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是讨厌我吗?
(一)
还是那口奶锅,迎着清晨的寒风升起云雾一般的热气。
辛干站在一旁用一把长柄木勺搅动着。
川昱撩帘走进来,眉毛上似乎沾了一层霜。
“又降温了,今天会下雪吧?”辛干问。
“有可能。”
“那我一会儿多做一些馅饼放着吧,省得晚上缸里的水冻住了还要砸。”
“嗯。”
“三哥,何遇姐买的东西怎么办?我看了,有好些呢。”
川昱折了一小把木柴,扔进炉灶里就地蹲下来烤火,枝条里带水分,一烧噼里啪啦响。
他想了一下说:“买了就吃,她也是一番好意,别浪费了就成。”
辛干点点头:“还有好多酒,比我们上次烤肉的时候喝的那个劲儿还大。”
“你喝了?”
“没有,洋金喝了,现在还没醒呢。”
川昱皱了下眉,这倒有点儿不好办了。辛干往奶茶里丢了一把枸杞又说:“何遇姐昨天晚上可高兴了。”
“哦。”
“有电亮亮堂堂的就是好,我给她送热水的时候她还夸你了。”
“夸我什么?”
川昱觉得这倒稀奇了。
“夸你……”
辛干话没说完,“吱呀”一声,门开了。
何遇扣着羽绒服帽子挪进来站在门边,双目清冷,鼻尖红红的。
川昱抬头,一看就是房里没空调冻的。
辛干眼睛一亮:“何遇姐,过来烤火呀,一会儿吃早餐了。”
“好。”她慢慢走到炉灶边,没找到合适的烤火位置。川昱将身子挪开一半,她搓了搓手,极力压抑着哆嗦挨着他蹲下。
川昱觉得何遇这会儿有点儿傻气,不叫她烤火就站在门边,不挪点儿位置给她就跟鸭崽子一般站着。
他开口说:“尤金喝醉了,不安全,今天你跟我们一起出去。”
何遇点头道:“正好,可以拍一些你们的工作照。”
川昱说:“好。”
炉灶边的位置本来就不宽敞,两个人蹲着,穿得又厚实,虽然说距离不算尴尬,但多少有点儿挤得慌。
川昱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准备起身,腿一动何遇就自觉地往边上缩了一点儿。
她没说话,但动作已经很明显了。
何遇身板本来就小,要是昨天那副刺头的样子倒还好收拾,眼下这样老老实实的,他反而不得不正视她是个姑娘。
川昱只好暂且打消了离开的打算,蹲在原位往炉灶里添柴火。
辛干问何遇房子里有电之后是不是舒服很多,何遇点头,一边对着火苗搓手,一边告诉他舒服得不得了。
辛干知道她在说反话,“咯咯”地笑个没完。
何遇往身边撇了一下头,说:“谢谢。”
川昱回:“之前没有电线。”
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盯着火,何遇又闻到了旅馆里那股淡淡的香味。
像落雪的松针,很特殊。
她嗅着那个味道鼻翼轻抽了两下。
川昱说:“打底的燃料是干牛粪,蒙藏这边都差不多。”
何遇点头:“我烧过。”
锅里的奶茶滚了两次,配上何遇买的肉干显得丰盛了不少。
没有过多的客套话,一堆人围着矮桌和炉火吃得津津有味,何遇早上不吃荤腥,照旧只嚼那些饼。
老张瞥见了,给川昱使眼色,他却问何遇:“你能骑马吗?”
“能骑骆驼。”
“那不一样。”
眼镜喝了一口奶茶后说:“那一会儿我载你呀,我骑马的技术特好。”
其他三个人都抬头看着眼镜不说话,连嘴里的咀嚼都停了一下。何遇立即参透了这句话里的水分含量,摇了摇头问:“你们没车?”
川昱答:“有点儿问题,刹车和油门都不好使。”
何遇咽了一口口水:“那叫报废。”
她面色冷静坦然,不论叫谁看来都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针对,可这话一出眼镜和老张都笑了。
川昱不接话,何遇也没在意这种小玩笑,从兜里摸出钥匙说:“开我的吧,只要我在这儿。”
想开吗?都想;开吗?都不说话。
沙地作业的区域没有什么正经路,高坡低槽坚石流沙,什么状况都可能碰到。虽然何遇的车性能一绝,但就是这样反而害怕给她剐着蹭着。
川昱将钥匙推回给何遇:“辛干骑马带你,他在马背上长大,摔不着。”
辛干连忙点点头,其余两人也点头认可了这个方案。
何遇没说话,大致猜到了他们的顾虑,放下饭碗走出了房门。
四个人以为她回房取相机,不一会儿却听到外面极锐利的金属刮蹭声。
川昱最先反应过来,起身往外跑。
眼镜一看川昱的神色大概也猜到了,饭碗都来不及放下就痛心疾首地喊了一句:“要命哦!”
