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为了向那位女神[1]献祭,昨日,我[2]陪同阿里斯通的儿子格劳孔来到比雷埃夫斯港。那里的人首次举办赛会,我们观看了举办的过程。我感觉,在那里居住的人举办了一场不错的赛会,但是水平不会超过色雷斯人。做过献祭,看过表演之后,我们准备返回城中。
此时,克哈若斯的儿子波雷马赫斯在远处看到我们,吩咐奴仆跑来请我们留下。奴仆跑到我身后,拉住我的披风,说:“波雷马赫斯说,请你们稍等一下。”我把身子转过来,问他道:“主人在哪里?”奴仆说:“主人马上就来,现在在后面,请你们等一会儿。”格劳孔说:“没问题,我们就等一会儿。”
片刻之后,波雷马赫斯来了,格劳孔的弟弟埃德曼托斯、尼克亚斯的儿子尼库阿提斯也走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几个人,显而易见,这些人都是从赛会现场过来的。
波雷马赫斯 苏格拉底,瞧这架势你们要离开这儿啊?要回城里吗?
苏格拉底 正如你所见。
波雷马赫斯 你肯定看到我们有几个人了,对吗?
苏格拉底 的确看到了。
波雷马赫斯 既然这样,你必须拿出强过我们的证据,否则就得待在这里。
苏格拉底 还有第三种方式,不是吗?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说服你们让我们回去。
波雷马赫斯 如果我们不听劝呢?你们还能找到说服我们的办法吗?
格劳孔 毫无疑问,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波雷马赫斯 总之我们不听劝,你们还是别动那个心思了。
埃德曼托斯 为了向女神表示敬意,今天晚上要举行火炬赛马,难道你们真不知道?
苏格拉底 真是稀奇!莫非是骑马?不知是人们骑上马,把手中的火炬传给另一个人,以这种方式赛跑,还是其他形式?
波雷马赫斯 就是这样,同时他们还准备举办一个庆祝会,很有必要看一看。用过晚餐之后,我们到街上转转,看一整夜表演。这儿有许多年轻人,我们和他们见见面,认认真真地说会儿话。就这样吧!说好了,不许走了。
格劳孔 这么说我们只得留下了。
苏格拉底 你都说出来了,既然如此,我们只能这样做了。
所以我们来到波雷马赫斯家中,在那儿看到他的兄弟吕萨斯和奥诺迪莫,以及来自凯克通的色拉叙马霍斯、来自帕尼阿的哈曼迪德斯和阿瑞斯特内莫斯的儿子克雷托丰。克哈若斯——波雷马赫斯的父亲,也在家中。看他的模样有些衰老,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他。刚才,他在院子中做了献祭,所以头上戴着花环。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上放着靠垫。
房间内的椅子围成一圈,我们坐在他身旁。看到我后,克哈若斯立即向我问好。
克哈若斯 亲爱的苏格拉底,你很少来比雷埃夫斯港看我们,真应该经常来。如果我的身体比较好,可以轻松走到城中,我们就会去找你,哪里还需要你到这里来。但是,如今你要经常来我这儿。你要知道,在肉体方面,我追求的享乐越来越少,反而越来越喜欢充满智慧的清谈。我说的是真心话,希望你多来这里,就把这儿当作你自己的家,和这些年轻人做朋友。
苏格拉底 克哈若斯,说实话,我乐于和你们这些老先生聊天。在我眼中,你们已经走过很长一段人生旅途,可以说是老旅行者。不久后,也许我们也要走上这条路。这条路是弯弯曲曲、坎坎坷坷,还是平坦大道呢?我应该向你们取经。克哈若斯,您的年龄已经达到诗人所说的“老年门”,晚年生活难熬吗?还是另一种情况?不知您怎么看?
克哈若斯 亲爱的苏格拉底,我非常乐意把自己的感受说给你听。老话说得好:同一个声音可以找到共鸣,同一种气味能够彼此融合。所以,我们年龄相仿的人喜欢经常聚聚。每当大家聚到一块时,就会抱怨这抱怨那。回忆起年轻时的各种美好时光,就像最宝贵的东西丢失了,常常觉得如今的日子不足挂齿,往日的生活才韵味十足。有人抱怨说,亲朋好友因为他年纪大而对他缺乏尊重,真令人伤心!他们觉得年纪大是痛苦的根源,我却不认为年龄是个问题。假如他们的观点成立,是不是可以说,我和年龄与我相仿的人都应该觉得难熬?其实,我遇到的那些人感觉完全不同。比如诗人索福克勒斯,一次,我和他待在一起,恰好有人问他:“索福克勒斯,你在恋爱方面怎么样?这么大年纪是否还追求女人呢?”他回答说:“别聊这事儿了,多亏不追求了,那感觉就像一个奴隶从最狠毒的奴隶主手中逃走。”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当时这么认为,现在更这么认为。上了年纪之后,人的内心变得平静,欲望少了,不用紧张兮兮的,那种境界就像从很多个歹毒的奴隶主那里逃出来,索福克勒斯的比喻的确很贴切。苏格拉底,上文提到和亲朋好友无法友好相处,其原因只有一个:人的性格。而不是什么年纪大了。假如为人处世适度、恬淡雅静,这样的人年纪大算不得太大的痛苦,否则年轻时也一样忧愁不断。
克哈若斯的话令我深感敬佩,但是他的语气让我忍不住想刺激他。
苏格拉底 亲爱的克哈若斯,我觉得许多人都不会相信你的话,而会觉得,是雄厚的资产让你觉得虽年纪大却不悲伤,你的性格和不痛苦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会说“钱肯定可以给人很多慰藉”。
克哈若斯 这话说得很对。我的话不能令他们信服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他们说得太夸张了。让我回答他们,我会像色弥斯托克勒回答一个塞里福斯人那样。那个塞里福斯人污蔑色弥斯托克勒,把他的名声归功于他是雅典人,而不是他自己取得的成绩。他回答说:“假如我是塞里福斯人,我不会出名,不过,要是让你成为雅典人,你也不会出名。”最好用相同的话来回答那些哀叹自己年纪大、缺乏经济基础的人。明白事理的人的确很难同时忍受年纪大和贫穷,但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有钱,上了年纪后依然无法平复心境,无法满足。
苏格拉底 克哈若斯,你的大多数财产是怎么来的?继承的,还是自己赚的?
