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水手 绅士和商人
如果说陆上营生的人有时候会觉得去海上当贼寇是个不错的主意,那么水手们当海盗的意愿肯定更加强烈。在16世纪晚期的英格兰,一名经验丰富的水手随皇家海军的战船出海三个月,可以挣到大约1英镑10先令,而一名私掠者却可以赚到惊人的15英镑甚至更多。【150】毫不意外的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们在“等级森严”的陆地社会是被边缘化的下层阶级,他们自然成了私掠船、海盗船及其他类似船只的主要招募对象。17世纪早期的英格兰海盗及私掠海盗约翰·沃德(John Ward,约1552—1622)的海上生涯便是典型的例子。他的出身不明,在加入私掠者行列之前是个近海渔民,主要生活在肯特(Kent)沿岸一带。沃德在同侪中脱颖而出,最终被授予船长重任。1603年,詹姆斯一世撤销了全部私掠许可,此时的沃德别无选择,只得加入皇家海军担任低阶水手。当时的他已过盛年(大概50岁左右),而且也不习惯海军严苛的纪律,因此他一有机会就当了海盗。沃德和一小群志同道合的水手,盗取了停泊在朴次茅斯(Portsmouth)码头的一艘驳船,这艘船无人看守,但是随时可以起锚。【151】
就像1500年之前的几个世纪一样,投身海盗活动以摆脱(相对)贫困的不仅是那些“受压迫者”。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的许多“绅士冒险家”(gentlemen adventurers)之所以从事海盗活动,就是为了赚钱维持其奢靡昂贵的宫廷生活。其中有一些人常年背负着王室的债务,比如沃尔特·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约1552—1618);另一些人则长期在破产和颜面扫地的边缘徘徊,只取决于他们探险行动经济方面的成败。与雷利同时代的马丁·弗罗比歇爵士(Sir Martin Frobisher,约1535—1594)便是后一类人中的代表。【152】有位传记作家用一句尖刻的评语为他勾画出了一个令人讨厌的形象:“他虽然出身不错,但举止粗野、胸无点墨,早年只是个蠢笨低贱的海盗……理应被绞死。”【153】然而,弗罗比歇在宫廷里有些很有权势的朋友在护着他。他们安排好让弗罗比歇指挥一支小型舰队。弗罗比歇的任务是在爱尔兰海猎捕海盗——一次不太成功的从海盗洗白为海盗猎人的转型(后文详述)——后来又奉命探寻西北航道(Northwest Passage)。1576—1578年,弗罗比歇三次出海航行,都没能找到这条水道,而他带回来的大量所谓的含金矿石,其实是不值钱的黄铁矿。不过,他至少完成了对巴芬岛(Baffin Island)沿海地区的考察(后来,为了表彰弗罗比歇的功绩,该岛西南一处海湾以他的名字命名)。无论如何,这些科学探索,加上他在1588年对阵西班牙无敌舰队(Spanish Armada)时的英勇表现(他因此被封为爵士),多少还是给他那些失败履历——在经济收益和航线探索方面均徒劳无功的冒险,还有疑点颇多的廉价铁矿石交易——遮了遮羞。与此相反,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约1540—1596)则是成功的典范。他有过多次成功的冒险经历,这让他成为历史上获利第二高的海盗,他的个人资产按照今天的物价换算,估计可达9000万英镑。【154】最重要的是,他的探险经历帮助他实现了从社会底层起步的阶级跃升,而封建社会通常不具有向上流动性。他的座右铭——“伟大始于渺小”(Sic parvis magna)——正是这种飞速跃升的精准注脚。
不过,投身于海盗活动的不仅仅有英格兰的贵族,商人们也愿意涉足此道。合法贸易和违法的走私兼海盗活动之间的界限相当模糊:一旦有机会,商船会迅速变身为海盗船。例如,1592年,一位叫作托马斯·怀特(Thomas White)的船长,在从伦敦到巴巴里海岸的一次完全合法的贸易航行的返航途中,毫不犹豫地捕获了两艘偶遇的大型西班牙船只,尽管他遭到了对方船员的顽强抵抗。怀特掠得的战利品包括水银、葡萄酒、镶金弥撒书,甚至还有大量教宗诏书,总价值约2万英镑,按照今天的货币换算约为260万英镑。【155】除了这种顺手牵羊式的遭遇战,一些更有雄心的商人可能会禁不住诱惑,配置自己的冒险队伍。甚至可以这么说,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私掠活动之中,商人是最重要的参与者,他们对于私掠甚至海盗活动非常热衷——尤其热衷于为此类冒险活动提供资金支持。【156】差不多同一时间,在地球的另一边,一位明朝官员感叹商人和海盗基本上就是同一拨人:“朝廷准许贸易时,海盗成了商人;朝廷禁止贸易时,商人便成了海盗。”【157】