已经晚了。
四个人赶到院子里时,何遇正盘腿坐在车前盖上,一头乌黑的头发散着,手里握着那支刻刀形状的发簪,她神态自若,车头银灰色的面板却被刮刻了一行清晰的数字——317694793129472。
川昱记得,她昏沉时念叨过。
何遇起身从车上跳下来,长发一绾,簪子又利落地插回了发髻里。她仰着头极自在地笑,像沐浴了三千年圣光的雪山。
眼镜只差心碎地流泪了,何遇却将钥匙抛给他说:“希望你开车的技术比骑马好。”
眼镜搓着那把钥匙悲喜交加,何遇啊何遇,开了你的车我们就是亲兄弟了,两百万的车说剐就剐,太任性、太爷们儿了。
这话他自然没出口,作业的工具要装车,何遇也回房取相机去了。
RF 15—35mm,何遇最喜欢的广角镜头,沙地中央的风景会更加开阔,很适合。
挑选好配件后,何遇又看了看脚上的鞋,从背包里拎出了两双靴子。
长齿系带的款式,鞋帮一高一矮,她正犹豫着,突然听到川昱站在门边说:“穿高筒的,不容易进沙。”
何遇弯腰换鞋,川昱进门坐在了长凳上,她仰头,看到他上身直挺,后腰和大腿、大腿和小腿成直角,两只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像一尊军人坐姿标准像。
她笑了一下,又听到那些镜头的话了——“别放过他。”
川昱说:“你不应该划坏自己的车。”
“你心疼?”
“确实可惜。”
“迟早会刮坏的,我平时去的地方不见得比这儿路况好,之前开去青海还被石头砸凹过后车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何遇换好了鞋,跟川昱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歪着脑袋看他。
她没化妆,只简单地描了眉毛,眼里带着欣赏猎物的眼神,叫川昱又想起了那天在旅馆里的那种感觉,猜不透,但危险。
川昱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门边,门半开半合,屋内的人做什么屋外的人都可以看见。
他说:“你的东西你用坏是应该的,可是不必为了我们而故意糟蹋,你是客人。”
何遇也起身,立在门板后纠正:“不是‘我们’,是‘我’。”
她稍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对马过敏,说出去都没人信。”
川昱的脸色沉了一下。
门外的辛干只能看到他一个人,于是大声喊:“三哥,何遇姐好了吗?”
川昱没回答。
何遇折回桌边背上相机包大大方方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大声说道:“那些铁锹不用放外面,省得掉,座椅底下很宽敞。”
辛干答道:“那个什么,铲子都挺脏的。”
何遇淡淡地说:“原本也没有做卧铺使用的打算。”
“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被何遇一本正经的冷笑话逗乐了,纷纷把系在车顶的工具往座椅下搬。
何遇也帮忙,川昱只远远地看着。
这个女人,刚才是在调戏自己吗?
(二)
初冬放在浑善达克已经完全是冬天的景象,播草籽、植树、灌溉都是春夏的事,如今主要做一些打井和巡检测量类的准备维护工作,极费体力。
车子停在草场边缘,可以看到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水泊。
何遇下车,惊喜地说:“竟然还有成丛的灌木。”
川昱将昨天新买的水管搬下车,说道:“有水的地方就有,这儿零零散散的小水泊多,没划禁牧区之前,羊会把水泊附近的草都啃光,连根刨的那种。植被恢复不过来,土地里的水分存不住就会化沙,不然别说灌木,靠近水源一点儿的地方你还能看到树。”
“所以要固沙造林?”
他摇头:“治沙只能减缓沙漠的扩张,不能通过植树造林改造它。万物讲求平衡,在沙漠地区浇水施肥种再多的树,它终究会枯,会死,会回归到原来的状态,甚至更差。我们在这边主要用草方格和飞播种植骆驼刺和芨芨草这些,它们耗水小、易存活,原本就长在这儿,封育一段时间后就能自己生长。简单说,一切不能主要靠雨水存活的植物在这儿都活不了,主要是把沙漠的原种植物有计划地使用来固定沙漠。”
何遇回头,看着他张开双臂紧拥着那卷水管,笑了一下。
川昱眉毛微蹙。
她说:“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眼镜也笑道:“队长这辈子算是入赘浑善达克了,嘿,固沙就是调教小媳妇嘛,哈哈哈……”
其他人也笑,扛着各式工具往先前的打井地点走。
何遇觉得这个比喻极妙,形象又有情味。
水泊附近封育的草地绵延数公里,只有几处草稀裸露的小沙皮。
何遇拍了一下风景照后开始拍人像。
辛干测量沙壤水分时,俊黑的小脸严肃地挤成一团;清理竖井内堵塞的沙土的眼镜,半个身子都扎进去了;老张沉闷,固定灌溉水管时手却比螺丝刀还灵巧……
在边山远水待久了,一看到镜头他们都有些闪避。
何遇拿捏得好分寸,刻意拉开一段距离拍摄,静止、走立、劳动、喘气……
她的目光很快被川昱吸引了过去。
日出升温,劳作又带动了体热,他脱去了外套只留一件长袖衫,聚精会神地盯着标记点,弓着脊背铺设开春灌溉用的管道时,在金黄的草场上,像极了猎鹰飞扑而下擒食的那一刻。
何遇将镜头瞄准川昱,迟迟没有按下拍摄键。
角度不满意,她又抱着相机换了一个方向。光线不够理想,她在调整曝光度时,他却因为铺设进度拐了一个弯,她不愿叫停他摆拍什么,只好再找合适的角度。
前进后撤左转右行,川昱趁换手的工夫瞥了何遇一眼,她已经挪到了一处草稀的小沙圈里,半张脸掩在相机后,等着抓拍。
他在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子儿抛向她,落在她靴子边,何遇纹丝未动,说:“你干你的,别管我。”
川昱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极轻地笑了一下,照旧向后撤步排水管。
何遇按下快门后,身子突然晃了一下,下一秒,在水井附近忙活的三个人就听到“噗”一声,紧接着就是何遇问候谁的祖宗。
一行人赶紧循着声音围过去看,川昱也放下了手上的水管。
沙壤细软,坑也不深,只是何遇抱着相机背部朝下,窝缩在里面的姿势实在太滑稽,像只翻了壳的乌龟,暴躁且无助。
她咬牙挣扎了几下,衣服穿得厚实屁股愣是卡在了沙坑里。
跑到她跟前的三个人不敢笑,脸憋得铁青。
川昱拍了拍手上的灰沙站在边上瞄着何遇,伸出手说:“别动,我拉你,走路要注意,这样下漏的沙坑在这块很常见的。”
其他三个人愈发憋不住了,扭头的扭头,咬唇的咬唇,川昱的神色却如常淡定。
何遇去拉川昱的手,快要碰上时问:“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身后这块是塌陷的对不对?”
