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负
“哎,背起行囊上路,也太难为人了。”梅格叹息一声,这是晚会后次日的清晨,节日过去了,一个星期喜气洋洋,让她很难打点精神,重拾她从来都不喜欢的工作。
“如果天天都是圣诞节或新年,那该有多乐呵。”乔懒懒地打个哈欠说。
“咱们本不该像现在这样寻欢作乐。不过,享用过精致的晚餐和美丽的花束,参加舞会,然后乘车回家,读书,休息,不用做事情。就像其他人一样,你们知道,我就是羡慕有这福气的女孩子。我抵挡不住诱惑。”梅格说道,试图确定两件褴褛的裙子哪件更破一点。
“好啦,那不是我们的日子,别再抱怨了,还是像妈咪一样,肩起我们的重负,高高兴兴地走自己的路吧。马奇阿婆确实是个难缠的人,甩也甩不脱。不过,我知道,只要我学会无怨无悔地背负她,她就会跌翻下来,或者变得轻飘飘的,不再是个累赘。”
这念头引得乔想入非非,不免神采飞扬,但梅格可高兴不起来,对她来说,那四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似乎令她益发不堪重负。她甚至没有心情像往常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比如,脖子上扎条蓝缎带,梳理个像样儿的发型。
“漂亮又有什么用,除了那几个小顽童,谁会看我一眼,谁管我是美是丑?”梅格嘟囔道,砰地关上了衣柜的抽屉,“我只能整日辛苦劳碌,偶尔才有点乐子,一天天变老、变丑、变怪僻,因为我穷,就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样享受生活。太不公平了!”
梅格说罢下楼去,很受伤的样子,吃早饭时还闷闷不乐。人人看来都不舒服,只想跟着抱屈。贝丝觉得头痛,躺在沙发上,逗老猫和三只小猫排解郁闷;艾美烦躁不安,因为她没有准备好功课,板擦也找不到了;乔自顾自地吹口哨,好像还嫌乱得不够;马奇太太忙着写信,免得赶不上邮递;汉娜气哼哼的,她最烦有人早上起得晚。
“没见过这么糟心的一家子!”乔碰翻了墨水瓶架,扯断了一双鞋带儿,一屁股坐在她的帽子上,终于忍不住叫起来。
“你才最糟心呢!”艾美回嘴道,她正在石板上做算术,忙中出错,胡乱用滴下的泪水把石板抹得一塌糊涂。
“贝丝,你要是不把这些讨厌的猫关在地窖里,看我淹死它们。”梅格气冲冲地喊道,一边想甩脱在她背上抓挠的一只小猫,那小猫像颗松球似的粘在那里,够也够不着。
乔咯咯笑了,梅格恨恨地呵斥,贝丝一个劲儿地哀求,艾美哭天抹泪,因为她弄不清九乘十二等于几了。
“姑娘们,姑娘们,安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必须赶早班邮差送出这封信,我都给你们闹昏头了。”马奇太太喊道,她已经第三次划去写错的句子。
屋里沉寂了片刻,直到汉娜直通通进来,把两个热乎乎的卷酥摆在桌上,又直通通走出去。这些卷酥是家中每日早点的必备之物,姑娘们称之为“暖手筒”,寒冷的清晨,双手捧着它,暖得人舒舒服服的。汉娜从来不忘烘烤,无论她有多忙,多气恼,因为门外路远,天寒地冻,小可怜们很少能下午两点前赶回家,这就是她们的午餐了。
“抱抱你的猫,快别头痛了,贝丝。再见,妈咪。今天早上,我们是一群小无赖,不过,我们会像天使一般回到家中。走吧,梅格!”乔大步跨出门去,只觉得她们的朝圣之旅本不该这样启程。
她们走到街的拐角处,总会回头望望,妈妈一定是在窗前点头微笑,向她们招手。不这样做,她们整日都会若有所失,不管她们心情好坏,临行瞥一眼妈妈的身影,仿佛就有温煦的阳光照临。
