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陕西危局
陕西向来是军事重地,当年名满天下的范仲淹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与韩琦共同经略西北,对抗西夏,有童谣云:“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此谣直至靖康初年仍有地方在传唱。
此时的陕北已是暮秋,范仲淹对这塞外秋色也留有名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这首词就像一幅山水图,将碧云黄叶、秋波寒烟、芳草斜阳尽数纳入水天相接处,清旷辽远,苍茫动人。
两匹快马从这塞外山水图远处狂奔过来,人马都已经汗如雨下,但仍然拼命赶路,眼前的雄奇秋景在他们眼中视若无物,他们是龙图阁待制、鄜延经略使王庶的信使,要将十万火急的军情传达给有陕西名将之称的都统制曲端。
事情的起因自然是金军于八月份对陕西发动了进攻,领军的正是金国西路军统帅娄室。自靖康元年以来,娄室在陕西屡次以少胜多,陕西各军早已闻娄室而色变,甚至他儿子活女率军进攻时,守城宋兵听说是娄室的儿子,都有吓得逃跑的,可见娄室的威名之盛,到了何种地步。
金军攻势迅猛,一个多月下来,先后攻占了华州、蒲城、同州、丹州。略事休整之后,又集重兵攻延安府,延安府乃战略要地,如果失守,势必陕西震动,有全局坍塌之虞。王庶身为节制陕西五路军马的经略使,知道曲端统率的泾原精兵,是陕西唯一可以与金兵相持的力量,便一再派遣信使要求其进兵解救延安府,这已经是第十拨了。
这两名信使身份有些特别,一个是延安府的进士,一个是王庶的亲信随从,两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了两日路,才到了泾原兵的驻地——邠州。
曲端在帐内听到王庶又派人来搬救兵了,却不着急让人进来,仍斜躺着捧本兵书在读,让两个急火攻心的送信人在军营外苦等。随军的转运判官张彬与曲端相处得还不错,便劝道:“曲帅,还是让这两人进来吧,把人晾在外面传出去不好。”
曲端这才坐起来,他是典型的关外大汉,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长相颇为威武,骨骼也极粗壮,一双手伸出来如同蒲扇般大小。他三岁因父亲战死,就被授予武官官职,从小便鹤立鸡群,以统率众顽童为乐事,这也使得其个性极为要强,从不愿屈居人下。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曲端收了兵书,舒了舒筋骨,命令道。
不多时,两位信使急急忙忙赶了进来,进帐一看,只见曲端左手清茶,右手兵书,一副清净无为的儒将风范,两人本来张口就要喊救兵的,这时反而愣住了,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曲端慢条斯理请两人入座,并命人端茶上来,这两人虽然渴极,但哪里有喝茶的心思。刘世原乃是王庶的亲随,来之前王庶早已耳提面命,务必说动曲端发兵救援,这时便咳了一声,道:“曲帅,延安府被金兵围困,情势危在旦夕,王节制心急如焚,不知曲帅何时可以发兵营救?”
曲端道:“我正厉兵秣马,严整军备,在这几日就可发兵。”
这话放在十日前,刘世原还会深信不疑,但现在他已经明白曲端不过是在搪塞,便继续道:“敢问具体是哪日?我好禀报王节制,让其他诸军配合。”
曲端冷冷道:“军旅之事,瞬息万变,须得天时、地利、人和才好发兵,岂可盲动?你回去禀报王节制,曲某一直在关注战事进展,到适当时机一定会出兵!”