克哈若斯 苏格拉底,说起赚钱嘛,我的祖父克哈若斯继承的财产和我此时的财产一样多,那笔钱在他手中翻了几番,我的父亲吕开奥洛斯挥霍了这份财产,使它比我此时的财产还少。我比我的祖父差,比我的父亲强,只要做到遗留给儿子们的财产不低于我继承的财产,我就知足了,要是遗留得多一点儿,我就更知足了。
苏格拉底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觉得你不像个见钱眼开的人。那些不能自食其力的家伙,许多都是喜欢花钱的人。自食其力的人更有理由珍爱自己的钱。正如诗人喜欢自己的诗歌,父母喜欢自己的子女,赚钱的人喜欢自己的钱财,不只是因为钱财是有用的,还因为那是他们的作品。这些人令人厌恶,在他们眼里,有价值的只有钱财,其他任何事物都不值一提。
克哈若斯 你的话没错。
苏格拉底 肯定错不了。我要请教您一个问题。您觉得这么多钱财对您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克哈若斯 也许很少有人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大的好处。苏格拉底,我想对你说的是,一旦一个人意识到死神将要到来,就会产生空前的恐惧和忧虑。以前觉得有关地狱的传说简直是太滑稽了,在人间犯下的罪过怎么可能在死后的冥界得到惩罚呢?可是,如今心中开始焦虑了,害怕万一真有此事怎么办。想到上了年纪,想到身体不好,或想到死神一步步靠近,都让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这些景象。无论说什么,他都充满疑惑,害怕极了。他开始反省自己是否曾经在哪里害过某个人,假如他发觉自己这一生犯下的罪孽特别多,就会像个小孩子似的,经常在晚上从梦中惊醒,每天都在恐惧中度过。但是,一个心怀坦荡的人只会心存美好的希望,借此慰藉自己的晚年生活。品达[3]也说过这话。苏格拉底,这位诗人的话说得非常好,他说,假如一个人一辈子对人公正,敬重神灵,就会:
让变幻不定的人心找到希望,
就会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
让他一辈子幸福,
给他一个平静的晚年。
多么美妙的言论!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说富有也许有很多好处。不过,我特指好人,而不是说所有人都这样。好人富有后就不需要故意弄虚作假,也不需要迫于无奈欺骗他人,一旦要前往另一个世界,欠神的祭品,欠他人钱财,这些都不会让他觉得害怕。苏格拉底,对一个明事理的人而言,我觉得富有固然还有许多好处,可是与之相比,我上面提到的好处对他的作用才是最大的。
苏格拉底 克哈若斯,您的话非常对。可是提起正义,到底什么才是正义呢?莫非只是实话实说和欠债还钱?如果这样做,是否会时而正义,时而不正义呢?比如说,你有个朋友,曾经在大脑清醒时把武器交给你,要是他之后发狂了,再把武器从你那儿要走,大家都会说不该还给他。不听劝告还给他反而不够正义。对发狂的人实话实说也不能算作正义。
克哈若斯 你这话没错。
苏格拉底 由此看来,给正义下定义时,不能以实话实说和欠债还钱为标准。
波雷马赫斯 (打断说)假如我们认可西蒙尼德斯的解释,就可以这样给正义下定义。
克哈若斯 行了!行了!现在轮到我去献祭了,你们接着谈论这个话题。
苏格拉底 既然这样,是否可以让波雷马赫斯替您辩论?
克哈若斯 可以,可以!(他一边说话,一边满面笑容地去献祭。)
苏格拉底 既然这样,参加辩论的接班人先生,咱们接着往下聊,西蒙尼德斯所谓的正义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波雷马赫斯 他说“正义就是欠债还钱”。我认为他的话是正确的。
苏格拉底 对,的确不能轻易怀疑西蒙尼德斯这样聪慧过人的人物,但是,波雷马赫斯,也许你能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无法理解。但是显然,他说的跟我们刚才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即,物品的主人索要代为保管的物品时,即使他大脑失常了,对方也必须归还。那么,代为保管的物品就是所欠之物,不是吗?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物品原来的主人大脑失常时,不管怎么着,都不应该归还给他,难道不是吗?
波雷马赫斯 没错,不该归还给他。
苏格拉底 既是这样说,西蒙尼德斯说的“正义就是欠债还钱”,应该说的是其他事情。
波雷马赫斯 说的肯定是其他事情。他的意思是,与朋友相处,不能危害别人的利益,而要对人善良一些。
苏格拉底 我知道了。假如二人是朋友关系,要是把钱还给主人对双方都有害,那么就不应该还钱。你觉得西蒙尼德斯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波雷马赫斯 没错,是。
苏格拉底 既然如此,欠敌人的物品,我们还需要归还吗?
波雷马赫斯 肯定得还。但是我觉得咱们能归还的只能是恶,这才合情合理。
苏格拉底 给正义下定义时,西蒙尼德斯运用的是诗人的方式,说得很模糊。他真正的意思是,把适当的物品还给所有人就是正义,也就是他说的“还债”。
波雷马赫斯 那您是怎么看的呢?
苏格拉底 神啊!假如有人问他道:“西蒙尼德斯,在医术方面,‘还债’指的是什么?还给谁?还什么?”你猜他如何回答你。
波雷马赫斯 他肯定会说,给人提供药物、食品和饮料。
苏格拉底 在烹饪技术方面,“还债”应该还什么呢?还给谁?
波雷马赫斯 给肉食加上作料。
苏格拉底 行,既然如此,请问:正义的定义是什么呢?还什么?还给谁?
波雷马赫斯 苏格拉底,如果我们的话题要和前面的保持一致,“对朋友善良,对敌人凶恶”,就是正义。
苏格拉底 对朋友善良,对敌人凶恶。莫非西蒙尼德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波雷马赫斯 我觉得是。
苏格拉底 某个人得病时,在病魔和健康方面,谁可以做到对朋友善良,对敌人凶恶呢?
波雷马赫斯 医生。
苏格拉底 在大海航行遇到狂风险浪时呢?
波雷马赫斯 舵手。
苏格拉底 那正义呢?以什么为目标、干什么,才能最大限度地对朋友善良,对敌人凶恶呢?
波雷马赫斯 发生战争时,与友军联盟攻打敌人。我觉得这就是。
苏格拉底 不错!但是,波雷马赫斯老哥,大家不得病时,医生毫无价值。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大家不在大海上航行时,舵手也毫无价值。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那战争不爆发时,正义之师也毫无价值?
波雷马赫斯 我认为不是的。
苏格拉底 莫非你是说正义在和平时期也有意义?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种地也是有价值的吧?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目的是收获庄稼?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做鞋的技术也是有价值的吧?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我觉得你会说目的是做出鞋子。
波雷马赫斯 肯定的。
苏格拉底 那就请你说一下,在和平时期,需要满足哪些条件、得到哪些利益,正义才算得上是有意义的?
波雷马赫斯 苏格拉底,签订合同、契约之类的事情。
苏格拉底 你说的签订合同、契约特指与人合伙吗?还是在说其他事情?
波雷马赫斯 肯定是指与人合伙。
苏格拉底 下棋时,一个优秀的、有用的棋友是正义的人,还是下棋能手呢?
波雷马赫斯 是下棋能手。
苏格拉底 用砖块、石头建造房屋时,相比砖瓦匠,正义者是否是更优秀、更有价值的伙伴呢?
波雷马赫斯 当然不是。
苏格拉底 演奏乐曲时,相比正义的人,琴师是很好的伙伴。同理,在哪种合作关系下,正义的人比琴师更适合作为比较好的伙伴呢?
波雷马赫斯 我觉得应该是金钱方面的关系。
苏格拉底 波雷马赫斯,恐怕不能算上花钱之类的事情。举个例子吧!合资做马匹交易时,我觉得懂马的人是更好的伙伴,难道不是吗?
波雷马赫斯 当然是。
苏格拉底 做船舶交易时,难道船舶制造人或舵手不是更好的伙伴吗?
波雷马赫斯 我觉得是的。
苏格拉底 在合伙用钱方面,什么时候正义者才是一个不错的伙伴呢?
波雷马赫斯 苏格拉底,你谨小慎微地存钱时。
苏格拉底 也就是说,你用不到钱,把钱存起来时,对吗?
波雷马赫斯 对。
苏格拉底 这简直就是说,正义在金钱无用时才有用,对吗?
波雷马赫斯 似乎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 把修剪枝条的剪刀收起来时,正义在公私两方面都有价值;可是当你把这把剪刀拿来修剪枝条时,有价值的就成了修剪葡萄枝的技术了。
波雷马赫斯 当然是。
苏格拉底 也可以说,把盾和琴收起来时,正义是有价值的;一旦把它们拿来使用,有价值的就成了军人和琴师的技术。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一切其他事物都是如此吗?也就是说,当它们有价值时,正义就没价值;当它们没价值时,正义就有价值。
波雷马赫斯 也许就是这样。
苏格拉底 老哥啊!在没有价值的事物面前,正义才显出它的价值,假如是这样,它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咱们换个方法探讨这个问题。在拳击或其他方面,长于进攻的人同样长于防守,对吗?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长于预防、躲避疾病者,也长于制造疾病,却不被注意到。对吗?
波雷马赫斯 我觉得是的。
苏格拉底 那么一个长于防守阵营的人,也长于侦察、偷袭敌军。对吗?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能看护好一样东西的人,偷这样东西的手法最高超。对吗?
波雷马赫斯 似乎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 如此说来,正义者在保管钱和偷钱方面都很有一套。对吗?