川昱侧头看了一下其他人,说道:“隔你那么远,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看着我说。”
川昱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问:“上不上来?”
何遇板着脸没好气,用腿蹬了两下之后反而身子又往坑里滑了一点儿。眼镜忍不住了,在一旁“呼哧呼哧”地抽气,比直接笑还让人恼火。
“你知道,你往我靴子旁边扔了一块石头。”何遇没好气地说。
川昱看着她,嘴角翘了一下,仅一秒又恢复了原样。
这个小动作叫何遇觉得更加丢脸,像奓毛的小动物一般死死地瞪着他。
辛干往自己腿上掐了两把止住了笑,连忙上去调解:“何遇姐,我拉你吧,其他的等你起来再说。”
川昱若无其事地缩回了手。
何遇气得不行,偏偏卡在坑里有什么举动都搞笑。她握住辛干的手,顺着他的拉力往外缩。
辛干人瘦,何遇又因为前面几下的挣扎卡得紧,艰难地往上拉出一段距离后沙地打滑,辛干开始有点儿供不上力。
其余两人赶紧上去援手,眼看何遇的屁股就要重新掉回沙坑里了,川昱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提出了沙坑。
像一只猎鹰叼住了一只落单的小鸡崽儿。
何遇还没说话,川昱解下腰上系着的外套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沙:“我倒是想不管,成吗?”
说完他背过身接着去干刚才的活儿。
何遇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过了半分钟后突然咧嘴冷笑了一下。
辛干想去安慰她,被眼镜一把拽住了胳膊,神秘兮兮地说:“上次有个女的这样笑,我们村死了好几口,真的。”
辛干冲他翻了个白眼,再看过去时,何遇已经抱着相机追兔子去了。
午休的时候,草场上起了风,所幸是开车来的,用餐可以在车厢里完成,否则不等食物入口,一张嘴风便让整个口腔寒透。
辛干爬进车里,从保温袋中取出食物,还有余温。
“吃饭了!”他喊道。
老张和眼镜一边搓手取暖,一边爬上车。川昱站在草场中央望了望,风将干枯的碎草屑卷起,穿过平谷,“呼呼”响动。
辛干没见着何遇,便冲川昱喊:“三哥,何遇姐哪儿去了?”
川昱答:“走远了吧,我去找找。”
他说着,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举目四望,回想起何遇方才在坑里的那个滑稽模样,“啧”了一声后,朝着视线中北面唯一凸起的小坡走去。
不该招惹她的。
“何遇。”
“何遇。”
靠近草坡了,他便隔几步叫上一声,低低沉沉的声音,夹在风里像一支长调。
川昱往坡面最高的位置上走,猜到了何遇必然在另一面的某处。
“何遇。”
他又叫了一声,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听到了故意不答应。
他正从鼻翼间哼一口气,山坡背面有个声音传来:“站哪儿,别动。”
是何遇,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慌张。
荒郊野岭的没厕所,或许她正方便吧,川昱止住步子隔衣蹭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她之前在旅馆挠的,结痂了长肉有点儿痒。
何遇喊道:“你把眼睛闭上。”
川昱冷冷地说:“我没兴趣。”
“强奸犯也这么说。”
川昱低低地呢喃了一句“有病”,还是背身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他听到了鞋底带起细沙的走动声,稍微有点儿不耐烦地问:“好了没?”
没有回答,风又大了点儿,脚步声反而消失了。
他说:“我睁眼了。”
“好。”
眼睛迎风打开了一条缝,就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力道不大,草坡下又是柔软的沙,他踉跄了两步,摔在了一个沙坑里。
四十公分深的一个凹洞,外表干燥内里阴沉,是新刨的。
川昱手肘一撑胳膊上的肌肉一鼓,轻易起身。
何遇站在高处,连手都保留着方才推他的姿势。
川昱咬了下嘴唇,盯着她看了两秒,若无其事地弯腰掸走身上的沙尘:“行吧,咱俩两清了。”
何遇从坡上冲下来,转眼到了川昱跟前,一七三的身高依旧矮他半个头,她盯着他看,他也淡定地回看。
何遇问:“你讨厌女人?”
川昱答道:“喜欢得紧。”
“那就是讨厌我。”
“我可没说。”
“你……”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还记着旅馆那事儿?”
何遇反问:“难道不是吗?”
他针对她,又恨得不真切,像是有什么硌硬着,冷冷的,她感觉得到。
川昱撇嘴笑着,点了点头,一把揽住她的腰,凑在她面前有些发狠地说:“我现在,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何遇被这乍然的一拥吓着了,不由得抖了一下,起势挣扎。
川昱却顷刻撒了手,何遇没站稳摔在了自己挖的沙坑里,坑口宽敞,翻身就能爬起。可她没立即起来,而是红着眼睛朝他掷了一把沙:“我弄死你!”