刘世原赶了两日路,又累又饿,心中又急,见曲端仍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恨交加,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茶杯中的水洒了大半也浑然不觉。
“曲帅,延安府数万军民日夜苦战,望救兵如久旱之盼云霓,如婴儿之盼生身父母!您也知道,金兵围城日久,恼羞成怒,一旦破城,必定会屠城,到时延安府满城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延安府将血流成河!我等行伍中人,战死沙场原是本分,可是不能眼看着满城百姓无辜受戮啊!请曲帅发发慈悲吧!”刘世原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经带着哭腔。
刘世原是武将出身,身上也有十来处战场留下的伤疤,让这样的硬汉如此苦求,曲端就是铁石心肠也不能板着脸用官话搪塞了。他埋头思索了片刻,又起身盯着帐外半晌,出人意料地断然道:“你回去告诉王节制,少则三日,最迟五日,曲某必定发兵。”
刘世原本来已经绝望了,突然听到这句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拜倒在地,想要说感谢的话,却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随他来的那位进士也跟着下拜。
曲端连说“不敢”,将两人扶起来。刘世原转身就要回去复命,张彬道:“二位连着赶了两日路,衣服都汗湿了,要不换身衣裳,吃顿饭再走?”
刘世原办完了大事,全身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周身发冷,又累又饿。正犹豫间,同来的进士方弼已经答应下来了,便也跟着点头道谢。
张彬叫人给二人递上干爽衣服,又下去安排饭食,方弼心里高兴,奉承曲端道:“昔有范文正公经略西北,威振敌邦,今有曲帅掌兵泾原,拱卫川陕,这正是我大宋中兴之象,黎民百姓之福啊!”
曲端连连摇头道:“切莫提那个老范,来西北就唱了首童谣,打了几次败仗,却不知用什么法子暴得大名,叫他手下那些冤枉战死的将士如何瞑目!”
方弼平生最为敬重范仲淹,连自己的书斋都命名为“后乐斋”,取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意,没料到曲端竟如此轻视范仲淹,还称之为老范,不觉愣在当地。
刘世原知道曲端最厌烦文臣纸上谈兵,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曲端承诺,怕多生枝节,便拉了一把方弼,道:“方先生,我们赶紧换了衣服,吃两口饭,马上出发吧,王节制还在等着呢!”
等二人出去后,张彬见曲端之前无论使者如何说,都不为所动,今日却答应得颇为痛快,便问曲端:“大帅是真要发兵救延安府吗?”
曲端重新坐下,用大手拈起茶杯,喝了口茶,道:“兵是要发的,但不是去延安府。”
张彬大吃一惊:“大帅,你不发兵也就罢了,切莫戏耍王节制啊,这可是军国大事!”
曲端看了一眼张彬大惊失色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文逸还真是至诚君子,来来来,坐下喝茶慢慢说。”
张彬满腹狐疑地坐下,曲端微笑着亲自给他沏茶,硬逼着张彬喝了一口,才道:“文逸,你看这延安府之围与靖康年间的太原之围是不是极为相似?”
张彬想了想,道:“确实颇有类似,当年太原被围,守军拼死守卫长达近一年,极大地牵制了金军南下,后来金军为了包围汴京,担心腹背受敌,于是大举攻城,城内军民粮草耗尽,最终城破,金兵占领了太原,消除了后顾之忧,得以长驱直入中原,围城汴京,这才有了靖康之祸。大帅,延安府亦是战略重地,一旦落入金人之手,则陕西门户大开,陕州、长安都直接暴露于金人兵锋之下,我想这应该是王节制几乎一日一催,恳请大帅发兵营救的原因吧。”
曲端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听张彬说完,才道:“金人长于骑射野战,攻城并非其所长,但金人统帅极懂兵事,他们对于防备森严的城池一般都围而不攻,静待城内守军粮草不济,日益疲敝,战斗力大损,而后拼尽全力,一举拿下。你看太原,从靖康元年起,银术可便用‘锁城法’,构建重重工事将太原团团围住,切断太原城与外界联系,再以偏师先后夺取文水、西都谷、祁县、太谷、孟县等地,将太原完全变成一座孤城。为救太原,朝廷可谓不惜代价,先后三次派重兵赴太原,结果都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生生成就了金军的‘围点打援’战术!”
张彬看着曲端,试探着问:“这延安府……是救还是不救呢?”
曲端并不回答,继续问道:“文逸,你看曲某之用兵,比之种师中如何?”