有时候,诱惑绅士阶层投身海盗活动的,是冒险精神而非贪婪或怨愤。斯特德·邦尼特(Stede Bonnet,约1688—1718)便是这样一个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喜欢读书,是巴巴多斯(Barbados)的一位富裕地主,还在当地民兵队伍中担任少校,一直过着相当平静而体面的生活。但在1717年,他突然决定要当海盗,这很可能是因为他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邦尼特搞得有模有样,他买了一艘合适的船,命名为“复仇号”(Revenge),还雇用了一批经验丰富的船员,支付给他们很优厚的薪酬。不幸的是,他缺乏一项成为成功的海盗船长所必需的特质:邦尼特天生就不是当领袖的料。很快,他的船员们就抛弃了他,加入海盗船长爱德华·蒂奇(Edward Teach)的麾下。蒂奇便是大名鼎鼎的“黑胡子”(Blackbeard),他“意识到邦尼特对于海上生活一无所知。在征得他手下人同意之后,蒂奇指派了一个名叫理查兹(Richards)的船长去指挥邦尼特的单桅帆船;少校本人则被带到了蒂奇自己的船上”【158】。于是,邦尼特成了受“黑胡子”以礼相待的座上客。1718年初,他非常识趣地接受了大赦,离开了海盗行当。但是,之后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以“托马斯船长”(Captain Thomas)的化名重新入行。【159】事实证明,这是个十分错误的决定:1718年8月,在一番短暂而激烈的战斗之后,海盗猎人威廉·雷特上校(Colonel William Rhett)捕获了他的舰船。邦尼特没有在战斗中阵亡,但很快便被审判,最终被绞死。
还有的冒险家要成功得多,其中一些人被后人铭记是因其对科学事业做出的贡献而非海盗经历,比如威廉·丹皮尔(William Dampier,1651—1715)。丹皮尔在今天以探险家(他是第一个完成三次环球航行的人)和自然学家而闻名,他登上加拉帕戈斯群岛(Galapagos Islands)的时间要比查尔斯·达尔文早了差不多150年。丹皮尔一开始在牙买加的一个甘蔗种植园里负责监管工作,后来当了加勒比海盗,参与过很多针对西属美洲(Spanish Main,即西班牙殖民帝国在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属地)沿岸地区的劫掠行动。尽管他后来声称自己“只是跟他们同行,并非他们的同伙”【160】,但他所谓的社会科学领域中的“非参与型观察者”身份很难让人信服。更确切地说,丹皮尔作为探险家、水文学家和自然学家的人生经历,总是跟海盗活动交织在一起。跟他同时代的那些对科学没什么兴趣的人一样,丹皮尔并不反感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参与劫掠和抢夺。
1709年12月,在他航海生涯的末期,丹皮尔担任了伍兹·罗杰船长(Captain Woodes Roger)南方海域探险队的向导和领航员。在这次航行中,他甚至发现了梦寐以求的珍宝船:一艘满载贵重货物的西班牙大帆船,正从马尼拉航向阿卡普尔科(Acapulco)。这是“圣母化身号”(Nuestra Señora de la Encarnación y Disengaño),其装载的财宝价值15万英镑之多——相当于今天的2000万英镑。“伟大始于渺小”也可能是丹皮尔的座右铭,尽管相对于德雷克,他跟达尔文、詹姆斯·库克的共同点更多:他的两次指挥经历——第一次是在1699—1701年指挥“罗巴克号”(HMS Roebuck)[53],第二次是在1703—1704年指挥“圣乔治号”(HMS St George)——因为他拙劣的领导能力,均可称为“惨痛的失败”【161】。和斯特德·邦尼特一样,威廉·丹皮尔天生就不适合当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