第一次有男人揽着她的腰说那种话,她咽不下这口气。
沙土颗粒细小,川昱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了一下眼睛。
何遇逮着这个机会爬起,一把掐住川昱的脖子,他借势向后倒去,两人一同扑进了沙里。
她被震了一下撒了手,再想有所行动时却被川昱翻身一把攥住了两只手。
利落精准,几乎与旅馆里擒住她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现在她卧在沙上,比那天黑灯瞎火更难堪几分。
川昱半蹲着俯视她。
何遇觉得受辱将头偏过去,他非伸手去扶正她的头,说道:“我错了,那天不是有意的,行不行?”
他的语气平平稳稳的,听着倒真心,可这个动作实在欠扁,何遇不松口。
川昱又说:“你说你何必跟我怄气呢?我就一大老粗,在这儿干活别说女人,母兔子都见得稀,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城里的女孩子相处,做得不对的,您多包涵,漂漂亮亮来,潇潇洒洒走,咱不折腾了行不行?”
他说话时眉毛舒展,一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像一张绝佳的特写。何遇听了一耳朵顺耳的话,说:“松手。”
川昱松开了,伸手去拉她起来,她没接。
他说:“走吧,吃饭了。”
何遇一骨碌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查看相机有没有磕着碰着。川昱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像是防备着她什么。
何遇觉得好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怕。
她举起相机想拍下他脸上的紧张,却从取景器里看到几个黑黑的影子。
“川昱,那是什么?”
他侧身朝她指的方向看,远处的沙丘上一行人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背包客吧……”
何遇调整了一下焦距,看清楚了。
“好像,有个女人受伤了。”
(三)
话音刚落,川昱便飞箭一般地跑了过去。
何遇往地上干啐了一口,也跟了过去。
“黑影”一行五人,四男一女,都穿了统一的蓝黑色扛风防寒服。受伤的女人走在正中,由一个留络腮胡子的男人和一个小平头搀着。
看样子她的伤在腿上,症状不轻,川昱才凑近就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儿。
这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墨镜男看见了川昱,一抬手叫停了队伍。
川昱看对方脸上颇有戒备,便放慢了步子喊:“我是这边的固沙员,你们有人受伤了,需要帮助吗?”
几个人轻言轻语地嘀咕了两句,为首的墨镜男答:“不用不用,只是一点儿划伤而已。”
“海哥……”
受伤的女人喊了一声,墨镜男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不清。
川昱说:“晚一点儿可能会下雪,伤口没处理好再引起冻伤怕是走不了路啊。”
何遇跟在身后,心想:人家不需要你还上赶着去。
那几个人再次嘀咕了两句,被叫海哥的男人才换上熟络的脸说:“那麻烦了,谢谢哈。”
川昱走过去,扶伤员的两人将女人放下,而后与另外一个戴着防晒面罩的男人退到了一边。
川昱看了他们一眼,都三十来岁的样子,背着旅行包,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是来这边旅游的?”
海哥走过来蹲在川昱身边有些尴尬地说:“来赔钱的,你说说,今年入秋带了四拨徒步出了三拨事,不是摔伤就是被蛇咬,我霉气不霉气?”
海哥顿了顿,又瞄了一眼一旁站着的三个人后,低声跟川昱说:“讲句没良心的,得亏摔的是我自家妹子,就让他们帮着搀搀还嫌拖慢了进度呢。这要真出点儿什么事,我这土导游的招牌怕也是砸了。”
浑善达克零散分布有小水泊,算是沙漠地区中的徒步胜地,只是四男一女的搭配确实有点儿奇怪。
川昱收回目光去看女人流血的位置,伤在膝盖偏上一点儿,扎了一道布条,已经浸湿了。
川昱手指碰上,听到女人轻哼了一声,便放慢动作,小声问:“你跟他们一起的?”
女人点点头,扣在脑袋上的防晒帽掉了,抖落出一头酒红色的大波浪,眼睛里倒确实没有受胁迫受欺负的样儿。
川昱从腰包里取出小刀划破她膝盖那段的裤子,两道长长的伤痕露了出来,一深一浅,右边的那道伤口有些外翻,已经开始发炎肿胀了。
从皮肤外侧的破口看像是两枚紧凑的尖细石头,于是他说:“这地方不好走,每年总能捡着几个徒步受伤的,出门得带上应急药,不然沙子一进伤口就感染了。”
海哥还没说话,受伤的女人看着川昱嘴一嘟,楚楚可怜道:“就是啊,我哥这人抠得要死,多亏了你啊,小哥哥。”
何遇立在不远处咽了一下口水,海哥看了她一眼,目光停留在她胸口的相机上,问道:“那位同志……”
川昱抬头,指着何遇说:“多亏了她,她看到了你们有伤员,我们才过来的。”
海哥笑着冲何遇点点头:“谢谢啊,谢谢。”
何遇只说:“是碰巧,你们出现在我取景范围里了。”
“是巧,这边风景好,很多摄影师过来拍照。狼啊、跳鼠啊……城里见不着,对了,之前我听人说这玩意儿连天上飞鹰口里叼的小虫儿都能拍清楚,真的吗?”
