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郑玄《诗经》学研究史
第一节 郑玄之前的《诗经》研究概况
一、先秦《诗经》研究
《诗经》中共有305篇诗歌(《小雅》有目无辞的六篇笙诗除外),创作时间大都集中在西周初期至春秋中叶五百年左右的时间内。经过多次结集,最终在春秋中叶集结成书。《左传·襄公四年》记载鲁叔孙豹(谥号为“穆”,史称叔孙穆子或者穆叔)论述《小雅》首三篇《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用诗之义曰:“《鹿鸣》,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华》,君教使臣曰:‘必谘于周。’臣闻之:‘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臣获五善,敢不重拜?”[1]《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国公子季札聘问鲁国,“请观于周乐”[2]。鲁国乐工先为其演奏《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豳风》、《秦风》、《魏风》、《唐风》、《陈风》等,之后演奏《小雅》、《大雅》、《颂》,演奏次序与今本《诗经》大同小异。由上可知,当时《诗经》已经基本定型,结集成书。生活于春秋末期的孔子曾屡次称说“《诗》三百”,如《论语·为政》载孔子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3],又如《论语·子路》载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4],则孔子之前《诗经》已经是结集约三百篇诗歌的一部诗集。《诗经》的结集成书为其广泛流传与深入研究创造了条件,并且成为经学形成过程中的重要环节,“但《诗》、《书》的编纂,要到春秋中叶始告完成。……所以这依然是经学形成中的一个重要历程”[5]。
《诗经》产生在繁盛浓郁的周代礼乐文化背景下,因此与礼乐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周代统治者为了维持稳定的社会秩序,维护贵族统治者的权利,加强封建宗法等级制度,建构了一整套礼乐文化制度。早在西周初期,鉴于殷亡的深刻教训,同时也出于统一局势的需要,周公对夏商时期的宗教仪节、行为习惯和生活规范进行改造加工,发展定型,使之成为维护国家统治的礼仪制度和思想准则,此即“制礼作乐”。周公此举为体系周密的周朝礼乐制度奠定了深厚的基础,影响深远,意义重大。孔子曾盛赞周代礼乐文化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6]周礼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原始巫术礼仪基础上的晚期氏族统治体系的规范化和系统化”,“它有上下等级、尊卑长幼等明确而严格的秩序规定”,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又仍然保存了原始的民主性和人民性”[7]。西周礼乐文化属于周代贵族专有,“学在官府”,吏师合一,从性质上说,基本上是官方文化、贵族文化,而其中所反映的思想基本上亦是官方思想、贵族思想。反映周代的典章制度、礼乐文化最可靠的文献是甲骨文、金文、《尚书》、《诗经》等,这些文献主要由官方完成,故章太炎曰:“周代《诗》、《书》、《礼》、《乐》皆官书。”[8]《诗经》中的诗歌也多为掌握文化的周代贵族所创作,经乐官、史官整理加工,大多反映周代贵族的生活状态、思想感情及其精神风貌。例如,《大雅》、《周颂》中很多诗歌先在社会上层中创作产生,其后在贵族祭祀、宴飨等场合专用。《诗经》是中国上古时代社会文化与礼乐传统的特定反映和具体表现,故“礼、乐、《诗》三者,常作关连性的活动。所以通过《左氏传》以观察春秋时代的文化活动,可以总结为是《诗》、礼、乐三者互相关连的活动”[9]。马银琴《两周诗史·绪论》指出《诗经》“体现了最高统治集团周王室的意志”,“是周代礼乐制度的直接产物与组成部分”[10]。综上所述,《诗经》反映了周代礼乐文化的繁盛浓郁状况,体现了周代礼乐制度的发展演变历程。
据《左传》、《国语》等典籍记载,春秋时贵族之间盛行“赋诗言志”之风,此即“学在官府”状况的最好说明。春秋时一些达官贵族文化修养深厚,善于用《诗》,常在交际场合赋诗以表情达意,于此可见其风流蕴藉之表现。宋代学者吕祖谦曰:“盖尝观春秋之时,列国朝聘皆赋诗以相命,诗因于事,不迁事而就诗;事寓于诗,不迁诗而就事,意传于肯綮毫厘之中,迹异于牝牡骊黄之外,断章取义,可以神遇而不可以言求。区区陋儒之义例训诂,至是皆败。春秋之时,善用诗盖如此。”[11]春秋时代贵族文化的主要表现之一即是“赋诗言志”,故钱穆先生曰:“大体言之,当时的贵族,对古代相传的宗教均已抱有一种开明而合理的见解。因此他们对于人生,亦有一个清晰而稳健的看法。当时的国际间,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而大体上一般趋势,则均重和平,守信义。外交上的文雅风流,更足表现出当时一般贵族文化上之修养与了解。即在战争中,犹能不失他们重人道、讲礼貌、守信让之素养,而有时则成为一种当时独有的幽默。道义礼信,在当时的地位,显见超出于富强攻取之上。……各国贵族阶级……他们识解之渊博,人格之完备,嘉言懿行,可资后代敬慕者,到处可见。春秋时代,实可说是中国古代贵族文化已发展到一种极优美、极高尚、极细腻雅致的时代。”[12]一般来说,赋诗者皆本着“为我所用”之原则,断章取义,所用大多并非诗歌本义,故《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记载齐人卢蒲癸云:“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13]《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注亦曰:“古者礼会,因古诗以见意,故言赋诗断章也。其全称诗篇者,多取首章之义。”[14]所谓“赋诗言志”、“赋诗断章”,清劳效舆《春秋诗话》卷一释曰:“古人所作,今人可援为己诗;彼人之诗,此人可赓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人无定诗,诗无定指。”[15]“赋诗言志”现象当在《诗经》结集成为定本的情况下产生。到了战国时代,“赋诗言志”现象已经基本绝迹。
经过了诸侯各国之间战火的洗礼与上层社会礼崩乐坏的冲击,官失其职,贵族流散至社会下层,而贵族阶层之间流行的礼乐文化也相应下移。同时,由于私学的兴起,下层庶民在具有礼乐文化修养之后,有机会进入贵族行列,步入仕途,参与文化共建。由此百家竞起,各显己志,突破了此前思想齐一的藩篱。随着春秋末期“学在官府”形式的改变与私学的兴起,学术遂逐渐下移至民间,《诗经》逐渐在民间广为流传。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周代社会各阶层均有机会接触《诗经》,《诗经》逐渐成为天下学术之公器。自此之后,诗乐开始分途,引《诗》、论《诗》风气随之勃然兴起。王国维《汉以后所传周乐考》一文曾探讨诗乐分途问题:“诗家习其义,出于古师儒。……乐家传其声,出于古太师氏。”[16]董治安先生进一步分析云:“春秋之末,‘周道浸坏’,以孔子与办私学为重要标志,开始出现‘竹帛下庶民’、‘学术下私人’的潮流。由此而发展下去,习诗、传诗的范围遂突破原先的樊篱,迅速扩展到社会其它中下阶层。‘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诗与乐的分离,使三百篇获得了更为独立的品格,而三百篇向着社会中下层的传播,则是适应了时代的需要,大有利于其自身文学价值和社会作用的充分体现。”[17]诗乐分途之后,《诗》学逐渐产生,“真正意义上的《诗》学,应该是从诗脱离乐的统治、以独立身份出现于社交活动——即从春秋赋诗、引诗开始的”[18]。孔子收徒讲学时,诗与乐已经呈现分途之势,尽管孔子弦歌《诗经》,冀望恢复礼乐,却终究无法力挽狂澜,因此“在儒门弟子的传承中,彻底脱离了仪式与音乐之《诗》,不可挽回地走上了德义化的诗教之路”,“西周时代以‘乐’的形态与‘礼’共生互动之《诗》,在从重‘乐教’向重‘义教’的转化中,经过‘聘问歌咏’‘赋《诗》言志’的挣扎与过渡,最终成为孔子诗教的课本。在儒门弟子德义化的阐释中,与‘乐’分离之《诗》重新依附于‘礼’”[19]。
