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日落长河(第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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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泣金殿兆惠诉衷肠 修库书纪昀衔恩命

张若澄、张若淳战战兢兢辞退出去,乾隆这才吩咐傅恒和纪昀起身赐座。遂对张太乙道:“苏北淮北几处闹水灾,又有妖人‘一枝花’传布邪道,听说已经蔓延到了鲁南。和亲王荐了你来,说要祈禳祛灾。朕素来敬天畏命尊崇孔孟,以儒道治国,百行以孝为先。因太后也有懿旨,凛遵慈命,所以下旨召你来。河南山东山西也在闹着旱灾,朕也想听听你道家如何解释,有什么法术可以消弭灾殃?”

“回万岁爷话。”张太乙直挺挺跪着,一揖到地,奏道,“和亲王三次驾临白云观,已将各地灾情告知贫道,命贫道推演时气吉凶。但贫道黄冠末流,焉敢妄推天数乱言吉凶?按大道金丹内诀,天干阴阳合则吉,不合则凶,如阳干克阴干为合,如甲克乙,即甲与乙合。阴干克阳干为宫星,如甲受辛克,即以辛为宫。阳遇阳克,阴受阴克,皆为不合。今岁为金年,太白气盛,东南木属青龙之地,金水相生,故东南之地多有水潦灾情。加之天盘六星,甲午下临于三宫,所以白虎猖狂,兵事亦不顺利。”

他这一番话,正所谓众妙之门玄而又玄,除了纪昀,都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乾隆听得懵懂,却又不愿“无知”,便目视纪昀。纪昀因会意,在旁说道:“你解的是赤松子之说,其中天盘六星下临三宫,说得似是而非。因为你已经知道了金川兵事不利,是顺着事去推理的。其实《赤松子》讲解得明白,天盘丙加地盘甲子,乃是飞鸟跌穴大吉之象。赤松子日:‘进飞得地,云龙聚会,君臣燕善,举动有制。’这么明白的话,你竟忘了!主上因天下偶有水旱灾馑,正道修德应天顺变之外,亦以仁怀之心借用佛道之力。你不可妄言国事,否则祸不旋踵!”他学问淹博渊深,口齿又明白简捷,连《赤松子》的原文都引用无误,众人听得无不惊讶,连张太乙也宾服无地,向乾隆叩头道:“纪大人说的极是,小道士学道不精,乞万岁恕罪!”

“你不是有心干政,朕不计较。”乾隆微笑着,循着纪昀的话意说道,“白云观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养真性冲虚空灵养气炼真为主,其实与儒学有相通之处。所以朕才用你来祈禳,卜智——你带张真人去慈宁宫见太后老佛爷,叫他照懿旨办理就是了。”

“喳!”卜智扯着公鸭嗓答应一声,带着张太乙去了。乾隆望着殿外蔚蔚蕴蕴的蒸热之气,看看兆惠,刚要张口问话,纪昀忽然离座,跪地叩头道:“万岁爷,臣……臣想谏主上几句话……”

“起来还坐着罢。”乾隆皱着眉,起身离炕,穿着青缎凉里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说道,“你要说什么,朕知道。不该召见这个道士,是么?”纪昀忙一躬身,说道:“是!臣是想谏说这件事。”乾隆说道:“这个不须谏说,朕再昏,也不会去学前明的嘉靖皇帝。这里讲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爷信这个,要孝;皇后也信,要敬。黄冠缁流譬如阿猫阿狗,母亲喜欢。难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后有这心障,她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为这小事教她委屈了心。”

纪昀听得肃然起敬,说道:“皇上这话臣听了如清风洗心!自宋以来,理学家自以为独得天地之正,不合他们心的就指为异端。讲的‘存天理,灭人欲’,满口‘义理性命’。问他什么是真忠真孝真诚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说的忠恕根本之理。”

