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铁:风起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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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观察

安纳塔拉,梵语的意思是“无穷无尽”。作为全球顶尖的精品度假酒店品牌,它一直都是一个独特的标记;它不像瑰丽那样现代时尚,也不像康莱德那样奢华绚丽,它的每一座酒店都会从当地的历史文化中汲取设计灵感,把酒店融入自然美景,成为其中一部分,让人觉得身在其中就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又能感受到当地特有的氛围。也正因为它的独特和低调,当地政府部门在进行涉外交流时,通常会选择这家酒店,既有私密性又能向来访的宾客展示本地风情习俗。

位于巴禄北城中心的安纳塔拉酒店,占地面积尤其大。它有巴禄最有名的米其林三星餐厅、无边际泳池,甚至高尔夫球场。它的整体设计并不奢华,反而是沿用了热带国家特有的建筑风格,三角屋顶和木质架构,加上当地特色的花纹装饰,大堂中弥漫着热带特有的熏香,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简国炜坐在安纳塔拉酒店的咖啡吧里,一边翻着本旅游杂志,一边呷着咖啡。看似十分悠闲,但目光却不时瞥向不远处的宴会厅。

在那里,雅隆铁路项目指挥部正在举办一场冷餐会,邀请了苏尔曼省大部分高层官员、社会名流以及外国铁路公司的同行。钟远成将会在冷餐会中,介绍雅隆铁路项目的进展,可简国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会在演讲中夹杂许多私货,以体现建六集团的技术实力。

“不愧是副总经理啊。”简国炜又羡又妒。到了钟远成这样级别的干部,手头上能够调动的资源,比简国炜这种中层干部要多得多。简国炜估计,在五星级酒店里举办这样一场冷餐会,没有五万美元是下不来的,这都顶得上简国炜十个月的活动经费了。

原本,简国炜打听到冷餐会的消息后,想要混进去浑水摸鱼。没承想钟远成也是精明,大老远看到他,也不站在门口迎宾了,转身就走。过了一会儿叫来两名酒店保安在大门口守着,专门查验来宾的请柬,让简国炜就是想要胡搅蛮缠打感情牌,也找不到正主。

“哟,这不是简先生吗?怎么,没有请柬进不了门了?”

耳边传来调笑的声音,简国炜抬头一看,正是昨天才见过的苏月。于是极有风度地站起身微微点头:“苏记者你好。”

苏月反而是愣了一下。昨天见简国炜,他蓬头垢面衣着邋遢,其后又当面耍起无赖,给苏月留下了一个中年油腻男的印象。但今天的简国炜西装革履举止有礼,一副十足商场精英风范,也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刚想到这儿,苏月暗自又啐了一口。昨天才耍过无赖,今天见面就一副浑若无事模样,这人的脸皮真是厚比城墙。

这样想着,苏月悠悠地从手包里拿出请柬在简国炜面前一晃:“想和我一起进去吗?放心,我不会用这个条件逼你接受采访的。”

“想。”简国炜诚实,但很快又笑嘻嘻,“但天底下最贵的,就是免费的东西,我怕我买不起。”

“不,你买得起。简先生,你别走,先听我把话说完。”苏月拦住正欲离开的简国炜,“我知道,你们中国的干部出于谨慎不喜欢接受采访。但是,如果你有意要参加竞标,你就一定需要一个站在你这边,能为你说话、帮助你展示企业优点的媒体人。而我,正是这样一个人。我可以为你提供情报,而你也能在取得进展后第一时间给我新闻,我们完全能够互惠互利,这个要求也不违反你们的规章制度。”

简国炜摸着下巴打量苏月,狐疑道:“为什么选我,而不是别人?”

苏月很无奈:“我也不想选你,但我只是一个小记者。像欧陆铁路公司之类的庞大跨国企业,都有自己的长期媒体合作伙伴。我给他们的情报,他们自己有渠道可以获得,而他们给我的新闻,必然也不可能是独家。至于你的那位同胞,我承认,他曾是我合作的第一人选。但他实在太稳重了,不愿意冒一点儿风险,我只能遗憾放弃。所以简先生,你愿意冒险信任一名并不出名的小记者吗?”