《国语》、《左传》等先秦文献均较多引用《诗经》,由此可见春秋时期礼乐文化风气之所尚。春秋时期不仅引《诗》蔚然成风,而且论《诗》也逐渐成为时代风尚。引《诗》、论《诗》现象标志着当时已经把《诗经》作为单独的审美对象予以关注,并开始进行专门研究,因此“由《左氏传》、《国语》所表现的春秋时代,《诗》、《书》、礼、乐及《易》,成为贵族阶层的重要教材,且在解释上亦开始由特殊的意义进而开辟向一般的意义,由神秘的气氛进而开辟向合理的气氛,这是经学之所以为经学的重大发展”[20]。《左传》所载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观乐论《诗》,开后世评《诗》之先河。季札随感式的评论,侧重于心理感受与艺术经验、政治体会,并不周密,尚未形成理论系统。从孔子论《诗》,到楚墓出土的战国竹书《孔子诗论》,说明春秋末期以至战国时期逐渐出现《诗》学理论。春秋战国时期赋《诗》、引《诗》、论《诗》等风气,表明先秦时期《诗经》研究开始发展兴盛。此时只有片断的或语录式的《诗》解见诸载籍,尚未出现完整的《诗》学注释著作。
春秋末年至战国时期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儒、墨、道、法等各流派都曾引用《诗经》、评论《诗经》,皆对《诗经》研究做出了极大贡献。通过对《论语》、《孟子》、《荀子》、《墨子》、《战国策》等各家用《诗》、论《诗》情况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各家研究引用《诗经》有所差别,其中儒家尤其是孔子最为重视《诗经》,对于《诗经》的整理、传播贡献最大。下文着重对先秦时期孔子、孟子的《诗经》研究成果进行分析。
(一)孔子研究《诗经》的贡献
孔子整理、研究、传播、教授《诗经》,奠定了《诗经》学的基础,为《诗经》的流传与保存做出了巨大贡献,对后世影响深远。孔子对《诗经》的贡献主要表现在整理、研究、传播、教授这些方面。
其一,孔子不仅整理《诗经》,而且用心研究《诗经》,由此拉开了《诗经》理论研究的序幕。战乱纷扰的春秋末期礼崩乐坏,礼乐文化遭到巨大破坏。孔子秉持着复兴周礼的理想,整理典籍,传承文化,其中就包括对《诗经》的整理。《论语》记载孔子自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21]由此可知,孔子曾亲手修订、整理过《诗经》。经过孔子整理后的《诗经》,具有了更为确定的内容和形式,并且可以合乐演奏,故《史记·孔子世家》称:“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22]徐复观先生认为:“从《论语》看,他对《诗》、《书》、礼、乐及《易》,作了整理和价值转换的工作,因而注入了新的内容,使春秋时代所开辟出的价值得到提高、升华,因而也形成了比较确定的内容与形式。”[23]
孔子不仅整理《诗经》,而且研究《诗经》,开《诗》学理论研究之先河。《诗》可以培养个人丰富的想象能力、观察能力,故孔子提出“《诗》可以兴,可以观”之说;个人的思想感情需要互相交流,人际关系需要协调,故孔子提出《诗》“可以群”之说;个人的情感需要宣泄,故孔子重视诗歌的抒情功能,提出《诗》“可以怨”之说;孔子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24],以为通过研习《诗经》,近可以明白事父母之理,远可以知晓事君上之理,从而使人具有完善的道德感。徐复观先生指出:“由《诗》在春秋时代的盛行,《诗》对人生所发生的功用,当然当时的贤士大夫已经感受到。但一直到孔子‘《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的提出,《诗》对人生社会政治的功用,才完全显现出来。《诗》的所以有此功用,乃来自《诗》得以成立的由个体感情通向群体感情的激动。兴、观、群、怨的功能的陈述,即是《诗》的本质的陈述,这是一针到底的对《诗》的把握,用现代语来表达,这是对《诗》的深纯彻底的批评。《诗》的本质是永恒的,孔子对《诗》的批评也是永恒的。”[25]孔子此论对后世的诗歌理论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孔子对《诗经》的思想特色进行探讨:“《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26]所谓“思无邪”,三国时期曹魏学者何晏以为即“归于正”之意。宋代学者程灏以为:“思无邪者,诚也。”孔子指出《诗经》思想纯正,具有教育意义,最适合用作人生启蒙教材。“思无邪”在总体上概括了《诗经》思想内容的特点,成为后世评价《诗经》的总纲。
《论语》、《礼记》、《孔丛子》、《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等典籍均载有诸多关于孔子对一些具体诗篇或一组诗篇的具体阐释。《孔丛子》记载孔子论《诗》曰:“吾于《周南》、《召南》见周道之所以盛也,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也,于《淇奥》见学之可以为君子也,于《考槃》见遁世之士而不闷也,于《木瓜》见苞苴之礼行也,于《缁衣》见好贤之心至也,于《鸡鸣》见古之君子不忘其敬也,于《伐檀》见贤者之先事后食也,于《蟋蟀》见陶唐俭德之大也,于《下泉》见乱世之思明君也,于《七月》见豳公之所以造周也,于《东山》见周公之先公而后私也,于《狼跋》见周公之远志所以为圣也,于《鹿鸣》见君臣之有礼也,于《彤弓》见有功之必报也,于《羔羊》见善政之有应也,于《节南山》见忠臣之忧世也,于《蓼莪》见孝子之思养也,于《楚茨》见孝子之思祭也,于《裳裳者华》见古之贤者世保其禄也,于《采菽》见古之明王所以敬诸侯也。”[27]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中亦有多枚竹简载有孔子论《诗》之片断,如第一简记载:“孔子曰:‘诗亡离志,乐亡离情,文亡离言。’”[28]孔子从诗与志之关系着手,说明诗离不开对志的表达。第七简记载:“‘怀尔明德’曷?诚谓之也。‘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诚命之也,信矣。孔子曰:‘此命也夫。文王唯裕也,得乎?此命也。’”[29]此简主要探讨《大明》所载的文王受命之事。第二十一简记载:“孔子曰:‘《宛丘》,吾善之。《猗嗟》,吾喜之。《鸤鸠》,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清……’”[30]第二十七简记载:“孔子曰:‘《蟋蟀》智难。《中氏》君子。《北风》不绝。人之怨子立不……’”[31]以上两简载录了孔子对多首诗歌带有强烈主观感情色彩的评价。就目前所见资料来看,孔子论《诗》内容丰富,方法多样,对后世诗歌理论的形成与发展影响甚巨,因此可以说孔子乃是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奠基人。时至今日,孔子的《诗》学理论不仅没有过时,反而历久弥新,具有持久的生命力。