“这说得透彻了。程朱理学的病根就是不讲恕道,也不诚,弄出许多伪君子来蠹国害政!”乾隆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说道,“先帝爷手里的李绂,人家给他送礼,他脸似冷霜赶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无端拿着家人发火。这个心可问不可问?还有朕手里一个讷亲——”他倏地站住了脚,目光逼视着跪在隔栅旁边的兆惠,“——家里养着一条恶狗把门拒客防人送礼,他信自己的心还不如那条狗!满口大话争着要去金川,打败仗吓得拉了满裤子稀粪,还带出一群像兆惠这样的混蛋!”他凶横地哼了一声,连侍候在外殿的太监们都腿肚子哆嗦,直想转筋。

傅恒也是激灵一个寒颤,眼见乾隆满脸狞笑,忙道:“讷亲、海兰察、兆惠自有应得之罪,主子……您别气着了……”“生气?”乾隆一哂,转步回炕前须弥座上坐了,已是恢复了常态,端起茶盅,用杯盖拨着茶叶末呷了一口,说道,“朕生讷亲的气,他配?海兰察是多拉尔忠勇公的孙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圣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阵;兆惠的父亲佛标,在科布多一战身陷重围,连斩噶尔丹十七将,保着圣祖突围,不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朕不生他们的气,只是替他们难过,替他们害臊,只是小看他们!”

这真是刁狠凶横到了极处的痛斥挖苦,连纪昀和傅恒都觉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缩,通身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紧紧粘贴在身上,满殿里死寂无声,静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着枷,上身直挺挺昂着,心里激越、感奋、委屈、愁苦、愤懑五味俱全,悲凄不能自胜,两眼早已泪如泉涌,听完乾隆的话,竟自长号一恸,连枷带肘磕在金砖地下,号啕大哭道:“主子主子,听奴才说诉衷情……说完就请死罪……”他心中惨痛几不欲生,号泣之声动于腑脏,犹如旷寥空夜中受伤了的狼号。王义正捧着一叠奏章从外殿进来,心里猛地一悸,怀中文书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监还有几个侍候茶水的宫女,俱都骇得手足发抖面色焦黄,纪昀手里端茶正要喝,手一颤,杯子几乎脱手。傅恒也是心头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礼局面。

刹那间乾隆也被他惊得脸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宫中,绮罗丛中媬傅教养,也曾几次出京巡视吏情民瘼,见过些悲情凄惶。还从来没有听到如此损肝伤肺惊魂落胆的哭声。栗栗颤颤摇心动魄许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识定“逃将”二字背后有重大冤抑,口中却仍旧冷冰冰的,说道:“召你来,自然是要听你说话。你是武将,带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仪的罪,你这是成何模样!”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连连顿首,说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话,要对主子倾吐。不觉的就又犯了失仪之罪……那讷亲……谁知他竟是个秦桧……竟是个当今的活张士贵!”想起金川夜战死保讷亲,讷亲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杀人灭口,又思及与海兰察千里亡命乞讨逃生种种情因,兆惠流着泪,梗着脖子又要放声儿,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满脸通红。

“给他去刑!”乾隆见他悲恸到这份上,一颗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礼给他开枷去锁,又问,“晓岚,张士贵是什么人?”纪昀却是个不看小说的,再思量不来。傅恒在旁审慎代答:“张士贵是《白袍将》里的人物儿,薛仁贵的顶头上司主将,妨功害贤、忌能妒才的角儿。晓岚公不读这些书的。”纪昀笑道:“主子交臣的正经书臣还看不完呢,哪里留心这些……”

