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妖怪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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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莽异兽

在大唐的天宇下,迎着湿热的夏季信风向南驰骤,越过五岭,就是帝国最南方的广袤土地,高山大泽,深林激流,龙蛇盘踞,百越杂处,这里是丰饶而神秘的岭南道。

岭南道东起福建,向西历广东、广西、云南,直到越南中部。其中越南一带,毕竟远离中土,王化难濡,史上多有动荡,朝廷以外族归附,统治不稳,特置安南都护府镇抚。其地风物大异中华,草木兽羽,瑰形诡状,即使华夏渊博学者亦多无所闻知。

那是玄宗开元年间,安南地区一个猎人的奇遇。

西南边陲,群山耸峙,密布的丛林间,毒虫蛰虺,瘴气弥漫,人迹绝少,只有行踪诡秘的土著部落和身手高超的猎人敢于涉足。

猎人捕猎,讲究因材制宜,西南气候溽热,最能滋养毒草毒物,当地的猎人大多擅长用毒。有个猎人更是合毒高手,他的浸药毒箭,无论任何猛兽,中者必死,加上力大身轻,熟知兽性,他的行猎范围,一向比其他猎人大许多,旁人不敢去的地方,只有他能来去自如,履险如夷。

这天,天才蒙蒙亮,猎人已经进山了。自来山中猎物猥集之地,往往也最凶险,那些动物死后,无人掩埋,南方溽热,吃腐肉的野兽又少,尸体腐烂迅速,尸气便在山间凝结不散,日积月累,久受潮热之气发酵,形成疠瘴。这类瘴气早晚最浓,奇毒无比,外人不明就里误闯其中,往往非病即死。好在猎人擅辨风向,深通毒理,自配有辟瘴灵药,含在嘴中,尽绕开那大团的瘴峦而行,可保毒不浸体。如此行了半日,毕竟还是会受些影响,到午牌时分,已略感疲乏,觅了个阴凉处进食小憩。

刚刚入睡不久,忽然有什么东西往他身上推了一把。猎人大惊,他选的栖身之所是一处岩壑,离地甚高,岩壁光滑,寻常野兽根本爬不上来。但此时哪容细作计较,警兆临身,他像被人攥在手里猝然滑脱的游鱼一般肌肉骤缩,向里一滚,左手取弓,右手拈箭,毒箭扣弦,指向身前。从警觉到睁开眼睛这一瞬之间,他已做出了一个躲避动作,最大程度拉开了同危险的距离,同时完成防御和反击准备,端的机变神速,捷若蛇击。

可是这支毒箭毕竟没有射出去,猎人看清楚来物,呆了一呆,脸上由惊转喜。在他面前,一头极大的白色大象正慢慢缩回长长的鼻子,大耳朵呼扇呼扇,眼巴巴瞧着猎人跪倒叩拜。

安南,包括云贵一带丛林生有许多野生大象,有些部落把大象驯化成坐骑,族人从小就要接受指导学会如何调教幼象,作为将来军事、交通工具或者礼仪所用。象牙制品在京洛、在江南、在士人和仕女中间有着巨大的市场,是这些部族用以与汉人贸易的重要经济资源。

但眼前的白象乃是异种,极其罕见,体型较普通大象可以大出数倍之多,像极了佛经描述的那位背负须弥山、拥有无边法力的白象王。当地人认为大白象乃是山林之神,以神兽之尊供奉,敬称为“白将军”,平时渴望瞻仰一次而不可得,更绝不敢有所杀伤。

猎人行走山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近距离遇到大白象,如此遇合,必是天赐好运,他振奋欢喜,伏倒在地,心虔志诚,叩拜不止。

那白象定定地看了一阵,见他磕起头来没完没了,好似颇不耐烦,“哞”地叫了一声,伸鼻子把他卷到了背上。

猎人又惊又喜,不知道神兽为何会屈尊降宠,主动背负自己。只见白象长鼻一探,把猎人的包裹、弓箭一一捡起交还给他,迈步疾行。

大白象步幅极阔,走得又快又稳,胜于骏马,猎人只觉劲风扑面,几乎令人闭气,两侧山石树木飞速后略,而居高临下,俯瞰群兽奔腾辟易,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神奇体验,兴奋之情塞满胸臆,只想大声呼喊宣泄。

