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纸幻梦·河中剑儿死
是日,夷水祭龙台。
这祭台的地点,乃是河岸边一块天然的大石台,它要高出下面的水面不少。每次,师爷便在这台上主持祭祀,身后的道路在前几年修建了保坎,祭祀的时候会有不少人围观参与。
而此时,下面的流水已经开始变得翻滚而浑浊,预示着这一年,又要有水龙过境了。
这场祭祀正如剑儿所要求的,比起往年要更加盛大了许多。看此时祭台上,只有两人,一人正是磨剑的向剑儿,一人是身穿法袍,念经唱咒的师爷。保坎下来的通路,都被土司殿的兵把守着,从这保坎通往祭坛的道路上,离着祭台上两人不远的地方,就是搞了把安乐椅,身后站着两个精兵的土司王。
剑儿一边在那边磨剑修整,一边有意无意,斜眼看着土司。但他如果此时要想去杀土司,就必须通过一个人,那人时不时挡在土司与他中间,更加阻隔着两人的目光。
那是一身法袍的师爷,这位师爷自从到了土司殿后,做的事就极合土司的心意,看着这位多年为自己服务的手下,土司不由得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张师爷倒是忠心啊,时时刻刻在防备着剑儿。回去嘛,要好好奖励他一下!”
“奖励么子是不太花钱的呢?要不,把自己玩腻的那个小娘皮送给他?”
土司有了张师爷在前防范,身后不远又立着两名精兵,他这心里也就安稳了许多,打了哈欠,感觉无聊起来。他虽然早就想到祭祀会有些亢长,但是此刻,自己好像少了点什么,让心里倍加烦躁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张师傅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齐膝高的小凳子,放在土司前面,谄媚地说着:
“搁脚的搁脚的……”
土司一看,这小凳子上还细心套了绣花垫子,显然是师爷事先就准备好的。便毫不客气,哈哈一笑,一脚搁上了去,觉得不过瘾,干脆和平时坐在家里一样,带着一双皮靴都搁了上去,叠了起来,翘起了二郎腿,心里一下子就觉得舒坦了。
“好好好,师爷有心了!回去有赏,重重有赏,啊!哈哈哈!”
师爷笑着替土司擦了擦皮靴,把弄脏的布就扔在一旁,还从怀里掏出一块小毛毯,细心地盖在了土司脚上,说着:
“要入夜了,等下江风大,怕老爷冷到脚……”
一边说,还一边微微看着土司点头欠身,一副标准的狗奴才相。
土司身后的两个精兵都看不下去了,把目光移开了一些,但土司高兴得很,他就喜欢张师爷这样有主意、能办事,而且还能舔自己的好奴才!
“再多送他一个吧,要不连刚刚弄来的婢女一起送给师爷?反正自己马上也要得到金花了!”
土司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保坎上焦急地为自己情郎祈祷的金花姑娘,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前面的剑儿,眼皮子一跳。
“剑儿啊剑儿,金花姑娘岂是你这种刁民能享用的?我看就算你把手里那把牙签剑磨得再利,等下水龙过境,还能让你从龙嘴下活着回来不成!”
“刚刚师爷给我盖脚,你还敢瞪圆了眼睛瞪我?你们要都像这师爷一样,本老爷玩腻了金花不就还你了么?”
“现在,你剑儿就必须死!不单为金花,冲你这对老爷我的态度,就必须死!”
“……啊吼吼……有点无聊了……”
“……水龙怎么还不来啊……”
“…呼…呼……”
土司想累了,也就这么躺在安乐椅上睡着了。
擦黑(黄昏)入夜,虽然还能看得清楚,师爷就吩咐准备夜祭,大家都在这祭台附近点起火来。
就在此时,上流远远看见过来了一片奇特的云彩,顺着河道的走势快速向祭台这边飘来,师爷一见,大吼了一声:
“得!孽畜来了!大家留神提防了!”
