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妖怪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木客

木客是隐身黑暗的山林疾风,赣南、闽西、浙、桂山林幽邃之处,掩藏着这些神秘的影子。

木客身形似人而特别矮小,大抵与山魈相仿,爪指锋锐如铁钩,攀崖援木,如履平地。稗乘家言,木客一抓之力,足以破颅贯脑,致人死命。

比起独足反踵、不脱怪形的山魈,木客更像人类,智力亦较山魈高超,古书记载说:

平乐萦山多曲竹,有木客形似小儿,歌哭、行坐、衣服不异于人,而能隐形。山居崖宿,至精巧,时出市易作器,人亦无别。就人换借,此皆有信义,言语亦可解,精器木理也。南朝宋·郭仲产《湘州记》

从这段魏晋之际广西昭州的记录可见,木客不仅如山魈般掌握人类语言,而且“歌哭、行坐、衣服不异于人”,能歌哭谈笑,像人类一样行坐穿衣,此皆山魈所不及。尤其特别的是,木客还能制作精巧的木器,用来与人交易,堂堂正正换取所需,无疑比偷盐挨打、偷蟹被杀的山魈高明多了。

木客与人类的交易方式十分原始,它们不会怀抱木器走到人类的集市摆摊叫卖。事实上木客排斥与人接触,想要同木客交易,只能是人类进入木客栖息领地,留下刀斧布匹之类受木客欢迎的货物,然后远远离开,少刻木客自会寻至,取走人类之物,留下木器木材。整个交易过程双方都不会照面,但山民深悉木客的诚信无欺,不需待在附近监视。相反,木客若嗅到人气,则隐匿不出,那么生意便做不成了。

这种古老的“默商”交易,在近代东南亚一些少数民族,如马来半岛的枯布人、塞芒人、林区维陀人等族群间仍然可见。马来居民在与里姆巴的枯布人市易时,就会在原始森林外的某处放下刀、斧、棉布等枯布人最乐意换取之物,接着撞响大锣,自行离开。附近的枯布人闻声而来,放下愿意交易之物,也自行离去。少停,马来人复还,估量枯布人的东西,若同意这笔买卖,就把枯布人的东西拿走;假如嫌枯布人给的太少,就把他们自己起初放置之物拿走一些。(德)H.Cunow著,吴觉译《经济通史》

除了周边山民,有时官府也会与木客交易。木客能深入人迹难至之处,采伐可供制造战争器械、殿宇船只的巨木良材,因此官府每有征伐、土木之事,良材难求,辄遣人进山,寻找木客购置。东晋义熙五年,刘裕率大军北击南燕,国内兵力空虚,始兴太守徐道覆趁机起事,就曾使人进入南康山林,向木客购买木料造船。那些随同进山的士兵和木工,得以了解到许多关于木客的事迹。一位南康学者旁搜博采,访问了众多参与其事的当事人后,在他收录本郡地理风物的笔记中写道:

山间有木客,形骸皆人也……能砍榜牵著树上聚之。昔有人欲就其买榜,先置物树下,随量多少取之,若合其意,便将去,亦不横犯也,但终不与人面对交语作市井。死皆知殡殓之,不令人见其形也。葬棺法,每在高岸树杪或藏石窠中,南康三营伐船兵往说,亲睹葬所。舞唱之节虽异于世,听如风林泛响,声类歌吹之和。南朝宋·邓德明《南康记》

士兵和木工们实际未曾目睹活着的木客,只是远远听闻木客吟啸长歌,声如风林泛响,异于世间歌谣。仅就能作音乐这一点而言,木客显然已非寻常妖怪可比,更有甚者,此物死而知殡殓,木客死后,其他木客会将死者尸首殓入棺木,悬上树巅、峭壁或藏埋石窟,这俨然与南地某些少数民族的悬棺葬如出一辙。

此外赣州——也就是两晋南朝时期的南康郡当地传说提到,木客嗜酒,偶见酩酊的木客闯进民居醉吟诗赋,可惜山民大多目不识丁,不解其意,也就无从记录。因此流传下来的“木客吟”为数极少,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

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南朝梁·顾野王《舆地志》

既知殡葬,又善吟诗,木客的行迹,何以肖人如斯?稽诸古卷,最早记录木客存在的《越绝书》披述了一种解释,书中言道,木客本是越国的一批伐木工。当年越王勾践伐吴成功,取得霸主之位,欲迁都琅琊以号令中原,为此发动大批人手进入浙中群山,砍伐松柏制造海船。其中一支两千八百人的伐木队伍,不知什么原因,陷在了山中,再也没能出来。东汉·袁康《越绝书》;北魏·郦道元《水经注》

还一种说法则指出,木客的先祖,是被秦始皇奴役的伐木奴隶。秦始皇并吞八荒后,大兴土木修建阿房宫,将原山东六国的十万降卒派往南方伐木。秦政苛酷不仁,法峻刑严,这些充任苦役的谪卒稍有懈怠过失,辄遭监工虐杀。故国已然沦丧,自己又被流放到瘴疠之地,终身无法解脱,他们不堪凌辱,更熬受不了这了无希望的劳役生涯,与其做苦力累死、被监工打死,何不放手一搏,逃出生天?其时天下已尽归暴秦,人间再无立锥之地,行险者们唯有逋逃深山这一条生路。他们深知一旦被追捕者发现,必死无疑,于是向最幽深荒芜的山薮逃去,极力隐形匿迹,并告诫后人,绝对不要与外界来往,以免暴露身份,遭罹秦兵抓捕屠戮。张丽,万建中. “木客”传说、历史记忆与社会生活——以赣南鹭溪社会的身份认同为中心[J]. 民俗典籍文字研究,2018(1)

不论是越国遗民还是秦朝逃犯,这批先民就此滞留深山,与豺狼为伍,隔绝于世,忘却了岁月,忘却了世事,甚至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为适应山林生活,渐渐兽化、怪物化,长出了锋利的爪子,学会了在绝壁密林间腾跃隐身,有些更与山魈、赣巨人之类怪物结合,诞下了更怪异的后代。历经千百年演进,这一族群演变成一种非人非兽的东西,被尘世的文化印象视作异类,归入山鬼、木怪之列。但他们身上人类的痕迹终究不曾彻底泯灭,仍然顽强地保留着生而为人时的歌哭、穿衣、棺葬、市易,乃至衔觞赋诗的习惯和记忆。

悠悠秦越,千载以后,有一个名叫苏轼的文人游涉南康,遥见青崖纵横,云烟出没,想起诙诡谲怪的山妖传说,慨然叹道:“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

也许就在东坡居士遥对山岚之时,那幽邈的参差群峦之中,明月下,绝峰上,亦正有木客俯眺着人间灯火,怀望千古,呼啸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