这几句松泛对话,稍稍缓冲了方才的惨厉悲凄气氛。兆惠松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礼谢恩。他是极有条理的人,先从战前军务会议之争说起,又说战况,讷亲、张广泗既不能料敌,又拒谏摒善刚愎自用,被莎罗奔腰截分断各个击破,致有下寨之败、松岗被困、刷经寺失守、蒙屈受辱,由着莎罗奔摆弄调理。又怎样听到讷亲和张广泗预备杀人灭口诿过欺君的密室策划。二人情急商议脱逃险地,分头赴京叩阍告状。种种情事,前因后果急变陡转一一合若符节,听得满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里一时松一时紧,一时悲一时怒,心中的火冲头胀脉,两手里捏得都是冷汗。纪昀紧皱眉头,只是慨叹震惊,微微摇头不已。傅恒却在用他的话和金鉷、金辉、勒敏、李侍尧奏折信件比照印证,又想着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罗奔用兵方略和应有对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陈诉已到尾声,他两手十指紧紧抠着金砖缝儿,浑身剧烈颤抖着稽颡叩头:“……主子主子!我们不是败在莎罗奔手里,实实是败在两位主将手里!莎罗奔能打仗是真的,我们也太无能太窝囊……废物……给主子丢了人……”

“海兰察呢?他现在哪里?”许久,乾隆才问道。

兆惠拭泪舒气,心里已经畅快了许多,说道:“金辉是讷亲私党,我们怕他追杀。在武昌分手,他走汉水北上进京,因听说主子南巡,奴才走长江东下南京。到南京又听说主子御驾还没到,就到金铁衙门投案,解来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汉水是逆水舟,他现在南阳洛阳一带也未可知。”

乾隆沉默良久,问道:“听说你们还私带了军饷?有没有的?”“有的!”兆惠叩头道,“松岗大库朝不保夕,钱留在那里是资敌。所以我们商量,我带了五百两黄金——投案时都缴了总督衙门——他带了十万两银票。海兰察比我伶俐十倍,不会出事的。”乾隆听了,便目视傅恒。

携带军饷,是勒敏在信中写给傅恒的,前天刚刚收到。但查遍金鉷金辉奏折,都只字未提这件事。傅恒心里一震:金鉷竟敢贪这笔财!但此时却无可对证,傅恒一边想,一边说道:“五百两金子一兑二十四市价,是一万二千两足纹,不是一笔小数目,好查。”

“查!”乾隆咬着牙说道,“朕以宽为政,是指与民休息。当然也有个官场和熙,雍穆平静的意思。世宗爷雷厉风行整顿之后,朕不愿官场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谁知吏治竟败坏得如此之快!看来不杀几个封疆大吏难得防微杜渐!”他掏出表来看看,对兆惠道,“今日你讲这只是一面之词。朕先听听,待讷亲解回,谳明审定,才能最后处置——卜信,带他养蜂夹道去,由刘统勋安置。”

兆惠施礼却步,跟着卜信退了出去。傅恒知道,外边不知有多少官员挥汗如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正要说话,乾隆问道:“尹继善启程去南京没有?”傅恒忙躬身道:“早前一天接到他的禀启,说即日动身,由汉口水路到南京。他母亲现在南京身子不适,他心里比谁都急呢!但广东如今军政民政财政今非昔比,洋人传教,中外贸易这些事内地是没有的,尹继善几次来信,说花在这上头的精力占了一半还多。”乾隆笑道:“这个他在密折上也说过几次。禁海,就断了个大财路,开海,就免不了这些麻烦——你接着说。”

“尹继善因在南京任上几次被‘一枝花’脱逃,一直引为憾事。恨自己不如已故李卫善能缉盗。”傅恒说道,“因此想请调黄天霸到他总督衙门,三年之内捉不到‘一枝花’,他就引咎辞职。现在广州华夷杂处,也没有好通译官,中外语言都不通。他担心再出个洋‘一枝花’来,就更增自己的罪戾了。”

“有没有通西语的官员?”乾隆转脸问纪昀。纪昀怔了一下,思量着说道:“有的。四夷馆几个接待外夷的笔帖式,都能说夷语。但他们要随朝随驾侍候——有了,翰林院的贾治军,自小随他姨妈在广州做洋货买卖,英吉利语、法兰西语和红毛国语都来得,还叽里咕噜给我背过一通英国诗——派他去还是相宜的。”“贾治军?”乾隆说道,“这个名字听过。”