被这一声惊醒,土司却看见师爷专门留了点时间对着自己一摆手,示意不必惊慌,然后见师爷他神秘一笑,却细心再将土司脚上搭的毛毯扯好,这才把手中法印一掐,转身去过祭台上了。
土司笑了,刚刚自己这一睡,多亏脚上这盖的毛毯,现在直觉得暖呵呵的,这师爷确实忠心,必要重赏,必要重赏啊!
他还在想,保坎上站得高的人就指着上游喊了起来。
“那……是不是水龙哦!”
保坎上的人稍稍看得远一些,指着上游喊了起来。下一刻,大家耳中都听到了传来的恶龙咆哮声,“轰隆隆隆”直击人心,让人心肝发颤。
祭台上的师爷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开始全神贯注掐印念咒,再看那剑儿,他反手握着柳叶剑,站在了祭台边离水最近的高台上,随时准备往下跳去搏杀恶龙。
祭祀的师爷突然从口中喷出一团火焰,在祭台上方凌空滚成一个火球,他人一见,都本能的退了两步。这土司翘着脚,本坐在安乐椅上,看见这情景被吓得全身抖动了一下,他本来也想抽脚下地,但是无奈,好像腿麻了,抽了两下不见动静,又看师爷还镇定地站在祭台上,就起了奇怪的胜负欲。
“老纸一个带兵打仗的土司王,还不如一个师爷么!嗯!老纸么子场面没见过!”
土司这刚刚提起一点胆子,看见上流河道涌下来的东西,瞬间没了,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下更不用跑了,他手脚有些发软,直接瘫在椅子上了。
就看上流河道,浑浊的洪水咆哮而来,其中卷杂的东西根本无法分辨,只听见“轰隆隆”的龙吼声,看见那洪水高高的浪头上……好像真的有一条龙!
“妈吔!师爷说滴是真的啊!我就不该坐这么近!”土司往上面瞅了一眼“搞到保坎上坐起几好(多好)吔?”
可是,这时候没人再去注意土司的丑态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浪头上隐隐约约的水龙,和祭台边上持剑待发的剑儿身上。
那龙快速掠过祭台下的时候,剑儿飞身一跃,就听金花惨叫了起来,保坎上的人,有的人把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小,有的人转了脸不敢再看,这时候却听师爷大喊了一声:
“剑儿!好样的!刺它脖子!”
因为位置的原因,祭台后方和保坎上大多数人是看不见下方水流里的情况,听师爷这么一喊,都知道了肯定是剑儿跳到了龙背上,再只要一剑,说不定真能成为这夷地的屠龙英雄!
果然,下一刻,大家都听到了龙的惨叫声,“唔啊啊啊啊……”“唔啊啊啊啊……”
……原来这龙,吃痛时也和畜生差不多的惨叫……不……这龙原本就是大一点的畜生……
土司这下坐不住了:“完了!师爷不是说,这人对上它只有一个‘死’字吗!”他想站起来,走过师爷那边去看看情况,但是抽了抽脚,看来还是麻着的,一动也不肯动。
不过,很快他便不用走过去看了,水流中只见剑儿站在龙背上,随着水流往下游漂去,只见他持剑往身下戳着,每戳一下,那龙的惨叫就更甚一分,连带着飞溅出一片血花。
岸上村人们跑着跟了上去,大喊着:
“剑儿好样的!坚持住!它就要不行了!”
“剑儿哥加油!让它知道你的厉害!”
土司一看,瘪着嘴差点哭了出来:“完了完了,我的金花没……”
并没等他说完,土司却惨叫了一声,只见他脚前脑后,从火光能照到的地方飞了出去,“咻”的一声扎入了水中,两个精兵对视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见了什么。但大家都追着剑儿去看杀龙了,就连站哨的兄弟也去了,现在这祭台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和正在祭祀的师爷。
但听前面追赶的人群,没多久就传来一阵哭喊:
“哎呀!剑儿掉下去了!”
“糟了!怕是被簸下去了!”
“剑儿哥!!!啊!”