波雷马赫斯 经过推导,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苏格拉底 最终,正义者竟然是一个窃贼!荷马特别赞赏奥德修斯的外公奥托吕克斯,说他盗窃和背叛誓言的水平天下第一。所以,“正义者竟然是一个窃贼”这个想法恐怕是从荷马那里学的吧。你和荷马、西蒙尼德斯似乎觉得正义就是盗窃之类的事情。只不过这类事情是出于对朋友有利,对敌人有害的目的才做的,这就是你的观点,对吗?
波雷马赫斯 神啊!怎么可能是!我已经被搞得头晕了,甚至已经忘记刚才说了些什么。无论说什么,我最终还是觉得帮助朋友,损害敌人就是正义。
苏格拉底 什么是你所说的朋友?那些表面上的好人,还是那些表面上看着不好、但是实际不错的人呢?什么是你所说的敌人?那些表面上的坏蛋,还是那些表面上看着不坏、实际属于坏蛋的人呢?
波雷马赫斯 这不需要解释。人们常常喜欢那些他觉得很好的人,厌烦那些他觉得很坏的人。
苏格拉底 普通人是否会把很多坏蛋错当成好人,却把很多好人错当成坏蛋呢?
波雷马赫斯 的确会出现这种错误。
苏格拉底 这会导致把好人错当成敌人,把坏蛋错当成朋友,对吗?
波雷马赫斯 肯定会的。
苏格拉底 如此说来,损害好人,帮助坏蛋就是正义了?
波雷马赫斯 似乎是这样。
苏格拉底 但是好人怎么能干不正义的事情呢?他可是正义的!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照你所说,可以推理出:对于不做不正义之事的人,损害他们反而是正义。是吗?
波雷马赫斯 不对,苏格拉底,不对!这个结论怎么可能成立呢?
苏格拉底 帮助正义者,损害不正义者算是正义吗?
波雷马赫斯 相比刚才那个说法,这样说更好一些。
苏格拉底 波雷马赫斯,很多不懂事的人觉得,帮助他们的敌人,损害他们的朋友竟然属于正义,原因是他们认为这些敌人是好人,这些朋友却是坏蛋。因此,我们推理出的结论恰好和之前说的西蒙尼德斯的意思相反。
波雷马赫斯 结论的确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如变换一下前提条件,也许原因是我们没有定义好“朋友”和“敌人”。
苏格拉底 波雷马赫斯,什么地方没定义好呢?
波雷马赫斯 把朋友定义成看起来好的人,这就是错误所在。
苏格拉底 那么,如今我们如何定义?
波雷马赫斯 我们应当把朋友定义为真正的好人,而不是看起来像好人的人。看上去好,实际上不好的人算不得真正的朋友,只能算是表面上的朋友。同样道理,敌人也是如此。
苏格拉底 也就是说,那些坏蛋是敌人,好人才算朋友。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之前我们说过,对朋友善良,对敌人凶恶就是正义。说到这儿,我们是否应该在前面加上一个条件,变成:如果朋友果真是好人,应该对他们善良;如果敌人果真是坏蛋,应该对他们凶恶,如此才算得上是正义?
波雷马赫斯 肯定是。下这样的定义,我认为才算是完美的。
苏格拉底 先别着急,不管那人品质如何,一个正义的人都能损害他吗?
波雷马赫斯 肯定可以,他应该损害那些属于坏蛋的敌人。
苏格拉底 以马为例,受伤的马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波雷马赫斯 变坏了。
苏格拉底 变坏的是谁的品行呢?马的还是狗的?
波雷马赫斯 变坏的是马的品行。
苏格拉底 同理,受伤的狗变坏的是狗的品行,而不是马的品行吧?
波雷马赫斯 当然是的。
苏格拉底 朋友,请问我们能否说,受伤的人变坏的是人的品行。
波雷马赫斯 肯定可以这样说。
苏格拉底 正义是人的品行,对吗?
波雷马赫斯 当然对。
苏格拉底 我的朋友,如此说来,受损害的人肯定会变得不正义,对吗?
波雷马赫斯 好像没错。
苏格拉底 现在开始说音乐家,他是否可以使用自己的音乐技巧令他人不理解音乐?
波雷马赫斯 不可以。
苏格拉底 骑手呢?他是否可以利用自己的骑术令他人变得不会骑马?
波雷马赫斯 不可以。
苏格拉底 那正义的人呢?是否可以利用自己的正义令他人变得不正义呢?也就是说,好人是否可以利用自己的美好品德令他人变成坏蛋?
波雷马赫斯 不可以。
苏格拉底 我觉得热不具备制冷功能,与热相对的事物才具备制冷功能。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干燥不具备发潮功能,与干燥相反的事物才具备发潮功能。
波雷马赫斯 没错。
苏格拉底 好人不具备损害他人的功能,和好人相反的人才具备损害他人的功能。
波雷马赫斯 显而易见,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正义的人算得上是好人吗?
波雷马赫斯 肯定算是好人。
苏格拉底 波雷马赫斯,正义者不具备损害朋友或其他人的功能,和正义者相反的人才具备这种功能,也就是不正义者具备的功能。
波雷马赫斯 苏格拉底,我认为你说的都不错。
苏格拉底 假如有人把正义说成向所有人还债,他说的“还债”,其实就是损害他的敌人,帮助他的朋友。那我就会觉得发表这种言论的人肯定缺乏智慧。因为通过辩论,我们已经得出结论:不管怎么说,伤害谁都是不正义的。
波雷马赫斯 我赞成。
苏格拉底 假如某个人觉得,这是西蒙尼德斯,或毕拉斯,或皮塔克斯,或别的智者提出的观点,咱们两个就要合伙摇旗呐喊,一起向他发起进攻。
波雷马赫斯 我计划加入战斗。
苏格拉底 你觉得“正义就是帮助朋友,损害敌人”的观点是谁提出的?我猜的是谁,你知道吗?
波雷马赫斯 谁提出的?
苏格拉底 我觉得是佩里安得罗,或佩狄卡,或泽尔泽斯,或底比斯人伊斯美尼亚,或别的富有并且自我觉得势力大的人提出的观点。
波雷马赫斯 你的话非常对。
苏格拉底 不错。给正义下的这个定义无法成立。既然已经看明白这一点,谁可以给它再下一个定义呢?
我们交谈时,色拉叙马霍斯多次想插话和我们争辩,附近的人着急听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于是把他拦下了。我把以上这些话说完之后,停顿了片刻。此时,他再也无法忍受,精神饱满地猛冲过来,就像一头想把我们撕碎的野兽,把我和波雷马赫斯吓得手足无措。他冲我们大声嚷嚷。
色拉叙马霍斯 苏格拉底,刚才你们在我们面前胡说些什么,互相吹嘘,说的是什么东西?假如你果真想搞明白正义是什么,就不能这样只是提问题,以在辩驳中获胜沾沾自喜。你真够滑的,明白相比回答问题,提出问题更简单。你为何不自己给正义下个定义呢?不要和我瞎说什么所谓的正义,就是义务、还债、利益或收获等诸如此类的话。你说的那些啰啰唆唆的废话,我一句都不想听。你说正义到底是什么,请直接说明白。
他这些话令我感到特别震惊,我用眼睛盯着他,觉得有些恐惧。假如我不是在他大喊之前就已经看到他了,突然这么来一下,我觉得自己一定会被他吓傻。我们的交谈惹怒他之前,我就看着他了,多亏这一点,我才可以勉强答复他。我心惊胆战。
苏格拉底 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你千万不要找我们的碴。我和波雷马赫斯在一来一去地讨论,假如讨论的过程中出现错误,还请你体谅,因为我们也不想这样。假如我们的目的是寻找金子,怎么可能只彼此吹捧,却错失寻找金子的机会呢?如今要寻找一种比金子更宝贵的东西——正义。不会傻到只记得互相吹捧,却不去努力寻找它,对吗?朋友,请你务必理解,我们是在真心真意地寻找,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你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不应该斥责我们,而应该同情我们。
我的话让他大笑了一阵,之后,他冷冷一笑。
色拉叙马霍斯 赫拉克勒斯可以证明,你运用的正是著名的苏格拉底式的反诘法[4]。我很早以前就尝到了它的威力,已经知会过这里的人,告诉他们说你是一个不肯回答问题的人。别人问你话时,你怎么着都不肯回答。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你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你应该清楚,假如你问别人:“如何得到十二?”与此同时,你还告诉他说:“不许你回答说二乘六、三乘四、六乘二,或四乘三。这都是废话,我不愿意听。”我觉得你自己也明白,你这样问别人,谁都无法回答你。可是,假如他告诉你说:“色拉叙马霍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许我回答的,我就不可以说,对吗?假如里面刚好有一个正确答案呢?我尊敬的人啊,莫非我要拿一个错误的答案回答您,反倒把正确的答案丢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故意让他答出错误的答案吗?”如果是你,该如何回答别人呢?