纪昀赔笑道:“皇上记性真好!三年头前,几个翰林朝考缴了白卷,臣在他卷子上批语‘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君何吝赐教乃尔!’皇上还召他们进来训诲过。”乾隆道:“想起来了。是不是说话吞声吞气的那个?”纪昀道:“是。他笑起来也是吞吞的,像……像倒夜壶那种声儿。”

乾隆哈哈大笑,身子仰着挪腿下炕,手指着纪昀道:“你这人哪——几时才能改了这个毛病儿?奏对场合也不忘了说笑话儿!”傅恒笑道:“纪昀已经改了不少。他是瞧着皇上郁闷,给您开开心的。”

乾隆起身出去方便了,一时回来,兀自面带笑容,洗着手,说道:“朕知道——方才的话不要记档。就是这个贾治军吧——回头引见一下,教他冲外国人倒夜壶去。”又对傅恒道,“你接着说。”

“原议的金铁和尹继善对调。”傅恒敛了笑,说道,“但金鉷才具实逊于尹继善。兆惠缴金的事也要说说明白。奴才一时还想不清楚该怎么料理,要请旨圣裁……”接着,傅恒又说赈灾的事,说到刘墉要到德州,又讲金川战败善后,有罪官员要交部议处,金辉应立即撤差待勘,连带着又提及榆林粮库军粮霉烂可疑,又略述江南“一枝花”飘忽不定,到处施药传道,铜矿、江南织机作坊工人聚集,叫歇的时而发生……纪昀起先还听得认真,后来愈听愈繁杂,还要预备乾隆问自己的差使,思路便转到修《四库全书》上去了。一时想到书籍征集难办,各地官员根本不当正经事办,又无权硬派;又想编辑人手不够,有些古籍用西夏文、金文,得有专门人才;征集书要用钱,户部没有旨意一文不拨……

乾隆却听得一丝不苟,有时还随口问几句,用笔在纸上记下来,因天又热起来,傅恒和纪昀颊上出汗,又吩咐太监打扇……足听了多半个时辰,傅恒才说完。纪昀见乾隆始终盘膝端坐毫无倦意,不由暗自佩服:“这主儿真好坐功!”正自胡思乱想,乾隆说道:“看来你一时也说不完。军机处阿桂明天到差,有些事你们再参酌一下再奏。黄天霸既有能耐,他也夸了海口,就调他南京尹继善处。授副将衔,实授参将缺,还有那个吴瞎子,改授刑部员外郎,赏侍郎衔,专管天下各民间帮会事务……纪昀,你呆呆的,坐着发什么愣?”

“唔?噢……皇上!”纪昀忙回神赔笑,“臣在想自己的差使呢!”因将任上种种繁难说了。又道,“这种差役不比学差,那是人人巴结,个个关心的。征集图书,半点权益也没有,平白得罪人,做好了也难见政绩,肯出实力的外官京官都少。上回吃酒,人家还说臣像三国祢衡说的,‘汝似庙中泥胎,虽受人敬,恨无灵验’……”乾隆微微一哂,说道:“早已知道你的烦难了。一次又一次奏朕,下旨户部拨银子,确实不成,这样——你改授四库全书的副总裁!”

这话说得连傅恒心里也是一震:“纪昀的总裁已经诏告天下,平白无故的,怎么降了?”未及说话,听乾隆又道:“朕亲任这个正总裁。这是一。六部尚书、三卿、各大学士大臣都兼副总裁。仍由你来主持办差。该要钱,就是户部的差使,抗着不办差不征书的,知会都察院纠举弹劾,差使办得好的,办得不力的,由吏部考绩,按首项政绩记档。还有,主持南北闱科考、顺天府大考的学差,没有进过《四库全书》当值编纂的,一律不派。有这么几条,公明正道颁布天下,怕他们不挤破了头往你那里钻——只一条,你不能贪墨,出了这种事,处罚也要加重!”

