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天,按照约定的时间,主教在两位修士的陪同下,走进富丽堂皇的教堂。卡塔丽娜和一位修女在圣母堂等待,卡塔丽娜拄着拐杖,站着等,但主教走进来的时候,修女碰了碰她的手臂,卡塔丽娜准备下跪,主教拦住了她。
“你可以离开了,”他对修女说,修女离开后,他又转头对两位修士说,“你们也退下吧,不过,不要走远了。我想跟这个女孩单独谈谈。”
两位修士悄悄退下。主教看着他们离开,他知道他们很好奇,却不想让他们听见谈话内容。随后,他看着瘸腿女孩,看了好长时间。主教心地善良,悲痛、贫穷或疾病总会让他动容。卡塔丽娜微微颤抖,脸色惨白。
“别害怕,孩子,”主教温柔地说,“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卡塔丽娜看上去很淳朴,很天真。主教发现,她长着一张非常漂亮的脸蛋,但主教发现这一点,就跟发现一匹马长着杂色毛或是灰色毛一样,内心毫无波澜。主教先问了问她的情况,女孩刚开始回答还很羞涩,但主教继续追问,渐渐地,女孩越来越自信了。女孩的声音轻柔、甜美,表达准确无误。女孩告诉主教自己平凡而短暂的一生。这是任何一个贫穷女孩都会有的经历:辛勤劳作,无伤大雅的嬉戏玩乐,经常做礼拜,坠入爱河等等;但女孩的讲述是那么风轻云淡,神态是那么天真无邪,主教深受触动。他觉得这个女孩绝不会编造故事,来彰显自己多么重要。女孩的每一句话都透着谦逊和谦卑。接着,女孩说到自己的意外事故,她的腿是怎么没有知觉的,而她要嫁且深爱着的裁缝儿子迭戈,又是如何抛弃她的。
“我不怪他,”女孩说,“主教大人或许不太清楚,穷人的生活很艰难,妻子如果没法干活,那么丈夫就不会要她了。”
一丝微笑在主教憔悴不堪的脸上一闪而过。
“你讲得如此得体而动听,孩子,你是怎么学会的?”他问。
“我舅舅多明戈教我读书写字。他很用心的,就像父亲一样待我。”
“我曾与他相识。”
卡塔丽娜十分清楚舅舅的坏名声,担心提到舅舅,会给这位圣洁的主教留下不好的印象。两人静默无声,有那么一会儿,她都以为主教要结束谈话了。
“现在,你亲口告诉我你讲给妈妈听的那个故事。”主教说道,探寻的目光注视着她。
女孩犹豫了。主教想起来了,原来女孩的告解神父命令她不准提那件事。于是,他严肃地告诉女孩,他有权力推翻神父的禁令。
接下来,女孩怎么跟妈妈说的,就一字不差地重新说了一遍。她说自己为什么会坐在台阶上哭泣,因为所有的小城居民都兴高采烈,而只有她悲伤难过,接着有位夫人从教堂里走出来,跟她交谈,告诉她主教大人有能力治好她的瘸腿,然后那位夫人就在她眼前凭空消失了,于是她明白了,那位夫人其实就是圣母马利亚。
女孩讲完了,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主教很受震动,但同时又犹豫不决,心烦意乱。他确信,女孩不是骗子。她纯真而诚恳,这是毫无疑问的。她说的也不可能是梦境,因为当他和弟弟进城的时候,女孩听到了钟声、鼓声和小号声,那时她正与那位夫人交谈,而且她也没有对夫人的身份有过多的猜想。当女孩正向圣母马利亚掏心掏肺,大倒苦水,祈求圣母拯救自己于水火之时,魔鬼撒旦怎么可能装扮成圣母的样子呢?女孩很虔诚,没有丝毫傲慢之处。有人的祈祷应验,有人的灵魂感受天恩,有人的疾病被治好。如果由于自己退缩,而拒绝听从似乎是来自圣母的命令,那么自己是不是犯了严重的失职之罪呢。
“神迹,”他自言自语道,“神迹。”
他向前走了一两步,来到圣坛前面,上方站立的圣像身披巨大的蓝色长袍,袍子用的是绣满金线的丝绒布料,头戴黄金王冠,那正是圣母马利亚的圣像。他跪倒在地,祈求指引。他狂热地祷告,但内心却是一片干涸之地,感觉夜晚的黑暗笼罩了心灵。最后,他哀叹一声,站起身来,双臂展开,做出祈求的姿势,渐渐绝望的目光注视着圣母马利亚温和的双眼。突然,卡塔丽娜惊叫一声。两位修士早已退到视线之外,虽然听不到谈话内容,却能听到这里的动静。这声惊叫让他们以兔子逃回洞穴的速度冲了过来;但当他们瞧见眼前的情形时,却愣在了当地。他们站在那里,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是罗德[47]之妻,被化作了盐柱。原来,塞哥维亚的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莱罗缓缓地飘起来了,跟微微倾斜的盘子往外倒油一般缓慢;主教平稳地向上飘浮,几乎觉察不到变化,跟涨潮时河面的上升一般平稳。主教一直飘浮向上,到了与圣坛上方的圣像齐平的位置才停下来,并在半空中悬停,像展翅高飞的猎鹰一样,悬停空中。