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子
《景策》记载,沙海本无沙亭绿洲。
中原向西进入河西走廊,一路是戈壁沙漠,也就是沙海。定威郡以西入沙海两百里,有哭龙山。沙亭即在哭龙山下。
沙亭之所以有人居住,与平阳关之战有莫大的关系。
泰武皇帝太正二十九年,匈奴右贤王须不智牙领骑兵两万,号称五万入凉州,斩杀帝国沙海西郡平阳关郡守李象,一路东进,穿越沙海,兵临沙海东郡定威,直逼泰朝都城长安。
定威郡郡守赵獾飞羽告急,长安震动。泰武皇帝率五万北护军亲征匈奴。大军行至定威郡戈壁沙海,突遇黑沙暴,泰武皇帝慌乱中驻军一座孤山下,避过黑沙暴。
黑沙暴并非空穴来风,乃由匈奴右贤王须不智牙祭天而起。黑沙中有女魃,泰武皇帝北护军携带的储水,不分袋壶,在沙暴中一夜之间干涸净尽。北护军掘地七丈,不见水源。七日之间,泰武皇帝被困沙海孤山,五万北护军干渴将死。泰朝凉、雍两州各郡集结兵马勤王,都被须不智牙分兵阻隔于沙海之外。
时泰朝国师篯铿随泰武皇帝出征,正在北护军中。篯铿别号彭祖,泰朝第一术士,当世唯一长生不死圣人。篯铿于定威郡孤山沙暴之中斩杀女魃,沙暴遂止。女魃死后,一黑龙盘旋于孤山,龙泪不止。篯铿仗剑拼杀黑龙,将黑龙绑缚后,埋入孤山之下,留一洞穴,洞穴中清泉涌出,解救泰武皇帝五万军士。
泰武皇帝得水之后,与匈奴在沙海中一战而胜,击破匈奴须不智牙部,并一路追击逐北,直至平阳关下。须不智牙收拢匈奴残余骑兵,与泰武皇帝在平阳关殊死一搏,史称“平阳关之战”。
泰武皇帝大获全胜,将须不智牙斩首在平阳关城下。须不智牙右贤王部众战死五千,一万兵卒投降。
须不智牙在临死前声称,他要留着头颅,在城头上看着匈奴大军再入平阳关。威震四海的泰武帝竟然答允了须不智牙的恳求,真的将他的头颅吊在了城墙之上。
泰武皇帝班师返回长安,将一万匈奴降兵改置为骑兵署,迁徙至遥远的巫郡,镇守泰朝西南边陲。此后三百余年,匈奴再也未曾侵犯中原半步。西域诸国慑服泰朝,年年纳贡,平阳关与定威郡之间成为商旅通途,号称河西走廊。直到景朝代泰,一直延续。
平阳关大战之后,泰武皇帝班师回朝,过沙海孤山,赐孤山名为哭龙山,并留北护军一部,置沙亭留守。北护军百夫长干亮,与士兵百人,奉命驻守哭龙山。
此为沙亭由来。
时间由泰至景,沙海中的沙亭百姓也都变了身份,从泰朝子民,变成了大景的前朝遗民。
大景至阳六年,哭龙山泉水干涸。
沙亭唯一的水源是哭龙山下洞穴内的一眼龙井,这一眼龙井流淌出来的泉水,流出龙穴之后,灌溉沙亭一千六百多亩的田地,沙亭百姓就指望这一千多亩土地种粟,靠耕作粟的收成,在浩瀚的沙海里勉强维持生计,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在几乎被大景朝遗忘的一角,竟然人丁还维持到了四百多人,也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沙亭能维持这个境地,很大一个原因是每年的收成不用缴纳赋税,只需要给西去的景朝官队提供补给,勉强算是朝廷设置在沙海里的驿站。西域路途遥远,途经沙海出使西域的使节,一年也没有几趟。景朝天下太平,与沙海西边列国不动兵戈,更没有军队需要路过补养。
只是沙海气候恶劣,田地薄瘠,关键是几乎没有雨水。整个沙亭的百姓,就指望着这眼龙井世代延续,苟延残喘。都说龙井下面有一条黑龙,这个黑龙一直在流眼泪,眼泪就是龙井的清泉来源。
守护龙井的人叫干用,是沙亭亭长干护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也是有传统的,就是沙亭的亭长和守井人,都要由干家人来监守。
干用作为守井人,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干,就天天晚上守着井,陪着井下的黑龙睡觉就行。说来这也是桩怪事,这个龙井就只在白日的辰时开始冒水,到了晚间戌时就停止。看来龙井下面有一条黑龙的说法还是很有道理,这条龙跟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也睡觉。
因此呢,沙亭三百年来,就一直有一个干家的后代,每天早晚看护龙井,到了辰时,就敲一下龙井旁边的钟,钟声一响,龙就醒了,泉水就冒出来。守井人干用干的就是这个差事。这个差事轻松,不用在沙海酷热的气候里,耕种粟田;就是日夜颠倒,全亭的人都睡觉的时候,他要醒着,辰时龙井的泉水流淌了,他就睡觉。