色拉叙马霍斯 呃……难道这两件事情可以相提并论?
苏格拉底 它们有什么不可以相提并论的理由?即便二者不相像,如果被问者认为它们相像,无论我们是否阻止他,他依然可以用那个自己想到的答案来回答你,难道你不这样觉得吗?
色拉叙马霍斯 你一定要这么做?回答我时,一定要从我不允许的答案中挑出一个,对吗?
苏格拉底 如果我已经认真考虑过该这么做,我这么做有什么奇怪的吗?
色拉叙马霍斯 好吧!假如我给正义下一个更好的定义,它和这些答案都不同,你说该如何惩罚你?
苏格拉底 无知者只能接受处罚吗?没有什么其他办法?我觉得无知者应当接受的处罚就是向有智慧的人学习。
色拉叙马霍斯 你是一个令人喜欢的人,但是不能只是学习。除此之外,你还要接受经济上的处罚。
苏格拉底 假如我有钱,我甘愿接受处罚。
格劳孔 色拉叙马霍斯,你不用担心罚款的事情,我们愿帮苏格拉底付钱,你只需要接着往下说。
色拉叙马霍斯 行吧!但是我确信,如此一来,苏格拉底肯定又使用他那套惯用的手法。他自己不回答问题,只知道把别人的回答推翻。
苏格拉底 我最亲爱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你让一个人如何回答呢?首先,他不明白,也知道自己不明白。其次,即便他有话要说,权威人士却把他的嘴巴堵上了。你说自己知道,心中已经有答案,既然如此,就请你来说说吧,那样更合适一些。还望你不吝赐教,多教教格劳孔和我们这些人,我必然会非常感谢你。
说到这儿时,格劳孔和其他人都请色拉叙马霍斯讲给大家听。他原本就特别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水平,觉得自己的答案水平很高。可是,他又故意装出让我来讲的模样,最终才肯屈服。
色拉叙马霍斯 苏格拉底就喜欢在这个地方耍滑头,他不肯教别人任何知识,却处处向人学习,学到之后,他甚至不愿说一句感谢的话。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我的确向人学习,你这样说没错,可是你竟然说我不愿说一句感谢的话,这有失偏颇。其实,我尽可能表达谢意,却因为囊中羞涩而只能口头称赞。我觉得自己非常愿意称赞那些回答得非常好的人。只要你回答我,立即就能明白我说的话,因为我觉得你肯定可以给出一个不错的答案。
色拉叙马霍斯 听好了,要我说,正义不是别的,而是强者的利益。你为什么不鼓掌呢?为什么不赞扬呢?你肯定不想这么做。
苏格拉底 在表明我的态度之前,我首先要搞清楚你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我并不清楚。你的意思是,对强者有好处就是正义。色拉叙马霍斯,你说这话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你的意思是,浦吕达马斯比我们大家都强健,毕竟他是运动员,进食牛肉让他变得健壮,因此是正义的;而吃牛肉对我们这些身体不如他的人虽然也是有帮助的,但就是不正义?
色拉叙马霍斯 苏格拉底,你真是个坏蛋!故意搅乱这个辩论,让它蒙受巨大损失。
苏格拉底 我的先生,我只是想让你说清楚你的意思,绝对没有捣乱的意思。
色拉叙马霍斯 国家的统治者各不相同,僭主[5]、贵族和普通百姓都可以成为统治者。莫非你不知道?
苏格拉底 我知道。
色拉叙马霍斯 所有城邦的统治者都是政府吧?
苏格拉底 没错。
色拉叙马霍斯 谁的力量强大,谁就可以统治,对吗?任何一个政府,它制定的法律都对统治者有利。普通百姓控制下的政府制定的是民主法律,僭主控制下的政府制定僭主法律,其余的也是如此。在他们制定的法律中,清清楚楚地写着:只要是有利于政府的,对百姓而言就是正义的;僭越就等同于违法犯罪,就属于不正义。所以,正义只代表了当权政府的利益,在每一个已经建立的国家都是这样的,这就是我的意思。任何地方的正义都不过是强者的利益,这就是我给正义下的结论,也是唯一合理的结论。
苏格拉底 此时,我搞清楚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我需要研究一下这个观点是否正确。色拉叙马霍斯,你不允许我说正义是利益,自己却这么说,只是在“利益”之前加了几个字——“强者的”。
色拉叙马霍斯 也许,你觉得这几个字无足轻重。
苏格拉底 是否重要此时还说不好,不过,我们肯定要想一想你的观点是否正确。你要知道,我也支持正义就是利益的说法。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何又加上“强者的”这几个字,因此要仔细考虑一下。
色拉叙马霍斯 考虑吧!随便!
苏格拉底 我要考虑一下。你不是已经对我说了,听从统治者的命令就是正义,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各个国家的统治者始终都是正确的吗?或者说他们犯一些错误是在所难免的?
色拉叙马霍斯 显而易见,他们难免有犯错的时候。
苏格拉底 既然如此,他们在制定法律时,是否会出现一些法律正确、另一些法律错误的情况?
色拉叙马霍斯 我觉得会出现。
苏格拉底 制定的法律对他们有利时,就是所谓的正确的;制定的法律对他们不利时,就是所谓的错误的。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的话?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被统治者遵守统治者制定的法律就是正义,无论是什么样的法律,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对。
苏格拉底 如果按照你的观点,正义就不只是做有利于强者的事情了,它还可以是做不利于强者的事情。
色拉叙马霍斯 你这叫什么话啊?
苏格拉底 我认为你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不如让咱们好好研究一下。统治者下发一项命令,让普通百姓去执行时,偶尔会下发错误的命令,导致普通百姓做出危害统治者利益的事情。由于听从统治者的命令就是正义,所以普通百姓不得不执行任何命令。在这一点上,我们已经达成一致意见,难道不是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劳烦你再思考一下:如果你的观点成立,等于是亲口承认,做不利于统治者的事情,也就是不利于强者的事情,也是正义的。原因是统治者也会不知不觉间下发一项损害自己利益的命令。但是你说过,正义就是做统治者下令做的事情。聪慧过人的色拉叙马霍斯,这个结论和你原来给正义下的定义相悖,这是在所难免的。这分明是说,弱者要听从强者的命令,做损害强者利益的事情。
波雷马赫斯 苏格拉底,宙斯可以做证,你已经说得非常清晰。
克雷托丰 (打断他,说道)你可以当他的证人。
波雷马赫斯 还有找证人的必要吗?色拉叙马霍斯已经亲口承认,统治者偶尔会制定出对自己不利的法律,普通百姓遵守这些法律就是正义。
克雷托丰 波雷马赫斯,色拉叙马霍斯的意思只是,遵从统治者的命令就是正义。
波雷马赫斯 克雷托丰,你说的没错。不过,他还说,正义代表强者的利益。他认可这两点之后,还认可一个观点:有时,强者会下发命令,让弱者,即被统治者做一些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如此看来,正义有可能对强者有利,也有可能对强者不利。
克雷托丰 强者觉得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就是所谓的强者的利益。色拉叙马霍斯的意思是,正义就是弱者去做这些事情。
波雷马赫斯 他并没有说这种话。
苏格拉底 无所谓,假如色拉叙马霍斯现在这样认为,我们就当他原本就是这样想的。色拉叙马霍斯,你所说的正义是什么?是强者心里自以为的利益吗?无论你是否这样说过,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吗?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不可以,我会把一个犯错的人在犯错时当成强者吗?你为何这样认为?
