阳关而已。”
周授抬头,“这话又怎么说?”
“匈奴现在的尸足单于,已经将分散的匈奴部落整合,自称匈奴大单于。已经集结了大军,驻扎在摸鱼儿海。”
“这个尸足单于,是什么时候冒出头来的?”周授警觉起来,“为什么郑蒿从不上报?”
“郡守哪里顾得上这些。”梁无疾说,“在他眼里,匈奴不过是一群无知牧民而已。”
“匈奴是中原的大患。”周授说,“当年差点击败了前朝的泰武帝。这个郑蒿,身负朝廷戍边的重任,不去监视匈奴也就罢了,还竟然和揭族女子淫乱。”
“平阳关外的牧民,有恃无恐地在关外游荡,”梁无疾说,“也是因为他们知道尸足单于的兴起。”
“不。”周授摆手,“他们就是尸足单于指使来的细作,查看平阳关的军备。”
梁无疾跪下,“我请兵三万,奔赴摸鱼儿海,将尸足单于的大兵击败,将正在兴起的匈奴军翦灭。”
周授用手抚着梁无疾的肩膀,“圣上有御旨。”
“凉州平阳关骑都尉梁无疾接旨。”
“你尽可带领平阳关守军,出关击溃匈奴,军马调动,不必听从郡守郑蒿。”
“太好了。”梁无疾站立起来。
“不过有一点。”周授看着梁无疾。
“大人请讲。”
“圣上说了,要么你提着尸足单于的头颅去洛阳,要么提着自己的脑袋。”
梁无疾再次跪下,“遵命!”
“我来平阳关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周授把朝廷任命梁无疾率军的虎符交给了梁无疾,“我现在就走。你替我向郑蒿告辞。”
“大人政务繁忙,”梁无疾说,“我现在就去安排军士和马匹。”
“不用,”周授摆手,“你即将远征漠北,这些军士和马匹就不用分给我。我自己一个人走就行。”
“可是大人你一个人怎么穿越沙海……”
周授说:“我自己还有私事要处理,不方便带人。”
梁无疾还在犹豫。
“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相见。”周授已经准备离开,“你自己保重。中原士兵三百年没有与匈奴交战。我担心你轻敌。”
“我信得过大人能独自穿越沙海,”梁无疾轻松地说,“大人也应该相信我能击溃匈奴。”
“不是击溃。”周授说,“是全部斩杀。”
“我明白。”梁无疾说,“我父亲在安灵台占卜过谶语,飞星掠日之时,就是匈奴大军入主中原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你也看到了飞星掠日?”
“我看到了,”梁无疾镇定地说,“我父亲可是大景的安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