有一位修士担心主教会掉下来,似乎想上前去,但身边的修士,也就是安东尼奥神父,一把拉住了他。接着,缓缓地,缓缓地,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动作变化,主教往下回落,双脚再一次接触圣坛前方的大理石地板。两位修士跑上前,跪倒在地,亲吻主教长袍的一角。主教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沿着通往圣坛的三级台阶走了下来,茫茫然,摸索着出了圣母堂。两位修士怕他摔倒,紧紧跟随。没人理会卡塔丽娜。三人出了教堂,主教停住脚步,站在台阶之上,这里正是圣母马利亚显灵之时卡塔丽娜坐的位置。主教俯瞰着下方的小广场,八月的炎炎烈日,照得广场白花花一片。教堂里面香火缭绕、光线晦暗,走出来却是碧空如洗、光线充足,让人眼花缭乱。广场四周的白色房屋,都拉好了百叶窗,驱赶暑热;阳光照耀下,白房子闪烁不定,发出宝石般的光芒。气温很高,似火炉一般,但主教却直打寒战。慢慢地,他清醒过来。
“派人转告女孩,等候消息。”
主教走下台阶,两位修士跟随其后,却保持一定距离,以示尊敬。主教穿过广场,低着头,两位修士不敢跟他说话。一行人回到多明我会修道院,主教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们。
“你们今天所见所闻,决不能向外透露一个字,违者逐出教会。”
“大人,那可是神迹啊,”安东尼奥神父说,“那可是神的垂青啊,如此重要的神迹,不让我们的修士知晓,这公平吗?”
“你加入教会之时,孩子,已经发过誓言,要顺从。”
主教在阿尔卡拉神学院教神学时,安东尼奥神父就是他的学生。在主教言传身教之下,安东尼奥神父加入了多明我会。他机敏聪慧,后来布拉斯科修士当上了巴伦西亚的审判官,就将他带在身边,充当私人秘书。年轻的安东尼奥十分忠诚,对此主教很感激。安东尼奥对主教十分崇拜,超乎寻常,为此主教时常加以规劝,但说得越多,安东尼奥对主教反而越加尊崇。正如主教所期望的,安东尼奥神父十分虔诚,履行宗教义务时也是谨慎有加,生活当中无可指摘,参加教会的活动仪式也勤勤恳恳,但他却患有一种疾病,被尤维纳利斯[48]称之为“写作癖”。起因是这样的:主教担任审判官期间,安东尼奥作为秘书,要抄写大量信件,书写数量繁多、五花八门的报告、文件、决议等,而这些都是管理宗教法庭所必需的事务,但他并不满足于此,工作之余仍写写画画;主教善于发现跟自己或跟工作相关的一切事情,因此他也发现,安东尼奥神父详细记录着有关他的情况——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参加过的各种活动等等。他谦逊地意识到,这个秘书太尊崇他了,自省之时,常扪心自问,该不该让秘书停止记录,因为他非常清楚,秘书记录这些东西的用意何在。秘书聪明而犯傻的脑袋里,一定有这样的想法: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修士是当圣人的料,等他仙逝之后,罗马教廷会为他举行宣福仪式,现在记录的这些东西就能派上用场。他非常清楚,自己配不上这样的荣誉,但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人,想到将来有一天,有可能跻身教会圣人之列,不论机会多么渺茫,虔诚的心仍然感觉到一丝狂喜。因这妄自尊大的想法,他鞭笞自己,直至鲜血淋漓,但这个心地善良、虔诚敬神的秘书所做之事确实无伤大雅,他又怎么好狠下心来,剥夺他的这一爱好呢。或许,出于秘书的单纯和虔诚,他写下的东西,虽然内容无甚重要,对虔诚的信徒却起着启迪教化作用——谁又说得准呢?
现在,布拉斯科主教的目光似乎直抵秘书的内心;他确信,发生在加尔默罗会教堂的事情,秘书半个字都不会吐露,但会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那种神迹,现在也叫飘浮,发生在了他身上。他对此种神迹十分熟悉,在阅读诸多圣人的生平传记时就有所了解,而且整个西班牙都知道,近年来也出现了得到神灵垂青的例子,蒙受天恩的有阿尔坎塔拉的彼得[49],有特雷萨修女,也有几位来自赤足加尔默罗会[50]的修女。主教料想,安东尼奥神父在记录中不会遗漏如此惊人的神迹,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想,因此一言不发,走进了修道院,朝自己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