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斯文人私下不斯文
(“暑来涃水戏鸣蝉”
书生自打被发配到了这边疆,又空闲出了很多时间,身心放松之下,整天倒真是悠然自得起来了,顿时觉得这荒郊野外的工地上妙趣横生,就连这中午去吃饭的路程,也成了一种有趣的体验。
不信?你看那现在正准备出发的书生,我们不妨跟着他走一走。
各位,那我们就见好,开扇扯起白啰!)
“哼哼~”
身后文胖子见我轻笑,虽然习惯了我偶然间开始的奇怪行为,但也不妨碍他好奇地问我:
“笑么子哦?”他走在这跨河的跳石上并没有我这般轻松,一说话,分了神,身体就摇晃了一下,却见我早就几步猴跃,蹲在了河中间那块最大跳石上戏着水,正饶有意味地看着他。
“玛德,你就得意吧,总有你哭的时候!”
看见了我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容,文胖子一边出言抱怨,一边小心翼翼地留神自己脚下的跳石。
我看他如此笨拙,就站在原地等他,久等不到,便敞开双臂,感受着这难得的自然风采。
我的脚下是一块人为固定在河底的跳石,表面平整,被这清风河流打磨得有些质朴的意味,在看这做了河上小道的其他跳石,大小不一,它们之间的距离也各不相同,近的不过两、三步,远的也只不过是四、五步的样子。我此时踩在脚下的这块跳石最大,正在是位于河水正中央,再往两头看去,其它石头也就渐渐小了。
那跳石之间水流有些湍急,但却并不凶险,要是我没带手机的话,倒还可以直接从这河水里漂过来了算了。
把目光从脚下的河水移开,顺着水流去看这河水的上游,这小小的天地被两条河水交汇着分成了三块,正中是一片田园,大多是茶园,间或种植着一些果树和其他的农作物。左手边便是我们景区这一侧,沿河岸都是些鹅卵石的河滩,稍上一点就是水泥路的保坎。至于这右手边,先是一片竹林簇拥一棵参天樟树的红砂岩,再顺着河流的走势往下游看去,就是我们景区里那还没有动工的烂泥路。目光再放远一点,就是一座水泥桥墩、还待修饰的桥面横跨在河面上。
“走哒走哒!楞在这河里你看个什么劲儿哦!顶着太阳晒脱皮哦!”
文胖子已经走近,又在催促着我,那只得收回了目光,三步并作两步,蜻蜓点水般踩在跳石上到达了对岸,又急急赶了几步,站在烂泥路的坡道上,一边等着文胖子,一边四下打量。
这一是为了小心长虫(蛇)出没,也是为了看看这野趣横生的地方,是否能发现一些什么有些趣味的东西。
眼光一扫,在靠着河水那一边,我看见了一棵茂盛的油桐树,此时正结满了累累果实,沉甸甸地引人瞩目。
踏上烂泥路,我走近了一些,站在树下来观察这充满了生机的场景,不多时,身后传来打趣的声音,听着却不是文胖子:
“怎么?浩哥儿想逮两个吃么?”
转头看来,是工程部的胡师傅,带着几人好像是从竹林里穿过来的。
“我又不是不认识,桐油果子,榨油用的的吗!”
这些果实虽然看上去四、五个扎一堆,很像是无花果一样,但是两者是很容易分辨的,只是树叶就不一样,桐油叶是心形,无花果是那加宽版的鸭脚板。
“嘿!那你晓得还一直盯着做什么?没见过?”
对着胡师傅笑了笑,我再去解释:“书上见过,实际的,这是第一次。”
“哈哈,该笑你是在书上看到的多,还是实际看到的少呢?”胡师傅一边打趣我,一边招呼着跟着他的几个人上前先走,然后他看了眼还在跳石上艰苦奋斗的文胖子,很随意地问道:
“听说你以前是我们地区博物馆的,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了的?”
这问题让我不觉一笑,指了指文胖子:
“喏,你得问他,我是他招过来的……”
我正想把这问题搪塞给文胖子,不过没有成功。胡师傅走上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连拉带扯的,就把我往烂泥路边通向果园的道路上扯,嘴里还说着:
“走走,秀才哥哥今天跟我们一桌吃去,我有好些问题想问下你!”他看见文胖子这时候也过了河,便也邀他一起“文哥儿,走!一起!”