何遇点头:“真的。”
“嘿,”海哥起了兴致,“大妹子,能借我瞧一眼吗?开开眼。”
何遇皱了下眉:“你妹妹的腿伤处理完之后也得去医院。”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算是拒绝,海哥有些尴尬。
川昱说:“我们其他的几个队员就在附近,需要的话一会儿可以帮忙送你们一程。”
海哥说了一句“不用”,便没有再提借相机瞧的事儿,他笑了笑识趣地去看女人的伤去了。
川昱知道这伤只要处理好别感染就没什么大碍,因此也没多讲客气。他将小刀擦干净了收进腰包,又从里面摸出了一小把棉棒,屏气凝神地替她清理起了伤口中的沙尘。
偶尔女人会小声吸一口气,川昱便解释:“不挑干净会化脓。”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倒引得女人脸上逐渐有了笑意。
何遇立在一边看着,川昱觉得自己后脊梁骨冒冷气。
眼瞧着只剩最后的包扎工作了,海哥从背包里揪出两瓶饮料,递给川昱一瓶,说道:“兄弟,喝点儿,喝点儿。”
川昱有点儿渴,随手接过打开喝了一口。
海哥也给何遇递了一瓶,何遇想起自己的吸管还在车里,说:“不用了。”
“这客气什么,要不是你们,我稀里糊涂地混走,我妹子的伤就耽误了。”
他又往何遇手上推,何遇依旧说不用,他以为她客气,索性打开了。
何遇看着敞开的瓶口退了两步,海哥追着给,一晃荡,饮料洒了出来。
挂脖子上的相机镜头保护盖没合上,她下意识地用手遮了一下。
“我说了不用!”液体沾上手背的同时何遇身子一颤,烫手般甩了几下后怒视着海哥吼了一声。
她的音量大,所有人都被吓到了,何遇停顿了两秒后微抖下巴做了个深呼吸走了。
海哥最先发声,豪爽地笑了笑:“这姑娘说一不二,挺够劲,兄弟有眼光。”
川昱还在盯着何遇的背影看,女人接茬了:“海哥你也是,姑娘喝水的瓶盖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能拧的吗?是吧,小哥哥?”
川昱没接茬也没解释,取出一卷干净纱布交给她说:“缠好就没事了,你们出沙地之后去医院看一下吧。”
他起身远远地跟上何遇,背后海哥还跟那女人调笑:“都怪你,受个伤跟人家男人犯什么花痴,得罪人了不是?”
“哪里就一定是她男人了?”
声音越来越小,川昱回到作业点的时候,何遇已经坐在了车里的中间排,两只手抓着一块肉干,每次咬下小小的一块,表情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溜达了一圈自己回来的。
驾驶位上的眼镜笑川昱:“队长你真行,找人找去了北京,再晚来一会儿我们就要打电话给你,要你直播爬长城了。”
川昱站在车门边作势去敲他的脑瓜,见他缩了脖子便收手,坐到了副驾驶:“遇到个女的受伤了,耽搁了一会儿。”
“女的欸。”眼镜笑了笑,用胳膊肘碰了碰老张。
老张只说:“是该考虑了。”
川昱听着他们的闲话,扭身从何遇身旁的保温袋里揪了一张饼往嘴里塞,刚才的饮料太甜腻了,喝不惯。
“我可没这本事,人家组队来徒步旅行的,何遇也看到了。”
他将眼神递向何遇,其他人也看她,何遇慢慢吞下嘴里的食物,说:“挺漂亮的。”
“嘿嘿嘿”,几个人笑成一团,非求着何遇详细地描述一下。
川昱说:“别由着他们瞎闹。”
何遇说:“酒红色大波浪,一米六五的样子,肤色偏深,不过眼睛挺大的,还有两个酒窝,说话嘛,也是一般男人喜欢的类型……”
难得何遇说这么多,几个人听着八卦也津津有味,川昱坐在前排,直着身子没回头,只从后视镜里看到何遇的嘴唇一张一合的。
她刚才站的位置明明离他们有十米左右,眼下说起那个女伤员却能描述得这么细,他们的追问都是玩笑,但川昱总觉得,何遇的回答,都是说给他听的。
这女人邪性得很,看着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儿,眉梢眼角却都是钩子,顺毛捋下去着了她的道,逆毛薅上来又被她钳得死死的。
眼镜用手攀上川昱的脖子,依旧将头扭向后排问:“嘿嘿嘿,我喜欢嗓门大一点儿的,听得清楚。何遇啊,那个妹子说了些什么吗?有没有夸我们队长高大威猛、英俊潇洒什么的?”