“妈咪如果挥舞拳头,而不是送飞吻给我们,我们才活该呢,谁见过我们这样不知好歹的小痞子。”乔大声说道,冰雪裹足,寒风扑面,倒让她有一丝赎罪的快意。
“你就不能别说粗话。”梅格说道,她用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是弃绝俗世的修女。
“这种生动、响亮的字眼儿多好,一点不含糊。”乔回答道,慌忙用手抓住立刻要随风飘去的帽子。
“你愿意管自己叫什么,随便好了,我可既不是小无赖,也不是小痞子,我不想听人这么叫。”
“你太扫兴了,只因为过不上舒坦日子,今天就没完没了闹别扭。可怜的人啊,等着我发一笔大财吧,到时候你就能享用马车、冰激凌、高跟鞋、大把的花束,还有红头发小伙子陪你跳舞。”
“你真讨厌,乔!”但这一番胡话引得梅格笑起来,心情好多了。
“讨厌就对了,我要是也像你一样垂头丧气,只想着不开心,那我们就惨了。老天保佑,我总能找到开心的事情。别再抱怨了,回家时快活点儿,哎,这才招人疼呢。”
乔拍拍姐姐的肩膀,为她鼓气,随后两人分开了,各自去忙碌一天的事情。乔手中还捧着那块冒着热气的卷酥,努力打点精神,承受凛冽的寒风,艰难的工作,还有追求欢乐的年轻人的种种缺憾。
当年,马奇先生为了帮助一位不走运的朋友,倾家荡产,两个大些的女儿恳请出门打工,至少可以养活自己。父母相信培养孩子们的勇气、勤奋和独立性越早越好,遂答应下来。于是,她们便诚心诚意地行动了,这番心意,尽管历尽坎坷,自然会有好的结果。梅格丽特去做幼儿家教,一点菲薄的薪酬让她感受了富裕。像她所说的,她“抵挡不住诱惑”,她最大的烦恼是贫穷。她很难像别人那样忍耐,因为她还能记得家中的美好时光,生活很悠闲,充满欢乐,事事都有安排。她尽力克制自己,不眼红他人,但显然,少女们总是爱美、爱热闹,希望多才多艺,能过上幸福生活。在金斯家,她每天都看到自己渴望的东西,小孩子的姐姐们刚刚进入社交圈,她时常瞥见鲜华的晚礼服和娇艳的花球,听到人们叽叽喳喳地谈论剧场、音乐、雪橇、舞会和种种消遣,金钱对她如此珍贵,别人却挥金如土。可怜的梅格很少抱怨,但一种不公平的感觉让她有时会敌视所有人,她还不知道上天赐予她多么宝贵的一笔财富,能让她一生幸福。
乔倒恰恰适合马奇阿婆,马奇阿婆跛足,需要一个麻利的人伺候她。当年马奇家碰上麻烦时,无儿无女的老妇人曾允诺要过继他们的一个女儿,但遭到婉拒,于是她心中老大不高兴。其他朋友告诉马奇夫妇,这位有钱的老太太在她的遗嘱中没有提到他们一个字,但安贫乐道的马奇夫妇淡然说道:
“我们不能为了发财就抛弃女儿。穷也好,富也好,我们总须守在一起,相亲相爱。”
有一段时间,老妇人与他们再无往来,却偶然在朋友家见到乔,乔的生动表情和坦率举止打动了她,她提出要乔来作个陪伴。这显然不合乔的脾性,但乔仍然接受下来,因为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让所有人都吃惊的是,她竟然与这位暴躁的阔亲戚相处得很好。偶尔,两人也会闹翻,有一次,乔气冲冲跑回家,声称再也受不了了,但马奇阿婆很快就消了气,差人请她回去,那份儿急切,乔想回绝也回绝不了,其实她心中,还是挺喜欢这位尖刻的老太太的。