苏格拉底 你已经承认,统治者偶尔会犯错,而并非一直都是正确的,我说的这个意思已经包含在你说的这句话中,所以我觉得你就是这个意思。
色拉叙马霍斯 苏格拉底,你真善于诡辩。比如说医生给人诊断疾病时出错,你要在他犯错时称他为医生吗?又比如说,专业会计人员算账时出现错误,你要在他犯错时称他为专业会计人员吗?不能在他们犯错时把他们称作医生、会计或文学家,这样叫太粗心。其实,不犯错才算是名实相符。严格地说(你比较喜欢严格),不犯错才能被称为艺术家或手艺人。你要明白,缺乏知识才会犯错,犯的错误越大,也就越不符合自己的称号。工匠、圣贤、哲人和统治者都是这样的。不犯错的统治者才算是真正的统治者,经常制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法律,命令普通百姓依法行事。正是因为这个,我开始时才说,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此刻,我还是这样说。
苏格拉底 行吧,色拉叙马霍斯,你觉得我善于诡辩,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的确很擅长。
苏格拉底 你觉得我故意刁难你,所以才提出那些问题?
色拉叙马霍斯 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你肯定赚不到便宜。别想骗我,也别想说服我。
苏格拉底 神啊!我怎么敢这样做呢?你再提到弱者守护强者的利益时,请讲清楚你所谓的强者或统治者是模糊概念,还是你刚才所说的严格概念,这样才能防止这种情况又一次在我们之间发生。
色拉叙马霍斯 我说的是严格概念。行啦,尽管使出你的诡辩吧!随便找我的错误,不用发善心,也不用手下留情。你肯定觉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苏格拉底 你可是色拉叙马霍斯,和你诡辩岂不是在行家面前卖弄,你是否觉得我疯了?
色拉叙马霍斯 刚才你已经尝试过,但是没得逞。
苏格拉底 行啦!别啰啰唆唆的啦!请告诉我,严格概念上的医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挣钱的,还是治病的?我问的可是真真正正的医生,别忘了这一点。
色拉叙马霍斯 治病的人,那样才算是医生。
苏格拉底 真真正正的舵手是什么样的人?是水手中的领导,还是一个平凡的水手?
色拉叙马霍斯 水手中的领导。
苏格拉底 一个水手并不是因为正在驾驶船只才被我们叫作水手,所以我们不需要考虑他是否正在水上驾驶船只。舵手因为自己具有领导众多水手的技术而被我们称作舵手,并不是因为他正在船上航行。
色拉叙马霍斯 这话说得没错。
苏格拉底 是否可以说任何技术都具有自己的利益?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所有技术都想寻找自己的利益,也都想提供自己的利益,这是它自然而然的目的,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对于任何一项技术,除了它自身的十全十美,还需要其他因素吗?
色拉叙马霍斯 我不懂你在问什么。
苏格拉底 就像你问我,身体除了身体之外,还需要依赖其他因素吗?我会告诉你,肯定还需要依赖其他因素。正是因为这个,才出现了医术。身体不可以只依赖自身,它毕竟是有缺陷的,因此才出现了医术,我这话说得没错吧?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那么医术自身是否有欠缺呢?也就是说,是否所有技艺都存在某种欠缺呢?就像眼睛欠缺视力,耳朵欠缺听力,所以需要一种技术在视力和听力方面弥补它们的不足。技术自身有欠缺,因此要用其他技术来弥补不足,但是后面这种技术又需要别的技术来弥补,这样推算下去将永远无法结束,对吗?或者说所有技术都只追求自身的利益,无须它本身或别的技术去寻找自己的利益弥补它的不足?其实,技术本身没有任何缺陷,它只应该追求目标的利益,除此之外,不该去寻找其他任何利益。严格意义上的技术特别符合自己的本质,也是十分正确的。你觉得呢?这么说对吗?我们都站在你所说的严格概念上来说。
色拉叙马霍斯 好像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那么医术追求的是对人的身体有利,而不是对医术自身有利,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骑术追求的是对马有利,而不是对骑术本身有利。既然技术无须其他因素,那么所有技术都只对它的服务对象有利,而不是对这项技术本身有利。
色拉叙马霍斯 看上去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可是技术是操纵、统治它的服务对象的啊,色拉叙马霍斯!
色拉叙马霍斯特别不情愿地表示认可。
苏格拉底 所有科学或技术都不会只追求对强者有利,却不追求对它操纵的弱者有利。
开始时,色拉叙马霍斯想争辩,不过,最终他认可了。
苏格拉底 身为医生,追求的是对谁有利呢?对医生有利,还是对病人有利?真正的医生目的并非盈利,而是控制人的身体,我们在这个方面已经达成共识,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是否可以说舵手是控制水手的人,而非平常的水手?
色拉叙马霍斯 可以。
苏格拉底 这种舵手或支配者需要做的是对手下的水手们有利,而不是对自己有利。
色拉叙马霍斯表示认可,尽管有些不情愿。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每一个政府中的统治者,在位时都要对下面的普通百姓有利,而不能只对自己有利,所有言行的目的都是对普通百姓有利。
说到这儿,大家都已经清楚,我们已经为正义下了一个相反的定义。色拉叙马霍斯默不作答,却提出一个问题。
色拉叙马霍斯 你是否有奶妈,苏格拉底?请告诉我。
苏格拉底 轮到你回答问题了,你竟然默不作答,反而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色拉叙马霍斯 你的鼻涕流出来了,需要有人帮你擦一下,可是她没管你,也没教教你羊和牧羊人之间的不同之处。
苏格拉底 你为什么这么说?
色拉叙马霍斯 因为你觉得牧羊人或牧牛人是为了对牛和羊有利才把牛和羊喂得很肥壮,而不是为了对他们自己有利,也不是为了对他们的主人有利。你甚至觉得每个国家的统治者在位期间,都没有把他们的人民当成上面提到的牛和羊。在你心目中,他们夜以继日地费尽心思,目的并非对他们本身有利。无论是正义,还是正义的人,都为强者和统治者服务,却不为那些饱受磨难的普通百姓和被奴役的人服务,你竟然不知道这一点。你一点儿都不明白什么是正义和不正义,也不明白什么是正义的人和不正义的人。不正义刚好相反,目的是管教那些老老实实的正义者。普通百姓为官员服务,以此博得官员的欢心,但是他们自身却什么都得不到。苏格拉底,你真笨,就不能仔细考虑一下?和不正义的人来往时,正义的人经常吃亏。就说做生意吧!正义的人和不正义的人一块做生意,分红利时总能看到正义的人分得少,什么时候多分过?再说办公事吧!两个收入一样的人缴税时,往往不正义的人缴纳得少,而正义的人却缴纳得多。一旦到了分钱时,往往不正义的人把钱全部拿走,正义的人一分钱都拿不到。正义的人担任公职时,就算对其他事情没有损害,对他个人的事业也会造成很大损失,因为他没有时间打理。另外,他的亲戚、朋友都会恨他,因为他不愿意损公肥私,不愿意为了私情做违法的勾当。不正义的人呢?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刚好反过来。此时,我要说一下刚才提到的那种人,他们有能力赚大钱。你想一下这种人,就会恍然大悟,知道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能获得更多利益。越不正义的人越开心,举个极端的例子,可以更方便你理解这个结论。哪种人烦恼最多呢?是那种宁愿损害自己,也不愿损害别人的人。僭主的残暴统治就是最不正义的行为,无所顾忌地抢夺他人财物,不管那是神的还是人的,也不管那是公有的还是个人的。普通人犯错被查会受到惩罚,还会损害名声,在别人看来,他们犯了极大的错误,简直就是匪盗、拐子、诈骗犯、小偷。可是,那些抢走人民的财产、限制人民的人身自由的人,却被别人看成是有福之人,而不是恶徒。被他们统治的人民说这种话,每一个听闻他们做那些非法勾当的人也说这种话。普通人指责不正义,是因为害怕被不正义的人占便宜,而不是害怕不正义的事情。苏格拉底,正是因为这个,只要所做的不正义的事情规模足够大,就能比正义更强大,更随心,更有气势。我一开始说正义就是对强者有利,不正义就是对私人有利,原因就在于此。
色拉叙马霍斯就像在浴室中工作的伙计,这番议论就像是一大桶水灌进我们耳朵里。说完这话,他准备抽身离开,却被周围的人拦下,请求他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我本人也请求他证明。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你太有头脑了!感谢你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但还没有验证它是否正确,也没有驳斥它,你就要离开。难道你觉得你的观点不算一件大事?这关系到所有人的人生道路,关系到大家做什么样的人最有利。
色拉叙马霍斯 这件事有多重要,你觉得我不知道吗?