吵吵嚷嚷,纷纷闹闹,人群又慢慢走了回来,这水太大,天又黑了,出了火光照见的地方根本是无从看清,只能等水退了,能不能找到剑儿……的尸首……
大家哀叹着,都走回这边祭台,想找师爷出个主意,等这一群人回到祭台后面,刚刚看见师爷做法完毕。他有些虚弱地走下祭坛,正想走到保坎上去,就看见那两个土司的精兵围了上去,对着师爷耳朵一阵叽叽咕咕。
人们看着要死要活的金花姑娘,心里都感到一阵惋惜,明明剑儿看着就要成功了……唉……这水龙还是厉害啊……吃了那么几剑,飞出来那么多血都没死……到底和平常的畜生不一样啊……
都还在想这边的事,就看见下面道上,平时文文弱弱的师爷一把将那个精兵的衣领子提了起来,大声吼道:
“么子!你再说一遍?”
“师爷…师爷!你么急,你么急!……是真的……我们两个看得明明白白……”
“明白个屁!你们两个守人守得好啊!这么大一个人,你跟我说他倒起飞到水里去了!”
“……我们发誓!说滴都是真的哦……我们也不相信,但看到的就是这样啊……老爷他一个倒飞,冲到水里面就走了……”
“……我不和你们理论,上面的!去通知二老爷……等他来了你们俩跟他说,你看他信不信你们说的鬼话!”
“啊哟!师爷啊!救命啊!我们两个看到真是这样!”
祭台道上两个精兵抱着师爷的腿喊救命,上面保坎的人议论纷纷,沸沸扬扬,他们这才知道,刚刚一众人去追着看那剑儿斗龙的时候,这土司王……似乎离奇地飞入水中……走了?
“会不会……”
“个苟!土王是不是就是水龙变的哦!”
“玛滴!难怪每次祭水龙都看不到他!”
“是不是……他没想到剑儿能戳伤了他的分身,一下子没顶住,现了原型跑了哦!”
“剑儿那剑,我是晓得滴!那是他屋里传下来的上古宝剑,是不是这水龙根本没有想到,能有这样的家伙捅得穿它的哦?”
“个狗日的!难怪对自己妹子也下得去手,搞了半天他都不是人哦!”
众说纷纭,仿佛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玛滴!色成这样,还说你不是龙!”
村人们心里都这样想着,土司府里的兵们也这样想着……
土司府里,师爷口中的二老爷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这是土司的一位族弟,说来真是巧了,这土司荒淫了这么多年,连一个儿子也没有,所以此时,只能是这二老爷来升堂审问。
“说!”
“说说……我说……”
“说啊!照实说!”
“说说……说老爷…他…他滚进水里变成龙跑啰!”
“放屁!”二老爷气得把桌子一拍,吓得两精兵一抖。
“他是我哥哥!哥哥!他要是龙的话我怎么会不知道!由得你在这哈扯白扇筋(撒弥天大谎)的!”
“二…二老爷!我不敢瞎说…是真的……我看着老爷是自己飞进去水里的…旁边根本没有其他东西,更没得人……”
“扯!你就硬扯!拖下去打!打到他说真话为止!”
师爷上前一步,插话了:
“二老爷!”
“师爷……”
二老爷给了师爷几分薄面,他的本事,土司府里的人还是知道的。
“二老爷,可否让小的查问一下?”
“问嘛,问嘛……我是被气得有点昏了……你问你的……”
师爷向二老爷一拱手,转身来发问:
“再把你看见的说一遍。”
“我…我看到了…看到老爷真是一个人凌空飞进水里去的…在水里还漂到走的…这么大的水…人怎么可能……”
“放屁!放屁放屁!”二老爷怒不可歇,“你们两个就是保护不利,让我哥哥被哪个贼人害死了,是不是!砍了,砍了砍了!拖下去给我砍了!”
“二老爷!息怒……”
“…呼……呼……师爷!你是个明白人,你说说看,他们说的哪个得信?”
“我也不信……”
“就是撒!拖下去……”
“但是,事有蹊跷……”
“嗯?……那师爷你说……你说……我是真被他们两个二货气糊涂了!”