不过我猜,真正的诱惑还是来自那里卷帙浩繁的精美藏书,自打马奇伯伯死后,这些书就留给虫蛀尘封。乔还记得这位和善的老人家,他听任她用大部头的字典来搭建铁路和桥梁,对着拉丁文图书上的古怪插图给她讲故事,在街上遇到她时,还为她买些薄薄的姜饼。光线暗淡、灰尘密布的书房里,大大小小的雕像戳在高高的书架上,俯视下方,连同那些安乐椅,地球仪,尤其是她可以随意徜徉其间的一堆堆图书,让这里成了她的一块洞天福地。每逢马奇太太打个盹儿,或者有人来访,乔就急忙钻到这个幽静的地方,蜷在安乐椅上,像个真正的书虫子,一头扎在诗歌、爱情小说、历史、游记和漫画书中。可惜好景不长,往往刚体会到故事的紧张,歌谣的甜美或游历的惊险,那边厢便传来尖利的呼唤声:“约瑟——芬!约瑟——芬!”她只好离开她的天堂,到下界去缠毛线,刷洗狮子狗,或一连好几个小时捧着比谢姆的随笔,读给马奇太太听。
乔的志向是做一番大事业,但大事业究竟为何物,她一时也弄不清楚,且留待将来再说。眼下呢,她最大的悲哀就是不能随心所欲地阅读啊,跑啊,跳啊。愣头愣脑、口无遮拦和从不安分的性格,常常给她带来麻烦。她的生活自然时不时地起伏跌宕,悲喜交加。但她在马奇太太家经受的磨炼,恰恰是她所需要的,想到她正在做些事情,自食其力,这也令她开心,尽管耳边不时响起“约瑟——芬”!
贝丝从来都怯生生的,不敢踏进校门,父母尝试过,但看到贝丝受罪的样子,还是放弃了,所以,她留在家中,跟爸爸念书识字。爸爸走后,妈妈也被召到士兵后援会去服务,即使如此,贝丝仍然认真自学,从不怠惰。她是个喜欢料理家务的小人儿,帮助汉娜,为外出劳作的人们收拾出一个整洁、舒适的家,从不想得到回报,只要人们爱她。漫长的一天中,她并不觉得孤寂和烦闷,她的小小的世界中,有很多想象中的朋友,就天性而言,她就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蜜蜂。早上,她要唤六个布娃娃起床,给它们穿衣,因为贝丝还是个小孩子,始终离不开她的爱物儿。此前,这六个布娃娃,不是支离破碎,就是灰头土脸,没人疼没人问,直到贝丝收留它们,是姐姐们玩得腻烦了,丢给贝丝的,至于艾美,她才不稀罕旧的东西或丑八怪呢。如此一来,贝丝就对它们更加怜惜,为奄奄一息的布娃娃们设立了一所医院。她从来不用别针扎它们,不打骂它们,即使最招人烦的娃娃,也不会因为受到冷落而伤心,她为所有的娃娃喂饭、穿衣,看护它们,照料它们,爱心绵绵不绝。有个可怜的娃娃本属于乔,在她手里过了一段乌七八糟的日子,残骸被扔进了装破衣烂衫的布袋,贝丝就从这个暗无天日的贫民窟中把它搭救出来,细心照拂。它头皮光光的,贝丝为它织了一顶精整的小帽子,它缺胳膊少腿,贝丝又为它裹了一袭毛毯,这个再无康复可能的残障者享用了最好的床位。如果有谁知道贝丝在它身上花费的苦心,即使不免笑话,心里也不能不受到触动。她给它摘来花瓣,读书给它听,带它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把它藏在外套下;她为它唱催眠曲,吻过它脏兮兮的小脸儿后才去睡觉,睡前还要对它说:“晚安,我的小乖乖。”
贝丝也像其他人,有她自己的烦恼。她不是天使,而是个心肠软弱的小姑娘,如同乔说的,她常常要“掉几滴眼泪”,因为她不能去上音乐课,也没有一架好钢琴。她酷爱音乐,为此很下功夫,不知疲倦地在家中叮当作响的旧钢琴上刻苦练习,似乎本该有人(不是说马奇阿婆)来资助她。不过,没人自告奋勇,也没人看见她独自一人时,悄悄抹去音调不准的泛黄琴键上的泪水。她像只云雀一样咏唱,不知疲倦地为妈咪和姐妹们演奏,日复一日地安慰自己:“只要我足够好,总有一天,我会进入音乐的殿堂。”
世界上不知有多少贝丝,羞怯,娴静,躲在角落里,有需要时才露面,甘心情愿地为他人活着,没人留心她们做出的牺牲,直到炉边的小蟋蟀消歇了唧唧之声,芳香温煦,一去不返,只留下一片沉寂和空虚。
