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氍毹的技术层面
什么是氍毹?仅仅是一块地毯吗?回答此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因为生活习惯的差异,中原民族精于丝绸纺织,对于丝绸品种的定名,多依据纺织技术的不同,例如古代有绢、练、绫、罗、绸、缎。这林林总总的名称,归根结底,是因为纺织手段的不同。但对于栽绒类毛毯的辨识,反映在汉语中,却体现在功能方面,例如有“地毯”“挂毯”之不同。但在古代新疆的胡语文书中,例如尼雅出土的佉卢文文书,明显存在三种专有名词,皆指所谓栽绒毯一类的毛织物。以往的研究已经判断出,佉卢文文书中对品类不同的栽绒类毛毯的定名,是基于栽绒技术的差异。[1]古代汉文献也有“毾㲪”“氍毹”等不同的名词,只是在汉文化圈中,这些名词的真正含义从未得到技术层面的阐释。
氍毹在尼雅出土的佉卢文木牍文书中常拼写作,又拼写作kośava。早在1936年,德国学者吕德斯已经指出,佉卢文/犍陀罗语的是梵语著作《利论》里出现的kocava。[2]20世纪著名的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则进一步比定出,汉语词“氍毹”事实上是/kośava的音译词[3],该词的意义,唐代慧琳在其所著《一切经音义》做了释义,指出所谓氍毹,“毛锦”也。[4]佉卢文文书的,巴利语拼写作kojava,多次出现在巴利语的注释文献中,例如《长部·三十二相》经的注释文本就有这个词。[5]因此,各种巴利语/英语词典皆收入该词并附有释义。巴利圣典协会出品的巴利语/英语词典给出的义项如下:a rug or cover with long hair,a fleecy counterpane,即“长毛毯,长毛床单”。
巴利语/英语词典对于kocava——“氍毹”的释义,指出了氍毹必然应具备的特点。依照英文释义,如果将氍毹与其他品类的毛毯相比较,那么氍毹应具备毛长的特点。或许正是因为kocava——“氍毹”是一块带长毛的栽绒织物,所以氍毹在巴利语文献中被描绘得非常柔软。究竟柔软到什么程度呢?巴利语的一则比喻使用到氍毹,特别形象。
简单说,巴利语三藏佛典之经部有五部,例如《长部》《中部》等,相当于汉传佛典的《长阿含》《中阿含》。但是,巴利语三藏佛典拥有的《小部》却在汉译佛典的传承中没有相对应的部类,尽管《小部》的一些经文也散见于汉译佛经,例如《法句经》等。自4世纪初流传下来的汉译《法句经》,其体系、偈句与巴利语《法句经》颇有差异,但仍可看出汉译与巴利语《法句经》应是同一部作品的不同传承。而事实上,巴利语佛经体系与汉传体系最大的差异在于注释文献。例如巴利语《法句经》有详尽的注释文献传世,而汉译《法句经》则没有相应的注释。巴利语《法句经》的注疏文本蕴含丰富的民间故事。例如第二章《不放逸》之前,有大篇幅的故事串。故事之一,讲到印度古代㤭赏弥国有一富人,捡到一名王族的男婴,于是留下自己养。后来其正房妻亲生一子,于是富人决意害死养子,并多次设计陷害。有一次,他命令女佣将男童带到高山峡谷处,让女佣从山上扔下那孩子。但是那片山谷长满竹林,竹林上又覆盖着厚厚的甘草。所以当男童坠落后,安然无恙,被路人收养。巴利语有这样几句话,形容山谷里的竹林以及男童坠落的情形:
Taṃ kho pana pabbatakucchiṃ nissāya mahāveḷugumbo pabbatānusāreneva vaḍḍhi, tassa matthakaṃ ghanajāto jiñjukagumbo avatthari. Dārako patanto kojavake viya tasmiṃ pati.
那山谷里有大竹林,长满山谷,其上是生长浓密的甘草层。当男童落下时,就好像落入氍毹一般。
这一段话,形象地展现了氍毹的柔软。本来男童被推下山谷,应有生命危险。但因为山谷长有竹林,而竹林之上还有浓密的甘草层。所以男童落下,如同跌入氍毹而安然无恙。从这一则比喻,可以知道氍毹的表面一定是厚密的,所以用来比喻那竹林上的甘草层。氍毹绝非今天人们眼中的地毯,仅有表面的栽绒,应该如英语释义所云,是一块“带有长毛的毯子”。
氍毹的长毛长在哪里?2017年5月,本文的作者来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洛浦县博物馆,仔细观察了那几块毯。得到允许之后,我们将毯子翻过一角,反面朝上。此时见到的,是一层厚实浓密的长毛。原来,在五彩斑斓的栽绒面的背后,还有一层毯,拉出很长的毛(图1)。而且十分明显,背面的长毛色未经过漂染,使用的是杂色羊毛,分别来自白绵羊以及褐色的绵羊。表面是五彩线织成的栽绒,背面有纯色长毛,由此可以明确,所谓“氍毹”应是双毯制,两毯合一毯。而巴利语/英语的释义中所谓“带长毛”,真正应指栽绒毯背面的长毛。洛浦县博物馆的实物,也可帮助理解上面《法句经》注疏故事的比喻。这就是为什么那比喻非要强调长满山谷的竹林,而在竹林之上又有甘草层,因为氍毹是合二为一的。竹林好比是氍毹背面的长毛,甘草层则好比氍毹正面的栽绒。
图1 洛浦县博物馆藏氍毹的背面
事实上,氍毹的栽绒技术要求特殊的结扣法。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研究员贾应逸著有《新疆古代毛织品研究》一书[6],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出土的所有栽绒类毯进行了分析。她辨别出古代栽绒毯有三种结扣法:一是马蹄扣。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民丰县尼雅墓葬群出土的两件彩色龟甲纹地毯,正是以马蹄扣织造栽绒。[7]第二种是“U”字形扣。最为典型的是洛浦县博物馆藏五件毯,全部使用“U”字形扣法栽绒,与尼雅出土地毯的织造技术明显不同。如此栽绒技术,如贾应逸所述,是“以纬浮长线覆盖于织物表面。织物形成后,用剪刀将绒纬割断,再经过一定的整理加工后形成毛绒,与现在的纬起绒织物相似。这种栽绒法编织的毯类,绒纬稠密,柔软性和保暖性较好”(贾应逸2015,186),所以又叫作“天鹅绒栽绒法”。除了上述两种,还有第三种扣法——伊朗扣法。这三种扣法,在尼雅出土的佉卢文文献中均有体现。
关于氍毹,至此可以做一圆满释义。“氍毹”,古有慧琳的定义,所谓“织毛为文彩五色,或作鸟兽人物,即毛布也”(CBETA,T54,711)。我们认为,氍毹应是双毯合一毯,表层使用“U”字形扣法栽绒,底毯拉出长毛。表层用来再现纹样,底毯的长毛用来增加柔软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