其二,孔子教授学生研习《诗经》,大力向社会各阶层传播《诗经》,是由上而下传播《诗经》的先行者。孔子的伟大之处,在于把贵族文化推及下层民众,使得下层民众成为有聪明才干、礼乐教养、文化素养与思想品格的“君子”,从而带来了社会阶层由下而上的流动,打破了周代贵族世袭制的固定模式。从此之后,决定一个人是否为“君子”的标准,不再是与生俱来的爵位,而是后天的修养与个人的才干。孔子“把贵族手上的文化及文化资料,通过他的‘学不厌,教不倦’的精神,既修之于己,且扩大之于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三千弟子,成为真正的文化摇篮,以宏扬于天下,成为尔后两千多年中国学统的骨干”,“能使贵族的物质生活普及于平民,这是平民物质生活的大进步;同样地,能把贵族的文化教养普及于平民,这是平民精神生活的大进步”[32]。
孔子教授学生文化知识的目的之一在于“学也,禄在其中矣”[33],故子夏云:“学而优则仕。”[34]为使学生入仕干禄,孔子进行教学的重要内容之一即是《诗经》。孔子以《诗经》用于教学,大力传播《诗经》。《论语》多次记载孔子与其子孔鲤及众弟子讨论《诗经》的场面。孔子曾把《诗经》看作人生修养的启蒙教材,教诲其子孔鲤曰“不学《诗》,无以言”[35],明确指出《诗经》在人际交往中的重大意义。又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其意谓“人假若不研究《周南》、《召南》,那会像面正对着墙壁而站着罢”[36],则墙壁后面的东西将什么也看不到。《周南》、《召南》是《国风》中礼乐气息比较浓厚的部分,里面包含着种种关于人情世事的篇章,例如《葛覃》是说女子要归宁父母,《螽斯》是祝福家庭多子多孙,《桃夭》祝贺出嫁之喜,《兔罝》赞扬男子勇武,《摽有梅》描绘少女求嫁,《野有死麕》表现“有女怀春”。读过《周南》、《召南》,便可对自己与他人和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了然于胸,人间之情事大略可知,其后便可知处世之道、为人之本,因此三百篇中最重要的篇章莫过于《周南》、《召南》。孔子殷殷教育弟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37]。徐复观先生以为:“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把《诗》、礼、乐当作人生教养进升中的历程,这是来自实践成熟后的深刻反省,所达到的有机体的、有秩序的统一。此时的《诗》、礼、乐,成为一个人格升进的精神层级的复合体。即此一端,便远远超越了春秋时代一般贤士大夫所能达到的水准。”[38]
孔子提倡学以致用,尤其注重《诗经》之致用,曾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39],即指学习《诗经》要在从政时运用得当,应对自如;如果不学《诗》,或者不善于用《诗》,则无法进行正常的社会交际活动。可见孔子《诗》教观的终极目的是付诸实践,即发挥《诗经》的社会功用,实现人生价值。《孔子诗论》亦有多条竹简反映了孔子用《诗》的思想:第一简曰“行此者其有不王乎”[40],第二十简曰“吾以《折杜》得雀”[41],第二十四简“后稷之见贵也,则以文、武之德也。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42]。以上数条,均是孔子以《诗》为用思想的具体反映。
在孔子众多弟子中,《诗》、《书》诸经皆通达者有七十二人,《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43]孔门弟子如子夏、子贡等《诗》学造诣极高,成就也大。《诗经》多赖孔门师徒绵延不绝地传承下去。《后汉书·徐防传》记载徐防上疏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44]尽管“章句形式在汉宣帝时才开始出现。东汉人徐防说章句之学始于子夏,乃是追本溯源,意谓发明章句的作法与子夏的学风相似,并不是说子夏已有了章句形式的作品”[45],但是根据文献记载,流传至今的《毛诗序》的确与子夏有密切关系。此外,据李学勤等学者研究,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可能出自子夏。通过孔门教学,孔子培养了一批精通《诗经》的弟子,开启了在后世有着重要影响的《诗》学传统。由此可见,孔子及其弟子对《诗经》的研究,为《诗经》的流传与研究奠定了基础。根据《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等文献记载,今本《诗经》的确多赖孔子及其弟子而传至今日。
孔子倡导以《诗经》为教,致力于以《诗经》感化人心,在《诗经》的传承方面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并对后世《诗》教传统的形成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礼记·经解》记载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46]《孔子家语·问玉篇》亦有相似记载。由上可知,孔子明确提出了“《诗》教”这一概念。孔子进行《诗》教的目的,不仅在于记诵诗歌,培养君子温柔敦厚的德性,在从事政事时游刃有余,而且要将“《诗》教”推广至社会,从而达到移风易俗、稳定社会秩序之功用。孔子去世后,后世儒家进一步弘扬、发展了孔子的“《诗》教”思想。在孔门《诗》教以及后世儒家学者的薪火相传中,《诗经》不仅得以保存与流传,而且成为后人汲取古人智慧、领略诗歌之美的经典文献。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孔子的《诗》教思想发挥了重要的教化作用,感染、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故钱穆先生曰:“孔子者,中国学术史上人格最高之标准。”[47]徐复观先生亦曰:“经学的基础,实奠定于孔子及其后学,无孔子即无所谓经学。……孔子及其后学所奠定的是经学之实,但尚未具备经学之形。”又曰:“孔子之学,从文献上说,概括了后来之所谓‘六经’,所以他才真正可以说集古代文化的大成。同时,他并转换了传统的价值观念,创发了新的价值观念,所以他才真正可以说是后来文化的源泉。”[48]
(二)孟子研究《诗经》的贡献
孟子是孔子以后最重要的一位儒学大师,继承并发展了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并且通过理论阐释经典、收徒讲学等方式对《诗经》加以传承与发扬。
其一,孟子对《诗经》的传承与发扬,首先表现在孟子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探索《诗经》的发展演变轨迹上。孟子总结了周衰而诗亡的现实,《孟子·离娄下》载:“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49]赵岐《孟子注》释云:“太平道衰,王迹止熄,颂声不作,故《诗》亡。”[50]