“我在台上,老爷身前,那都是洪水滚滚,水龙刚刚过境,他们两个在老爷身后,如果有人从保坎下来,应该有所察觉,再不济,挡一下来人,老爷有胳膊有腿的,也应该会跑。”
二老爷摸着下巴,把师爷的话细细想来: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
“那就应该是没得人去害老爷的。”
“那他人呢!那他人呢?”
“二老爷消消气,消消气,容小的把话说完。”
“……呼……呼……”
“我说啊…可能啊……是有可能……”
“可能么子?”
“老爷是不是自己走到水边,一个不留神被浪头卷走了?”
“那怎么可能,我看着他从椅子上倒飞出去滴!”
师爷把还在犟嘴的土司兵一瞪,吓得他再也不敢大声说话了。
“……你说哥哥他,是不小心自己走过去,被洪水卷走了滴?”
“小的只是说‘有可能’,比他们扯的白可能要靠谱一点。”
“……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二老爷,请私下说话。”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下人们并着两个跪着的精兵下去了。
“说嘛。”
“二老爷,我看现在这老爷是变龙跑了,还是被洪水卷走了,都不重要了。”
“土司王都没得了!还不重要?那还有么子是重要的呢!”
“…重要的是土王老爷,现在要怎么坐得稳这个位置。”
“啊?”
“土王老爷要先发个告示安民不是?也好平息一下大家对老土司的非议。”
“老土司?”
“是滴啊,老土司没得儿子,所以土王老爷才更应该临危受命,打理他的后事,不是嘛?”
师爷说话间,就朝着坐上的人深深拜了下去,一瞬间,这新的土王,似乎就诞生了。
“…………”
“还请土王老爷示下,如何处置老土王这些事,我建议……”
这坐上的人把手一摆:“不用一一道来了,就着师爷你的意思办吧!好好替我哥哥……嗯……老土王做一场超度法事。”
“遵命!”
师爷恭敬而谦卑地倒退了出去,带上了门,让新土司在屋里独自思考。
一天之后,告示出来了:
向姓老土司王,深感恶龙为祸一方,于今年水龙过境之时,亲率人等前往拜祭,其有族内侄儿向剑儿,覆剑请命斩恶龙以除后患,后于江中搏杀恶龙,不幸落水,其叔老土司王,见其侄被恶龙所害,义愤难平,跳入江中亦与恶龙搏杀,虽未取胜,但恶龙负伤而逃。
现两人落入水中生死未明。
群龙不可无首,百姓不可无土司王,有鉴老土司并无子嗣,其族弟向耀前临危受命,现出任第十四代土司王,由其担当大任,尽皆料理后事。
新任土司王,百姓爱戴,贤明能得,感其族侄剑儿其母年老丧儿,难有依靠,特赠银五百两,粮帛若干,以表剑儿驱龙之功,以慰其母丧儿之痛…………
…………另土司府悬赏白银五百两,寻向剑儿其人或尸身,悬赏白银二百五十两,寻老土司王其人或尸身。云云
这便是官面儿上的告示了。
剑儿和老土司的尸首当然是没找到的,顺着那洪水不知漂去了哪里。不过,剑儿的剑却被人在河滩上发现了,这柄被剑儿视作性命的宝剑断了,剑尖那一截不知落在了哪里,只剩下半柄短剑,和一把短刀一样,自然是被捡着的人送回了剑儿家中,权当是个纪念罢。至于那金花呢?她悲痛欲绝之后,干脆住到剑儿家去照顾他的老母亲了,剑儿母亲本该失魂落魄,可是有了金花照顾,虽然也悲痛,但人也还算精神。这两人相依为命,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多年的母女一般……
那故事呢?这故事结束了吗?
(还没呢……)
哪还有什么可说呢?
(有,当然有!你忘了我们要说的故事中,那最重要的一环。)
那是什么呢?这故事到此不都已经完了么?
(那,“大龙潭”呢?)
嗯?那刚刚这故事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早已被人遗忘的事情哦!)
!
(哼哼!且待小生娓娓道来!
但见这盐阳茅草荡里,一位丧儿老母,并了一位痴情的小女儿,那一日她们水边洗衣,定睛一看,上头漂来了一个瓦罐,那其中,确是孩子!一个。
各位,看那!捡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