张彬素知曲端自视甚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曲端看破他心思,笑道:“曲某虽然自负才高,却也不敢与种师中比。别的不说,种师中世代将门,其父其兄都是我大宋的名将,我如何能比?种师中自己也深知用兵之道,而那一年朝廷动用禁军救援太原,可以说是下了血本,又派姚古和张灏领军协助种师中,三军互为犄角,同时北上。那时正值五月,将近酷暑,最不利于金兵出战,这一次救援战,天时、地利、人和已占其二,至少应该不会大败亏输吧?可就在种师中稳步推进的时候,朝廷里那个叫许翰的,却误听谍报,愣是认为金军已全线撤退,一个劲儿地催促种师中进兵,甚至还上书责备种师中‘手握重兵,观望逗留,其意不可测也’!你说这风口浪尖的,谁受得起这种混账话?种师中不得不留下辎重粮草,轻装进发,结果遭遇金兵主力的强力阻击,即使仓促应战,种师中仍然五战三胜,抵近太原,但又遭到金军重兵围攻,部队粮草短缺,士气低落,终于全军溃败,种师中力战而亡。而那个出馊主意的许翰呢?听说后来还官拜尚书右丞了!这还有没有天理?”
张彬知道西北诸将,一直对太原守卫战恨恨不已,都认为一盘好好的棋却被朝廷里的一帮文臣下得奇臭无比。曲端之父早年死于与西夏的战事中,将士皆言也是文臣瞎指挥惹的祸,如今曲端身为统帅,自然更加反感文臣掣肘。
张彬正在琢磨,听到曲端又问:“王庶之才,比之李纲如何?”
“李纲纵然言过于实,但岂是王庶能比的!”张彬脱口而出。
曲端不置可否,接着问:“娄室之才,比之银术可如何?”
张彬犹豫了一会儿,道:“半斤八两吧,依我看娄室还略胜一筹。”
曲端笑道:“文逸,看不出你胸中还有杆秤呢!现在形势不是一目了然吗?当年种师中手下及策应之师总数在十万以上,而我泾原军还不足一万;当年李纲虽然不懂兵法,但其声望人品,王庶替他拎鞋都不配,这是目前我方的形势。而金军呢,当年银术可有勇有谋,有名将之风,而现在围延安府的娄室,尤在他之上,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连金军都称其为‘战神’!当年李纲解太原之围时,既没厘清形势,又没摸清敌情,贸然出兵,落得个兵败如山倒,使得金兵放胆南下,围困汴京,靖康之役,千古遗恨!倘若我还像当初营救太原一样发兵延安府,则必蹈太原兵败覆辙,那时候,不要说延安府,整个陕西恐将不保!”
张彬脸色煞白,半晌才道:“那如何是好?”
曲端案上正有一碟新摘的大枣,他便抓了一把,挑出其中最大的一颗,搁在案上,道:“这是延安府。”然后又用枣摆出华州、蒲城、泾州、丹州、耿州、耀州等地,最后拿出一颗枣给张彬:“文逸,你把邠州摆上吧。”
张彬不善地理,也未独立带过兵,看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把枣搁在案角一处,曲端不禁好笑,道:“你把我泾原军支到长安去了!”