三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个差事已经脱离了实际的缘由,几乎成了一个仪式性的过场。守一天井,撞一天钟。
每到晚上,干用就点了蜡烛在龙井旁守着。沙亭孤悬沙海之中,亭民也没什么消遣,看书绝无可能,整个沙亭,除了亭长干护,没有人识字;除了亭长干护掌管的亭簿和户籍,把沙亭翻遍了也找不出两本书出来。
不过龙穴里有壁画,这些壁画,给守井人提供了给亭民讲古的源头。干用从十二岁作守井人开始,就天天看这些壁画。壁画里的每个细节他都了然于胸。其实,每一代的守井人都跟干用一样,对壁画上的情节十分熟悉,导致他们有了另外一个职业,就是在农歇的时候,给沙亭的亭民讲古。讲的就是壁画上的故事。
当然,守井人也并不会完全照搬壁画上的描绘。干护也会添枝加叶,夸张描述当年泰武帝如何作战勇猛,万夫不敌。国师篯铿如何法术高强,召唤阴兵百万。北护军也是泰朝最精锐的虎狼之师,为泰武帝浴血征杀,平定西域。每每说到这里,沙亭亭民都情绪激昂,为自己的祖先当年立下的万世功勋兴奋不已。
如果龙井没有干涸,沙亭的亭民,在亭长带领下劳苦耕作,收工后听守井人吹嘘一番沙亭祖先的光辉事迹,日子虽然艰难,在沙海中也能世代生息。岂料到了大景的至阳六年,龙井突然干涸,整个沙亭一下子陷入了绝境。
凉州定威郡沙亭亭长干护现在很绝望。
守井人干用跪在干护的面前,赤裸着上身。定威郡郡簿崔焕,拿着官文等候干护做出决定。
干用告诉干护,在龙井干涸前一夜,他守护龙井的时候,渎职睡着了。睡梦之中,他目睹一辆黑色马车驶入龙穴,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披戴腐烂盔甲的黑色幽灵。干用大惊,想询问来者是人是鬼,可是口中无法发出声音,身体丝毫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黑色幽灵从身前走过。此时黑色幽灵扭头看了干用一眼。梦魇中的干用更加恐惧,因为这个黑色幽灵朽烂的头盔之下,是一张没有五官口鼻,茫茫一片的白脸。干用看见这个幽灵跳入龙井。在睡梦中干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黑色幽灵从龙井中无声无息地出现,手里多了一把钝剑,钝剑上鲜血滴落。干用仍旧无法摆脱梦魇,黑色幽灵登上马车,马车驶出龙穴,向西方而去。随即龙井中红色泉水喷涌,干用被通红的泉水淹没,在窒息之中,干用终于醒来。龙井里一切如故,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做了一场噩梦。
干用受了梦魇惊吓,不敢再偷睡。本以为只是自己一场噩梦,没想到辰时敲钟之后,龙井里的泉水,不再如往常一样喷涌。
干用这些托词,完全不被沙亭亭民接受。龙井的泉水干涸了,守井人一定要服罪受诛。
现在沙亭治下九十七户,男女妇孺共四百七十一人,顺着龙渠东侧站立,都茫然地看着干护。今天没有风沙,哭龙山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拿着犁头,站立在沙地上,太阳已经偏西,众人的身影在沙地上拉出了两丈有余。
颀长的影子,比人更加的安静。
干护看了看天空,心里明白,绝对指望不上今年会有雨水——沙海里也并非是滴雨不落。上次沙亭下雨的时候,干护才七岁,现在干护四十一岁。
龙渠里仅剩下一股缓慢流淌的细流,如同砂砾一样滚动,越来越滞涩,干护能看到仅剩的细流被西下的阳光照射蒸上了沙地表面。阳光在贪婪地吸吮沙亭一切事物的水分,整个沙海,包括哭龙山,都泛出了赤红,沙亭的一切事物都在收缩,在崩裂。
龙渠蜿蜒盘绕在地面,曾经滋养一千六百二十九亩粟地,现在所有的粟苗也变成了赤红色。干护隔着水汽看到粟苗和远方沙海,一起扭曲出妖冶的姿态。
干护正面临他人生中最重大的抉择。
干护在心里痛恨自己生不逢时。干家世世代代为沙亭守护,三百余年一直就在这沙海里带领百姓,靠着一千多亩田地种粟,苟延残喘。三百年都过来了,偏偏在干护任上,龙井干涸,龙渠断流。
作为亭长,干护知道沙亭亭民的渊源,所谓前朝泰武皇帝北护军后代的传说,都是真的。他的父亲将亭长印绶交托给他的时候,也将沙亭与大景之间的约法告诉了他。
当年干亮带领百名兵卒屯戍沙亭,后代世世留守。由于沙亭偏远闭塞,讯息隔绝,直到景高祖击败泰殆帝之后一年,景朝新任命的定威郡郡守杜准将官文亲自送达沙亭,沙亭戍卒才知道,昔日强盛无比的泰朝已然土崩瓦解。定威郡郡守杜准颁布景朝官文:取消沙亭驻守军户,所有兵卒卸甲为民,就地耕作生息,并无须向景朝纳赋。条件是,沙亭前朝遗民,永不得迁徙到中原。