未过多久,一腔兴奋冷却下来,忧惧暗生,照白象的速度,不到半日光景,已奔出不下百余里之遥,举目所见,皆是陌生景状。此地远远超出猎人最远涉足范围。虽说白象贵为神兽,可毕竟仍是畜类,不能询问,不能交流,不能知道它究竟有什么打算。猎人有些惴惴不安,想要冒险跳下象背,但一来慑于白象之威,二来对于白象的异举,心底不能不存着诸般疑窦,有心想一探究竟,这样踌躇未决之间,白象忽然放缓了脚步。

一人一象踏入一条深邃的山谷,山谷地貌奇异,地面平整异常,仿佛是一整方长长的平滑巨石铺就,两侧山崖巨木森耸,连缀如拱,遮天蔽日,整个山谷像一条鬼斧神工的宏伟甬道。

猎人仰首四望,不由得感叹造物之奇,叹赏良久,忽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异样。

半日之间,他已经习惯了白象的奔驰,景色的迅变,而此时,周遭的树石几乎像静止了一般,他才注意到白象挪步之慢,用“蹑手蹑脚”形容,亦毫不为过。猎人大奇,难道半日疾行,白象已经体力透支?

白象没有放他下来的表示,亦毫无驻足的意思,它继续慢慢地、轻声地向山谷深处走去,像一头小心翼翼接近猎物的猫。

但它此举,却又绝非捕猎,猎人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巨大的白象竟然在发抖。

猎人心头涌上强烈的不安,这庞然无匹的丛林之王,为何会突然变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暮色四合,流火赤霞映照得地面泛出瑰丽的红光,白象静默着,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这压抑诡怪的气氛中。十几里长的山谷终于走到了尽头,那里,一株高大到不可思议的苍然古树崔嵬峻立,似乎刺入了血色重霄,巅杪依依,不能尽望。

就在猎人举首仰视、瞠目挢舌的时候,白象已经来到树下,长鼻戳戳猎人,又指向树梢。

这个指示再显然不过,猎人负起弓箭,攀着密集的虬枝,几荡几纵,眨眼爬上离地二十丈高。向下一看,白象正辛苦地抬着大头瞧着,见他停了下来,鼻子又指个不停,示意他接着往上爬。

猎人只好继续攀援,一直来到六十余丈高处,白象才放下鼻子,慢腾腾离开了。

山风呼啸,万木如涛。猎人盘坐在粗大的枝桠间,俯瞰整个崎岖的山谷,远眺群山苍莽,心中生出一种无比渺小的卑微,以及俯仰空阔的豪情,几乎便欲乘风飞去。其时星斗垂天,寒芒焕烂,猎人上临星辰,下揽山川,呼吸这天地清气,一切忧惧杂念,似乎尽皆随风消散。

一夜无事发生,曙色微明,猎人在警觉中惊醒。长年山行,他早已养就近乎通灵的第六感,一旦有猛兽逼近,自会惊动心中警兆。但他猛然想起自己身在半空之中,兽类根本无法欺近,怎会令他惊心至此?

鹰隼般的眼睛巡视大地,蓦地,他全身定住了。

在山谷另一端,蒙蒙晨雾里,两只灯笼般的碧绿光芒,正迅速接近自己身处的大树。

猎人当然清楚,荒山野岭,根本不可能有人类掌灯经过,那是野兽的眼睛。

可他离地六十余丈,在如此高度,即便俯视昨日的庞然巨象,也不过棋子大小,这是什么兽类,在十里之外,竟然还能清晰可见灼灼瞳光?

大地在微微震动,宿鸟成片地惊飞,聒噪入云,整个山林仿佛都被惊醒了。一头通体纯黑、身量不下二十丈高的巨大生物,冲破拂晓的昏暗,现身在猎人眼前。

这……这是什么东西!世上居然有这等巨兽!