张彬惭愧道:“下官愚钝,实在是不擅长地图。”
曲端道:“人各有长短,文逸不必介怀。”说着自己将邠州的位置摆好,指着案面道:“金军占了河中府,然后渡黄河,直取华州,接着北上攻取了下邽、蒲城以及丹州,合围延安府,我料娄室已在延安府周边占好地形,等着我过去呢。我军一到,金兵必在城外平原地带阻击我军,并借骑兵优势截我后路,我泾原军虽然勇猛,但仍以步军为主,平原野战,原本不是金军对手,在地利上已经棋输一着。另外我军长途跋涉,而金军却是以逸待劳,这又得增一分风险,且金军人数还多于我军,这样比较下来,我军胜算极小。但是,如果我军出其不意,不去延安府,直取华州、蒲城,反而截其后路,这正是荡其巢穴,攻其必救!这时候,两军攻守形势就互换了,该轮到金军犹豫着要不要出兵援救华州和蒲城了。”
曲端说完,张彬对敌我形势已经了然于胸,心里暗暗赞叹曲端不愧为西北军诸将翘楚,转而一想,不禁叹息道:“只是不知延安府的守军能撑多久。”
曲端正在兴头上,听到这话,脸色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常言道:慈不掌兵。延安府守军撑得越久,形势就越对我军有利,到时金军进退维谷,强弱之势逆转,我军才有可能一击成功。”
张彬心想:可怜延安府满城军民还在眼巴巴地盼救兵呢,不承想已经被设计成诱饵了。心里不禁怅然,但也无可奈何,便问道:“要取华州、蒲城的话,应是兵分两路,一路自然是曲帅领军,另一路由谁领军呢?”
曲端一笑:“还能是谁……”话音未落,手下亲兵入帐禀报:兵马都监吴玠在帐外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除了晋卿,谁能当此大任!”曲端笑着起身,让亲兵领吴玠进来。
片刻后,一名身材颀长、面目英俊的武将走了进来,见过礼后,曲端笑道:“晋卿啊,刚才正和文逸谈到你呢。”
吴玠一眼就看到了案上的枣图,曲端便跟他讲了进兵方略。吴玠沉吟道:“曲帅,要不分两千人马去延安府,只作袭扰,并不接战,多少减轻一下城内守军负担,王节制那边也有个交代。”
张彬立即觉得这样更加周全,连连点头。
曲端却是半点亏都不想吃,摇头道:“如果是骑兵,袭扰倒是可以,但我军步兵居多,如何去袭扰金人骑兵?弄不好反被敌人一口吃了,此事断不可行。”
吴玠也不再多说,曲端又命人召集其他统领官过来,商议进军细则。
张彬找个机会悄悄问吴玠:“晋卿,你觉得延安府能守多久?”
吴玠脸色沉郁,道:“延安府守将李永奇乃是沙场老将,其子李世辅更是骁勇无比,十七岁就跟父亲上战场,比我和曲帅都早,上次金兵入侵鄜延路,李世辅主动请命去刺探情报,夜里独自一人杀死睡在土洞里的十七名金兵,这是什么样的胆色!有他二人辅佐通判魏彦明,终归好些,此次形势非同一般,只希望他们守得越久越好,或有一丝解围希望。”
张彬一听,心里凉了半截,看来曲端还有所隐讳,没有明说,而吴玠已经差不多把延安府当成一座死城来看了。
过了三日,曲端这边已经点将完毕,手下士卒都甲胄鲜亮,刀剑生辉,曲端十分珍惜手上这支队伍,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此次出兵,也是权衡再三,慎之又慎。
大军正要启动,突然手下禀报说:“经略使王庶派属官鱼涛前来督师。”曲端冷笑道:“既来督师,那就让他跟我们一起进军吧。”
于是白净脸皮的鱼涛便跟在曲端的大军之中,见吴玠领着另一支部队走了,诧异道:“曲帅,泾原军原本不过万人,再分成两支,恐怕会被金军找机会各个击破,金军主将娄室极善用兵,曲帅不得不防!”
曲端看了鱼涛一眼,心想此人倒不是草包,便道:“原来鱼监察知道我军不过万人啊,王节制他知道吗?”