何遇低了一下头,后视镜中出现了一个高挺精致的小鼻子,白白的,润玉一般。
川昱多看了两眼,风从未关紧的车窗缝里灌了进来,他往外探了探,转眼的工夫天就阴沉了下来。
“别扯了,跟我出去收拾一下,怕是要下雪了,我们早点儿回去。”
何遇觉得川昱是在转移话题,三个人却立马下了车,匆匆跟着川昱奔向竖井的位置收工具。何遇也开了车门,隔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奔跑中的川昱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她收回刚踏出的一只脚,又坐回了车里。
沙铲、没用完的水管、铁丝……四个人配合默契地各司其职整理这些工具,还没来得及装袋,天边阴沉的云朵变成了一股急驰的风流。
碎石子儿、沙砾、干草梗……吹在身上痒痒的,而后开始下起了混雨的雪粒子。这边“加快进度”的呼声还没说完,沙铲铲面和脑袋顶上又立马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撞击声,开始下成块的冰雹了。
“竟然是真的。”
何遇呢喃了一句,她惊诧于川昱的判断力,更从未见过如此急速转变的天气。她端起相机,拍下了四人急速有序整理作业工具的场面。
车外的亮度还在下降,四人拖着工具钻回车里的时候,原本一望无际的草场已经变成了一片混沌。
冰雹依旧在四周砸得“咚咚”作响,能见度持续降低。
川昱换到司机位后特地叮嘱何遇:“系好安全带,回去的路可能有点儿不好开。”
她点头,听着车顶上的冰雹声有点儿吵。
辛干攥了一下她的衣角说:“何遇姐别怕,不会有事的。”
这是一句实话,待在车里要比他们以前骑马安全得多。何遇被车顶上“咣当咣当”的声音折腾得够呛,他们脸上却难得的坦然。
冰雹连续砸了十来分钟后,天空开始飘起了大簇大簇的雪花,轻盈洁白,视觉上十分震撼。
川昱开车很稳,只是车轮碾过成片铺地的冰雹时难免打滑,体感的车速比显示器上的数值更大。
何遇紧紧地攥着胸前的安全带,看车窗外昏沉的天光逐渐在雪层的作用下变成一种诡异的亮白。
川昱说:“别盯着雪地看。”
她收回目光,发现川昱的身子在驾驶位上坐得直挺挺的,没撇头也没看后视镜。
何遇好奇川昱是怎么知道自己盯着雪地看的。
见她纳闷,辛干以为她是不解雪地的事,绘声绘色地跟她讲有一年驻地救了一个得雪盲症的蒙古族阿婆的事。
何遇听着,余光总忍不住往车窗边乱瞟。
川昱看到了她在后排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觉得好笑,就这么好奇吗?他偏不愿意让她知道,一个拐歪,顺势将驾驶台上横放的那枚金属打火机拨到了最里层。
往驻地方向开了二十来分钟,来时的那条小马路已经完全被雪盖住了。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清一色的白,连小沙丘之间的起伏都逐渐模糊。
川昱说:“回不去了。”
然后队里其他三人莫名其妙地同时笑了起来。
何遇向车窗上哈了一口气,问:“那个地方有多远?”
川昱转身看了她一眼,她在凝着白汽的地方随手写了几个数字,还说道:“希望能洗个热水澡。”
眼镜比了个大拇指:“何遇,聪明啊,你怎么猜到我们有好地方去的?”
她将写好的数字擦掉转向车内,川昱及时移开了目光。
“要是没有,暴雪天被困在雪地里身边的几个男人笑成这样,我就应该跳车逃命了。”
眼镜边笑边点头:“对,哈哈哈,不过我们是好人。”
何遇点头,确实是。
其他人都跟着笑,辛干却极其认真地分析:“那是要跑的,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况逃跑肯定会被捉回来,三哥在雪地里跑得可快了,能撵上兔子。”
川昱:“……”
眼镜:“……”
老张:“……”
辛干仍然没有意识到何遇是特指男女那方面的事,依旧绘声绘色地向何遇描述川昱在雪地里逮东西如何利落。
三个男人不好开口,何遇却也没有打断辛干。
她想象着自己从车里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川昱在后面坏笑着满沙漠捉她,觉得那也不失为一种情趣,嘴角勾了一下。
川昱似乎看透了她脑袋里的想法,提高了两个分贝盖住辛干的声音跟何遇讲:“倒回去开一会儿有户人家,以前也是我们队上的,我们可以去那儿歇脚过夜,有浴室,你可以洗热水澡。”
何遇说:“好。”
川昱生怕辛干嘴里又蹦出什么胡话,重新握上方向盘后顺势开了车载音乐。随机播放的是贰佰的一首歌,何遇不知道歌名,但唱到那句“他不会像大部分的男人一样过着平庸的生活”时,她在后视镜里看到川昱的脸,跟一贯的认真严肃不同,他变得有些拘谨。
何遇突然很惬意,对着窗外一簇砸在车窗玻璃上的雪花说:“抓到你了。”
(四)
老队员的家安在作业点的南边,沿着车辙原路返回又开了十来里后,路边出现了两间独立的平房。
立在茫茫的雪色里,倒像是末日世界最后一处人类的痕迹。
何遇坐在车里拍了一张,而后跟着固沙队的人掩紧衣领帽子走了进去。
“嘶嘶”的马鸣声从屋后传来,她抻着脖子去看,却只见到一个穿着军绿色棉大衣的男人站在门口张望。
老张喊:“恩和大哥!”
门口的男人反应过来了,以同样高亢的男音回应:“是你们啊!快进来,快进来!瞧着黑溜溜一串儿人我还纳闷呢!嘿!快进来烤火哦!”
走进平房里,何遇立即感受到一阵热浪。
门外冰天雪地,门里的炉灶却被添得比春天还暖和。
几个人熟络地各自找了安身的位置,川昱坐在一条长凳上,没看到何遇,往队伍最后瞅了瞅,发现她一个人蹲在炉火边搓手。
挨了冻后,人倒怪老实的,他正这样想,老恩和对准他的肩膀就捶了一拳:“川子,结实了不少啊!人看着比你爸那会儿还精神哟!”
