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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唐的诗坛

唐初的诗坛——陈、隋的遗老们:许敬宗等——长孙无忌、李义府与上官仪——魏徵——王绩——初唐四杰:王、杨、卢、骆

所谓初唐的诗坛,相当于李渊及其后的三主的时代,即自武德元年到弘道元年的六十余年618—683间。开始于陈、隋遗老的遗响,终止于王、杨、卢、骆四杰的鹰扬。这其间颇有些可述的。当武德初,李世民与其兄建成、弟元吉争位相倾。各延揽儒士,以张势力。世民于秦邸开文学馆,召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苏世长、薛收、褚亮、姚思廉、陆德明、孔颖达、李道玄、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勗等十八人为学士,时号十八学士。及他杀建成、元吉后,太子及齐王二邸中的豪彦,也并集于朝。世民他自己也好作“艳诗”。当时的风尚,全无殊于隋代。诗人之著者,像陈叔达、虞世南、欧阳询、李百药、杜之松、许敬宗、褚亮、蔡允恭、杨师道诸人皆是由隋入唐的。此外还有长孙无忌、李义府、上官仪、魏徵、王绩诸人,一时并作,诗坛的情形是颇为热闹的。王绩尤为特立不群的雄豪。

欧阳询欧阳询见《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字信平,潭州临湘人,仕隋为太常博士。入唐,撰《艺文类聚》,甚有名。官至太子率更令。李百药李百药见《新唐书》卷一百二字重规,德林子,七岁能属文,时号奇童。隋时为太子通事舍人。入唐,拜中书舍人。曾著《齐史》。百药藻思沉郁,尤长五言,虽樵童牧子亦皆吟讽。像《咏蝉》:

清心自饮露,哀响乍吟风。

未上华冠侧,先惊翳叶中。

已宛然是沈、宋体的绝句了。杜之松,博陵曲阿人,隋起居舍人。贞观中为河中刺史。与王绩交好。许敬宗许敬宗、李义府均见《旧唐书》卷八十二,《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三字延族,杭州新城人,善心子。入唐为著作郎,高宗时为相。有集。褚亮字希明,杭州钱塘人。隋为太常博士。贞观中为散骑常侍,封阳翟县侯。蔡允恭,荆州江陵人,隋为起居舍人。贞观中,除太子洗马。杨师道,隋宗室,字景猷。入唐尚桂阳公主,封安德郡公。贞观中为中书令。为诗如宿构,无所窜定。

李义府,瀛州饶阳人。对策擢第。累迁太子舍人,与来济来济见《新唐书》卷一百五俱以文翰见知,时称“来、李”。高宗时为中书令,后长流巂州。他的《堂堂词》:

长孙无忌像

长孙无忌(约597—659)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内兄,文德顺圣皇后的哥哥,因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为许敬宗诬构,削爵流黔州(今贵州),自缢而亡。无忌有诗三首留于后世。

懒整鸳鸯被,羞褰玳瑁床。

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

甚有名,是具着充分的梁、陈的气息的。同时,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见《旧唐书》卷六十五,《新唐书》卷一百五字机辅,河南洛阳人,为唐外戚文德后兄。封齐国公。高宗时,贬死黔州。其《新曲》:“玉佩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縠逐风轻。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待听琴声”云云,也是所谓“艳诗”的一流,甚传于时。

上官仪上官仪见《旧唐书》卷八十,《新唐书》卷一百五也是义府与无忌的同道。其诗绮错婉媚,人多效之,谓为“上官体”。他的《早春桂林殿应诏》:“晓树流莺满,春堤芳草积。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云云,无愧于梁、陈之作。他字游韶,陕州陕人。贞观初擢进士第。高宗时为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后以事下狱死616?—664

魏徵魏徵见《旧唐书》卷七十一,《新唐书》卷九十七《述怀》却不是梁、陈作风所能拘束的了。像“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云云,其气概豪健,盖不是所谓“宫体”“艳诗”所能同群者。“人生感意气”云云,活画出一位直心肠的男子来。以阮嗣宗与陈子昂较之,恐怕还要有些差别。独惜徵所作不多耳。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少孤,落魄有大志。初从李建成,为太子洗马。世民杀建成,乃拜他为谏议大夫,封郑国公。