鱼涛不知何意,答不上来,之前他就听说曲端为人恃才傲物,不好相处,来时王庶也叮嘱过不必计较言语得失,便不说话了,只是跟着队伍走。
走了两个时辰,鱼涛觉得不对劲,又不敢问,神色十分不安。张彬看在眼里,悄声对曲端道:“曲帅,我去跟鱼监察解释一下进军方略如何?免得他临阵质疑喊叫起来,乱我军心。”
曲端倒巴不得鱼涛如此,正好将他斩于阵前,以示军威,但听张彬如此说,便点点头,并不阻止。
于是,张彬便把此次进军方略详细地跟鱼涛解释了一下,鱼涛听完目瞪口呆,却又无可奈何,白净的面皮更无一丝血色,只得机械地跟着队伍行进。
离蒲城还有十里地时,曲端叫大军就地扎营,并派遣一支先锋部队绕城而行,却不攻打,还特意漏出一角,好让蒲城守军派人去找正在围困延安府的娄室求援。如此过了两日,吴玠那边传来捷报,已经拿下华州,曲端又故意纵归几名金军俘虏,让他们去向娄室汇报。
此时娄室大军已经拿下了延安府东城,西城仍在坚守,娄室忌惮泾原军,一时不敢放手攻城,怕泾原军突然出现,仓促应战不利。正在犹豫,从蒲城和华州过来败兵,告知泾原军正在攻打金军后方,娄室略感意外,便亲自盘问,细致到连宋军装备如何都一一问到。
娄室长子活女也在军中,见敌情诡谲,便问父亲该如何应对,娄室沉思良久,道:“如能五日内攻下延安府,则陕西形势大好;如不能,有可能被困于此,进退两难。”
活女当即跪下,大声道:“孩儿愿立下军令状,三日内必破西城!”其他将士一见,也纷纷请战,一时间群情激昂,喊声震天。
娄室见将士早已弓满弦张、士气高涨,他极善把握火候,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便奋然而起,道:“曲端自以为精通兵法,想用这种雕虫小技来算计我,他却不懂用兵的精髓在于知难而进,勇字当先!我料这一定是曲端自作主张,王庶多半还不知情,趁这几日他们彼此观望之际,我军尽全力拿下延安府西城,如此则大功告成,曲端的围魏救赵之策也全盘落空!”
于是当天晚上,金军突然发起全面进攻,攻势之凌厉,前所未有,守军奋力抵抗。天亮后,金军竟然毫不歇息,换一拨人继续攻城,可怜守军人少,不得不拖着疲惫之躯继续奋战,一直战到傍晚,金军攻势丝毫不见缓解。
守城主官魏彦明见敌人进攻如此疯狂,援军又迟迟不至,心里已经做好了殉国的准备。夜幕刚降临,金军继续大批涌了上来,势头与前一日相比毫不衰减,此时守军已是疲累不堪,仍然咬牙苦战。战到黎明时分,王庶十九岁的儿子王之道带领一帮老弱残兵也登上城墙助战,但杯水车薪,丝毫不能扭转战局。又战至正午时分,守军体力已至极限,有些身体弱的甚至昏死在城墙上。两个时辰后,西城的后大门被攻破,金军潮水般涌入,延安府终告失陷。
娄室入得城来,魏彦明仍带着十来名亲兵守在城楼上,不肯下来,娄室将其家属全部押至城楼下,命其投降,魏彦明严词拒绝。娄室攻占延安府,士卒颇多伤亡,见魏彦明仍然不降,便派人攻上城楼,抓住魏彦明,将其一家数十口,不分老幼,当场杀得一个不剩。
城中残余军民见此惨象,吓得面无人色,纷纷求饶,娄室便许诺不屠城,只问道:“李永奇父子何在?”
李永奇与儿子李世辅正满身鲜血,站在败军当中。有人指给娄室看,娄室问:“你二人愿降否?”
李永奇沉默半晌,见儿子世辅在旁已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便应道:“愿降。”
李世辅大出意外,转头看着父亲,李永奇看着他,沉声道:“将以有为也!”