要是有人问艾美,她最大的磨难是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鼻子呀。”她还是个婴儿时,乔不小心把她掉到煤筐里,艾美一口咬定,这一摔从此就毁了她的鼻子。她的鼻子不大、不红,像可怜的佩特丽亚一样,不过是有点扁平,怎么捏也捏不出贵族式的挺直。除了她自己,其实并没人在意,任它自顾自地生长,但艾美一心想有个希腊人的鼻梁,纸上涂满了各种漂亮花式,为的是宽慰自己。
姐姐们称她为“小拉斐尔”,她也果然有绘画天赋,整日描摹花草,勾勒仙女,为小说故事画些稀奇古怪的插图。老师抱怨说,她不耐烦做算术,石板上满是飞禽走兽;地图册的空白处用来复制地图,心情不好时,就在所有的书本上涂抹滑稽可笑的漫画。她总能想办法把功课对付过去,靠良好的操行评语逃脱处罚。她是同学们的宠儿,脾气好,又能毫不费力地讨人喜欢。她那点小小的张扬和讲究颇受人推崇,而且她又多才多艺,除了绘画,她会弹奏十二首曲子,会编织,会朗读法文,发音错误最多不超过三分之二。她常常天真无邪地讲述“爸爸有钱时,我们如何如何”,让听众嘘唏不已。女孩子们认定,她那些疙里疙瘩的字眼儿透着“学问”。
艾美很有可能是被宠坏了,因为所有人都惯着她,她那些无伤大雅的虚荣和自私不知不觉地滋长着。不过,有一件事挫伤了她的虚荣——她不得不承继表姐的衣服,而弗洛伦丝的妈妈很没品位,艾美只好戴一顶红色而不是蓝色的软帽,穿一领没有款式的裙子,围一件很各色且又不合身的围裙,这让她不免痛心疾首。其实,这些东西,件件都质地不错,做工精良,没穿过多久,但仍然与艾美的艺术眼光格格不入。尤其是今年冬天,她的校装是一件深紫色黄点的裙子,没有一点滚边装饰。
“我唯一的安慰是,”她眼泪汪汪地对梅格说,“每次我淘气时,妈妈不会在我的裙子上打褶,像玛丽亚·帕克的妈妈似的。天啊,真可怕,有些时候,简直太惨了,她的裙子给撩到膝盖上,羞得都不敢来上学。想想这份儿出乖露丑,我的扁鼻子和紫裙子都无所谓了,哪怕裙子上还乱冒金星呢。”
梅格是艾美的知音和监护人,或是相辅相成的缘故,乔与温柔的贝丝也是如此。腼腆的贝丝只对乔一人吐露心声,而对这位风风火火的姐姐的影响,也超过家中的任何人。两位姐姐自然很亲昵,但各自笼络了一个小妹妹,以自己的方式管教她们。她们管这叫“妈妈淘”,出于小妇人的天生母性,用妹妹取代了已经不感兴趣的玩具娃娃。
“没人想讲点儿什么吗?今天可真没劲儿,我只想听人说话解闷儿。”当晚,大家坐下来做针线时,梅格说道。
“今天我和阿婆斗气儿来着,既然我赢了,就讲给你们听听吧。”乔说道,她可是最爱讲故事了,“我像往常一样,有腔没调地念那本永远也念不完的比谢姆,阿婆不一会儿就瞌睡了,我立马抄起本有趣儿的书狂读,直到她醒来听我接上比谢姆。后来呢,还没等她再次打盹,我已经念得昏昏欲睡了,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她就问我干吗把嘴张得老大,莫非想把书吞了不成。”
“我尽量好性儿地说:‘我倒想吞了它,落个痛快。’”
“结果引来她好一顿数落,要我坐在那里,反省自己的罪孽,她好‘眯瞪’一会儿。这一眯瞪,且得一阵儿呢。所以,看见她的睡帽像大丽花似的一颤一颤的,我赶忙掏出了《韦克菲尔德的教区牧师》[12]读起来,一只眼瞄着牧师,一只眼瞄着阿婆。读到书中人们掉入水中时,我忘乎所以,光顾上乐了,惊醒了阿婆。她小睡之后,心情好多了,就要我念上一段,看看我爱不释手的这本浅薄的书,如何就能与点拨了世道人心的比谢姆相比。我有声有色地念起来,她也怪喜欢的,不过她只说了一句:‘不明白书中讲些什么。好了,从头开始,再读一遍吧。’”
“我从头再来,尽力把普里姆罗斯一家人模仿得活灵活现。到一处节骨眼上,我使了个小伎俩,故意问道:‘或许你已经厌烦了,夫人,要我停下吗?’”