“谢皇上重重之恩!”纪昀早已喜得眉开眼笑,立起虾着身子作揖,笑道,“如此,这差使就好办了。连傅恒也受着臣约束的了——臣是有旨可以随意吃胙肉的,皇上皇后赏了宅第、俸禄之外,还赏了一处庄园,既有吃有用,还要手长,那不是得了钱痨么?不过,‘贪墨’二字,是臣的天性——”见乾隆诧异,徐徐笑着解说,“自三岁以来无论寒暑,臣写字日记做文章无一日空过,又修《四库全书》,没有‘墨’,臣就玩不转了!”说得乾隆、傅恒都是一笑。

乾隆听外殿大座钟沙啦啦响,接着悠扬洪亮的撞击声便传进来,知道已到午时。见傅恒和纪昀都有告辞的意思,因笑道:“朕不忙,你们忙什么?今儿得把紧要事务理出个头绪来,你们留下陪朕一处进膳——王八……耻,叫小厨房预备。就三个人,宁可少一点,好一点。”见王耻出去,乾隆将王耻改名的事又笑说了,惹得二人也是遏着性子发笑,乾隆道:“朕于臣下奴才以心相交,却十分谨慎后宫。后妃嫔御,一言干政,必受重处;太监有弄权营私的,除了杀,没有别的处分。这是最要紧的,汉亡于斯,唐亡于斯,明亡于斯,殷鉴凿凿啊。至于心膂大臣,只要不是秦桧那样的枭獍,都知道感恩图报的。”

傅恒见乾隆言语爽朗颜色霁和,乘便说道:“张廷玉是使了几辈的人了,如今老背晦了。皇上仁德通天,度量汪洋,奴才劝皇上念及——”“他是三朝元老是么?”乾隆接过王礼捧过的凉毛巾揩着汗,说道,“他是掌权掌的年头太多,忘了身份地步儿。他心里想的是先圣祖先帝待他如何如何的好,把朕看成是他扶持起来的,总觉对他不住,所以和朕拗劲儿——这个心就有罪。汪由敦——把膳桌摆在正殿——汪由敦又是一番心思,他进了军机,倒是一心一意办差的,要当个张廷玉第二。就生了兔死狐悲的念头,要成全张廷玉做个‘完人’。因此把朕私下说的话透给张廷玉,才有张廷玉‘亲自’进来谢罪的事——有这一条,汪由敦的心更不可问,他要退出军机当散秩大臣。”

“至于张廷玉……”乾隆沉吟着,“朕是又怜又憎他啊,盼着他知悔守礼,给后世大臣做个榜样,但他这样,若是一味让他,后世子孙要有孱弱的,把握不好的,就会出刚愎之臣,跋扈之臣,或许会出曹操那样的奸雄。他张廷玉一人荣辱还是小事,还是要社稷为重。朕思量再三,他越是拗劲,朕越要拂拭。君臣大体乱了章法,将来不堪设想!”

傅恒和纪昀至此才明白汪由敦获罪缘由,想想乾隆的话,真的是谋远筹深思虑周详,联想到自己,又不禁栗栗悚然畏惧。乾隆却不理会二人心思,见膳食摆上来,笑道:“纪大学士,傅大将军,朕要赏你们陪着用膳。膳后还要议事,所以不要拿捏拘束。”纪昀见乾隆下炕,小心地跟着出暖阁,赔笑道:“臣知道皇上,午间总要歇息片刻的。我们还是退出去,等皇上起驾再传进来议事不迟。”

“今日例外。”乾隆坐了正中,又命二人陪坐在侧,“你们对外慎言——朕要到京外走走。”傅恒刚举起箸,惊讶地停住了,说道:“皇上,奴才知道您最怕热,这样的五黄六月,您不宜出行的。记得那年和李卫陪您去河南,冰雹砸冷雨淋,后来大病一场,至今想起来又是负疚又是后怕啊……”

乾隆苦笑了一下,夹起一片笋瓜拌在老米饭里吃了,抑郁地说道:“朕要去。吏治河工都要看看。听和看是不一样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卜信带着兆惠到养蜂夹道狱神庙传了旨,原本想着话一说完就交代了差使的。但掌管狱神庙的狱典史却道:“公公,您是带着旨意来的,我不能不遵。但这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天地元黄四个号子房,本来黄字号还有几间空房子,昨个儿山西解来一群犯官,都占满了。您看怎么办?”