娄室大喜,当即任命李永奇为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任命李世辅为兵马副都监,接下来又命人打扫战场,安排后续事宜。
这边王庶还不知道延安府已经陷落,苦等泾原军不来,只好招募了一批从各处失地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勉强成军,亲自带着去解延安府之围,观察使王燮也发兵兴元,与之呼应。然而赶到甘泉时,遇上了从延安府突围而出的马步兵总管马忠等人,告知延安府已然失守,王庶如闻晴天霹雳,知道再派兵过去已无济于事,又得知曲端率军与吴玠会师于襄乐,便令马忠带领自己临时拼凑的军队去投奔王燮,自己则带着百十余骑兵及官属去襄乐“劳军”。
曲端已经听说了延安府陷落的消息,自己精心设计的围魏救赵之策不到三日便告破产,心里着实懊恼无趣,不过他对朝廷也有所交代:截金军后路,收复了两座城池。虽然在明眼人看来,他这样做颇有些取巧。
听说王庶过来“劳军”,曲端十分鄙视,心想:你王庶一败涂地,连个驻地都没了,还跑到老子这儿来当太上皇?便传令下去,整肃军容,一定要先给王庶一个下马威。
王庶等人在大营外面等了半天,才有传令兵过来,让他们进去,但必须留一半人马在大营外。王庶此时无半点筹码,只得遵照执行。进得门来,只见营房内井井有条,军容极为严整,心里又气短发虚。走到第二道门,守门将士又命令必须留一半人在外面,王庶只得照办。这样过了几道门,回头再看,身后只有五六个人跟着了。
终于到了中军大帐门口,传令兵进门通报,曲端一身戎装出来,对着王庶略一躬身,不咸不淡地道:“节制请。”
王庶还寻思跟他说几句慰勉的话,暖暖气氛,见这阵势,只好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王庶进了中军大帐,四面一看,不像有人在住,转而明白过来,原来曲端把中军大帐空出来让给他住,王庶不禁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光杆司令,如果曲端再不服他调遣,那他真和丧家之犬没什么分别了。
坐到了自己的中军大帐,王庶感觉心情好了不少,他瞅了瞅曲端,曲端面无笑容,隐隐还有一丝怒意,王庶暗暗安慰自己:战局不利,心情不好再寻常不过了。
过了一会儿,张彬和走马承受使高中立也进了大帐。两人见过王庶和曲端后,坐在大帐两侧,大家都不作声,大帐里安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王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自己远道而来,又是主官,别说点心果品,连杯热茶都没有。再看曲端,面色越发严峻,而张彬和高中立一直都在回避自己的目光。
“节制,延安府如何这么快就失守了?”曲端突然问道。
王庶不禁一愣,这哪像跟上司说话的口气,分明是兴师问罪来了,但还是强压住心头的不快,道:“东城守了十余日,西城又守了十余日,守军一直在浴血苦战,奈何敌众我寡,又无援兵,守这么久已经极不容易了。”
“凤翔、绥德、耿州都有驻军,为何这么多天却无人出一兵一卒?”曲端板着脸,继续问道。
王庶使劲干咽了几口,才把满肚子的气压了下去,道:“缓德、耿州去年都被金兵占领过,老百姓都跑光了,几乎成了空城,今年才陆陆续续回来一些人,守军人数都少得可怜,能自保就不错了,如何还指望得上他们出兵救援?至于凤翔,路途遥远,离你泾原军的驻地邠州尚有一两日路程,且兵力远不如泾原军,你说我该找谁讨救兵呢?”
曲端听他语含讥讽,怒气更甚,挖苦道:“节制不是离延安府近在咫尺吗?为何拖延这么多天不去救援?节制受天子重托,统领陕西五路人马,却如此贪生怕死,岂不有负于天子重托?”
王庶终于忍无可忍,愤然反击道:“曲都统,你自己算一算,从延安府被围至今,我给你派了多少信使,写了多少书信,命你出兵相救,你却总是按兵不动。实在逼不过了,却又弄什么‘荡其巢穴,攻敌必救’,请问你荡清金军巢穴了吗?金军果然来救了吗?你不要糊弄本节制,蒲城、华州根本就没有什么金军精锐,不过是几个看城的老弱残兵而已,你轻取两座城池,你是得了战功,朝廷那边有了交代,然后就在这儿守着一万精锐,忍看延安府军民苦战!你可知道,延安府通判魏彦明一家数十口死难,城中军民死伤大半,血流成河!你说本节制贪生怕死,可我以一文官之身,临时募兵前往救援,那是抱了必死之心!我儿子之道,年方十九,在城破之际,也率领一帮老弱残兵登城奋战,我到现在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请问这大帐之中,到底是何人贪生怕死?”