川昱收回目光:“不精神不行,队里人手少,事情还得做好。”
“嗯,是这话!叔要是身份证上能降个五岁,也不用在这儿窝囊。当年打井铺、设草方格,我那个动作!嗨,李主任非叫我退休,那小子坏得很。”
老张在一边打哈哈:“人家李主任是为了你好,在队里干了一辈子,上了年纪该回家享享福了。”
老恩和不服气地指了指老张,头上的那顶翻耳军帽往下掉了一点儿,他扶了一下,忘记了之前在谈什么了,于是笑着指了指其他几个:“最小的辛干我记得年初也满十九了吧,你们一个个都大小伙子的,抓紧时间搞对象,早点找个媳妇生一窝小的养在队上,那多喜人哟!川子,你可是队长,得起好这个带头作用。”
川昱不说话,咧嘴笑了几下,看到何遇拨着火钳整张脸都快要凑到柴堆里去了。
他咳嗽了一声,老恩和才注意到炉火边还蹲了一个。
老恩和眼神不好,身子往前弓成了虾样儿地瞧了瞧,问道:“这是……”
“你好,我是何遇。”何遇仰起头自我介绍。
川昱一开始就想给恩和大叔介绍她的,只是何遇坐得太偏,老恩和的嘴又一直没停过。眼下这个时候也不算晚,于是他补充:“何遇是摄影师,来浑善达克做拍摄工作的,现在住在我们队上。”
何遇觉得川昱是将自己晾凉了又来暖一把,故意在他介绍的时候用火钳将炉灶里的炭火撩得老高。
火焰快要燃上她的眉了,她才慌忙躲了一下,川昱嫌她作,看笑话似的勾了下嘴角。
很小的一声哼笑,但何遇还是听到了,她瞪了他一眼。老恩和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一个圈,最终停在何遇身前挂着的相机上。
老恩和说:“欢迎欢迎,我还在固沙队干的时候倒是也来过一次报道固沙工作的记者,摄影师还是第一遭呢,你拍的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老恩和拣了条小凳坐在何遇对面,一听说看相片,辛干和眼镜也围了过去。
老恩和一辈子都在沙地上,何遇觉得他或许能给自己提供一些启发,她说:“好。”
何遇将背带从脖子上取下来,川昱挽起袖子说:“叔,我去做饭吧。”
老恩和点了点头,老张也跟着川昱去了。
平房内面积有限,厨房设在紧邻屋后的空地上,顶上用尼龙绳倒拉着一块塑料篷布,通风散热遮雨挡雪。
眼下积雪多了点儿,篷布往下沉得厉害,灶台被遮住了一大半。
川昱想找个趁手的东西挑一挑,老张从一旁的枯杨树上折了一小截叼在嘴里问:“又想那事啊?”
川昱没说话。
老张给他递了个扫把:“苏珍来队里采访的那会儿倒确实跟何遇差不多大,恩和大哥上了年纪了,看到有点儿像的人就会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来。你要是想她,就打个电话吧。毕竟是你妈,没准儿……”
“当年都没留下,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川昱接过扫把,神色坦然,“这儿太苦,她在大城市里生活惯了,不属于这儿,原本就该走。”
老张听得出川昱话里的意思,还想安慰他几句,这时屋子里传来老恩和的笑声,川昱推了老张一下,说:“去吧,地方本来就不宽敞,这儿有我就行了。”
老张走了,川昱猫着腰钻进了篷布底下,瞄准承重最大的中央位置用扫把把儿一顶,积压的雪层便簌簌地从边缘往下掉。
川昱从篷布底下跑出来,未落尽的几方小雪块砸在了他头上,绵绵软软的,一碰到他的脑袋便散开了。
雪块落在他的鼻子和眉骨上,还有几片借风钻进了他领口里,他立马原地跳了两下。
透过玻璃,何遇看到了川昱独自一人滑稽地皱着眉喘冷气,像个奓毛的大男孩。她咧开嘴笑他,川昱一回头刚好对上了那个微笑,温柔、明媚,带着一点儿她特有的坏劲儿,像一朵朝阳的罂粟花。
他停止了动作,任凭雪花划过自己的脊梁融在最炽热的那几寸皮肤上。或许很多年前,父亲就是这样爱上一个注定留不住的女人的。
何遇还看着他,川昱直接背过身,提起扫把绕到透过窗户看不到的一边去了。
一直到晚餐上桌时,外面的雪还在下。川昱简单地热了点烙饼、羊肉汤,一群人围着内室的炉火吃饭。
老恩和给何遇讲自己以前徒手斗野狼的危险经历,刚说到“那狼扑跳起来足足有五六米高”时,眼镜“扑哧”一声笑了:“叔,上次你跟洋金讲的版本明明才三四米高啊,这才过了小半年,这狼就长了二三米,喂的啥饲料这么好使?”
一群人跟着笑,老恩和“啧啧”了两声,一巴掌呼上了眼镜的后脑勺:“你小子,叫你热点儿酒这么多话,晚上安排你跟大黑一屋。”
眼镜立马沉了脸,配合着做出一副委屈样儿。
何遇问辛干:“大黑是谁?”