被他的热情(物理)感动(动不了),我只能随着他一起走在了这从未走过的一条田坎小路上。
只是往上走了一会儿,就看见一扇掉了漆的木门,看着胡师傅上去敲了敲,等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了。
推门一看,开门的也是熟人。
“嫂子。”
“唉。今天你们几爷子怎么邀到一起了的?”
我没有回答,身旁的胡师傅去跟嫂子解释:“我们从竹林里面穿过来,恰好看到浩哥儿在发呆。”
看着嫂子疑惑的眼神,我只得出言解释下:“没有,我看到岸边那棵油桐长得正好,多看了两眼。”
“你真是书上走出来的秀才,连个桐油树都觉得稀奇。怎么个,今天你个斯文人跟我们这些大老粗一桌吃一次饭试试?”
“书生即可,秀才……”我心中想着,苦笑了一声“…不敢当……”
到了现在,哪还有什么“斯文”“不斯文”之分?示意胡师傅就这么着吧。
嫂子去忙了,我们就此离开,穿过厨房,我才发现直接到现场办公室,原来刚刚那是一条直接通向后厨的小路。这我还真是第一次知道,过去,我都和文胖子都是傻傻地走完烂泥路,绕了好大一圈。
顺便就在这些工程部的壮汉中间坐了下来,就听见有人打趣道:
“吔,今天书生跟我们一桌啊,怎么不去‘雅间’跟那些斯文人坐了?”
平时,我是跟着办公室那桌坐的,因为是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又常常用来开领导席,就被戏称为雅间了。
我看了一眼这皮肤发黑的老哥,原谅书生我不记得你的姓名罢,书生就是这样的性格。我只把眼睛一转,当然要有个不一样的回答:
“斯文人啊?你怎么晓得我们在里面吃饭就斯文呢?你去看过的么?”
这老哥没想到我反问他一句,一时间答不上来,我也不是有心为难他,只是为了找一个话头,便继续说道:
“面儿上斯文,私底下就不一定斯文哦!就比如说这吃饭,我们老施州从前……”
于是,我就把这故事这样说开了:
从前啊,但凡有点名望的家族,如果出了秀才,那肯定是要在祠堂里摆上几桌,邀请左邻右舍一同来庆祝。大家都是熟人嘛,那就肯定是热热闹闹、欢欢喜喜,谈古说今、猜拳行令嘛!
就说有一年,这施州下面有一姓,秋后乡试一下子出了三个秀才,那肯定是大喜事啊!少不得要在祠堂里摆席庆祝一番。
等到桌子摆好,大家都要入席的时候,这三个新秀才就有些不高兴了。
他们一看,来的都是种田的,帮工的,反正都逃不脱是些黑老粗,一想自己这读书人的身份,等下要跟他们坐在一起七扯八扯,这不是“有辱斯文”吗?然后他们就找来族长,要他想下办法。
族长么子(什么)没见过?马上就叫人搬过来两个大屏风,把秀才们一罩,这不就像“雅间”一样了么?
这样一来,那些黑老粗就跟秀才们隔开了,两边相互都看不见,这才让三个秀才高高兴兴入了席。
等酒过三巡,菜上九道,外面那些“不斯文”的人就举杯痛饮,叽叽喳喳热闹起来,用筷子、手指把桌子上的杯碗盆碟敲得“叮叮当当”脆响,毫无顾忌地唱起了荒野小调。
高兴了一番,就有人说:
“苟!我们这些搞事的,倒地都是些粗人啊!吃个酒狠不得大闹天宫。你听那边秀才们,一点声音也没得!斯文斯文真斯文啊!”
桌上吵闹的人听到这话,都暂时停下来,去听屏风那边果然是没得什么声音,就连动筷子、碰酒杯的声音也么得。
有个坐得近的长工实在好奇不过,就探个脑壳往屏风里面看了一眼,忍不住喊出来:
“嘛!他们是在用手抓吔!”
于此,胡师傅爽朗的笑声响彻了这有些空间的餐厅,他只把我的肩膀拍得有些发疼,再看这桌的人,已经不在把个“斯文”“不斯文”当一回事了。
正准备再扯些有趣的故事和大家熟络一下,就听见了小陈的声音传来:
“张主任,你倒是文的武的,两边都讲得到话啊!我还怕你跟他们几个大老粗相处不来吔!”