曲端被这一通犀利言辞臊得面皮发紫,无地自容,继而老羞成怒,什么礼仪都顾不上了,“呼”地站起来,大声道:“王庶你昏聩!当初在耀州,我屡次向你建议,须合兵一处,不要处处分兵,免得被金军各个击破,你听了吗?金军攻下华州时,我苦劝你将屯于丹州的粮草辎重转移他处,免得落入金人之手,你却以为金人下一步要攻长安,就是不听,结果金兵往北直取丹州,粮草辎重尽落敌手,如果没有这些粮草,金军敢围延安府这么久吗?你愚钝而不知兵,却还指手画脚,尽出昏招,害得我陕西将士冤枉流血,你该当何罪?”
当着众人的面,王庶哪能由得曲端给自己戴这么一顶帽子,立即回击道:“曲端你就明说吧!什么叫合兵一处,不就是合兵在你处吗?你设计吞并了其他诸军,才得以一人统领泾原精兵,你还嫌不够,还要吞并其他军队,你究竟意欲何为?你倒是说了要将丹州粮草转移,但难道不是我加强长安防范,让金兵无隙可乘,他们才转道北上的吗?如果不是我,今日丢的不是延安府,而是长安,你说孰轻孰重?”
王庶虽然是进士出身,但也不是只会读圣贤书的迂腐之辈。当年被名将种师道相中,调为怀德军通判,自那时起,就一直参与军事,提的一些方案也颇有见地。他对陕西防卫并非毫无作为,很多措施自有他的通盘考虑,只是将帅原本不和,再加上刚刚吃了败仗,形势危急,积累的矛盾爆发,又碰上曲端这么一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的下属,所以今日这个局面也是早已注定了的。
曲端听到王庶指责自己想吞并其他部队,有不可告人的野心,心想这是文臣干倒武将的杀手锏,话一至此,就是图穷匕现,再无回旋余地。心中陡然起了杀念,原本怒发冲冠的他突然冷静下来,只是冷冷地打量着王庶。
张彬和高中立见两人越吵越凶,不知如何是好,趁着这当口,赶紧起身劝道:“二位长官快不要争了,大家呕心沥血、出生入死,不都是为朝廷分忧,为川陕黎民纾难吗?何必呢!此次金军来势凶猛,也是因为有不可预料之事,谁能想到今年严寒到得如此之早,黄河一夜之间就结冰了呢!不然金军也不会如此顺利渡河。如今金军刚取了延安府,士气正旺,接下来只会更加猖狂,还是先筹划下一步如何抵御要紧,切莫将帅失和!”
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人都沉默下来,王庶知道刚才话有些重,但话已出口,泼水难收,再看曲端目光阴冷,似有所图,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良久之后,曲端起身,用冰冷的声音道:“此处乃军事重地,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说罢看都不看王庶一眼,转身出了大帐。
张彬和高中立转过头来安慰王庶,王庶强撑着节制五路兵马经略使的体面,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被曲端软禁了。
当天晚上,曲端一不做,二不休,骑马直奔宁州去见陕西抚谕使谢亮。谢亮当初与王庶在出使西夏一事上有过纷争,两人关系虽未破裂,但也谈不上有多好,且陕西抚谕使是皇帝亲自任命的大员,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谢亮见曲端深夜来访,便问何事,曲端乞退左右后,极言王庶处理军政之昏聩,以至于丢失了延安府这样的咽喉要地,实属罪不可赦,并说道:“曲某虽然出身行伍,却也知道《春秋》上说:‘大臣出疆之义,得以专之’,抚谕乃圣上亲自委派的正使,有便宜行事之权,如今王庶失策,误了军国大事,以至陕西大震,人心浮动,而金军却一胜再胜,士气高涨。敌我形势如此,若不采取断然措施,则陕西危在旦夕,陕西一失,则四川不保,川陕俱失,则天下将不再为我大宋所有,事关重大,请抚谕明断!”