“我只管传旨。这话该是我问你的,倒问我怎么办?”

“这是点茶钱,公公您收着。”那狱典史办老了事的,见卜信木着脸,忙塞过二两银子,赔笑道,“这件事上头有宪命,再解来犯人先押顺天府南监,那里设了专号,先拘在那。回头请示了刘大人再作处置。”卜信也不接银子,说道:“旨意里说的交刘统勋处置。你去请示他,我就在这里坐等。”典史满脸赔笑,说道:“谳狱司堂官刚刚来过,刘中堂去了保定查案,后天才能回来。刘中堂的少公子现在通州,预备着去德州。也在等着他老爷子呢!不然,烦您老再去请旨,我们照办。”

兆惠情知他是想勒索自己,但他自顾身份,又确实身无分文。在旁不耐烦地说道:“这是他妈屁大的事,押在哪里不一样?带我顺天府去!”卜信说道:“人已经交给你。我已经完差,你看着办吧!”说罢扬长去了。这边狱典史送出卜信,兀自笑嘻嘻的,问了兆惠年阀职位和犯由,口说:“委屈大人您了。小人绝无得罪您的心。这地方儿来的都是大官。一个恩旨放出去,抬抬脚比我头高……您先去,刘中堂回来我即刻请示接您回来……”派了两个衙役带着狱神庙“送去逃将一名暂行拘押,名兆惠”批条,押着兆惠去了绳匠胡同北的顺天府大牢。顺天府的狱典史见了批条,却绝不似狱神庙的人那么客气,照例登记了年貌籍贯姓名案由,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气,板着脸对狱卒说道:“胡富贵,监押到你六号中间那个单间。他是朝廷缉拿的要紧逃将,小心侍候着——给他换上囚衣!”说罢便扯过破芭蕉扇扇着吃茶。

牢房里很暗。兆惠被胡富贵和两个狱卒连推带搡揎进一个木栅号子里,“砰”地一声关了门,叮里当啷一阵锁响,才像梦醒一样回过神来。借着顶窗亮光,开始打量这座牢房。

这是一座一通七间的大瓦屋,根基全用大青石条砌成,上边的墙是砖立柱夹土坯,靠墙下根淫渍着一团团的土碱花。两头山墙开门,中间一条通道。通道南北两侧用木栅隔成大小不等的号子间,各号之间也都是用大腿粗的柞木分界。两头山墙看守门口上方,都有一块粉垩的白匾,一头写个“慈”字,一头写个“悲”字,兆惠一进门,第一个感觉就是臭。借着幽暗的顶窗亮光,半晌他才看见靠栅门口放着一只马桶,又看时,各个号子门口也都放着大小不一的马桶,散发出浓重的臊臭味,还有秸秆草铺的霉潮味,西边单号两个受过刑的犯人身上的腥臭味,各号犯人的汗臭脚臭,都在热烘烘的牢房里弥漫着混合到一处,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味。

他先看西边号子,两个犯人都趴在藉草铺上一动不动,看样子还在昏迷,屁股脊背的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两人的腿上过夹棍,都肿得碗口来粗,有一个人不知怎么弄的,大脚趾掉了一个,一只脚肿得红萝卜似的,无数的苍蝇嗡嗡地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起起落落,脚趾上的脓血上爬满了细小如白米样的蛆虫,挤成团拥成蛋。兆惠不由一阵恶心,用手掩住了鼻子,又踅到东号。

东号却是个大号,里边挤挤挨挨或躺或坐关了十几个人,满地都是秸秆乱草,狼藉不堪。号子正中靠墙一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脚上铐着大镣,用一根筷子串了一串棒子面饽饽,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嚼,别人都眼巴巴瞧着,那汉子吃了两个,伸展双臂舒舒服服打个哈欠,说道:“都他妈的死了老子娘么?给老子坐直喽!——申三,你是戏子进来的,唱旦角的行当,来一段,给韦爷提提神!”