大家都转过头去跟小陈打招呼,有人准备起身让座,被小陈摆手示意不用,我也看着几个月来再一次碰上的陈家公子,带着笑意小心应付着。
看着小陈对大家点头示意,打过招呼之后,专看着我,这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了,正在想是否需要单独说来,就听见他直接就在饭桌边说了:
“吃过饭,你辛苦下。我们这边有一套傩面,是吧?”
“嗯,档案已经录完了,小陈总是要?”
“哦,小事情,我记得文主任说,以前你是我们地区博物馆的,是吧?”
(果然是事越怕提就越往跟前碰啊…哼!这真是个我熟悉的陌生地呢……)
快速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一边告诫自己要平常处之,一边去回答小陈:
“小时候住在那边的,怎么?小陈总有么子事要帮?”
“等下把傩面清出来,我们去地区博物馆签个合同,他们要借我们傩面搞展览,你清楚情况些嘛!”
略微回忆了下有关我们地区博物馆的信息,说了些自己知道的情况:
“傩面啊…那是,我们有的,没得他们的老,他们的,没得我们的全。”
小陈点了点头,对我这话表示满意,挥手再跟我说道:
“嗯,那你这个‘斯文人’就在这边‘不斯文’的堆子里吃了,记得等下把里面用手抓的那个也喊起,下午我们就把东西送过去。”
大家“呵呵”一笑,便看见厨房在开始上菜了。
小陈一边说了句:“嗯,先吃饭”一边走回他办公室了,只一转身,这桌子上的人就议论了起来:
“我就说撒,大陈总就是有些好玩意儿,连我们地区博物馆都要找他借宝贝!”
“早就说了,大陈总东西多,有实力,会是有十几万件哦!”说这话的人看着我,想从我嘴里套一点话出来“是不?浩哥儿……”
我只微微一笑,不去回答,众人却只当我是默认了,吵着闹着要哪天去我那边开开眼界。
书生我心情其实有点复杂,原因是这地区博物馆的关系。
说亲吧,我打小是在那长大的,虽然现在迁建了,但恐怕里面的人却都是些熟面孔哦……而“人”,这也正是我越发感到疏远的原因……
“去TM的,平常心处之吧!”
想过,就端起碗筷准备吃饭,一看桌上,已经是风卷残云,这些个壮汉个个战得如火如荼。
一声“窝艹”呼之欲出,这架势,尼玛我就算上手也抢不过了啊!
结果这顿午饭,还是靠着嫂子给我开了小灶才没有挨饿,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也不和这些猛男们一桌吃饭,这不是“抢着吃饭香不香”的问题,这是压根抢不到菜的问题……
等结束了这顿让我别开生面的午饭,我也就又要返回我们那大铁皮房子里了。径直去库房把面具稍稍擦一下,分装两个箱子摞好打包。
再然后,就是又漂去桥下那老地儿,竖着一只耳朵泡在水里。
然而,等我们清凉了个够,又有些手脚发软地爬回精装蒸屉里睡了个足,这才接到旭哥儿的电话,要我们准备出发。
我自然是等来了车,放好箱子,再往坐垫上一摊,死了过去……
过去地区博物馆的路程稍远,这时间显得都有些太长了点,长到我睡到自然醒。没办法,这我们地区博物馆所在的地方,正好与景区隔城相望,方向是完全相反的。
我们不得不回到市里,又横穿整个城市,再开到了城市北边上的文化中心。
现在这片已不再是忙碌的工地了,整个建筑透出一种玻璃式的现代感,明晃晃、大光亮,一别迁建之前博物馆的老建筑,变成了充斥着科技元素的文化殿堂。
看到这一切,我的心情真是难以描述,太多细小、古旧还有深沉的情感与刚刚萌生不久的失落、无奈、愤怒交织在一起,把我的心神撞得激荡,让身体中充斥着不安。
等旭哥儿停好车,我和文主任便搬着装好的箱子走了出来,虽然建好之后我是第一次到这,但我也无需问路,便从看过的施工图中模模糊糊回忆起工作人员通道的所在地点。
走去后面,便看见了电动门前的小陈,正隔着玻璃有些不高兴地与里面的人理论。
“说了我是来签合同的,是你们博物馆的,找我们借东西吔!”