说罢苏月伸出右手,坦然接受简国炜的目光。但简国炜却没有及时伸手握住,只慢慢地说:“信任这东西呢,是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才会慢慢积累起来的。”

苏月再把手往前伸:“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简国炜摸摸下巴,飞快地伸出手与苏月相握。现在的情势很明了,要是不冒险,他就会被建六和钟远成抛在身后,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尝试着信任一次苏月。

再说,简国炜是什么人?出了名的臭不要脸!从来只有他占人便宜,还没有人能占到他便宜呢!

“我喜欢和你这样痛快的人打交道,不好意思,需要你配合一下喽。”说罢,苏月笑眯眯挽着简国炜的胳膊走向宴会厅,向门口的保安出示请柬后,二人顺利地走了进去。

他们进去时,宴会厅里已经人头涌动,至少有百余名宾客按照关系远近,各自聚拢成一个个小圈子,站在高脚台边拿着酒杯低声谈笑。没过一小会儿,又有人慢慢加入或是离开这个小圈子,去和其他需要交际的对象攀谈说笑,如果从上往下俯视,里面的人们像海里的游鱼一样,随着潮汐不断聚散。这就是社交酒会,每个人抱着不同的目的来,像猎人一样敏锐地寻找可能对自己有利的人物,迅速结识交换信息,又迅速地转向下一个猎物。

简国炜看到,钟远成正站在一群中外来宾中间,红光满面地说着什么。围拢着他的人,不时轻轻颔首。简国炜顺手从侍者的盘中拿了一杯香槟,趁着钟远成的目光转过来时,顽皮地举杯冲着他做了个鬼脸。正在喝香槟的钟远成立刻呛住,用餐巾捂住嘴不停咳嗽,差点儿把那一身阿玛尼的西服弄脏。

“你可真有意思。”苏月也忍俊不禁,饶有兴趣地问,“就为出一口气,给自己惹来麻烦,这样值得吗?”

苏月口中的麻烦,是指钟远成在止住咳嗽后,转头对身边的人轻声吩咐了几句。那人点点头,立刻走到距离他们两三米的位置,像监视嫌疑犯那样瞪圆了眼睛盯着简国炜和苏月不放。

简国炜耸肩:“反正他迟早会看到我,所以麻烦也迟早会来。早一点儿和晚一点儿没有多大区别。”

苏月忽然关注到了一个人,用眼神向简国炜示意的同时说道:“快看,那就是苏尔曼省的艾沙迪省长。”

简国炜顺着苏月目光的方向看去,终于看到了这个让他久闻其名的苏尔曼省官员。

艾沙迪大约五十岁出头,个子不高,宽鼻深眼肤色棕黑。他穿着当地名为“巴迪”的民族服饰,外表看起来似乎很和善,见了谁都笑眯眯地寒暄几句。这场宴会,显然他是最引人注目的核心。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要特地走过去和他攀谈几句,钟远成则是几乎寸步不离,从头到尾都一直跟随在他身边。见简国炜在关注艾沙迪,钟远成蓦然紧张起来,一边面上带笑地和众人打招呼,一边时不时看向简国炜这边,以防他冷不丁来个自报家门。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简国炜并没有马上跟艾沙迪接触的意思。他像是看热闹一样,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然后从侍者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香槟,痞笑着看着眼前的场景。

苏月也拿着一杯,环看四周,然后略靠近简国炜:“看你九点钟方向那个胖子,他是苏尔曼省的交通局长哈姆札。我曾经采访过他,也算是认识的熟人,可以带你过去和他聊几句。”

简国炜奇怪地看了一眼苏月:“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着急?”

苏月白他一眼:“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第一,我是记者,当然希望大新闻来得越早越好;第二,虽然在外媒工作,但我是第三代华裔,我当然希望中国人能够中标。”

“多谢美意,但暂时不用,至少在近期,他对这个项目没有帮助。”

“没用?他可是交通局长!”