谢亮沉吟片刻后,问:“曲都统让我做什么呢?”
曲端目露精光,吐出这样几个字:“请抚谕诛杀王庶,为陕西诸路兵马除害!”
谢亮吓了一跳,他早就耳闻王庶、曲端将帅不和,但哪里想到闹到这步田地。他对曲端和王庶都有所了解,曲端乃是陕西诸将中最有谋略者,在士卒中声望很高,但素有傲上之名,而王庶虽是文官,却也不是迂腐书生,当年他在出使西夏一事上跟自己有矛盾,事后证明他还是对的。这两人如能尽弃前嫌,精诚合作,陕西军情何至于糜烂至此!
这浑水,谢亮是绝对不会去蹚的,他为难地叹了口气,道:“曲都统,你知道你说的可是天大的事吗?王庶身为陕西五路兵马经略使,乃是朝廷命官,他的确是吃了败仗,丢了要地,但是不是死罪还要另看。王庶有没有临阵脱逃?有没有纵兵劫掠?有没有见死不救?依我看还没有,更没有通敌叛国吧?王庶之罪,顶多是失策罢了,或许后果严重,但仅因此就予以诛杀,恐难服众,也无法向朝廷交代。”
见曲端还不甘心,谢亮继续道:“我启程前,圣上一再叮嘱:‘今在外,使事有指。’如此重大的事岂可不先奏报于朝廷?动不动就以军情紧急为由擅自诛杀大臣,这可是朝廷深为忌讳的‘跋扈’之罪,我谢某实在不敢为之。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就请自行动手吧,你手上雄兵上万,谁能拦得了你!但请恕我置身事外。”
曲端听了,脸色铁青,无言以对,只得怅然而退。
次日,曲端还在帐中气愤难平,随从通报说王庶在帐外求见。
原来王庶一晚上坐卧不安,断定再这样待下去没准性命难保,此处天高皇帝远,又是曲端的大军所在地,可谓插翅难逃。曲端一旦起意,随时可以有一百种方法要了他的命,还杀人无形,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早作打算。
曲端略有些惊讶,没想到王庶把经略使的官架子放得这么低,不召自己去中军大帐,却亲自跑过来见自己,便也不客气,命随从传他进来。
王庶进来,也并不低声下气,只道:“王某督师不利,以致金军在陕西攻城掠地,横行无忌。前日又丢了延安府,深感有负圣上重托,我已经写了请罪折,令人呈交圣上,不久应该有回音。现在我已是待罪之身,军中事务,请曲都统自行决断吧。”
曲端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道:“既如此,经略使大印已不合适由你保管,暂且放我这儿吧。”
王庶心中已经恨极了曲端,淡淡地抛下一句:“所有案牍、使印我都收好了,放在中军大帐中,你自派人去取吧。”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曲端见王庶自行请罪,让出节制之位,虽然对他厌恨依旧,倒也没有杀他的心思了,便把他带来的官属都拘押起来,又安排王庶到另外一处帐中,自己仍旧回中军大帐居住。
陕西一时群龙无首,曲端听说王燮屯兵于庆阳,又想借机吞并他的军队,便派人去收编,不料王燮不听他的,宁愿遣散手下军队,也不给他,然后带着一小部人马跑到四川去了。
陕西各路人马乱成一团的时候,娄室这边已经趁机挥师北进,占领了绥德,并进军名将之后折可求据守的府州,府州粮尽援绝。娄室又派人胁持折可求的父亲和儿子以及族人到城下劝降,并许诺投降后,让他掌管关中之地,折可求无奈之下,携麟、府、丰三州而降,陕西局势由此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