其二,孟子对《诗经》的传承与发扬,也表现在孟子对诗歌理论进行探索的贡献上。孟子率先提出了著名的“以意逆志”说与“知人论世”说。《万章上》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51]害是妨碍之意,逆是揣测之意。孟子意谓读诗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既不能拘于文字而误解词句,又不可拘于词句而误解原诗本意,读者本人应当用自己对诗意的准确理解去推测作者之本意,即“以意逆志”。《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52]孟子要求读者不仅要诵读古人之诗书,而且还必须知其人;要知其人,就必须论其世。即是说要了解作品,必须先了解作者;要了解作者,则应当先了解其时代。孟子提出了批评和欣赏文学作品的重要原则与方法,一方面,要求读者与古人为友,主要途径是诵读与理解古人撰著的诗书等文献,与古人进行超越时空的交流,从而获取古人的思想与精神,此即“知其人”;另一方面,要求读者追溯诗书等古代文献所产生的社会环境和人文背景,既所谓的“论其世”。孟子强调作品与作者及社会背景的三位一体,主张“尚友”是目的,“知人论世”、“颂其诗,读其书”是手段。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说与“知人论世”说,对后世的诗歌理论和诗歌研究具有深远意义。
其三,孟子对《诗经》的传承与发扬,还表现在孟子引《诗》的方式上。徐复观先生曰:“《孟子》书中引《诗》者大约有三十四次,其中有三次出于他人,其余皆出于孟子。所引的《诗》,绝对多数出于政治性很浓厚的《大雅》、《小雅》,引《国风》者仅四次,其中二次出自他的学生。孟子引《诗》,一是作自己立说的证明,一是陈述历史事实,也是为了补足自己的某种观点。此种运用《诗》的方式,以后不断发展,到汉初《韩诗传》而达到高峰。”[53]孟子以为《诗经》乃古代贤哲的经验之谈,故引《诗》为其论说之例证与根据,“既继承了‘以《诗》为史’的《诗》学观,又从经典阐释的角度发展了孔子的‘以《诗》为教’的《诗》学观”[54]。
总体说来,先秦时期儒家对《诗经》最为重视,对《诗经》研究的贡献最大。先秦时期的《诗经》研究,既有对《诗》学理论的初步探索和总结,又有对《诗经》本义的阐释。郑玄的《诗经》学成就融有先秦时期《诗经》的研究成果。先秦时期孔子、孟子等儒家代表人物的《诗》学理论对郑玄《诗经》学影响深远。孔子对《诗》与礼关系的阐释,对《诗经》思想内容“思无邪”[55]的评价,兴观群怨、事父事君的观点,孟子的以意逆志、知人论世等学说,皆深深影响了郑玄的以礼说《诗》、以史说《诗》等观念。
二、汉代《诗经》研究
汉代的《诗经》研究分为西汉与东汉两个时期:西汉时期“三家《诗》”盛行,东汉时期《毛诗》渐渐占据上风。廖平《今古学考》(卷下)云:“西汉今学盛,东汉古学盛。后盛者昌,而《易》、《尚书》、《诗》、《礼》之今学全佚,而惟存古学,无以见今学本来面目。”[56]以上这段文字用以概括汉代《诗经》今学、古学的发展状况同样适用。
(一)西汉“三家《诗》”的盛行与《毛诗》的兴起
1.西汉“三家《诗》”的盛行
经历秦始皇“焚书坑儒”之祸后,《诗经》研究遭受重创,发展进程受挫,并且引发后世异说纷纭的诸多《诗经》学案。值得庆幸的是,《诗经》以四字句为主,朗朗上口,便于口耳相传,比其它书籍更好记忆与传诵,由此其文本基本得以幸存,故《汉书·艺文志》曰:“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57]
汉初,各地儒生纷纷开始整理并且传授《诗经》,尤其以齐、鲁、燕、楚、河间等地为盛。由于流传区域有异、师承有别等原因,各地逐渐形成了不同的传《诗》系统,其中最主要的是鲁、齐、韩“三家《诗》”与《毛诗》。传《鲁诗》者鲁人申公、传《韩诗》者燕人韩婴均在文帝时被立为博士,由此《鲁诗》、《韩诗》最早发展起来。《史记·儒林列传》云:“言《诗》于鲁则申培公。”“申公者,鲁人也。”《汉书·楚元王传》曰:“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58]《鲁诗》一派师传明确,学风信实,《史记·儒林传》记载:“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59]研治《鲁诗》的学者众多,“申公所传授的弟子有王臧、赵绾、孔安国,周霸、夏宽、鲁赐、缪生、徐偃、阙门庆忌、江公、许生、徐公,等,再传弟子有韦贤、王式等,绝大多数是鲁人”[60]。其中一些学者官居高位,声望显赫,由此《鲁诗》大兴。传《韩诗》者韩婴乃燕国人,《史记·儒林传》记载曰:“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61]如司马氏所云,韩婴乃揣摩《诗》意,自成一家之说,并无师承。继申培、韩婴被立为博士后,齐人辕固“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62]。辕固曾言老子书为“家人言”,触怒窦太后,以廉直为清河王太傅,病免。汉武帝即位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征召贤良。辕固被征至都城长安后,年老,遭嫉,罢归返乡,临行前曾告诫贤良公孙弘:“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63]《汉书·艺文志》谓辕固生曾为《诗》作传。此派训诂之作又有《齐后氏故》、《齐后氏传》、《齐孙氏故》、《齐孙氏传》、《齐杂记》等。至三国魏时,以上诸作均已亡佚。《齐诗》派学者喜引谶纬,以阴阳灾异推论时政。《齐诗》学派规模颇大,弟子中不乏显贵者,《史记·儒林传》曰:“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64]辕固弟子以鲁人夏侯始昌最为知名,“自董仲舒、韩婴死后,武帝得始昌,甚重之”。始昌传后仓,后仓传翼奉、肖望之、匡衡;匡衡传琅邪师丹、伏理斿君、颍川满昌、君都;满昌传九江张邯、琅邪皮容等,故《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至汉宣帝、汉元帝时,《齐诗》转盛,一度有凌越《鲁诗》之势。“三家《诗》”均被朝廷立于官学,在西汉时最盛,其师承、文字、训诂、章句等均有所不同,但以申生《鲁诗》为本,故《史记·儒林传》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班固《汉书·艺文志》曰:“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65]班固对“三家《诗》”进行比较后的综合评价,大体上反映了西汉“三家《诗》”的真实面貌。
大体而言,西汉时“三家《诗》”兴盛起来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从经学传授渊源上看,孔子卒后,直至“三家《诗》”兴起,齐、鲁等地的《诗经》传授绵延不绝,未曾衰替。《史记·儒林列传序》记载:“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66]可见,孔子弟子继承其师遗志,在各地传授《诗》、《书》、《礼》、《乐》,把儒学发扬光大,而邹鲁一带儒学发展最盛,故《庄子·天下篇》曰:“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甚至秦始皇嬴政焚书坑儒之祸、楚汉之争的特殊时期,齐、鲁等地的儒生依然修习礼乐,传《诗》不辍,生生不息,此为“三家《诗》”兴起的学术基础。《史记·儒林列传序》曰:“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67]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项羽于垓下兵败自刎后,楚地被陆续平定,独项羽所封鲁地不降。刘邦举兵围鲁时,鲁国儒生诵读《诗》《书》,讲习礼乐,弦歌之声不绝于耳。刘邦不忍加兵,终和平解决,故《史记·儒林列传序》载:“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68]齐鲁等地儒学传统未曾停辍,《诗经》传授一直延续不衰,故汉代建立之后,齐鲁等地《诗》学大师频出,星火燎原,形成极大的声势,快速发展起来。在此基础上,“三家《诗》”先后兴起。
