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寒山问雪,少年可好
想到跟你大半年未见,心底就落了千堆的雪。
生活的崖面在这一年寒霜遍布,许是从疫情开始,许是因个人时运或身体状况不佳,难有好心情面对屋外的四季,花辰月夕或社燕秋鸿之景。
远方曾是我的希冀与光亮,内心再禁闭,出趟远门,一回来,好像生活可以从长计议。也不切实际想过在久远的某天与一个人去山海间开民宿,招待这个世界上失落而疲惫的旅人,对方可以不用付费,但要足够单纯、善良。
后来,这个算是生命中最伟大的理想破灭了,倒不是因为没钱做资本,钱总是能赚的,主要是那个本可与你并肩的人,丢了。你从茫茫人海中辛苦找到了他,却最后又将他还给了茫茫人海。
疫情风波稍平静时,我还是离开家,去远行了。困于樊笼时间太长,躯体只是团恹恹的肉,足下大地似乎也变得有些陌生,常常迟疑如幼童,不知下一步该迈向何处。所幸从来都不是会让自己难过的人,便不管这些纠结情绪,下一秒心底浮现的地方是哪里便朝哪里走去,不再考虑,往前,往前。就这样在人间兜转,路过闹市,前往山中,也去往海边。在熟悉或陌生的地方,在靠近你或离你遥远的他方,走走停停,记记忘忘,模拟一种已能脱身困境的人生。
也常带着之前出版的两本书,视若己出的婴孩,到世界上的许多角落,到岁月的更深深处。看人潮往来,喜乐的风筝起起伏伏。有幸在路上碰到同样嗜书的人,会相互交换,偶尔也沾沾自喜于自己的书没写得太庸俗简单。那些陌生的朋友翻着书中片段,一连说了几声“喜欢”,这使我有了很大的勇气继续前行。
但在世俗裹挟中,在疾病当道的现在,一个人还是会在一段特殊的日子里将“寂寥”二字的笔画写得清清楚楚,沽取四方山河的霜雪,笨拙地蘸着浓郁的夜色,饮风咽沙。
茫然加深了沿途的泥沼,寒凉是夜中业已老去的马匹,呆呆迷着路,无法赴津口,只能跟着只影穷酸的我作伴。我也无法轻骑着这衰老失声的日子,那段时间,我们应该相似吧。
挥之不尽的烦恼幻化为梦境中他人紧逼的步履,引弓惊鸿,自己是不断地逃离,不断地生生死死。忽一梦醒,夜深寂寥白墙晃影,房间飘浮残羹冷炙的气味,提醒一种霉变。
也逐渐的,在人与人的关系上变得生疏。知道做很多事,说很多话,往往徒劳无功。交谈的对象更愿意是孩童、树木、街边的狗,甚至仅仅是天空缓慢飘过的一朵云,他们无目的地途经我的生命,只带着最初的状态离开,不会使我在别离的那一刻有复杂的情绪。这些年,经历了太多,有时也沦陷于自说自话的境地,但自己从不需要谁悲悯,也无需谁拯救。面对自己,不担心会说错话,也不用照顾谁的心情,更不必对旁人付诸感情,孤单,却异常安全。
当然,这种“自说自话”的感觉,我多半是在写作中达成的,或者选择一个黄昏独自靠向记忆的旧椅,等着在余晖中与过去的自己相逢,换得今朝一点少年面目,也换得当下稀薄的一点信念:不断确认自己,找到平静。毕竟,从来不在影音声色或游戏中度日的自己,怎么看都如这世界的异类,唯有自己抱膝,才能自得其得,自适其适。
所以我忧郁的根脉,都在文字里开出玫瑰的花瓣来。我捡拾它们,风干,做成为红瓦青砖,搭建不落的花房,在欲雪天,备好茶酒,斟清清淡淡、温热如昔的几杯,等你。
冬日深深,烧开的水壶呜鸣,氤氲的烟气像回来的祖先,飘满屋内,而窗外,雪簌簌。我珍惜这样安宁的片刻,面对雪白的人间,交出自己,交出过往,交出欲望。也一个人纯粹而懒散地撸猫,它爱窝于我的脚边,一抱起便呈现嫌弃我的脸色,但内心又渴望着被人爱抚。那双闪着光芒的眼睛,大眼珠圆溜溜,看人看得最清。若听我读书中的字句,它就打个哈欠,去睡了。
说起2020年最后一夜,是与陆生朋友在西子湾的寒潮中度过的。零点将至时,我屏住呼吸,像潜入时间的深海当中,等待烟火等待着手机显示屏上年岁的更替。也在想,有多少人曾与我一样站在此刻的位置上,看着钟表指针一格一格跳动,他们是否与我一样也想着种种失去的昨日?
