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爱永不老去:《诗经》里的古老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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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卷耳 相思相见知何日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zhì)彼周行(hàng)。

陟彼崔嵬(wéi),我马虺(huī)(tuí)。我姑酌彼金罍(léi),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sì)觥(gōng),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jū)矣,我马瘏(tú)矣。我仆痡(pū)矣,云何吁矣!

○今译:

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未满一小筐。我思念我心上人,菜筐搁置道路旁。

攀越陡峭山石上,战马疲累足不前。且先斟满金酒壶,慰藉离思与忧伤。

登上高高山背上,战马腿软眼迷茫。且先斟满一杯酒,免我心中生悲凉。

艰难攀爬乱石冈,战马累瘫道路旁。仆人精疲力又竭,无奈愁绪浸哀肠。

有人说,有情饮水饱。还有人说,爱是难的。

世人动情之时,更多的则是为情所困,饱受相思煎熬。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相思时的种种复杂纠结,心绪难平,唯有通过富有张力、情绪饱满的诗歌语言,才得以倾吐得酣畅淋漓。

所以,古往今来,写相思题材的诗歌如江河滔滔,大海奔流。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晏几道《长相思》

除非相见,才可以终了相思。这一句大实话,被深情的晏小山认认真真地写进诗词里,痴人痴语,浅情不识,自有一番动人之处,正如黄庭坚《小山词序》所云:“其痴亦自绝人。”

古语云:“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为何柳永的诗词倍受世人尊崇,广为传颂?缘于柳永是一个极其重情之人,写诗传情通俗易懂,抓人心魄。譬如他的名句: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寥寥数笔,就把诗人誓将相思进行到底,虽九死而不悔的决绝,写到很多人的心坎里。

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爱情惊羡天下红尘男女,李清照亦是写相思高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甜蜜而忧伤。这样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自易安笔下闲闲道出,细腻而真切,描摹出相思的绵绵不绝,无休无止,一语道破,直击人心。

“花间词派”鼻祖温庭筠的《梦江南》同样以情致含蕴著称: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千帆、斜阳、江水,画面次第展开,诗人以此为背景,传神地勾画出思妇倚楼独望、苦苦等待的焦灼情态,于不用力处突出“重笔”,款款深情,低回不尽。让手捧诗笺的你,不能不心生慨叹: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确实,人生最苦是相思,最甜蜜的慰藉也即相思。可如果相思两两着陆,此心起,彼心应,回忆有时,念想有时,相思如海,深爱不移,虽然另有不得相见的遗憾、悲伤,倒也不失为一种莫大的安慰,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

譬如《周南·卷耳》。

关于《卷耳》的题旨,后人的说法有三:朱熹《诗集传》认为是“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托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置之大道之旁也”。余冠英《诗经选》中宣称这是女子怀念征夫的诗。陈子展《诗三百解题》言“《卷耳》当是岐周大夫于役中原,其妻思念之而作”。

后两者的说法比较流行,我也非常赞同。通俗地讲,《周南·卷耳》是一首抒写怀人情感的诗作,写西周时代一位采卷耳的女子和远役的征夫备受相思煎熬互相思念的故事。

卷耳即苍耳,一年生草本植物,多生长在平原、丘陵、田间地头,其幼苗可食,果实呈小小的枣核形状,上有钩刺,名“苍耳子”,可做药用。带刺的苍耳子容易粘在衣服上、头发上,取不得,去不得,钩刺还特别尖锐,扎在手上、皮肤上,如针刺一般钻心的痛。

比之苍耳,我更喜欢卷耳这个名字,似有缱绻深情之意。想来,这首《周南·卷耳》以卷耳说事,是不是也有纠缠之意,粘之极牢,去之即伤,痛入肺腑,和相思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此,且把千古风情,交付卷耳说。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采采卷耳”一句,状女子举止轻盈、衣袂迎风貌,说明采摘工作不繁重。

《周南·芣莒》中有类似的句子:

采采芣莒,薄言采之。采采芣莒,薄言有之。

采采芣莒,薄言掇之。采采芣莒,薄言捋之。

采采芣莒,薄言袺之。采采芣莒,薄言之。

《周南·芣莒》是先秦女子们采芣莒时所唱的歌谣,再现了一群勤劳的女子们采摘劳作的过程。女子们动作熟练,诗歌节奏欢快。正如清代方玉润所云:“读者试平心静气,涵泳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

白居易有诗句“芣莒春来盈女手”,和《芣莒》中的句子形神肖似,文字色彩一般。“采采”同“彩彩”,可以理解为繁茂、鲜艳的样子。

和《芣莒》欢快的笔调不同,《卷耳》借以相思说事,自然有着不一样的沉重。

《卷耳》第一章,以思念征夫的女子口吻来写。山坡上,一个身着绿衣,挎着菜筐来采摘的女子,正在田间采摘嫩嫩的卷耳幼苗。她弯着腰采呀采,没有停息,可采了小半天,筐里的卷耳苗还不过半。她索性将菜筐放置在大路旁,双眼遥望路的前方,专心致志想心事。