兆惠细忖,才知道犯人里头也有三六九等,这个“韦爷”似乎就是东号里的首脑了。想着,那个叫申三的扭脚捏腰、翩然作态已经开唱:

爹爹呀——俺便似遭严腊,久盼望,久盼望你是个东皇。望得些春光艳阳,东风和畅。好也啰——划地冻飕飕的雪上加霜……

“好!”满号子犯人齐声喝彩。申三接着又唱:

……无些情肠,紧揪住不把我衣裳放,眼见个人残生命亡,世人也惭惶!你不肯哀矜悯恤,我怎不感叹悲伤……

唱到这里,众犯人都乱哄哄笑闹:

“这么一脸胡子,还是‘闺怨佳人’?”

“你这身囚衣,唱窦娥冤嘛,还差不多!”

“嘴脸!窦娥是他这模样?”

“嗓门儿不坏,得闭着眼听——我听我爹说过,会听戏的都是闭着眼的!”

“我就是闭着眼听的,听得那活儿几乎要硬挺起来!”

“呸,你他娘的除了一根鸡巴,什么也没有!”

“你跟我装正经?不是你和你寡嫂通奸叫人拿住,逼得你嫂子自尽,你能进来——你也是尿上头出的事!”

兆惠隔栅木拍了拍背靠栅栏的一位老人,那老人正埋头打盹儿,吓了一跳,张皇四顾一下才发现是兆惠,转过乱蓬蓬的头,哆嗦着嘴唇,用一双惊惶的目光盯着兆惠问:“你……我……我招惹你了?”

“我西边那两个犯的什么事,打成那个样子?”

“我是昨儿才进来的,”老人揉着有点红肿的鼻子,咕哝着小声道,“是从江西解来的A莲教匪,能撒豆成兵,会腾云驾雾!唉,过了三堂了,就是抵死不招……”

兆惠不禁莞尔一笑:会腾云驾雾还会被拿住了?问老者道:“你犯的什么事?”老者叹了一口气,刚说了句:“年成不好,租缴不齐,少东家带人扒房子抢人……”未及说完,便听一声厉声喝叫:“何庚金!”

那个叫何庚金的老者身上一颤,回头看时,却不是狱卒叫,竟是那个韦爷趔着步子过来,见他阴恻恻地笑,何庚金靠紧了栅木,双手撑地,仰着脸结结巴巴问:“我……我又怎么了?”

“看来昨日的‘开门规矩’,你还没有弄懂,”韦爷把吃剩的饽饽顺手扔给申三,充满敌意的眼睛扫了兆惠一下,对何庚金道,“这里是班房,不是你家!想和谁说话就说话?”

兆惠用阴郁的目光死盯着韦爷,本来就苍白的脸在弱光下显得更加青暗,韦爷笑道:“你妈的这双贼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盯着老子,想吃饽饽?”兆惠道:“我在看你这副贼相恶霸相——都一样的落难人,凭什么欺负人?”

“你说得真好,还像是读过书的人。”韦爷笑道,“这个大号子里谁不知道我韦天鹏?韦天鹏最恨的就是读书人!老子三进三出,就是这里的地狱乾隆!——后晌放风,一准儿教会你‘开门规矩,!”

兆惠心中早已勃然大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狰狞一笑,说道:“你这一号的老子不知杀过多少!等着瞧!”绰号“地狱乾隆”的韦天鹏冷笑一声不再理兆惠,转身回他的“御座”上席地盘膝坐了,满脸庄重“啪”地一拍大腿,满号子犯人立即老老实实长跪在地。申三丢了饽饽,口中兀自呜噜不清,喊道:“韦爷升堂了!”

