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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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重 唱

一个小时后,证明了这个计划直到最小的细节都大为成功。这位年轻男爵故意稍晚一点儿才踏进餐厅,艾德嘉从椅子上跳起来,热切地向他打招呼,带着喜悦的笑容向他招手,同时扯着母亲的衣袖,急促而激动地对她说话,用引人注目的手势指向男爵。她尴尬地红了脸,制止了他这番过于活泼的举止,却还是免不了顺着男孩的心意,朝男爵望了一眼。男爵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恭敬地向她一鞠躬。他们算是认识了。她必须回礼,可是在这之后,在整个用餐时间她都把脸深深埋在盘子上方,小心翼翼地避免再朝他望过去。艾德嘉就不同了,他不停地朝男爵望过去,有一次甚至试图向男爵说话,这是不被允许的,立刻就被母亲断然制止。饭后母亲向他表示他该上床睡觉了,母子之间随即展开一番低语,最后他热切的恳求得到许可,获准走到另外那张桌前,去跟他朋友道别。男爵跟他说了几句亲切的话,让那孩子的眼睛再度闪亮起来,跟他聊了几分钟。但男爵突然有技巧地把话锋一转,站起来,朝另一张桌子转过身去,恭喜邻桌那位有点儿不知所措的女士有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称颂他和那男孩一起度过的美好上午。艾德嘉站在旁边红了脸,既高兴又自豪。男爵最后又问起那孩子的身体情况,用许多个别的问题问得十分详尽,以至于那母亲不得不回答。就这样,他们说个不停,做了一番长谈,那男孩喜悦地在旁边听着,带着一种敬畏。男爵做了自我介绍,自认为他的贵族姓氏让这个虚荣的妇人留下了印象。总之,她对他异常客气,虽然她不失尊严,甚至早早道别,抱歉地加了一句,说是为了那男孩的缘故。

男孩强烈抗议,说他还不累,一整晚都不睡觉也行。然而他母亲已经向男爵伸出手,男爵恭敬地吻了她的手。

这一夜,艾德嘉睡得很不安稳。他心中混乱,既感到幸福,又怀着孩子气的绝望。因为今天在他生命中有了一个新体验,他头一次干涉大人的命运。在半睡半醒之际,他忘了自己的童年,自认为一下子长大了。他寂寞地成长,常常生病,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朋友。他渴望温情,却除了父母和家中仆人,没有什么人能给他,而且父母并不怎么关心他。倘若只看爱的诱因,而没有考虑到在爱萌生之前,由失望和寂寞构成的空虚黑暗空间所产生的张力——在心灵的所有重大事件之前都先有这股张力——爱的强度往往会被错估。一份过于沉重、尚未损耗的情感在这里等待,如今张开双臂,冲向第一个看似值得付出这份情感的人。艾德嘉躺在黑暗中,既喜悦又迷惘,想笑又想哭。因为他爱这个人,而他从不曾这样爱过一个朋友,不曾这样爱过父亲母亲,甚至不曾这样爱过上帝。他童年时期不成熟的全部热情都紧紧抱住这个人的影像,在两个小时之前,他甚至还不晓得此人的名字。

不过,他毕竟够聪明,不至于被这份新友谊的出奇之处所困扰。让他如此迷惘的是他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微不足道。“我配得上他吗?我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还得要上学,晚上又得比别人都更早上床睡觉,”他苦恼着,“我能算是他的什么人呢?我能给他什么?”他难过于自己没有能力表达情感,正是这种感受令他悲伤。平常他若是喜欢上一个同伴,第一件事就是把书桌里几件小小的珍贵物品与对方分享,像是邮票和石头这种孩子气的童年财产。这些东西昨天对他来说还意义重大,具有罕见的吸引力,此刻似乎骤然失去了价值,显得幼稚可笑而不值一哂。他如何能把这类东西送给他的新朋友?他甚至不敢用昵称的“你”来称呼对方,要如何才能表达出他的感受?有可能表达吗?身为一个半大不小、尚未成熟的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越发强烈感觉到身为小孩儿的痛苦。他从不曾如此深深厌恶自己是个孩子,衷心渴望能够长大成为不同的人,一如他的梦想: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跟别人一样的成年人。

在这些不安思绪中,迅速交织了对于成为男子汉的这个新世界的缤纷梦想。艾德嘉终于带着笑容睡着了,然而,他还惦记着第二天早上的约会,这妨碍了他的睡眠。七点钟他就已经惊醒,唯恐会迟到。他急忙穿好衣服,去母亲房里跟她道过早安,母亲很惊讶,平常她总要费很大的工夫才能叫他起床。她还来不及提出进一步的问题,他就已经冲下楼去了。他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直到九点,忘了吃早餐,生怕会让要跟他去散步的朋友久候。

九点半时,男爵终于逍遥自在地晃过来,他当然早就把这个约会给忘了。但此刻,当男孩急切地朝他冲过来,他不禁为了这份热情而微笑,乐意遵守他的承诺。他又挽起那男孩的手臂,跟这个神采飞扬的孩子一起来回踱步,只不过拒绝现在就一起去散步,态度温和但坚决。他似乎在等待什么,至少,他探向门边的不安眼神表明了这一点。突然,他挺起了身子。艾德嘉的妈妈走进大厅,一边响应他的问候,一边亲切地朝他们两个走过来。听说他们打算要去散步,她微笑地表示赞同,先前艾德嘉没有把散步的事告诉她,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太过珍贵。然而,在男爵的邀请下,她很快就被说服一起同行。艾德嘉立刻闷闷不乐,咬住了嘴唇。真气人,她偏偏在这时候走过来!这趟散步原本只属于他,就算他把他朋友介绍给妈妈认识,那只是出于好意,但他可不愿意跟她分享他的朋友。当他察觉男爵对他母亲的友善,他心中微微起了妒意。

于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去散步,而两个大人对这孩子明显的关注,更加助长了孩子心中那份有害的感觉,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以为自己突然重要起来。艾德嘉几乎是他们谈话的唯一主题,母亲谈起他的苍白和神经质,流露出带点儿虚假的担忧,男爵则微笑地拒绝这种说法,大肆称赞起“他朋友”(他这样称呼那男孩)讨人喜欢的态度。这是艾德嘉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他得到了一整个童年都无权拥有的权利,可以加入谈话,而不会马上遭到呵斥要他安静,甚至可以莽撞地提出各种要求,从前这些要求总会招来不愉快的反应。也难怪他误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这份错觉在他心中滋长。在他明亮的梦中,童年已经远远落在身后,如同一件已经穿不下的衣裳。

艾德嘉的母亲越来越和气,中午,在她的邀请下,男爵和他们同桌用餐。由原来的对面相望变成了并排而坐,相识变成了友谊。这组三重唱已经形成,女声、男声和童声,和谐地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