其二,从政治背景而言,“三家《诗》”发展伊始,即与政治结缘。《诗经》师承明确,文本可靠,最早受到刘邦青睐,其后又在文景时被立为博士,先于《书》、《礼》等其它经典而受到官方关注,确立了其官学地位。浮丘伯,齐人,儒家学者,精于治《诗》,曾传授楚元王刘交、申培、白生、穆生等,开创了汉代《诗经》研究的新局面。《汉书·楚元王传》记载:“(楚元王刘交)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元王既至楚,以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高后时,浮丘伯在长安,元王遣子郢客与申公俱卒业。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元王亦次之《诗传》,号曰《元王诗》。”[69]据《盐铁论·毁学篇》所云“昔李斯与包丘子俱事荀卿”[70],王葆玹先生以为:“其中所谓‘包丘子’即《新语·资质篇》所说的‘鲍丘子’,亦即《汉书》所说的浮丘伯。”[71]由上可知,浮丘伯之学传自荀子。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刘交被封为楚元王后,不仅延请申培、穆生、白生等到楚任中大夫,而且为《诗经》作传注,号“元王诗”,还曾派次子刘郢客至长安向浮丘伯习《诗》,由此楚国形成了浓厚的《诗》学研究氛围,成为当时的《诗》学研究中心之一。《汉书·儒林传》曰:“申公,鲁人也,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受《诗》。”[72]在浮丘伯的影响下,楚元王刘交、申培均致力于传播《诗经》,形成了汉代最早的《诗经》学派“元王诗”与《鲁诗》学派。“元王诗”和《鲁诗》学派之传承均可上溯自荀子,可谓渊源有自。在《鲁诗》之后,《韩诗》、《齐诗》继之而起。到文帝一朝,治《鲁诗》者申公、治《韩诗》者韩婴均被立为博士;孝景时,齐人辕固亦以治《诗》为博士。“三家《诗》”的文本大体一致,均为二十八卷,属今文学派,文景时均被立为官学。
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公孙弘奏请武帝为博士置弟子员,开经艺考试。在董仲舒、公孙弘等儒者倡导下,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改变博士制度,罢黜百家博士,设立五经博士,增设弟子员五十人。此后,昭帝、宣帝、元帝、成帝继续增设五经博士弟子员,极大促进了经学的发展。在西汉皇帝一以贯之崇尚今文经学政策的鼓动下,“三家《诗》”占尽先机,迅速占据学术的主流地位,蓬勃发展起来。
其三,从经学特点而言,“三家《诗》”学者并不注重《诗经》本义之推求,而是致力于经世致用,阐发微言大义,适应了时代之需,故《汉书·艺文志》曰:“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73]西汉《诗经》学者均致力于把《诗经》运用于社会实践,以干时政。“三家《诗》”绝大部分传训已经亡佚,仅《韩诗外传》完整保存下来,“《韩诗外传》断章取义的解诗模式是先秦儒家孔、孟、荀通经致用、弘扬诗教的正脉。《韩诗外传》的编撰目的、编排体例、解释立场都是围绕儒家诗教的宗旨而展开”[74]。由《韩诗外传》一书可以窥见“三家《诗》”之大体面貌。《齐诗》学派开辟者辕固为倡导经学,曾“与黄生争论景帝前”[75],又曾批窦太后崇信的老子书,“此是家人言耳”。王式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曾云:“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76]徐复观先生指出:“申公纯厚,辕固刚正,王式严谨,而其出处之间未尝措心于利禄,则是完全一致的。申公在武帝前言为政不至多言,其弟子之官民者‘皆有廉节称’。辕固在景帝前言汤、武革命,戒公孙宏无曲学以阿世。儒家的微言大义,凛然如可扪触,则训传的后面实有真精神的跃动,与宋、明的程、朱、陆、王实有血脉上的流注,而因时代关系,气象的博大或且过之,惜乎宋儒未能由此等处了解汉儒,而清代喜言汉学者更抹煞其精神面貌,使他们只成为零碎纸片的存在。这种互相阻隔,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不幸。”[77]
2.西汉《毛诗》的兴起
西汉初年,在“三家《诗》”之外,《毛诗》一派也开始传播,并且逐渐发展壮大。后世学者一直把《毛诗》列为古文学,把“三家《诗》”称为今文学,徐复观先生对此提出异议:“汉初经文传自先秦之祖本,皆为古文,毛《诗》的祖本亦必为古文;但入汉而行于世的则皆为今文,毛《诗》亦必为今文。河间献王所得‘先秦古文旧书’中,没有毛《诗》及《左氏传》,此观于《汉志》著录的情形,是可以断定的。所以在受到博士们摈斥的这一点上,毛《诗》与《左氏传》是相同的。但《左氏传》除了民间流布的今文本外,尚有孔壁发现的古文本,而毛《诗》则入汉后并无古文本。后人常将毛《诗》与古文派并为一谈,很明显是一种错误。”[78]吴万钟先生反对徐说:“我们从‘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献王好古,刘向刘歆父子俱好古,郑兴、卫宏俱好古等记载看,《毛诗》说渊源于先秦诗说传统,而且为好古学的学者所治,则知道《毛诗》说属于古学,就是继承了很多先秦的诗说。在这意义上把《毛诗》归入古文学,应当说是可以的。”[79]今从吴说,仍旧依照惯例,以《毛诗》为古学。
《汉书·儒林传》云:“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80]班固赵提出人毛公被河间献王立为博士之说。在此基础上,郑玄进一步考察《毛诗故训传》著者及其初期传承问题,以为《毛诗故训传》著者乃大毛公,河间献王立传《毛诗》者赵人小毛公为博士。郑玄率先提出鲁人大毛公作《毛诗诂训传》之说,《毛诗正义》引郑玄《毛诗谱》曰:“鲁人大毛公为《诂训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81]《汉书·艺文志》著录《毛诗》一派相关著作云:“《毛诗》二十九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据《汉书·艺文志》,《毛诗》文本为二十九卷,迥异于“三家《诗》”的二十八卷。《汉书·艺文志》乃是在刘向、刘歆父子所撰《别录》、《七略》基础上作成,可见《毛诗》、《毛诗故训传》在刘向、刘歆之前久已存在。