苏格拉底 你觉得自己在做人方面很有头脑,我们这些人在做人方面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们没有你那样的头脑。你似乎并不关心我们,对这件事丝毫不上心。请务必给我们指引方向,将来我们会回报你对我们的帮助。我可以先向你表明我的观点:你一直没能说服我。就算能随心所欲地做不正义的事情,把它做到极致,没有任何约束,我依然不觉得不正义比正义更有利。我的朋友,随他人做不正义的事情,用欺骗和强权干非法勾当吧!这比正义更有好处吗?我一直不这样觉得。可能这里的人都这么认为,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持有这样的观点。请教教我们,用事实证明:正义比不正义更有利的观点是不正确的。就当你自己在做善事。
色拉叙马霍斯 你根本听不进我说的话,还让我说服你,我怎么做得到呢?有什么方法吗?莫非让我往你大脑中强行塞进这个道理?
苏格拉底 哎呀,不是。但是请你不要随便变换已经说过的话,行吗?就算你变换,也不能用偷换概念的方式蒙混过关,而是要堂堂正正地说出来。色拉叙马霍斯,此时,让我们回忆一下刚才的辩论,起初,为真正的医生下定义时,你觉得应该下个严格的定义,之后却觉得不应该为牧羊人下同样严格的定义。在你看来,牧羊人不过是要喂饱羊,根本不需要为羊考虑。他像个一心贪图享用美味羊肉的贪吃鬼,又像个一心从羊身上盈利的商人。技术的美在于发挥出自身最大的功效,所以,我觉得牧羊的技术在于为羊群谋取最大利益。我觉得咱们一定要承认,统治者也是同样的道理,当他是真正的统治者时,不论公事私事,他都要站在他管辖的人的角度去想。这些城邦的统治者怎么可能情愿做这种事情呢?
色拉叙马霍斯 我知道他们不情愿做。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为什么会这样呢?不知你是否发现,通常人们不愿意做管理方面的工作,而是想要得到回报。其原因是,在公事方面,他们的目的不是对自己有利,而是对统治者有利。我要请教你一个问题,请告诉我是否因为各种技术的功能不同,才导致各种技术各不相同?我的朋友,你真高明!但是请不要说一些虚伪话,那样会导致我们的辩论无法继续。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这就是区别。
苏格拉底 它们是否带给我们各种各样的好处,每一样都很独特?就像医术带给我们健康,航海术让我们的航行变得安全。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没错。
苏格拉底 赚钱的技术给我们带来钱,因为它的功能就是这样的,对吧?可以把医术和航海术当成同一种技术吗?假如按照你的建议,从严格意义上说,一个舵手的健康是因为航海,就可以把他的航海术当成医术吗?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不可以。
苏格拉底 如果赚钱时,一个人变得身体健康,你也不会把这种赚钱的技术当成是医术,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假如一个人在为人治病的过程中赚到钱,你是否会觉得他这种医术是一种赚钱的技术?
色拉叙马霍斯 不会。
苏格拉底 好吧!我们已经达成共识,觉得所有技术都可以带来独特的利益,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假如存在一种东西,可以为每一个人带来好处,显而易见,大家必然使用了同种技术,而不是使用他们独有的技术。
色拉叙马霍斯 似乎可以这么说。
苏格拉底 所以,我们得出结论,匠人得到回报不只是运用了特有的技术,还运用了一种赚钱的方法。
色拉叙马霍斯表示认可,只是不太情愿。
苏格拉底 他的本职技术并不是他得到回报的原因,既然如此,从严格概念上说,健康来自医术,回报来自赚钱的技术,别的各个行业都是这样的,各种技术都发挥出它的作用,为它照看的对象创造利益。假如匠人没有获得回报,还能让自己的本职技术为自己带来利益吗?
色拉叙马霍斯 似乎不可以。
苏格拉底 不能从工作中获得回报,对他本身有什么好处呢?
色拉叙马霍斯 确实没什么好处。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说到这里,已经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正如我们往日所说,所有运营机制都是为了对象,目的是让对象,即弱者获利,而不是为了让强者获利,包括统治术在内的任何技术都不是为了给它自身带来利益。正是这个原因,我刚刚才说,任何人都不愿意做统治者,不愿意管别人的杂事。登上统治者之位后,他要使出所有能力努力工作,一心为他管辖范围内的被管理对象服务,却不考虑自己的利益。所以,他需要回报。给他回报才能让他乐于出任统治者,可以给他名声,也可以给他利益。假如他不肯做,就惩罚他。
格劳孔 苏格拉底,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知道名声,也知道利益,这两种回报我都明白,但是惩罚也被你拿来当作一种回报,我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苏格拉底 有了这种回报,就可以让最出色的人出任管理者,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大家觉得那些追名逐利的人是可耻的,其实也确实如此,难道不是吗?
格劳孔 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好人不愿意为了名利出任官员,原因就在于此。出任这种职务,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拿钱,还要被人当成仆人。他们不愿意这样做,更别说什么中饱私囊,暗箱操作,被当成一个贼了。他们没什么野心,所以名誉也无法让他们动心。只能使用惩罚的手段,强迫他们出任官员。人们鄙视那些没被强迫却自愿出任官员的人,也就不难理解了。不让你管理别人,却让一个比你差劲的人来管理你,才是最严重的惩罚。我能想象出,好人因为害怕这种惩罚而不得不出任官员。他们这样做是迫于无奈,因为无法找到比他们优秀或和他们同样优秀的人承担责任,而不是追求自身的飞黄腾达。如果整个国家到处都是优秀的人,人人都不肯做官,正如此时大家抢着做官一样热情,我们才能发现:一个真正的统治者追求的是对普通百姓有利,而不是对自己有利。因此,有见识的人不愿意给人恩惠,觉得那样是多管闲事,却愿意得到别人施加的恩惠。所以我肯定不赞成色拉叙马霍斯的观点——“正义就是对强者有利”。我们以后再说这个问题。相比正义的人,不正义的人生活得更好,我觉得他提出的这个问题非常严重。格劳孔,你更倾向于哪种观点?你认为谁的话更对?
格劳孔 在我看来,正义的人生活得更好。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说,不正义的人能获得更多利益,你刚才是否听到了?
格劳孔 听到了,可是我不认为这话是对的。
苏格拉底 为了让他明白他的说法并不正确,我们是否有必要想出一个说服他的方法?
格劳孔 肯定有必要。
苏格拉底 他提出自己的观点之后,假如我们效仿他正面提出观点,说一下正义有什么好处,等他回答后,我们再辩驳,之后把我们双方提出的好处分别总结到一块,让两者一较高下,就一定需要一个做出裁决的公证人。但是,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们既做辩护人又做公证人,那就是彼此认可对方的观点。
格劳孔 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 你最喜欢哪种方法?
