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没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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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儿子回来了

明天就大年三十了,母亲的坟上,一如去年中秋下葬时那样,寸草未生,我想是父亲平时下地经过时,常会过来清理几铁掀,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的表达着对母亲的思念,母亲生前是一个非常善良,爱美爱干净的人。

跪在母亲坟前,泪水无声无息的决了堤,烧着火纸钱,回忆泉涌…

从八九岁记事,母亲就泡在药罐子里,患有心脏病,动过一次大手术,医生背着母亲,在门口告诉父亲,出院以后回家好好休养,之前好多病例没撑过三年。

父亲紧紧握着医生的手,感激不尽:我谢你了,医生,决定做这个手术,就已经做好了人财两空的准备。

在之前,母亲深知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是极力反对做这个手术的:别折腾了,三万块不是一个小数目,捏在手里虽不及一块砖重,用完能压垮一个家,你给两孩子好挣,海霞我不担心,将来找个婆家,好好过日子,海东,多操点心,学习好就让他读,读不好,给他盖间屋说个媳子,早点成家,你把担子分出去。(注:说个媳子:娶个媳妇。)

父亲默不作声,大口大口的抽着旱烟,母亲的话像一根根锋利的钢针深深刺进他心里,沉默许久,从牙缝里艰难的挤出九个字:让两个孩子做决定吧!

那天吃晚饭,父亲在大桌上和我们说了,阎王爷不长眼,要收你们妈,你们两个说,要不要花点钱给你们妈多买几年活命,买不了,我也认了。

我不清楚父亲再说什么,姐姐扔了筷子和碗,跑过去抱着母亲,我要妈妈。我也跑过去抱着妈妈,我也要,大哭起来,娘仨哭成一团,父亲坐在一边,大口大口的喝着酒,眼角的泪,无声无息的滴落在大桌子上。

父亲四处借钱,亲戚都借遍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剩一缸粮食和晚上睡觉能盖的,家徒四壁,就是如此!

母亲被推进手术室那天,是一个寒冷的早晨,父亲带着我和姐守在手术室门口,县医院的血库紧张,我和姐验了血,随时准备手术过程中突发情况,为母亲供血,父亲给我和姐泡了一大茶杯豆奶粉子,买了几个肉包子,跟我和姐姐说:别害怕,吃吧。

七个小时过去了,昨晚一夜没睡,父亲太疲劳了,似睡非睡的坐在我和姐姐边上,我和姐姐手握着手,相依相坐,一上午就没松开过。

八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门打开的瞬间,父亲如同雷击一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局促不安的迎了过去,主刀医生拍拍父亲的肩膀:很成功,比预期的要顺利的多。

那个主刀医生走过来,摸着我的头,缓解父亲的紧张:这是你家的公子啊,挺结实啊。

父亲喊着我和姐:过来,跪下谢谢医生。

主刀医生连忙把我俩扶了起来:别,别,是小孩有福,都高兴。

主刀医生叮嘱父亲,在院里住一两个月,恢复好了再出院,回家好好休养,这个病例很多,手术后撑过三年的很少。

两个月后,母亲出院了,恢复的很好,精神状态不错,秋收后,父亲特意打了六十斤新花生油,两袋新米,去县城感谢主刀医生,人家不收,父亲就坐门口不走。没辙,主刀医生收下了:以后,我们就当亲戚走动吧。

后来,主刀医生每隔一两年,买些水果和奶粉一类的,专程来我家走一趟,看望母亲,父亲央主刀医生吃了饭再走,每次都匆匆忙忙的,主刀医生说:真不用,院里事多,得回,奇迹,嫂子有福,五年了,心态好,比吃药打针强,多数得这病的人,心理压力大,不过三年。