“她一把抓住从手中掉下的毛线活儿,隔了眼镜狠狠瞪我一眼,像往常一样直截了当地说:‘读完它,别那么没规矩,小姐。’”
“她承认了她喜欢这本书吗?”梅格问道。
“得了吧,她才不会呢!但她毕竟让老比谢姆靠边了。今天下午,我跑回去取手套时,你瞧,她正闷头儿跟教区牧师较劲儿呢,连我的笑声也没听到,我边笑边在厅里跳起捷格舞[13],因为可有出头之日了。只要她肯换换脑筋,她的生活得有多开心!尽管她钱多,但我并不妒忌她,毕竟在我看来,富人的烦恼一点儿不比穷人少。”乔又说道。
“这倒让我想起件事儿,”梅格说,“值得讲讲。它虽不像乔的故事那么有趣儿,不过,回家的路上我也想了很多。今天在金斯家,好像人人都惶惶不安,一个女孩儿告诉我,她大哥闯祸了,爸爸要把他赶出去。我听见金斯太太哭哭啼啼,金斯先生大发雷霆,格蕾丝和埃伦经过我身边时,都把脸掉过去,免得我看见她们哭红的眼睛。当然,我也不会去打听,但我为他们感到难过,真庆幸我没有这样一个哥哥,胡作非为,叫全家人都跟着丢脸。”
“我觉得男孩子再怎么淘气,也不会比在学校里出丑更让人寒碜了。”艾美摇摇头说道,仿佛她已经饱经沧桑,“苏茜·珀金斯今天来上学时戴了一枚红宝石戒指,我看得眼都直了,恨不得跟她换个个儿,也能有这么一枚戒指。后来,她竟想起给戴维斯先生画像,大鼻子,驼背,还写了一句话圈起来:‘年轻女士,我盯着你们呢!’我们都忍不住笑,忽然,还真的给他盯上了,他呵斥苏茜把石板拿过去。她吓得都瘫软了,可也没办法,你们猜他怎么来着?他拎起她的耳朵——那可是耳朵啊!多恐怖!一直把她拎到讲台上,溜溜儿站了半个小时,还得举着石板,让人人都看到。”
“姑娘们看了那画像还不笑死?”乔问道,那场面让她大为兴奋。
“还笑呢,谁敢呐!大家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乖乖儿坐着,苏茜痛哭流涕,我准知道。得,我也不妒忌她了,这等奇耻大辱,再多的红宝石戒指也哄不高兴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艾美接着做活儿,不免为自己的正派乃至脱口而出的学问沾沾自喜。
“今天上午我遇到了一件让我欢喜的事,我本想吃晚饭时说来着,可我忘了。”贝丝说道,顺手把乔乱糟糟的筐子整理清爽,“我去帮汉娜买牡蛎,在渔店里碰到了劳伦斯先生,不过他没看见我,始终有个大桶挡着我,他又忙了跟渔店的卡特先生打交道。有个贫穷的妇人走进来,拎了一只桶和一个拖把。她问卡特先生能否为他刮刮鱼鳞,她找不到活儿干,孩子们也没有饭吃。卡特先生忙得不可开交,硬邦邦说了声‘用不着’,她只好离去,看起来很饿,很悲伤。劳伦斯先生用手杖弯曲的把手钩起一条大鱼递给她。她喜出望外,立刻紧紧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道谢。他告诉她说:‘走吧,把鱼煮了。’她欢天喜地地转身走了。他真是个好人,对吗?那妇人也真逗,抱了那条滑不溜丢的大鱼,还一个劲儿地咕哝劳伦斯先生上天堂后善有善报。”
大家听罢笑了一阵,又央告妈妈也讲个故事,她思索片刻,静静说起来:“今天,我坐在那里,裁剪蓝色法兰绒外套,忽然很挂念你们的父亲,心想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们该多么孤苦伶仃。这念头当然很蠢,但我就是忍不住,直到有位老人走过来,递上一张发货单。他挨了我坐下,我开始和他说话儿,因为他好像很穷,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