《毛诗故训传》著成后,河间献王刘德好毛公之学,遂立传《毛诗》者赵人小毛公为博士,《毛诗》始在河间地域广泛传播,《毛诗》学派由此开始兴起,《毛诗正义》引郑玄《六艺论》云:“河间献王好学,其博士毛公善说《诗》,献王号之曰‘毛诗’。”[82]关于毛苌为河间献王博士的时间,根据《史记·五宗世家》“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为河间王。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游”的记载,可以推知当在景帝时期。《四库全书总目》曰:“作《传》者乃毛亨,非毛苌,故孔氏《正义》亦云大毛公为其《传》,由小毛公而题毛也。”[83]
在郑玄之后,关于《毛诗》的传承问题,又产生了两种说法:其一,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云:“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卿授鲁国毛亨,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84]陆玑进一步指出大毛公为毛亨,小毛公为毛苌。值得注意的是,陆玑之说乃承袭郑玄而来,故深入人心,影响深远。其二,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引徐整之说云:“徐整(豫章人,吴太常卿)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以不在汉朝,故不列于学。”[85]陆玑、徐整两家之说由何而来,已经无从考证。陆玑所云卜商直到传至根牟子,徐整所云高行子直到传至帛妙子,两说迥异,此前典籍中均未见只字片语载录,其来源颇为神秘,不为学者所认可。
由上可知,《毛诗》最先在河间传授,并由此开始广为传播。既然河间献王刘德在其诸侯国立毛公为博士时,《毛诗》已传,为何西汉时《毛诗》未曾如同“三家《诗》”一样被朝廷立为官学从而发展壮大?一方面,作为地方诸侯国河间所立私学,无法同朝廷官学相抗衡,故《毛诗》一派传授的规模和影响力均难以与“三家《诗》”相提并论,故其学在西汉一直不显。另一方面,由于汉武帝忌惮河间献王刘德学养深厚,德高望重,惧怕河间王国生成与中央抗衡的力量,故着意对其进行打压,而刘德在最后一次朝见武帝后,归国不久即卒,《史记集解》记载汉名臣杜业奏:“‘河间献王经术通明,积德累行,天下雄俊众儒皆归之。孝武帝时,献王朝,被服造次必于仁义。问以五策,献王辄对无穷。孝武帝艴然难之,谓献王曰:‘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归即纵酒听乐,因以终。”[86]《汉书》云:“武帝时,献王来朝,献雅乐,对三雍宫及献王以诏策所问三十余事。其对推道术而言,得事之中,文约指明。立二十六年薨。”[87]《毛诗》受到牵绊,无法正常发展。蒙文通先生指出:“《毛诗》、《左传》,献王都很珍贵他们,把这几部书看得很贵重。《佚书》、《佚礼》、《周官》、《左氏》、《雅乐》等,献王一齐都向武帝进献去,武帝把这几种书訾议了一阵子,便一齐藏之内府,不要人讲。刘歆说《佚礼》、《佚书》、《左传》‘皆藏于秘府,伏而未发’。马融说《周官》‘伏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礼乐志》说《雅乐》‘天子下大乐,惟以备数’。河间献王献上的书,武帝一概排斥,究竟是为什么呢?看杜业说,武帝见河间献王很有学问,应对如流,他说了句‘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献王回去,就不再讲学,不久就死了。可见武帝因为忌刻献王,才一并排斥这一部分书。古文一部分书,都是受了河间献王的影响。”[88]“三晋一派古史的学术,河间献王那里尽有,他还立了《左氏》、《毛诗》博士。到献王遭武帝忌刻忧死以后,毛公、贯公这批人也就散在民间。”[89]“献王诚以干武帝之忌而死,宜献王之学亦朝廷之所黜、河间之儒亦朝廷之所摈也。”[90]
大体而言,西汉时期《毛诗》学派仅在地方传授,未被立为官学,又受河间献王刘德政治遭际之牵绊,传授规模有限,故势单力薄,发展迟滞,无法与“三家《诗》”的蓬勃发展抗衡。西汉时期《毛诗》之传授源流,《汉书·儒林传》记载:“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长卿授解延年。延年为阿武令,授徐敖。敖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由是言《毛诗》者,本之徐敖。”[91]陈侠传授给谢曼卿,《经典释文序》记载:“陈侠传谢曼卿,元始五年,公车征说《诗》。”[92]西汉末期,刘歆好古文经,故上书哀帝,“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并撰《移让太常博士书》,与今文博士抗衡。至此,《毛诗》一派始以古文学之面目渐为世人所知。在此次论争中,刘歆寡不敌众,被迫出京,古文经学派在列于学官的诉求中惜败,古文经与今文经之争遂告一段落。至王莽执政,以刘歆为国师,立古文经为学官之时,《毛诗》一派始逐渐发展壮大起来。综上所述,西汉时“三家《诗》”被立于官学,大行于世;而《毛诗》未被立为官学,仅在地方流传,一直未受到朝廷重视。
“三家《诗》”与《毛诗》之间既有相同之处,又存在诸多差异。一方面,“三家《诗》”与《毛诗》均源于先秦儒家,继承了先秦《诗经》研究的成果,故在文本上、解说上有诸多共同点。另一方面,由于地域差异、师说差异、语言文字差异等原因,“三家《诗》”与《毛诗》又表现出文本的差异、解说的差异。首先,从文字上看,“《毛》、《鲁》比较异文,因为除了少些不甚明白的家法而形成的文字现象,总的倾向是《毛诗》从古而《鲁诗》从今。而古字有假借之法,字多假借,《毛诗》保留了较多的假借字,不如《鲁诗》趋时。《鲁诗》假借字至少,其原有假借字逐步以后起本字取代。而《毛诗》作本字,《鲁诗》作假借者,其假借多为东汉通行字,多见诸同时代文献,其中也有失传之法”[93]。徐复观先生指出:“毛《诗》的经文亦与三家无异。四家《诗》偶有文字的异同,乃来自由古译今时或传钞时的偶有讹误,搜考出来,可供校勘之用;训诂上偶有异同,乃来自传授者对文字的了解,间有出入,排比出来,可资训诂上的比较。就清儒在这一方面努力的结果,大概是今文《尚书》及三家《诗》的异文多出于假借,而古文《尚书》及毛《诗》则多为本字、本义,所以古文《尚书》及毛《诗》的文义,多与《尔雅》符合。”[94]陈乔枞《鲁齐韩毛四家诗异文考》等著作曾专门对“三家《诗》”与《毛诗》文字的差异做过比对。其次,从训诂解说内容上看,“四家《诗》的异同,应在‘推诗人之意’的传而不在文字与故训,但齐、鲁《诗》的传、说、记皆早已亡佚,无可比较,就现存的《韩诗传》及《毛诗故训传》中的传来说,虽小有异同,但《汉志》所谓‘其归一也’的断定,可应用于四家《诗》的《诗》传,是客观而合理的断定。何至由此而张水火不容的门户异同之帜”[95]。“三家《诗》”与《毛诗》之间虽然存在诸多差异,却又殊途同归,可谓同源异流。清人魏源《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上》曰:“且三家遗说,凡《鲁诗》如此者,《韩》必同之;《韩诗》如此者,《鲁》必同之;《齐诗》存什一于千百,而《鲁》、《韩》必同之。苟非同出一原,安能重规叠矩?”[96]又曰:“此则《齐》、《鲁》、《韩》、《毛》各有所得,观其会通以逆其志,未始不殊途同归者也。”[97]总体而言,“三家《诗》”与《毛诗》可谓同源而异流。
(二)东汉《毛诗》的兴盛