王绩王绩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二《隐逸传》,《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六《隐逸传》与魏徵又有所不同,他却是以澹远来纠正浓艳的。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人。隋大业中为扬州六合丞,以非所好,弃去不顾。结庐河渚,以琴酒自乐。武德初,以前官待诏门下省。或问:“待诏何乐?”他道:“良酝可恋耳。”照例日给酒三升,陈叔达特给他一斗。时太乐署史焦革家善酿。绩求为丞。革死,又弃官归。尝躬耕于东皋,故时人号东皋子。或经过酒肆,动留数日。往往题壁作诗,多为好事者讽咏。死时,预自为墓志。其行事甚类陶渊明,而其作风也与渊明相近590?—644。像《田家》一作王勃诗,但风格大不类

阮籍生涯懒,嵇康意气疏。

相逢一醉饱,独坐数行书。

小池聊养鹤,闲田且牧猪。

草生元亮径,花暗子云居。

倚床看妇织,登垅课儿锄。

回头寻仙事,并是一空虚。

还不类渊明么?更有趣的是,像《田家》的第二首:

家住箕山下,门枕颍川滨。

不知今有汉,惟言昔避秦。

琴伴前庭月,酒劝后园春。

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

以及第三首的“恒闻饮不足,何见有残壶”云云,连其意境也便是直袭之渊明的了。他的最好的诗篇,像《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像《过酒家》:

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

倚垆便得睡,横瓮足堪眠。

也浑是上继嗣宗、渊明,下起王维、李白的。在梁、陈风格紧紧握住了诗坛的咽喉的时候,会产生了这样的一位风趣澹远的诗人出来,是颇为可怪的。或正如颜、谢的时候而会有渊明的同样的情形罢。一面自然是这酒徒的本身性格,一面也是环境的关系。他不曾做过什么“文学侍从之臣”,故也不必写作什么“侍宴”“颂圣”的东西,以损及他的风格,或舍己以从人。

“四杰”的起来,在初唐诗坛上是一个极重要的消息。“四杰”也是承袭了梁、陈的风格的。惟意境较为阔大深沉,格律且更为精工严密耳。他们是上承梁、陈而下起沈、宋沈佺期、宋之问的。王世贞说:

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内子安稍近乐府,杨、卢尚宗汉、魏。宾王长歌,虽极浮靡,亦有微瑕,而缀锦贯珠,滔滔洪远,故是千秋绝艺见王世贞的《全唐诗说》(《学海类编》本)

在许多持王、杨、卢、骆优劣论者当中,世贞此话,尚较为持平。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人。很早的便会写诗。相传他六岁善文辞,九岁得颜师古注《汉书》读之,作《指瑕》以擿其失。麟德初公元664年,刘祥道表于朝,对策高第。年未及冠,授朝散郎。沛王闻其名,召署府修撰。因作《檄英王鸡文》,被出为虢州参军。后又因事除名。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往交趾省父,渡海溺水,悸而卒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上》,《新唐书》卷二百一《文艺上》,年二十九647—675。有集《子安集》,有通行本,《四部丛刊》本。初,他道出钟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此纸笔遍请,客莫敢当。至子安抗然不辞。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辄报。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语,乃矍然道:“天才也!”请遂成文,极欢罢。那便是有名的《滕王阁序》。又相传子安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书之,不易一字。时人谓之腹稿。他所作以五言为最多,且均是很成熟的律体。像《郊兴》:

空园歌独酌,春日赋闲居。

泽兰侵小径,河柳覆长渠。

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

山人不惜醉,惟畏绿尊虚。

还不是律诗时代的格调么?又像:

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情人。

林塘花月下,别似一家春。

——《山扉夜坐》

山泉两处晚,花柳一园春。

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春园》

还不宛然是最正格的五绝么?又像《寒夜怀友杂体》:

北山烟雾始茫茫,南津霜月正苍苍,

秋深客思纷无已,复值征鸿中夜起。

虽说是“杂体”,其实还不是“七绝”之流么?沈、宋时代的到来,盖在“四杰”的所作里,已先看到其先行队伍的踪迹了。正如太阳神万千缕的光芒还未走在东方之前,东方是先已布满了黎明女神的玫瑰色的曙光了。

杨炯,华阴人,幼即博学好为文。年十一,举神童,授校书郎。为崇文馆学士,迁詹事司直。恃才简倨,人不容之。武后时,迁婺州盈川令,卒于官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上》,《新唐书》卷二百一《文艺上》。650—695?。他闻时人以四杰称,便自言道:“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的品第是王、杨、卢、骆,他故云然。张说道:“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也。”有《盈川集》《盈川集》有《四部丛刊》本。他的诗像“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骢马》,“三秋方一日,少别比千年”《有所思》,“离亭隐乔树,沟水浸平沙。左尉才何屈,东关望渐赊”《送丰城王少尉》等,也都是足称律诗的前驱的。

“四杰”身世皆不亨达,而卢照邻为尤。他为了不可治的疾病,艰苦备尝,以至于投水自杀。在我们的文学史里同样的人物是很少的。照邻字昇之,幽州范阳人。年十余岁,从曹宪、王义方授《苍雅》及经史。博学善属文。初授邓王府典签。王有书二十车,照邻披览,略能记忆。王甚爱重之。对人道:“此即寡人相如也。”后拜新都尉,因染风疾去官。居太白山中。以服饵为事。而疾益笃。客东龙门山,友人时供其衣药。疾甚,足挛,一手又废,乃徙阳翟之具茨山下,买园数十亩,疏颍水周舍。复豫为墓,偃卧其中。作《五悲》及《释疾文》,读者莫不悲之。然疾终不愈。病既久,不堪其苦,乃与亲友执别,自投颍水而死。时年四十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上》,又见《新唐书》卷二百一《文艺上》。650?—689?。有集照邻集有《四部丛刊》本。照邻少年所作,不殊子安、盈川。及疾后,境愈苦,诗也愈峻。像《释疾文》:

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

东郊绝此麒麟笔,西山秘此凤凰柯。

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盖已具有死志了。像《羁卧山中》的“卧壑迷时代,行歌任死生。红颜意气尽,白璧故交轻。涧户无人迹,山窗听鸟声。春色缘岩上,寒光入溜平。雪尽松帷暗,云开石路明”云云,盖还是虽疾而未至绝望的时候所作,故尚有“紫书常日阅,丹药几年成”云云。

骆宾王善于长篇的歌行,像《从军中行路难》《夏日游德州赠高四》《帝京篇》《畴昔篇》等,都可显出他的纵横任意,不可羁束的才情来。《畴昔篇》自叙身世,长至一千二百余字,从“少年重英侠,弱岁贱衣冠”说起,直说到“邹衍衔悲系燕狱,李斯抱怨拘秦桎。不应白发顿成丝,直为黄河暗如漆”。大约是狱中之作罢。这无疑是这时代中最伟大的一篇巨作,足和庾子山的《哀江南赋》列在同一型类中的。所谓在狱中,当然未必是指称敬业失败后的事,或当指武后时公元684年因坐赃“入狱”?的一段事。故篇中并未叙及兵事,而有“只为须求负郭田,使我再干州县禄”语。这样以五七言杂组成文的东西,诚是空前之作。当时的人,尝以他的《帝京篇》为绝唱,而不知《畴昔篇》之更远为弘伟。宾王,婺州义乌人。与子安等同是早慧者,七岁即能赋诗。但少年时落魄无行,好与博徒为伍。初为道王府属。尝使自言所能。宾王不答。后为武功主簿。裴行俭做洮州总管,表他掌书奏,他不应。高宗末,调长安主簿。武后时,坐赃左迁临海丞,怏怏不得志,弃官而去。时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讨武后,署宾王为府属。军中檄都是他所作。武后读檄文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语,大惊,问为何人所作,或以宾王对。后道:“宰相安得失此人!”敬业败死,宾王也不知所终?—684?骆宾王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上》,《新唐书》卷二百一《文艺上》。有集《骆宾王集》有《四部丛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