“交通局长现在未必清楚苏尔曼高铁项目的具体情况。”简国炜解释。高铁项目竞标开始之前,项目方通常会给有资质的合作伙伴发出一份标书,详述项目的起点和终点,技术、质量、工期,以及建设这个项目的预算,等等。标书就等于是一张门票,决定了谁有权参与。根据这份标书,参与竞标的各方在初步评估之后,做出各自的报价以及方案,交给项目方评定,以便他们选出最优秀的合作者。

为了保证对竞标各方的信息不对称优势,标书的各项信息,不到最后关头项目方绝不会泄漏。否则的话,竞标各方就能根据投资额度、执行工作成本和计划工作量,轻松生成挣得值模型,对造价和投标金额进行理性评估。如果所有人都感觉投资额太低,不足以完成项目,竞标各方还可以联合向项目方施压,要求提高预算或改进工艺。

项目方当然不希望各方那么快就完成理性评估。有可能的话,他们甚至会有意误导竞标者,使他们在投标时报出更低的价格。标书就相当于项目方手里准备打出的第一张牌,项目方在翻开这张牌之前,会借此在前置谈判中,先捞取到贷款、利率等诸多好处。

“这些资料不是迟早会公开的吗?而且所有人都大体知道这条高铁的走向。”

“对,问题的关键就是迟和早。一个高铁项目建设资金的计算量何其之大,迟了一步可能就无法计算出自己能承受的最大投标金额。项目方把所有资料都予以保密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在某些关键点上做出隐瞒,比方说少建一座车站,又或多建一座大桥,就足以误导投标者做出相差亿计美元的错误判断。我不求比别的公司早知道这些信息,但至少要保证,不能比别人晚知道。”

“连交通局长都没有掌握的绝密,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给你保证?”

“我现在也在寻找这个人,所以今天需要你帮忙的,就是让我知道参加嘉宾的身份。”简国炜回答说。

这个时候,就显出和苏月合作的好处了。身为记者,苏月不可能和苏尔曼所有政府官员攀上交情,但她至少看过这些人的照片,对他们的基础资料也有所了解。苏月和简国炜站在一个角落的高台,轻声介绍每一个人的姓名、职务,有时候简国炜也会着重点出几个人,要求苏月做详细介绍,远远看去二人倒像是一对情侣在闲聊。

但是看着看着,简国炜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在宴会厅里,他看到许多官员,也看到许多对手。德国欧陆铁路公司的托马斯副总裁来了,法国铁路工业联合会的主席朱利安也到了现场,但无论简国炜如何搜寻,都没有找到西城株式会社的任何一个中高层管理人员。难道,日本公司放弃了此次竞标?

苏月惊讶:“你不知道?西城株式会社中标环海铁路项目之后就陷入麻烦,到现在为止连征地工作都没有完成。西城株式会社与当地政府一直在互相扯皮,很有可能会对簿公堂。别说他们没有这个精力,就算他们想参与竞标,苏尔曼省也不会接受。”

这可是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简国炜松了一口气:“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以回去了。”

苏月奇怪地问:“这样就可以了?你今晚甚至没有跟一名来宾进行交谈,那你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地混进来?”

“我就算不相信官员的操守,也要相信他们的智商。大家都是来看看人,博个出镜率,别指望他们会和谁在这儿做内幕交易。非政府组织透明国际对这个国家政府官员去年的清廉指数打分是38分,在全球排名85。这至少证明,他们不会像一些战乱地区的官员那样,只要有钱就能从他们手中购买到任何东西。咦,那个和艾沙迪省长说话的华人是谁?”

苏月皱着眉头辩认了半天,才有些不确定地回答:“这位好像是巴禄市同善医院的院长助理林良信医生。”

“他和艾沙迪省长很熟?”

“他好像是艾沙迪的家庭医生。怎么,他有什么特殊的吗?”