“那你也要出示证件,我们这是封闭式管理,外人不准随便进出!”
我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放下箱子,往前走了几步。
“杨叔!”
里面穿着新警服的人看见了我,脸上的严肃渐渐撒去,换上了三分惊讶、六分欣喜。
“哎!浩哥儿!”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从一直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是我们小陈总。”
书生已经稍稍变了一些,不得不去注意这些人情世故。
看着小陈怒意稍减,杨叔的态度转变,我再说道:“我们是来送借展藏品的,燕叔应该知道,麻烦你帮忙问下。”
“哎呀,你要进来还要问么子哦!”杨叔一边笑着一边去按开门的按钮,只等门一开,就上来扯着我问这问那“还好撒?现在在搞么子?”
等我寒暄几句,看着小陈他们还在等我,就先与杨叔道别了,杨叔却热情地喊道:
“你是去库房撒?晓得现在保管部在哪不?”
我点了点头,这栋建筑的效果图、施工图我真是再清楚不过了,挥手向杨叔告别,又听见他多喊了一句:
“现在保管部负责的是你岳叔!”
感受到如前…不,是更胜以前的亲切感,我由心而发地笑了,再和杨叔挥手告别,看见走道里等着我的三人,上去解释道:
“看着我长大的,都是长辈。”
他们露出了表示理解的笑容,我便在前带路,第一次踏上了这迁建之后的地区博物馆之行。
我们走的不快,因为每经过一个部门的门口,我都会与碰上的人打招呼,一路叔伯哥姐下来,已经不少人知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就这样一路寒暄到了保管部,里面正在工作的,当然又全是认识的人。
“岳叔!”
我上前喊人,也不准备握手,这样会显得太生分。
“哎!浩哥儿!”
今天大多数见面都是这样开头的,然后我又照着前面的样子介绍了陈家公子,只不过几次下来,我已经把它精炼成了一句话:
“这是我们小陈总,我现在在陈总开的私人博物馆里搞事。”
稍稍含糊一下概念,即让陈家公子觉得面上有光,又省去了熟人再问我工作的麻烦。
这保管室里的几位长辈都停下手里的工作,客气地给我们泡了茶,转着圈来问我,无外乎是最近怎么样,耍朋友(找对象)没得?
等坐了一会儿,这地区博物馆其中的一名馆长就来接洽了,刚刚岳叔是打的内线通知他的,看得出来,现在我们的地区博物馆条件要变好太多了。
看见燕馆长到来,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带着对长辈的尊敬,叫了一声“燕伯伯”。
燕馆长的年纪几乎同我父母一样,叫叔伯皆可,我从小也是一直叫得混淆不清的。
“嘿!浩哥儿来了!”
燕伯伯体型、身高都要更甚书生不少,这时候拍着我的肩膀,语气、身形上都更看起来是长辈对晚辈关怀了。
于是我再次充当了中间人,介绍起陈家公子和我的近况来。
等说过几句,燕伯伯知道了我们的来意,便问我:
“没得问题!是跟你胡伯伯打过招呼的撒?”
我看着小陈,因为我也不知道。
“确实是和胡馆长联系的这个事。”
得到肯定的回答,燕伯伯把腿一拍,就要起身行动起来。
“那就行,走!到我办公室去签合同,那浩哥儿你……”
见燕伯伯眼神询问,我便回道:“哦,我在这里和岳叔做好傩面的交接。”
燕伯伯点点头,带着小陈去签合同了,临走的时候叮嘱了一句:
“那我就不操心,浩哥儿,回去给你家里人带个给好!”
“嗯!”
我也同燕伯伯道别,小陈起身,没有直接跟上脚步,先看着我,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我,一脸“你明白的”样子,然后便同燕伯伯离开了。
“什么意思?我布吉岛啊!”
心里这样想着,转眼就忘掉了这事,开始与岳叔交接起借展傩面来……
等到交接完毕,小陈拿着签好的合同,我又一路寒暄告别,走出了这文化宫。
站在停车场上,看着眼前这崭新的地区博物馆,我心中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只会和它渐行渐远……
虽然感到有些惆怅,但至于是好是坏?谁知道呢!
“世事本无常,收扇回家啰!”
他们当然不会在意书生在乱感慨什么,只是听了一句文绉绉的酸话,便头也不回地一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