自西汉末期至东汉末期,《毛诗》的传授呈现出逐渐兴盛的态势。在毛亨作《诂训传》、河间献王立毛苌为博士后,西汉时期《毛诗》传授一直不绝如缕,若存若亡。自王莽立古文经于官学,《毛诗》始声势渐长。其后,《毛诗》之传授贯穿整个东汉时期,并且日益昌盛。曾为王莽讲学大夫的陈侠传授给谢曼卿,故《经典释文序》记载:“陈侠传谢曼卿,元始五年,公车征说《诗》。”[98]谢曼卿传授给贾徽与卫宏,贾徽传授给其子贾逵,卫宏传授给徐巡,卫宏与郑兴交好,故《后汉书·儒林传》曰:“卫宏字敬仲,东海人也。少与河南郑兴俱好古学。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时济南徐巡师事宏,后从林受学,亦以儒显,由是古学大兴。”[99]《后汉书·贾逵传》云:“贾逵字景伯,扶风平陵人也。……父徽,从刘歆受《左氏春秋》,兼习《国语》、《周官》,又受《古文尚书》于涂恽,学《毛诗》于谢曼卿,作《左氏条例》二十一篇。逵悉传父业。”[100]由贾徽、贾逵父子,以及郑兴、郑众父子,传至马融、郑玄时,《毛诗》持续发展,形成系统,渐趋成熟,日臻完善,“中兴后,郑众、贾逵传《毛诗》,后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101]。由此可见,“由卫宏经贾逵、郑兴、郑众父子到马融,毛《诗》的传承约略为三世”[102]。经过马融、郑玄等学者的共同推动,《毛诗》的发展达至极盛,最终形成与“三家《诗》”鼎立之势,直至曹魏时期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东汉时期《毛诗》学派发展迅速,研究成果极为可观。追本溯源,《毛诗》之兴盛主要由以下四方面原因促成。
其一,就政治文化背景而言,东汉时期统治阶层与王莽集团的提倡促进了《毛诗》的大发展。经学被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者作为工具,其重要功能之一乃是为政治服务。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经学未尝脱离政治而独立存在。汉哀帝时刘歆曾奏请立《毛诗》、《左氏》、古文《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由此得罪了政治上得势的今文博士以及当朝权贵,未能撼动当时以今文博士为首的政治利益集团,此为经学史上第一次今古文之争。其后,王莽篡权,刘歆回朝,古文经正式被立于学官,由此给《毛诗》的发展带来了极好的机遇,改变了《毛诗》仅在民间与地方流传的命运,“王莽变法为儒生之施展身手、贯彻‘王道’敞开了大门”[103]。蒙文通先生曰:“逮莽之纷更烦扰而天下不安,新室倾覆,儒者亦嗒焉丧其所主,宏义高论不为世重,而古文家因之以兴,刊落精要,反于索寞,惟以训诂考证为学。”[104]
此后,经过东汉一些皇帝的大力倡导,习《毛诗》等古文经渐成潮流。西汉所立博士俱为今文经学,王莽乱政时却用古文经学,故东汉光武及其后的皇帝改王莽之制,重新把今文经立于官学。同时,东汉皇帝普遍“奖崇儒术”,对于征实可信的古文经虽然未正式立于官学,却也大力提倡,并未偏废,由此促进了《毛诗》的大发展。光武帝曾任精通《毛诗》的古文学者卫宏、徐巡为官,《后汉书·儒林列传》记载:“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后从大司空杜林更受《古文尚书》,为作《训旨》。时济南徐巡师事宏,后从林受学,亦以儒显,由是古学大兴。光武以为议郎。”[105]光武时卫宏曾任议郎,官至给事中,徐巡亦曾任议郎,二人均治《毛诗》,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毛诗》的发展兴盛。在此种背景下,西汉时古文经学遭受朝廷和官学排斥之局面逐渐逆转。
为了统一经学思想,打破门户之见,东汉朝廷先后举行了两次大型公开辩论,讨论今文、古文之异同优劣。一些经学家如贾逵、许慎等学者也着手比较分析今文、古文异同得失。贾逵曾云:“故先帝博观异家,各有所采。”[106]《后汉书·贾逵传》记载贾逵曾奉章帝诏比较《毛诗》与“三家《诗》”异同:“撰《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并作《周官解故》。迁逵为卫士令。八年,乃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由是四经遂行于世。皆拜逵所选弟子及门生为千乘王国郎,朝夕受业黄门署,学者皆欣欣羡慕焉。”[107]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均清楚认识到今古文各有优劣得失,不可偏废。精通古文学的贾逵在《左传》中找到诸多“汉绍尧运”之证,使得古文经学更加受到朝廷青睐,从而大行于世。《后汉书·儒林传》载:“又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穀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所以网罗遗逸,博存众家。”[108]经过贾逵的努力,章帝建初八年朝廷把《周官》与《古文尚书》、《毛诗》同置弟子,此举大力推动了《毛诗》的发展传播。在上层统治者的大力提倡下,士子纷纷兼习古文,包括《毛诗》在内的古文经学遂蓬勃发展起来。顾炎武曾盛赞:“盖自春秋之后,至东京而其风俗稍复乎古,吾是以知光武、明、章果有变齐至鲁之功。”[109]
其二,就经学发展规律而言,今文经学积弊日久,古文经学乘势而起,其发展可谓正当其时。此消彼长,本就是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关系亦复如是,“顾古文虽不立学,以大师朋兴,著述繁多,从学者众,亦会其时今学益衰,故古文乘之而起”[110]。班固曾批判西汉今文经学章句琐碎之痼疾:“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111]范晔亦曰:“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112]今文经学经世致用、阐发微言大义的解经方式,不可避免出现穿凿附会的弊端,胡念贻先生以为:“汉代经师在利禄的引诱下,在经学方面挖空心思,穿凿附会,大搞烦琐哲学,这样才能‘一经说至百余万言’。穿凿附会的说《诗》风气,申公、辕固、韩婴等人已开其端。……《汉书·艺文志》的作者对他们的附会也有所不满,说‘咸非其本义’。汉武帝以后的《诗经》学者,是沿着这条路走去并且大加发展的,可惜他们的著作今天失传了,我们只能从一些后人引述中看到他们的一鳞半爪的遗说了。”[113]由于古文经学比今文经学更加具有现实态度和理性精神,因而在东汉大行其道,“比较东西汉儒者对王朝后期社会危机所提出的不同救治之方,颇有意义。在其间我们就发现,东汉儒者具有了更多的现实态度和理性精神。他们并未放弃儒家那些最基本的东西”[114],“时至东汉,儒者对社会政治作彻底改造的不切实际的热情、对‘乌托邦’式理想社会的宏远迂阔的追求,确实是日益降温了”[115]。同时,“西汉儒生理性精神之薄弱,其复古化、神道化的倾向,造成了王莽企图以上古模式、经典教条和谶纬神学来构建理想乌托邦的尝试,其结果是反而损害了儒生初始所持的道义信念”[116]。在贯穿西汉、东汉未曾消歇的今古文之争中,越来越多的学者反思今文之弊,采纳古文之长。对今古文的论辩、反思,促进了学者对古文的重视。东汉士人不愿固守今文章句谶纬之学和阴阳五行之说,持更加客观公允的态度观照古文经学。在古文经学如日中天大发展之时,《毛诗》合于时宜,迅速崛起。吴万钟先生以为:“《毛诗》在两汉所经历的过程,可以说是汉朝今古文斗争兴衰消长的一幅缩影。《毛诗》的这种经历过程也可帮助我们了解,两汉文献中由《史记》、《汉书》到《诗谱》里有关《毛诗》和毛公的记载为何由无到简,由简到详的变化的原因。”[117]