“带人犯何庚金一名下跪听审!”

“乾隆”一声吩咐,立即过来两个犯人拖了何庚金过去。“乾隆”说道:“照规矩回话——下跪何人、姓名年纪、何方人氏?”

何庚金战战兢兢,竟真同公堂对簿一样,磕了头说道:“韦爷,昨个‘过堂’,您已经问过了……”

“放屁!问什么你答什么,速速招来!”

“是……小的名叫何庚金,现年五十三岁,直隶通州人……”

“所犯何罪,招!”

几个“衙役”立即响应齐喝,兴高采烈地连呼堂威:“招!招!招!”

“是……”何庚金咽了一口唾液,吞声说道,“我欠了东家姚贵盛四斗租子,这是三年头的事。加三的利,本息计合四石一斗二升米,加上本年租,共是十石有余。今年大旱,本年租都缴不起,和姚东家求情。姚贵盛就扒我的房子卖檩,还叫少东家去我家抢我的三闺女去抵债。两造不合,我失手打折了少东家一条腿。按‘以奴欺主’的罪,问的是斩监候的罪。没的说,我认罪,反正他不能带了我的女儿去!”

“啊哈,原来如此!”“乾隆”满口戏腔,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他是怎样一个抢法,如实道来!”

何庚金瞪着眼盯着“乾隆”,似乎在平抑胸中的怒火,半晌答道:“抢了就是抢了,拉拉扯扯不成模样,我就动了扁担!”申三在旁问道:“怎么个拉扯法?拉掉了衣裳没有?”旁边的犯人跟着就乱嘈:

“对,露出奶子没有?”

“裤子也扯掉了罢?哈哈哈……”

“嘿嘿嘿……按倒在地了……”

“你扁担打偏了,该把他的屌打折才对,格格格……”

兆惠此时已经气得浑身发木,双手紧紧握着栅栏掌儿,恨不能就过去臭揍这群无赖。听见大门哐啷一声,一个狱卒进来,便叫:“来人!——你不是胡富贵么?我是兆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刚喊完,却看见胡富贵身后还跟着个着篮子的姑娘,怯生生地看自己,便住了口。隔号的犯人早已“停审”,见何庚金扑到栏边喊“云丫头”!知道是他女儿送换洗衣服和吃的来了,不由又是一阵鼓噪:

“呀!这妞儿是他妈长得水灵!”

“送吃的来哕!”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嗯,标致!比我弄的那个马寡妇强多了!”

一片污言秽语中,胡富贵过兆惠这边,睖起一对三角眼,傲慢地审视着兆惠,问道:“你咋唬什么?这里是天子脚下王法禁地,你是金刚托生,到此也得顺眉折腰!”

“我问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兆惠指着隔壁栅房说道,“这个韦天鹏大逆不道,自称‘狱里乾隆’,在同号欺压良善——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还敢说是天子脚下王法禁地!”

胡富贵转脸看时,何庚金和女儿隔着栅栏蹲着,都在抱头痛哭。云丫头已哭得半瘫在地下,瑟缩着抽搐着语不成声:“爹……都怨咱们穷……咱们命不好……今年灾多,听说皇恩大赦免勾一年……您要脱了这场大难,俺娘说咱一家都去闯关东……”何庚金只是流泪,用手隔栅过来抚着女儿的头发,哽咽着说:“爹死得起……跟你妈去你姥姥家,好好过,啊?听话……”兆惠听得心里凄惶,已是落下泪来。胡富贵已是司空见惯毫不动心,对兆惠道:“不干你的事,少操狂心!你说韦天鹏不好,他替我约束着犯人,省了我多少心呢!”又转脸对哭得难分难舍的父女俩道,“起来起来!时辰到了——你就是哭死到这里,有屁的用场!谁叫他犯法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