辛干用手蹭了两下鼻子:“恩和大叔家养的公马,专门用来配种的。”
话音刚落,眼镜提着酒壶就朝辛干扑了过来,老恩和怕他洒了不够喝,连忙喊:“酒酒酒。”
两人的笑闹只好暂时作罢,眼镜爬起来给大家添酒。
热过的烧锅酒一倒出香味四散,何遇也在空气中嗅了嗅。
老恩和很热情,亲自从柜子里摸了一只土陶碟给何遇用:“何遇你也尝尝,我小女儿酿的,喝了睡觉不冻脚。”
她点头,盯着手上的小碟看了几秒。
土陶碟粗犷,边缘有一圈划刀式样的凹槽,乍看上去有点儿像陈旧的使用痕迹,但那层蜜色的清釉又让它别具一种古朴清亮的风味。
她刚想拍下来,眼镜已经为她斟满了酒。
广口碟中的酒液轻微震荡着似乎立刻就要漫到她手上,何遇开始有些紧张。
“尝尝,尝尝。”
老恩和热情地催促着。
盛情难却,何遇用另一只手从一旁的背包里摸出了吸管,留意着碗口边缘的酒液,很小口地嘬着。
辛干见过几次了仍然盯着她看,何遇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全都一脸讶异。老恩和有些不好意思,说:“这碗边有点儿粗糙,我给你拿个一次性杯子吧。”
他不知道,何遇一直这样喝东西的。在大咖云集的晚宴、在国际摄影节颁奖会……用再高级再精致玲珑的杯具都一样,叼着吸管,目空一切,她不在乎那些说她“作”“装模作样”的名媛或记者,可眼前这张质朴尴尬的脸让她很在意。
何遇张了张口,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手上扶着的吸管突然不见了。
“叮咚”很清脆的一声,吸管顺着门帘的侧缝被准确无误地抛了出去,老恩和很惭愧,一把拽住川昱:“你这小子,这是干什么!”
川昱端着自己的陶碗灌了一口酒,盯着何遇却像是跟自己发狠似的说:“她来这儿不是待一天两天就走,该适应的东西越早越好。”
何遇看到了川昱眼里的不在意和冷酷,顾着老恩和的面子没有暴发,脸色沉沉地推了他一把跑出去了。
眼镜也觉得纳闷,队里空房多,前前后后也接纳过不少投宿者,有说话爱秀英文的上海姑娘、嗲声嗲气的台湾背包客、有大小姐脾气的小情侣……她们住的时间有长有短,川昱从不跟她们计较,甚至多次在自己被气得跳脚时,川昱还劝道:“你一个大男人跟人家小姑娘较什么劲儿?出门在外不容易,忍忍得了。”
“这……不太合适吧。”老张有些担心。
辛干索性爬起来了,想追出门去,还是顾及着队伍上的纪律先跟川昱请示:“三哥,我去劝劝何遇姐吧,外面下着大雪呢,她这样跑出去不摔着也肯定会冻出毛病的。”
他用眼神往炕边瞟,刚才开饭时何遇觉得屋子里炉火太热把羽绒服脱掉了。
所有人都闷着气担心着,虽然川昱的话不错,可对何遇的方式确实有点儿太粗暴了。
川昱的脸色也是乌云密布的,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火大的根本原因就不是那根带着嫌弃嫌疑的吸管,而是意识到自己已经对何遇动了心思。
炭火平白“噼啪”空炸了几声,川昱看到脱下的白色羽绒服被映成了一种诡异的红色。他沉默了两秒,什么都没说抱起何遇的衣服追出去了。
辛干准备跟着,老恩和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老张叹息一声和老恩和交换了一个眼神,跟辛干说:“让你三哥去吧。”
何遇并没有负气跑远,而是弯着身子在雪地里压抑、专注地摸寻,像病人找救命药一样。
吸管通体都是玻璃材质,掷入雪中后再经风雪一盖,无影无踪了。
何遇衣裳单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手拨弄那些雪块。她无暇生气,更没留心扑在身上的寒风,对于后续饮水的顾虑逐渐在脑子里换成了水流成股涌入喉管的恐惧。
没有、没有……尽管她已经翻摸了相当宽的一片雪地也依旧没有找到那根吸管。
川昱从她身后跑过来,看到她蜷缩着身体,十根手指冻得通红。他难以在内疚和心疼之间找到自己情绪的平衡点,几乎是一把将她从雪地上拽起来说:“你不要命了?”
他板着脸替她披上衣服,何遇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愤怒地回顶:“川昱,找到之后我一定弄死你!”
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两人中间,何遇连打川昱两拳的兴致都没有,就又蹲在了雪地里摸索。
何遇猛然抖了一下,刚披好的衣服掉在一边。川昱顾不上她的怒火,直接从身后掐住她的腰扛到自己背上将她往屋里拎。
“川昱,你放开我!”
“我咬死你!”
“你神经病吧!”
她用尽全身力气捶打他的脊背,可川昱依旧沉着脸色走得稳稳当当。
看着两人这个进屋的架势谁都不敢搭腔,川昱也直接无视了他们,径直扛着何遇推开了一间卧室,照着被褥堆上丢了过去。
“咔吧”一声,他带上门挂上了锁。
“什么时候不撒疯找死了什么时候放你!”
这动静一出,堂屋里的队员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何遇根本不愿听清川昱说什么,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在屋里发狠骂道:“川昱,你给我等着,我出来一定杀了你!”
川昱没回应,走回餐桌边坐下,低着嗓子问老恩和:“叔,那间屋里烧了炉子吧?”
老恩和还有些愣,只回道:“烧了烧了,都暖和的。”
川昱点头,再没说话。
一屋子人都静悄悄的,只有内室里何遇依旧在问候川昱的祖宗。眼瞧着气氛越来越不对劲,辛干才小声地跟川昱说:“三哥,何遇姐她……用她自己的杯子喝水也是插吸管的……我……我见过好几次了。”
又是两分钟静默,门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川昱突然端起桌面上何遇剩下的那半碗烧锅酒一饮而尽,撸起袖子,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