其三,从经学研究主体来说,东汉经学家均博学兼通,既习“三家《诗》”,又垂青于《毛诗》,学术视野更为宽广,经学态度更为融通,推动着《毛诗》走向兴盛。诸多东汉学者突破师法、家法之限制,兼通今文、古文,促使今古文渐趋合流。一方面,从今文经学阵营的学者来看,一些今文经师兼容并蓄,今古融通,“东汉虽未将古文经学立于学官,但朝廷始终对其采取优容奖掖的支持态度,从而使古文经学日益发展,并起而与今文博士争教席,在东汉时表现为屡因争立古文经而在今古两派间发生剧烈争议。今文经学面对古文经学的挑战,为确保自己独占学官的地位,被迫去研究古文经学以批驳之。今古文经学争议辨难的直接结果是使二者相互渗透,尤其是古文经学向今文经学的渗透,而最终导致了今、古文经学的合流”[118]。另一方面,从古文经学阵营的学者来看,大师云集,影响巨大,故李源澄谓“古学之在东汉、理学之在宋世,皆不赖政府之提倡。然此必有一二大师崛起于其间,然后能转移一世之风尚”[119],“顾古文虽不立学,以大师朋兴,著述繁多,从学者众,亦会其时今学益衰,故古文乘之而起”[120]。东汉治《毛诗》者,其中有诸多博通今古文的经学大师,其研究成果粲然可观,故其影响力与号召力极为强大,形成了一股朝气蓬勃的新生力量,带动了东汉时期《毛诗》的大发展。谢曼卿、贾逵、郑众、尹敏、许慎、马融、郑玄等皆为宿学通儒,既垂青于古文《毛诗》,又兼习今文“三家《诗》”,故说《诗》均兼采《毛诗》与“三家《诗》”,由此东汉《诗》学呈现出今古文融通的趋势。
东汉出现一些世传《毛诗》者,也使《毛诗》流传不衰,发扬光大。如孔僖世代传《毛诗》,《后汉书·儒林列传》记载:“孔僖字仲和,鲁国鲁人也。自安国以下,世传《古文尚书》、《毛诗》。”[121]又如贾逵父子皆习《毛诗》,《后汉书·贾逵传》亦载:“贾逵……父徽,从刘歆受《左氏春秋》,兼习《国语》、《周官》,又受《古文尚书》于涂恽,学《毛诗》于谢曼卿。”[122]在这种形势下,西汉时期“三家《诗》”三足鼎立的局面逐渐被打破,《毛诗》迅速发展起来,并最终赶超“三家《诗》”。
其四,就《毛诗》本身而言,《毛诗》适应了政治形势与学术发展的需要,既有更加征实恰切、简奥精当、通俗易懂的训诂内容,又有更为系统、更为成熟、更为完善的训诂系统,具有无可替代的优长,远远胜出“三家《诗》”。
对于《毛诗》的训诂内容,宋代学者郑樵曾评价曰:“至武帝时,《毛诗》始出,自以源流出于子夏,其书贯穿先秦古书,惟河间献王好古,博见异书,深知其精。时齐、鲁、韩三家皆列于学官,独毛氏不得立。中兴后,谢曼卿、卫宏、贾逵、马融、郑众、康成之徒皆宗毛公,学者翕然称之。今观其书所释《鸱鸮》与《金縢》合,释《北山》、《烝民》与《孟子》合,释《昊天有成命》与《国语》合,释《硕人》、《清人》、《皇矣》、《黄鸟》与《左氏》合,而序《由庚》六篇与《仪礼》合。当毛公之时,《左氏传》未出,《孟子》、《国语》、《仪礼》未甚行,而毛氏之说先与之合,不谓之源流子夏可乎?”[123]宋代学者程大昌《诗论》云:“三家不见古序,故无以总测篇意。毛惟有古序以该括章旨,故训诂所及,会全诗以归一贯。”郑樵、程大昌之论颇识《毛诗》精髓所在。清陈澧以为《毛传》既“简而精”,又“简而奥”,故曰:“《毛传》简而精,人皆知之矣;其简而奥者,如《葛覃》‘施于中谷’,《传》云:‘施,移也。’澧案《说文》:‘施,旗皃。旖,旗旎施也。移,禾相倚移也。’此经‘施’字乃‘旖施’之‘施’,《传》‘移’字乃‘倚移’之移,皆柔曲猗那之貌。《传》训‘施’为‘移’,葛藟之形状如绘也。……更有甚简奥者。”[124]清陈奂极其推崇《毛传》,其《诗毛氏传疏叙录》曰:“读《诗》不读《序》,无本之教也。读《诗》与《序》,而不读《传》,失守之学也。文简而义赡,语正而道精,洵乎为小学之津梁、群书之钤键也。”[125]《诗毛氏传疏条例》亦曰:“凡传注唯《毛诗》最为近古,义又简括。其训诂与《尔雅》详略异同,相为表里。至于一切礼数名物,由汉而来无人称引,遂韬晦不彰。”[126]
就训诂体系而言,《毛诗》适应了政治形势与学术发展的需要,形成了《毛诗序》、《毛诗故训传》、《毛诗传笺》、《毛诗谱》等一系列的经典阐释著作,从而组成了更为系统、更为成熟、更为完善的训诂系统。为了发展图存,与“三家《诗》”争立博士,《毛诗》学派的学者一直不懈努力,积蓄力量,“毛《诗》在西汉时未立学官,私相传授。那些毛《诗》家为了求得胜过三家,他们把一部《毛传》及其《序》,尽力加工,不断地吸收学术成果而加以改善。今天我们还可以在毛《诗》的《序》和《传》中看到这种痕迹。例如各诗的序,首序(即首句)和后序(即首句以后文字)可以分开;后序有的文繁,有的文简,可见经过不同的人增续。因此有卜商、毛公合作或毛公、卫宏合作一类说法。其实合作者不是卜商、毛公,而是汉代的毛《诗》家。其中可能有毛公,有卫宏,还有其他什么人。另外,序文和传大部分相应,有的不相应;不相应之处,正是陆续增修时所留下的漏洞。毛《诗》家在几百年中守着一部《毛传》使之完善起来”[127]。相比较而言,三家《诗》的情况恰恰与此相反,“汉代的经学是相竞争的。不独各家之间有竞争,各家内部也有竞争。鲁、齐、韩三家由于内部竞争,形成分散局面,以至各家没有共同遵循的传授的书。一直到东汉,还在写章句”[128]。经过长时间的蕴蓄沉淀,《毛诗》之优长日益显现出来,“从经学的立场看,《毛传》胜过三家的地方有两点:一、《毛传》的《诗序》严格地按照‘《风》、《雅》正变’的原则,把《国风》的‘二南’,《小雅》的自《鹿鸣》至《菁菁者莪》,《大雅》的自《文王》至《卷阿》都解释为周文、武时诗或西周盛时诗;把《国风》的《邶风》以下,《小雅》的《六月》以下,《小雅》的《民劳》以下,都解释为周夷王以后的诗。各诗都尽量解释成按照周王或诸侯的世次排列,这就很齐整,真好象经过孔丘的编次一样。三家都不是如此。……二、《毛传》标‘兴义’,而且有完整的体系。……毛《传》所标‘兴’诗,达一百一十六例。这些所谓‘兴’,据毛《传》的解释,都是譬喻,都是用来表现具有某种伦理观念或政治思想的东西。汉代经师为了使《诗经》的研究为封建政治服务,想尽许多办法,如王式的把《诗经》当谏书,翼奉的讲阴阳灾异等,然而他们的办法都不如《毛传》讲‘兴义’的影响深远”[129]。
从春秋时代《诗经》被编选成集,到东汉末年郑玄作《毛诗笺》、《毛诗谱》之际,《诗经》研究成果逐渐丰富,《诗经》研究进程不断推进。郑玄充分吸收了孔子、孟子、辕固、申培、毛公、贾逵、谢曼卿、郑众、尹敏、许慎、马融等先秦两汉时期学者的《诗经》研究成果,集先秦两汉《诗经》研究成果之大成,完成了《诗经》学的第一次统一。郑玄《毛诗传笺》的出现,“一方面大大提高了《毛传》的地位,另外一方面使得《毛传》得到解说和补充。《毛传》得《郑笺》以为羽翼,更能传世而行远。”[130]故魏源曰:“郑康成氏少习《韩诗》,晚岁舍《韩》笺《毛》。及郑学大昌,《毛》遂专行于世。”[131]郑玄《毛诗传笺》最终完成了今文“三家《诗》”学与古文《毛诗》学之合流,而今文《诗经》学之精华一并融入到《毛诗》学中。其后《毛诗传笺》一家独盛,“三家《诗》”越来越少人问津,最终相继亡佚,故《经典释文序》曰:“《齐诗》久亡;《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在,人无传者。”[132]《隋书·经籍志》亦云:“《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133]通过对郑玄《诗经》学的考察,可以清楚地看到汉代四家《诗》由对立到统一、由分裂到融合的轨迹,“《毛诗》在两汉所经历的过程,可以说是汉朝今古文斗争兴衰消长的一幅缩影”[134]。《毛诗传笺》融通汉代齐、鲁、韩、毛四家《诗》,在一段时期内结束了《诗经》学领域“三家《诗》”与《毛诗》异说纷纭的局面,完成了《诗经》学史上的第一次统一,“我们可以说,《毛诗传笺》是《诗经》研究史上的第一个里程碑,它集中地表现了《诗经》研究在汉代所达到的各个方面的成就”[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