卷耳漫野,百花摇曳,鸟儿啁啾,云白如朵,春天的山野多么空旷、美丽,她却无心欣赏这般风景。孤孤单单、独自站立在道路旁的她,不由想起远方的心上人。

曾经,他们一起在这里采摘卷耳,采呀采呀,你侬我侬,笑语欢歌,青春做伴,眉目飞扬。可如今,辽阔的南山之上,只有她一个。那个曾和她在一起的他,独自奔赴远方的战场。想起来,不无感伤。

“不盈顷筐”说明菜筐一直未满。女子相思怀远,心系“周行”上的人,一时眼里是他,心里还是他,往日的他,今夕的他,耽误了做活,忘记了手上的营生,忘记了不盈于筐的卷耳。谁说一心能二用?

周行是周人的大路,诗经中另有两处“周行”: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鹿鸣之什·鹿鸣》);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佻佻公子,行彼周行”(《谷风之什·大东》)。

从以上诗句中可以看出,《诗经》中在周行上奔波的人大抵是男性官员,旅程十分辛苦。

《何草不黄》:“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诗句无不透露出,边塞荒凉艰苦,征戍生活紧张动荡,可怜的出征人,每时每刻奔命在野外,劳累辛苦,没有进退的自由,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返回家园。所以,思妇思念征人,牵挂征人的安危,以至于盼归望归,无心劳作,顺理成章。

一朝相思,苦心孤诣,义无反顾的不乏其人。纳兰容若的一首《梦江南》,向我们描绘着一幅相似的场景: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小立恨因谁”,哪个谁,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知,而她知。这个清冽地站在急雪纷飞的香阁之前,蹙眉含颦,思念远方游子的多情女子,无限恨,几多情,孱弱似无凭,让人怜爱有加。只是,凄楚有谁听。

恨,缘于过重的爱。《梦江南》也是一首表达相思的词作,与《卷耳》不同的是,词情凄苦、幽怨。结句意有双关,心字香烬,暮色黯然,不仅仅是实景的描画,更隐喻了主人公心已成灰的伤感。

比起她来,《卷耳》里的女子是幸福的,内心温暖,充满希望,让人艳羡。

皆因君心似我心,未负相思意。这也是这篇怀人情感的诗篇的匠心独运之处,后来诸如“后妃怀文王”“文王怀贤”“妻子怀念征夫”“征夫怀念妻子”等类似题材,释解的都是单向情感取向,苦兮兮的不能自已。《卷耳》首开先河,策划了一幕动人的独幕剧,带着我们一起,穿越时光隧道,回溯到古老的西周。

陟彼崔嵬,我马虺。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此三章笔锋在思妇处驻扎,转向另一时地,用丈夫思妻来曲写妻子思夫的手法,打破时间、空间的限制,达到花开两朵、互相映衬的艺术效果。

人困马乏日渐高的时候,我想你;前路茫茫无际涯的时候,我想你;

长夜漫漫独无眠的时候,我想你;以酒浇愁愁更愁的时候,我想的还是你。

又苦又累地想,欲罢不能地想。

诗歌采用《诗经》中常有的叠章复沓的形式,呈现出征夫在外的劳苦之状,及因思念遏制不断的愁绪,并借以马的劳顿,表露行途的艰辛。

并且,为了诗歌表达情绪的连贯性,全诗坚决取缔“女曰”“士曰”一类提示词的赘述,以一贯的朴素、简约,直击人心,直抒胸臆,情感更为强烈、直接,直接得很有力度。

这样的结构安排,独出机杼,使男女主人公的内心,淋漓尽致地得以挥发,像电影的蒙太奇手法。

此后,怀人作品亦滔滔汩汩,奔流直下。徐陵的“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关山月》),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元好问的“山间儿女应相望,十月初旬得到无?”(《客意》)等名篇辈出。饮水思源,功在《卷耳》。

写男女间爱情的忠贞不渝,情感深挚,这也是这首《卷耳》的可贵之处。

两两相望,两情相怀,是古往今来红尘男女的拳拳心声。没有什么比看到两情相惜更让人踏实和欢喜的了。

时光柔软,见证着彼此相爱的过往。月圆月缺,濯洗着人生的离合悲欢。坚定有力的爱情,一定会给我们勇往直前的力量,让我们挣脱种种困顿,隐忍相思的忧患,爱着,执着爱。

终究会有一天,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女子等到夫君,两人团圆,执手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