除非……
除非,全部亭民迁徙到西南巫郡,恢复军户,为大景征战沙场。
如今,龙渠断流,干护已别无选择。
就在沙亭百姓纳入景朝军户,收拾所有行李,装上车马骆驼,准备辗转跋涉两千里,穿越大半个大景帝国开赴西南巫郡的时候,又出了一件事情。前来监护迁徙的定威郡郡簿崔焕,发现沙亭实际人数,比户籍上登录的多了三个人。沙亭的人户籍册在去年九月的时候,记载的是四百六十八人,可是现在崔焕逐一清点,发现有四百七十一人。然而在整个沙亭百姓队伍里,并没有看见有新生的婴孩。这个问题非同小可。因为,收纳流民是一件重罪。大景朝盛世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流民的来历只有一种,那就是从高门大户里逃跑的家奴。而这种家奴,既然从主人家里逃跑,十有八九身负重案。
崔焕立即让干护解释。干护告诉崔焕,这三个人,是来自天水的一个铜匠和他两个儿子。铜匠姓陈名旸,两年前因为妻子去世,不愿意继续留在天水,于是跟着一队西去的商旅,远赴西域。由于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在沙海里行走不便,掉队迷路,在距离沙亭四十里的大漠中堪堪殆毙,幸被沙亭的一个百姓解救。于是陈旸带着两个儿子,就在沙亭居住下来,干护给陈旸分了十亩粟田,陈旸在农闲的时候,给沙亭打了一副刻漏,放在龙穴里。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干护随即叫人把刻漏带来给崔涣查看。崔焕看了那副刻漏之后,立即让干护把陈旸叫上来询问。
陈旸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人,两个儿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一岁,都跪在崔焕面前。崔焕问陈旸:“大景天下百姓用刻漏都只能计算出四刻,可是你做的刻漏却能算到三十六分,据我所知,只有安灵台的刻漏能有如此精细。你一个普通铜匠怎么能够做出来?”
陈旸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告诉崔焕,这是他家传的手艺,也曾经为路过西去的商旅打造过刻漏,被商旅带到西域诸国。商旅告诉陈旸,他打造的刻漏十分精准,被西域诸国的王室重金购买。这也是他在妻子死后,要去往西域诸国的缘由。因为可以预期,在西域打造刻漏,生计会比在天水更容易。
崔焕来沙亭的主要目的是督促沙亭百姓迁往巫郡,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他也不愿意去详查。陈旸的解释也滴水不漏。崔焕随手记录下来。在监护沙亭百姓离开定威郡之后,跟天水郡守核对一下,也就算尽到了职责。
陈旸回到了沙亭百姓中,与众人一起驱赶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开沙海。在走出沙亭五十里开外,几个年老的百姓转身望西看向哭龙山,纷纷跪倒。其余的沙亭亭民,也跟随几个老者,跪拜在地下。一时间,全亭百姓都痛哭流涕。
干护和崔焕看着众人故土难离,也知道大半的老者可能都会死在长途跋涉的途中。崔焕看见干护神情凝重,一时也没有什么言语相劝。这时候,一个年轻的亭民慌张地奔跑过来,告诉干护,他的弟弟干用,已经投井自尽。
《景策》记载,沙亭亭民从这一刻开始,走向了漫长的迁徙生涯,而远在两千里之外的巫郡,将是他们永远都走不到的目的地。因为沙亭的亭民,将走向一条他们到现在还预料不到的坎坷长征,他们迁徙的足迹将会辗转整个天下,成为右景灭亡之后的一支重要军事势力。这就是沙亭龙井干涸一件区区小事,导致今后左右天下大局,赫赫威名的沙亭军横空出世的来由。
而流民陈旸向崔焕告知的自家身世,全部是一派胡言。陈旸的真实身份是在天下宗派中,与天师道、金阳道、太平道齐名的诡道门人。陈旸只是为了避祸,躲入了帝国偏隅的沙亭。陈旸知道天下倾覆在即,崔焕永远不会有机会与天水郡守核实自己的真实身份。而陈旸不知道的是,即便如此,他也逃不过仇家追杀,会死在路途之中,连汉中都无法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