格劳孔 第二种方法。
苏格拉底 既然这样,色拉叙马霍斯,请从最初的问题开始回答我。你曾经说过,相比极端的正义,极端的不正义更有利,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我确实说过,还说过为什么要这样说。
苏格拉底 你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也许是把正义和不正义看成一个是善良的,一个是罪恶的,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是的。
苏格拉底 正义是善良的,不正义是罪恶的,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朋友,你的心实在是太好了。我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我的观点是:正义有害处,不正义有好处。
苏格拉底 你的观点是怎样的?
色拉叙马霍斯 恰好相反。
苏格拉底 你觉得正义是罪恶的?
色拉叙马霍斯 不是,我觉得正义天生是善良的、尊贵的。
苏格拉底 你觉得不正义天生是罪恶的吗?
色拉叙马霍斯 并非如此。我认为它是明智的、善良的。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你果真觉得不正义是明智的、善良的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最起码那些可以让很多城邦和很多人民屈服的极端不正义的人是这样的。可能你觉得那些小偷小摸的人就是我说的不正义的人。就算是小偷小摸一类的人,不被抓住时也有他的好处,只是不如我刚刚说的窃国僭主。
苏格拉底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误解你。你的行为让我很震惊,竟然觉得不正义是一种美好的品德,属于聪明,反倒把正义说得如此不堪。
色拉叙马霍斯 我的观点确实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 我的朋友,别说得那么肯定,应该给自己留条退路,否则让别人怎么跟你辩论呢?假如你的观点是,不正义有好处,但是它是罪恶的,是不道德的,我们还可以接着辩论。如今已经非常清楚,你的观点是,不正义是有利的,是道德的。那些被我们认为是正义的东西,竟然被你认为是不正义的。你的胆量真大!竟然敢说不正义是道德的,也是聪明的。
色拉叙马霍斯 你太敏感了。
苏格拉底 随便你怎么说。假如我感觉你说的都是心里话,我会一直思考下去,一直和你争辩,而不会畏惧、逃避。色拉叙马霍斯,我觉得你现在已经表明自己真实的想法,而不是在闹着玩。
色拉叙马霍斯 是否是我的真实想法和你有关系吗?你可以把这个说法推翻吗?
苏格拉底 的确和我无关。但是,请允许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在你看来,一个正义的人是否有战胜其他正义的人的欲望?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不会。不然他怎么会是现在这种儒雅的好先生呢?
苏格拉底 他是否会想战胜其他正义行为?
色拉叙马霍斯 同样不会。
苏格拉底 他是否觉得应该战胜不正义的人,觉得这样做才算正义?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但是他不可能获胜。
苏格拉底 我想问的不是他能否获胜,而是一个正义的人觉得不该战胜其他正义的人,也不想战胜其他正义的人,却想战胜不正义的人,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不正义的人会怎么做呢?是否想战胜正义的人和事?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想。不要忘记:他想战胜一切。
苏格拉底 他是否想胜过其他不正义的人和事,无论是什么事情,都尽量让自己得到的利益最大?
色拉叙马霍斯 确实想。
苏格拉底 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正义的人希望战胜异类,却不希望战胜同类,但是不正义的人要求战胜同类和异类。
色拉叙马霍斯 说得非常对。
苏格拉底 可是不正义的人很聪明,也很善良,正义的人却刚好相反。
色拉叙马霍斯 这话也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 所以,不正义的人和既聪明又善良的人相似,正义的人和他们却不相似,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对。同一种人相似,不同的人不相似。
苏格拉底 行吧!是否同一类人都相似?
色拉叙马霍斯 难道不对吗?
苏格拉底 非常好!色拉叙马霍斯,你可以说一些人懂音乐,另外一些人不懂音乐吗?
色拉叙马霍斯 可以。
苏格拉底 哪一种是聪明的,哪一种是愚蠢的?
色拉叙马霍斯 懂音乐的人是聪明的,不懂音乐的人肯定是愚蠢的。
苏格拉底 一个人在他聪明的地方是善良的,在他不聪明的地方是罪恶的,你可以这样说吗?
色拉叙马霍斯 可以这么说。
苏格拉底 是否也可以这样说医生?
色拉叙马霍斯 可以。
苏格拉底 我亲爱的朋友,在你看来,在调弦定音时,一个音乐家会希望在琴弦的松紧上胜出吗?你觉得他应该胜过其他音乐家吗?
色拉叙马霍斯 我觉得不会这样。
苏格拉底 他是否想战胜一个非音乐家?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想。
苏格拉底 医生如何呢?给患者规定饮食时,他是否希望超过其他医生,或超过其他医生的医术?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不希望。
苏格拉底 他是否想超过一个不是医生的人?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想。
苏格拉底 咱们大致探讨一下每一种知识和无知。你觉得一个有知识的人是希望在言行方面战胜其他有知识的人,还是想要和其他有知识的人在同样情况下做出类似的举动,说出类似的话?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是想和他们差不多。
苏格拉底 没有知识的人呢?他是否同样希望打败所有人,不管他是有知识的,还是没有知识的?
色拉叙马霍斯 也许是希望的。
苏格拉底 有知识的人聪明吗?
色拉叙马霍斯 聪明。
苏格拉底 聪明的人善良吗?
色拉叙马霍斯 善良。
苏格拉底 一个既聪明又善良的人,不肯胜过自己的同类人,却希望战胜那些和自己不同类的人或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难道不是吗?
色拉叙马霍斯 似乎是这样。
苏格拉底 一个既邪恶又没有知识的人希望打败同类,也希望打败其他种类的人,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当然对。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可是你曾经说过,不正义的人既希望打败同类人,又喜欢打败不同种类的人,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我说过。
苏格拉底 你已经说过,正义的人只希望战胜不同种类的人,却不希望战胜同类人,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正义的人和既聪明又善良的人是同一类人,不正义的人和既没知识又罪恶的人是同一类人,没错吧?
色拉叙马霍斯 似乎没错。
苏格拉底 任何一个人都和他的同类人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不是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我们已经很清楚:正义的人是聪明的,也是善良的;不正义的人是没有知识的,也是罪恶的。
色拉叙马霍斯已经认可,但这个认可的过程可不像我现在写得这么容易。他很勉强,屡次顽强抵抗。当时正是酷暑时期,他满身大汗,整个身子都被汗水浸透,脸红扑扑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脸这么红。正义是聪明和善良,不正义是无知和罪恶,认可这一点后,我再接着往下说。
苏格拉底 这一点没有异议了。但是我们曾经说过,不正义的力量强大。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色拉叙马霍斯?
色拉叙马霍斯 我还记得,但是不认同你的说法。我有自己的想法,却不能说出来,否则你一定说我信口雌黄。如果你现在想问我问题,尽管问好了,否则就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无论你怎么问,我都只会说“行,行”,像敷衍讲故事的老婆婆那样点头或摇头。
苏格拉底 如果你不认可,就不要不情愿地承认。
色拉叙马霍斯 你不想让我说话,既然这样,什么都听你的。满意了吧?还想怎么着?
