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关雎 心中有爱,大声唱出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mào)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今译:
关关和鸣的雎鸠,双双栖息河洲上。
美丽贤淑的姑娘,是我倾心好伴偶。
长长短短的荇菜,顺着水流左右采。
美丽贤淑的姑娘,醒来睡去想念她。
追求姑娘难如愿,一天到晚心牵念。
相思情深夜漫长,翻来覆去不成眠。
长长短短的荇菜,左边右边忙采摘。
美丽贤淑的姑娘,奏琴鼓瑟亲近她。
长长短短的荇菜,左左右右采摘忙。
美丽贤淑的姑娘,敲钟击鼓取悦她。
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诗经》留给后世的第一句爱情宣言,中国诗歌史也即在这一声天趣盎然的关雎和鸣中掀起大红的盖头来。《诗经原始》中方玉润赞曰:“取冠《三百》,真绝唱也。”
《关雎》作为《风》之始,《诗三百》开篇之首,自有它的深意。无疑,“爱情是生命的皇冠”是最有力度的说辞。
自古到今,对爱情的咏唱一直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在某一刻垂垂老去,唯有爱情永远年轻。当有一天她可能被我们放逐和遗忘的时候,那些爱的放歌、情的绝唱又将爱的蓓蕾照亮。她们是恋恋红尘中最明媚最鲜艳的花朵。
这样来说,那些关于《关雎》的所谓歌颂后妃之德,或者讥讽康王晏起等隶属于专家学者研究的话题,就让它们继续风往北吹,可以暂且忽略不计。
和《汉广》一样,《关雎》表现的也是求之不得的恋歌。不同的是,《汉广》系山野樵夫气象,平和写实。《关雎》状青春热血之躯,热烈直白。《汉广》着重于思,八方索“思”,让一颗心七零八落,相思成灾。而《关雎》偏重于“求”。追求、渴求、求偶、求爱,上穷碧落下黄泉,铿然有声。不过,都是美的,憨直可爱,贴心润肺。
关关,水鸟雎鸠的叫声。雎鸠,是一种捕鱼的水鸟,又叫鱼鹰。提及它,必然联想到捕鱼,求鱼。据考证,鱼一直在《诗经》里演绎一个非常典型的意象。“鱼是匹偶的隐语,打鱼、钓鱼等行为是求偶的隐语”,根据闻一多先生《神话与诗·说鱼》里的说法,我斗胆这样来推断一下,关雎求鱼,喻示着“君子”追求“淑女”,渴望娶之为妻。
鸟鸣,绿洲,碧波,参差荇菜,春和景明。翩翩少年与怀春少女,就这样在一幅唯美的山水画里一见钟情。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首章第一句没有一点弯弯绕,清明健朗,直奔佳人。显然,“逑”不同于“求”,它是“伴侣”“配偶”的意思,是在河之洲的窈窕淑女,是“求”之对象,“求”之因和“求”之果,是君子心中美丽善良的妙龄佳偶。
我颠覆了整个世界,只为摆正你的倒影。感情的到来,是你拒绝不了的命运。加缪说:爱,就是使被爱者枯萎。
少年“寤寐求之”地求,“辗转反侧”地求;“琴瑟友之”来求,“钟鼓乐之”来求。从一见钟情,到深切思慕;从求女若渴,辗转反侧,到盼望这个美丽窈窕的女子,在美妙的琴弦、钟鼓声中,成为自己美丽的新娘。一颗年轻火热的心扉啊,燃烧成一块灼灼的炭,等待为心爱的姑娘“蜡烛成灰”。
这世间,总有一人,蓦然回首,于时间深隙,和你撞见。
当心中有爱,就要痛快地大声唱出来。
二
爱情方面的文化启蒙,是《诗经》的精髓所在,这首《关雎》,纯真、热烈、鲜明地体现了周时代人民的情感生活,其可贵的人性之美,洗尽铅华、不饰雕琢的田野气息,真正深入到人的灵魂深处。
两千多年以后的我们,含英咀华,这些抒发爱意和歌颂纯真爱情的诗篇,仍然带给我们最深的柔软和感动。
在物欲横流、爱情沙化的现代都市里,这样的情感记忆,弥足珍贵。
《论语》中多次提到《诗》,作出具体评价的作品,却只有《关雎》一篇,谓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这首《关雎》的又一特色。
情至深处,不是伤人就是伤己。因此,为一份初爱心窍迷乱,百般思量,甚至痛哭流涕都再正常不过。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最容易成功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爱也一样,执着求索的过程里充满了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苦难和心酸。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纳兰性德的这首《采桑子》也是这样的例子。不过,从写法上来说,《关雎》哀而不伤,纳兰性德的这首《采桑子》稍显秋意深沉些。而在情感表达方面,两篇胸臆相通。
千年以前,翩翩少年为窈窕淑女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千年以后,纳兰性德为心爱的女子,香销被冷,静数秋天。
人生若是等不来与爱侣团圆的日子,他们一天一天便在这种缺损之中苦闷地度过。情在不能醒,人在其中,心不由己。
还有一个关于深爱的故事不能不说: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少女?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多虔诚的心思,多动人的壮举。有一天,也许你不再贪恋爱情的味道,但是不能不为爱的情感而动容。
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乾隆帝的原配发妻富察氏,在陪伴皇帝东巡的途中不幸离世。富察氏生前姿容窈窕,性格恭俭,乾隆对这位贤良淑德的皇后“每加敬服,钟爱异常”。富察氏去世后,乾隆帝悲伤不已。为了表达深切怀念之情,在亡妻离世百日这天,含泪和墨,亲笔书写《述悲赋》,以沉痛的笔触,款款记述富察氏生前的懿德嘉行,寄托对皇后深沉的思恋与爱意: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雎?惟人伦之伊始,固天俪之与齐。念懿后之作配,廿二年而于斯。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
惊时序之代谢兮,届十旬而迅如。睹新昌而增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歔。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世之皆虚。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淑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述悲赋》
他讲:为什么《易经》开端讲《乾坤》?为什么《诗经》第一篇吟咏《关雎》?这是因为男为阳,女为阴,夫妻是一切人伦的开始。
富察氏是自己最深爱的妻子,她德冠后宫,母仪天下,先圣明白这个道理,且把《关雎》冠名《诗经》之首篇。
乾隆帝与皇后富察氏婚配二十二年,两个人相敬如宾,恩爱不移。可是一夜之间,他却与她阴阳暌隔,再也无法得知她的消息,无力填充横亘在心底的深谷般的伤痛。
长春宫内,宫殿寂寥,帷帐空垂,风过帘栊,伊人不再。望着富察皇后留下的遗物,他神游物外,灵魂仿若被抽空一般,无所依存。原来,生生死死不过浮华一场罢了,失去此生所爱,六宫粉黛无颜色,谁能陪他走完此后漫漫的孤独岁月?
这篇赋文,感人肺腑,字字珠玑,如此情深义重的笔调,出自一个封建帝王的笔下,实属不易。
而能做“后宫佳丽三千人”的乾隆皇帝一生的“白月光”,让“十全老人”心心念念几十年,富察氏地下有知,应该倍感宽慰了。
人性本真的温柔和悸动,贵比金石。
其实,九五之尊的帝王也好,凡夫俗子也罢,短短一生,若有一人,一见倾心地相遇,两心不疑地相知,三番四复地相求,六神无主地相爱。如是,即便余岁八方风雨,亦九死不悔,算得上心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