那巨兽来到巨树之下,忽然暴吼一声,仿佛平地打了一个霹雳,惊石走雷,震得猎人几乎跌下树梢。天光渐渐明亮,猎人尽力凝定心神,只见山谷彼端,循山行来一列兽类,当先者正是昨日的大白象,身后跟着数百头寻常野象,密密麻麻,在高处看来,好像一群老鼠般,迤逦来到巨兽面前,瑟缩伏地,动都不敢稍动。

巨兽抓起两头大象塞进巨口,鲜血淋漓,咔嚓有声,连骨带皮嚼得粉碎,两头成年大象,须臾被吃得干干净净,那大白象才引着象群缓缓退去。

巨魔嗜血,何等猛恶,猎人虽见惯猛兽攫猎,也不禁瞧得心惊肉跳,忽然之间,大白象带他来此的缘由了然于心,他手心出汗,胸中好似一团烈火在烧,深吸一口气,毅然执起弓箭。

他想起昨夜所见,山河在望,星辰在天,豪情陡然涌起,气凝锋镝,箭如流星,闪电般楔进巨兽脊背。那毒箭见血封喉,平常野兽,无不应弦便倒,从来不需第二支箭。但这巨兽却发出震天厉啸,满山树叶为之簌簌飞落,转身来找偷袭之人。

猎人更不迟疑,居高临下,连珠箭发,一箭射中颈侧,一箭正没入巨兽引吭奋吼时暴露的口腔。

那巨兽浑身剧颤,自抛而起数丈之高,重重跌落,抽搐扭动再三,打得山石飞裂,挣扎良久,终于再无声息。

猎人双腿一软,委顿瘫坐,适才三箭,仿佛耗尽了平生气力。

这时,远处正如潮水般退走的象群,复又回转,在大白象的引领下,一步一望,极慢极轻地接近倒地的巨兽。

那巨兽已经死透了,象群却始终不敢过分靠前,可知对其淫威之惧怖,实已到心胆俱丧的地步。

最终还是大白象有灵,越众而出,用象牙抵那兽尸,见它毫无反应,方乃仰天悲啸。一时间,群象五六百辈举鼻齐吼,声若海鲸长鸣,响彻数十里。

大白象望树跪倒,以鼻相招,猎人总算稍复体力,溜下树来,早有大象把他卷到白象背上。

群象浩浩荡荡,载着猎人走出山谷,披林而行,此时猎人击毙凶渠,与昨日乘象而来之惴惴者,心境自是大异。奔腾半晌,远远看见前方丛林树巅之上,露出一个蓊郁葱茏的山丘,待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座断树、灌木堆成的“树山”。

这又是什么花样?难道还有其他怪物要我击杀?猎人轻松之心尽去,蓦地紧张起来。

大白象步履不停,径直来到木薮之前,鼻子卷起粗大的树干,开始拆这座树山。

其他大象也纷纷加入,猎人观察到,大象们选位颇为讲究。看似纵横交叠的巨木粗枝,似乎是借由某种规律巧妙地搭建起来的,是以整座树山,可以保持拆而不倒。

群象灵巧而力大,顷刻之间,树山硬生生拆出一扇大门,阳光斜照而入,猎人目瞪口呆。

树山山腹之中,锋芒参差刺天,赫然高高堆积着数之不尽的象牙!

猎人眼睛湿润了,这里的象牙储备,恐怕足够供他一家万世吃穿不尽。大象们注视着那哀哀骨殖、森森白牙,一齐发出低低的闷嗥,如同梵唱呗音。天地肃穆,百兽齐喑,猎人忽然大彻大悟,浊泪滚滚,就在白象背上,瞑目叩拜。

象群护送着猎人回到昨日他小憩的岩壑处,沿路每隔十几步,便折下树枝抛在地上,作为指向树山象冢的标识。

猎人手持象牙来到安南都护衙门,具禀两日内一切见闻。都护派出马队,随他入林,先去探那平石山谷,只见巨兽尸体,想来已遭愤怒的群兽反噬,只剩一副巨大的骨架,其骨之巨,骨上一孔,便能通人来去。继而循着大象遗迹,找到象冢,取得象牙数万,流入市场,天下牙价为之平抑,商人们无利可图,于是安南再无猎象之举。

猎人回乡,焚弓折箭,终生不复再猎。但每年此日,必访山林,登高长啸,群象呼喝响应,回荡山峦,浩然不灭。唐·戴孚《广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