苏格拉底 什么都不想了,千真万确。既然你想这么做,随你好了。我问你几个问题。
色拉叙马霍斯 尽管问好了。
苏格拉底 咱们在前面已经提出几个问题,我先复述一遍,这样有助于我们一会儿继续探讨一个问题:相比正义,不正义是什么性质?之前已经讲过,不正义比正义更有力量。如今我们已经找到证据,说明正义就是聪明和善良,不正义就是无知,既然如此,显然任何人都能发现,正义比不正义更有力量。我可不想马马虎虎结束。我要问你是否承认世界上存在不正义的城邦,用不正义的手段讨伐其他城邦,迫使无数城邦成为自己的附庸?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承认。特别是那些最善良的城邦,即那些最不正义的城邦,最喜欢这样做。
苏格拉底 我明白你的观点了,可是我思考的却是这个国家讨伐其他国家靠的是否是正义。
色拉叙马霍斯 你刚刚说“正义是聪明的”,假如这个观点正确,那靠的就是正义。假如我的观点正确,那靠的就不是正义。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你回答得非常好,没有只点头或摇头,我很开心。
色拉叙马霍斯 就是为了让你开心。
苏格拉底 非常感谢,但是希望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那样我就更开心了。以不正义的方式相处的城邦、军队、盗贼或其他集团,做不正义的事能否取得成功?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不能。
苏格拉底 假如他们不以不正义的方式相处呢?也许能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吧?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能。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这是由于不正义导致他们分裂、仇视、斗争,正义让他们和睦、友善,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勉强可以这么说,我不想和你争辩。
苏格拉底 太感谢了,但还是要请你回答我,假如不正义导致仇怨四起,自由人和奴隶之间都会因为不正义而互相仇视,彼此斗争,无法合作,是吗?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是。
苏格拉底 两个人之间的不正义将引发争吵、仇视,还会使他们变成正义者的仇敌,对吧?
色拉叙马霍斯 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我的朋友,你太聪明了!假如不正义在一个人身上发生,你觉得这种不正义是会保存下来,还是会丧失呢?
色拉叙马霍斯 就当是保存下来吧!
苏格拉底 从不正义中可以发现一种力量,只要它出现在国家、家庭、军队或其他团体中,就能瓦解彼此之间的团结,导致大家相互仇视,和一切正义的人作对,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对于个人,我觉得不正义依然能表现出它的本质,让他变得纠结、犹豫、矛盾,无法采取行动,还会让他变成自己的敌人,变成正义者的敌人,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亲爱的朋友,诸神是正义的吗?
色拉叙马霍斯 就当是吧。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不正义的人是诸神的敌人,正义的人是诸神的朋友,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随你天马行空地说吧,我不想反驳你,否则只会败坏大家的兴致。
苏格拉底 请你好事做到底,继续如刚刚那样回答我的问题吧!我们发现,正义者确实更聪明、更善良,能取得一些成就,不正义的人却无法团结。我们说不正义者可以团结一致,其实说得并不确切。因为假如他们是完全不正义的人,肯定会在内部发生矛盾。由此可知,他们之间有一些正义,所以才能团结一致,才能伤害敌人。因为这些正义,他们做事情才取得一些成绩。做坏事时,他们彼此间的不正义也会阻碍他们。我的观点是,一点儿都不正义的坏人肯定无法取得任何成就。这个观点和你原先提出的不同。让我们接着探讨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以前所说的“相比不正义的人,正义的人是否生活得更好,更开心”。根据我们之前说过的话知道,答案非常清晰。这事关一个人该采取哪种适当的生活方式,是一件大事,而非小事,所以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
色拉叙马霍斯 行吧!
苏格拉底 我正在思考,你是否觉得马有马的功能?
色拉叙马霍斯 有啊!
苏格拉底 马的功能也就是只有它才能做,它之外的任何事物都做不好的特有功能。一切事物都如此,可以这样说吗?
色拉叙马霍斯 我不明白说的是什么。
苏格拉底 听好了,如果没有眼睛,你能看吗?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不能。
苏格拉底 如果没有耳朵,你能听吗?
色拉叙马霍斯 不能。
苏格拉底 眼睛的功能是看,耳朵的功能是听,这样说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对。
苏格拉底 我们能用短式刀子、凿子或者别的工具剪葡萄藤吗?
色拉叙马霍斯 为什么不能用?
苏格拉底 我觉得不如用专门修剪枝条的剪刀,那样更方便一些。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我们能说修剪葡萄枝是剪刀的功能吗?
色拉叙马霍斯 能。
苏格拉底 我刚才问你,一个事物的功能是否就是它特有的功能,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了吧?
色拉叙马霍斯 明白了,我同意你的观点。
苏格拉底 非常好。你是否觉得任何有特定功能的事物都有一种特定的美好品德?就像我们刚刚说的那个例子,眼睛有一种功能,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眼睛有一种美好的品德,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耳朵有一种功能,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那也是一种美好的品德,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任何事物都可以这么说,是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我要问你个问题,假如眼睛只有它特有的缺点,而没有它特有的美好品德,它的功能还能表现出来吗?
色拉叙马霍斯 不能,也许你说的不是看得见的,而是看不见的。
苏格拉底 现在我们不说广泛意义上的美德。我要问的是,事物因自身特有的美好品德而表现出它的功能,因自身特有的缺点而无法表现出它的功能,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你说得不错。
苏格拉底 假如耳朵失去特有的美好品德,将无法发挥它的功能,是吧?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其他事物可以这样说吗?
色拉叙马霍斯 我觉得可以。
苏格拉底 再思考一个问题,人的心灵是否拥有一项特有的功能,除它之外的任何事物都不具备,比如管理、指挥或计划等?我们只能把管理等说成是心灵的特有功能,而不能说成是其他事物的特有功能,对吧?
色拉叙马霍斯 显而易见。
苏格拉底 我们可以说生命是心灵的功能吗?
色拉叙马霍斯 肯定可以。
苏格拉底 心灵是否也有它特有的美好品德?
色拉叙马霍斯 有。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假如心灵丧失它特有的美好品德,还能否充分发挥心灵的功能呢?
色拉叙马霍斯 不能。
苏格拉底 不好的心灵在统治和管理上肯定是不好的,好的心灵在统治和管理上肯定是好的,可以这么说吧?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正义是心灵的美好品德,不正义是心灵的罪恶,我们已经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不是吗?
色拉叙马霍斯 没错。
苏格拉底 正义者生活得比较好,不正义者生活得比较糟糕,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如果你的推理成立,的确可以这么说。
苏格拉底 生活好的人肯定能开心、幸福,生活不好的人却刚好相反。
色拉叙马霍斯 显然如此。
苏格拉底 因此正义的人是开心的,不正义的人是悲伤的。
色拉叙马霍斯 勉强可以这么说。
苏格拉底 开心有利,可是悲伤没有任何利益。
色拉叙马霍斯 对。
苏格拉底 聪明的色拉叙马霍斯,不正义不可能比正义更有利,对吗?
色拉叙马霍斯 苏格拉底,你就把这当成庞提斯节的盛大宴会吧。
苏格拉底 色拉叙马霍斯,我要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平息自己的愤怒,不再让我感到尴尬。但我并没有好好享用你说的那场盛大宴会,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都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就像那些贪吃鬼,没来得及仔细尝一下先前的菜肴,就慌忙吃起了那些刚端来的菜。我们已经偏离原先探讨的目标,并没有给正义下一个定义,就开始探讨它是罪恶、无知的,还是聪明、善良的,然后又开始探讨“不正义比正义更有好处”这个问题。我忍不住又探索了一阵。在这场探讨中,我至今没有获得任何东西,因为不知道正义是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它是否是一种美好的品德,又怎么会知道正义者是开心还是悲伤呢?
[1] 这里说的是女神庞提斯,她掌管地狱,雅典人将她放在雅典城市进行祭祀。色雷斯人特别敬重她。(本书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此处的“我”指的是苏格拉底,下文同。——编者注
[3] 又名品达罗斯,希腊作家中首位有史料记载的人,被誉为“抒情诗之冠”,属于职业诗人,最著名的是他的合唱诗。
[4] 反诘法,一种质问的辩证法,因为苏格拉底首先使用这种方法,又称“苏格拉底法”。正因为使用这种方法,苏格拉底才被称为西方伦理道德哲学的教父。一般有两个人在交谈,其中一个人领着另一个展开讨论,另一个人为了表示自己赞成或反对的态度,就提出一些假设。
[5] 最早出现于公元前7世纪,类似于“国王”,古希腊特有的独裁者,通过使用暴力手段或发动政变这样的非法手段夺取政权,跃身成为统治者。他们通常都是贵族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