“‘你的儿子在军队上吗?’我问道,他拿来的单子可不是给我的,‘是的,太太。四个儿子,两个阵亡了,一个当了俘虏,我要去看另一个,他在华盛顿医院,病得不轻。’他缓缓地说。”
“‘先生,你为国家做了很大牺牲。’我说。现在,我对他不是怜悯,只有尊重。”
“‘都是我该做的,太太。要是我还有用,我也会上前线;可我不中用了,只能让孩子们去,心甘情愿的。’”
“他说得那么欣然,那么诚恳,像是巴不得献出自己的一切,让我很是羞愧。我只奉献出一个人,已经觉得很多。家中还有女儿们陪伴我,可他最后一个儿子,或许正躺在远方的医院里,等待与他诀别!两相对比,我忽然发现,自己如此的富有、幸福。我为他缝了一个结实的布袋,给他点儿钱,衷心感谢他教我明白了一些事情。”
“再讲点儿什么,妈妈,像这个一样,有个好意思在里面。我喜欢听后自己慢慢思索。只要真实,不是光说大道理。”静默了一会儿后,乔说道。
马奇太太笑了,随口讲起来。多少年来,她天天给这些小听众讲故事,知道如何逗她们开心。
“从前啊,有四个小姑娘,她们有吃、有喝、有衣穿,有许多舒适和快乐,还有善良的朋友和父母打从心眼儿里爱她们。不过,她们仍然不满足。”(说到此处,小听众们相互递个眼色,忙把脑袋扎在了手中的针线活儿上。)“姑娘们一心向善,不断地下决心,决心都很好,就是不能坚持,她们总是说‘如果能这样如何如何’或者‘如果能那样如何如何’,唯独忘了她们已经拥有很多,她们本可以做很多愉快的事情。所以,她们问一位老妇人,什么样的咒语能让她们幸福。老妇人说:‘倘若你们不满足,想想自己身在福中,要知道感恩。’”(此时,乔蓦地抬起头来,似乎要说点儿什么,见故事还没说完,又改变了主意。)
“她们都是明白道理的姑娘,决定照她说的试试看,很快就发现她们有多幸运。一个姑娘发现,富人的钱再多也挡不住耻辱与悲哀;另一个发现,虽然她很穷,但她年轻、健康、热情,要比身体虚弱、心情烦躁的老太太幸福得多;第三个姑娘发现,帮厨煮饭尽管麻烦,总要强过不得不伸手去讨要;那第四个姑娘呢,她发现,与端正的品行相比,即使是红宝石戒指也算不得什么。于是,她们停止抱怨,决心去好好享受眼前的恩宠,让自己配得上这些恩宠,免得它不是增加,反而会一笔勾销。我相信她们绝不会因为听从了老妇人的劝告而失望,或者后悔。”
“哎呀,妈咪,你太坏了,拿人家说的又来取笑人家,你是在布道,不是讲故事。”梅格喊道。
“我爱听这类布道。爸爸常常就是这样讲的。”贝丝若有所思地说,恍惚中把针扎进了乔缝的垫子中。
“我不像其他人抱怨得那么多,今后我会更当心,苏茜的失足已经提醒了我。”艾美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需要这类劝诫,从此不会忘记。如果我们忘了,你就学《黑奴吁天录》[14]里的克鲁伊大婶,告诉我们:‘想想天老爷的恩典,孩子们!想想天老爷的恩典!’”乔说道,她到底忍不住,还是在短暂的布道过后打趣一番,不过,她像其他人一样牢牢记下了妈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