主刀医生说的对,母亲的心态确实好,我八岁那年她做的手术。

十六岁读初三那年,中秋节后,永远的离开了,这八年里,只出现过一次复发,就是初二那年冬天下半夜,寒风刺骨,父亲半夜起来给煤炉子换碳球,母亲怪呜一声,口吐白沫,四肢不停得抽搐,脸色血青,我被惊醒了,父亲抱起母亲,我抱着被子冲出屋里,铺平板车上,父亲把母亲裹了进去,盖上两件黄大衣,打开大门,拉着就朝厉庄镇医院跑,和死神赛跑,锁了大门,紧跟后面我追了上去。

谢天谢地,我谢谢遇到的每一位好医生,打了一针后,总算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那一针的药很贵,三百多,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父亲说慌慌张张的,钱忘记带,借了医生的自行车回家拿,我在母亲床边守着。这个医生是我们村的熟人,他女儿和我还是小学同学,拍拍我肩膀:没事了。

我就坐在那里,看着母亲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铁青铁青的,看着看着,就哭了,妈,你要活着,你活着,这个家才完整。

自这次复发以后,母亲的精神状态就不好了,急剧下降,心事重重的,经常跟父亲念叨:我看不到海霞出嫁,看不到海东说媳子了,趁我有口气在,给他把房子盖了吧,有了新房子,才能说媳子。

那时,母亲做手术欠下的债,父亲风里来雨里去的,苦了五六年才缓过一口气来,不但还完了,还存了三四万,眼下母亲的病情开始恶化,这个愿望已经等不及了,父亲为让母亲不留太多遗憾,生而所能见,找了村里专门给人盖房屋的一个远亲,估算了盖新房的用款,大概十一万左右。

父亲斩钉截铁的:好,动工,拆老屋,盖新房,钱没有,我去借。

第二年,我升初三了,家里新房拔地而起。同时,一笔九万元的债又落在父亲的肩膀上,比预算的多了两万。

新房建好以后,母亲的精神状态,确实好转了一些,只要家里有妈妈在,每天放学回家都有一口热饭菜。

整个夏天,母亲吃过饭没事就坐大门口,村里下地,去菜园的路经过我家门口,见谁摘辣椒,她要几个,晚上炒鸡蛋,谁割韭菜,她得要一把,明天包饺子。

和邻里们拉家常,谈笑风生,在门口备了凉开水,来来往往下地干活的邻亲邻里们,谁渴谁过来找,自己拿碗自己倒。

天气凉了,一转眼秋天了,快中秋了,母亲感冒了,全家都不敢掉以轻心,送厉庄医院住下了,母亲自我感觉良好,挺轻松的:就莫告诉海东了,初三了,学习紧,挂几天吊水我就回去了,新房盖好了,今年在里面好好过一个中秋。

父亲找了亲戚,忙秋收,姐姐请了假,在医院陪护,一直到中秋节,母亲还没回来,我要去医院,父亲不让,一直含糊其辞的,过两天就回来了。

其实,那时候母亲神志已经迷糊了,父亲和姐一直瞒着我,安心学习吧,来了也没用。

八月二十一号早晨,人病百毒侵,母亲发起高烧,咳嗽不止,一口痰哽住了呼吸,一切都那么的突然,就这么突然的,母亲走了。

我还在教室里,等着她回来,每天一放学就朝家跑,看妈妈回来没回来。

母亲走的那天,伯父家大哥来门口接的我,说:婶子回家了。

开心的蹦上摩托车:俺妈好啦。

大哥没说话,摩托车骑的飞快。

一到家,我家的大门拆了,邻居们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的搬东西,堂屋的桌子,凳子,都搬了出来,母亲穿着寿衣,盖着面,孤零零的躺在门板上。

这一刻,终身难忘,心痛的无法呼吸,哭吼着扑了上去,抱着妈妈:你起来啊。

母亲没有任何回应,身体冰冷而僵硬。

大娘抱着我,捂着我的眼泪,拉我起来:海东,起来,莫这样,眼泪滴你妈身上不好,她上天堂享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