一格一格跳动,水中倒影晃动,过去与此刻在这里,虚假与真实在这里,赞叹与唏嘘在这里。
一格一格跳动,睁眼闭眼间,记忆片段拼接,碎碎,颇似没有什么意义可供讲述的一生。
终于,对岸高雄85大厦的花火绽开了,盛大,绚烂,倒映在海上粼粼的波光中,也将岸边一张张青春的面孔映得缤纷,仿若浸着酒意的温柔,近乎一场梦境。
新年就这样到来了。
往事一一如蒲草的种子,在风中降下,散在烟花熄灭后的黑暗中,弥漫着一丝很淡很淡的火药味道,最后终于闻不到了。不必审视,无需追问,如梦似幻的光阴碎成光点消失后,午夜的天色便将世界浸染成无边宇宙。
孩子终将明白,迸射出炽灼花火的烟花中央其实一无所有,而时间却随着花火消逝而过去了。
新年就这样来到了手机屏幕上,从十七八岁到二十七八岁,时间轻薄得就像桌上不费多少力气便可吹掉的尘埃。但现实却在加剧它予我们的重压,而岁月亦未饶过任何人。衰老就此在我的身体上如鬼魅浮现,而我早释然了,对于年纪。就像那一年那个人跟我说“要是你再年轻五岁”时,我只是笑着,没有说什么。
欣然接受每一天的变化,不管好坏,不论得失,我期待并尊重命运的任何安排,或是离散,或是相逢,都尽量保持一颗平和的心,这样的修炼并不容易,但我会努力。
再说说遥远的过去,十五年银河的彼端,多少孤独已与我握手言和,我都一一视之为时间送来的礼物。我们终究学会了体谅,学会了勇敢,停止了漫无边际地寻找。看似已经太迟的时间,其实也来得及爱,只看你是否愿意舍得让雪落下,而成全天地白头。
上一回出版了《人生海海,素履之往》《白马少年,衣襟带花》两部作品,承蒙厚爱,在众人的热忱支持及温暖分享中,“云鲸航”走进了越来越多人的世界里。在冬日,柠檬树不开花的日子里,在海潮声声的耳畔,回想起来,文字之外,是那些鲜活的面孔与日夜所构筑的岛屿,永远地驻扎在温热的海洋里。
而这一次,《烟火温柔,人间雪白》也将抵达你的波心。这是我最不舍的青春三卷,珍藏了自己十五年的创作时光,收录的作品既有十七岁的青果之味,也有后来对须臾人世的聚焦描摹,走遍良辰或歧路,最后也只是为了走入内心。
如船行于水上,终有泊岸的尾声,桨收,摇橹停,清水空余波。青春如是。
我知道,你珍惜书中疗愈的文字,而我也感恩于你的注视,继续远行,如云入寒山,问雪,寻枝小小的梅。
心有诸君,世间的告别都是短暂的。
若不开心了,记得找我。
可以吗?
可以。
夜更露浓,安暖保重。
明朝顺遂,时晴时晴。
云鲸航
海边,一个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