简国炜又观察了一会儿,才慎重点头:“我想,他可能非常特殊。”

苏尔曼省长艾沙迪,是苏尔曼高铁项目中的关键人物。所有参加竞标的铁路建设公司,都想从他的身上打开缺口。这个人看似彬彬有礼,实则软硬不吃,善于十分礼貌地将人拒于千里之外。无论面对外商、同僚又或者本地名流,他总是戴着名为“微笑”的面具,与其保持着相当微妙的距离。

唯有对林良信是不同的。虽然他与林良信的交流时间并不比其他人更长,但是,在他们对话的时候,艾沙迪坐在沙发上很明显地有身体后仰跷起腿的动作,同时双肩自然下垂——这表明他处于一种很放松的状态。而一个人,只有在自己最信任的人身边,才会真正感到放松。简国炜忍不住嘴角轻扬,像一只好不容易找到猎物的狐狸。

或许是简国炜这名意外访客突然闯入的缘故,整个晚上钟远成都有些心神不宁,就像后背被蚊子叮了一口,不疼只痒,但偏偏把手臂怎么反折都挠不到,难受极了。在为艾沙迪省长和苏末尔议长介绍建六集团技术实力的时候,甚至说错了好几个数据,幸好他马上又圆了回来,没有给二人留下坏印象。

告个罪走到僻静角落,钟远成拉拉领带,舒了口长气。副总会计师陈丰也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红酒:“老钟,今晚辛苦了。”

“再辛苦也没办法。”钟远成苦笑,“花了这么大一笔钱,总算买到一张进入苏尔曼省官员视线的门票。要是不努力把票价捞回来,这钱就白花了。对了,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陈丰兴奋地握拳:“效果不错。按你的吩咐,我们的人分成几拨,分别接触苏尔曼省政府官员、议会议员以及当地的政商名流。虽然还不能说交上了朋友,但至少混了个脸熟,也预留了进一步往来的余地。如果高铁项目正式立项,我们应该能顺利约到相关人士面谈。”

“很好。”钟远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脸上却没有现出高兴的神态,反而频频向简国炜的方向张望。

“建四集团的简国炜?他怎么来了?”陈丰见钟远成脸色不豫,低声建议,“要不要我找人把他赶走?”

钟远成无奈地摇摇头:“算了吧,那就是一个痞子。你信不信,如果你敢赶他走,他就敢当众闹起来,到时候丢脸的还是我们这个主办方。”

陈丰急了:“为了办好这个冷餐会,我们花钱不说,还费了老大的劲请领事馆帮我们邀请当地名流,难道就这么让他蹭了好处?”

“他要真的蹭了好处就走也就罢了,可今天晚上他谁也没有接触,就一直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的。可不知怎么的,他越是这样,我心底怎么就越不踏实?”钟远成叹了口气,再度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家伙,肚子里到底憋着什么坏水呢?”

“钟先生,你好。”有人在身后这样唤他。

钟远成回过头,看到叫他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欧洲人。头发已完全变白,但目光依然像剑一样锐利。举手投足间,带着典型英国贵族的作派。

“你好,托马斯先生。”钟远成有礼貌地与托马斯握手。

“很不错的宴会,可惜,办得太迟了一点儿。”托马斯神秘地笑笑。

钟远成也有礼貌地笑:“我的家乡有句俗话,叫好饭不怕晚,良缘不嫌迟。就像追求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先认识她的男士,未必就能赢得芳心。”

“但是你们缺乏赢得女士芳心的实力。说实话,如果这次参与竞标的是中铁建总,那么现在如临大敌的就该是我了。但很可惜,你们过于自大,居然以子集团的名义参与竞标。和欧陆铁路公司、法国铁路工业联合会这种庞然大物比起来,区区一个建总下属的子集团,显得太瘦弱了。”

托马斯说着,对钟远成举起酒杯示意一下,就慢悠悠地走开。钟远成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陈丰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他太自信了,这不符合常理。我想,我们可能真的慢了一步。”钟远成望着托马斯的背景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