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楚辞
《诗经》和楚辞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两大源头。《诗经》主要出自黄河流域,深受礼乐文化的熏陶;楚辞则诞生于江汉流域,具有浓郁的江南巫文化色彩,是南方文化的代表。屈原是楚国贵族,既接受中原礼乐教育,又浸染楚地独特文化,从而开创新的诗歌样式——楚辞。
第一节 概述
楚人以帝颛顼为始祖,出自西南古族。在周成王时,其祖熊绎受封,居丹阳,丹水、淅水交汇处,即湖北省淅川县南。楚国远离周代文化中心,居于濮、越、巴、蛮等南方土著间,以“蛮夷”自居。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当周夷王时,“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春秋初期,楚成王伐随,也自称“蛮夷”。“蛮夷自处”的态度,使楚人容易获得土著民族认同,从而不断扩展势力,严重威胁姬姓小国。《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晋楚城濮之战,栾贞子云:“汉阳诸姬,楚实尽之”。春秋时期,楚国已是南方大国,具有强大政治和文化影响力。
楚文化源于中原,最终形成鲜明的文化特色。地域文化差异中,最显著的是服饰。据《左传·成公九年》记载:“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南冠,即楚冠,以形制高耸著称。故屈原《九章·涉江》描述自己形象,云:“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切云,指冠高摩云。楚人好高冠之外,亦好长剑。《说苑·善说》记载:“荆为长剑危冠,令尹子西出焉。”楚人冠高,剑长,而衣则好短。据《史记·叔孙通列传》记载:“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汉王,指刘邦,丰沛人,战国属楚。又《汉书·景十三王传》记载,广川王刘去好勇士,殿门悬挂成庆画像,云:“短衣大绔长剑。”由此可见,楚国服饰风尚已在战国流行。服饰是族群最鲜明的特征,是文化、族群自觉的表现。《楚辞》中大量的服饰描写,正是文化、族群自觉的文学呈现。
商周鼎革之际,既是政治更替时期,又是文化嬗变时期。殷商文化原始宗教色彩较浓。据《礼记·表记》记载:“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后礼。”鬼,指祖先神。周人尚礼,强调以礼事神。据《论语·为政》记孔子论祭祖,云:“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周代礼乐文化,反对淫祀,要求以礼事神,崇尚修德祈福。周人崇尚理性,实际上持“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西周初期,楚国被远封江汉流域,且以蛮夷自居,受礼乐文化影响较小。故而楚国文化中保留了较多原始宗教因素。《山海经》、《楚辞》、《淮南子》出自楚地,带有楚地巫文化显著特征。
“楚辞”本指源自楚地的歌诗。据宋黄伯思《翼骚序》云:“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楚辞。”楚声,即楚地曲调。西汉君臣多楚人,好楚声,故“楚辞”类歌诗较为流行。据《汉书·礼乐志》记载:“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楚辞”之名,最早见于西汉武帝时期。据《史记·酷吏列传》记载:“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买臣,即朱买臣。汉武帝好楚地歌诗,故招致能诵楚辞之士。西汉末年,刘向辑录屈原、宋玉等人作品,编成《楚辞》一书。按王逸《楚辞章句》判定,屈原作品有《离骚》、《九歌》、《九章》、《天问》、《远游》、《卜居》等25篇,宋玉作品有《九辩》1篇,此外《渔父》、《招魂》、《大招》的作者不能确定。此外,《楚辞》还保存贾谊《惜誓》、淮南小山《招隐士》、东方朔《七谏》、严忌《哀时命》、王褒《九怀》、刘向《九叹》等西汉骚体赋作品。目前学界对部分作品是否确为屈原所作尚存争议,然《离骚》、《九歌》、《天问》之作,足以奠定屈原的文学史地位。
屈原,名平,字原,楚王同姓贵族。今人胡念贻根据《离骚》和星象推断,屈原生于楚宣王十七年,即公元前353年。据《楚辞·渔父》记载,屈原曾担任三闾大夫之职,负责教育贵族子弟。又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屈原曾出任楚怀王“左徒”。左徒,楚官名。司马迁描述其职守云:“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屈原兼任内政和外交,其职守与周制“太仆”相当。据《周礼·夏官·司马》记载:“大仆掌正王之服位,出入王之大命,掌诸侯之复逆。”大仆,即太仆。复逆,即送迎诸侯。《周礼》记太仆之职云:“王出入,则自左驭而前驱。”《离骚》云“来吾导夫先路”,正是描述太仆前驱之职。在《周礼》中,大仆属下大夫,职位并不高。由此推断,“左徒”相当于“左大仆”,爵位当在大夫之列。屈原以大夫的身份,参与国家决策,属破格任用,所以遭到同列大夫的妒忌。
屈原被楚怀王疏远后,曾离开郢都,流放汉北一带。《九章·抽思》云:“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在外交战略上,屈原主张合纵,联合东方诸侯抵御秦国。据《屈原贾生列传》记载,楚怀王十九年,屈原劝怀王杀张仪;怀王二十四年,秦楚和亲;怀王二十七年秦楚交恶;怀王三十年,屈原劝谏怀王入秦。根据外交形势推测,屈原流放汉北当在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间。汉北,位于汉水东北部,即今南阳市一带。汉北远离郢都,接近敌境,故《抽思》慨叹:“牉独处此异域。”
楚怀王三十年,怀王听信子兰劝说,赴秦王之约,被秦人挟持,不返。楚人立顷襄王,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怨子兰,子兰迁怒于屈原,使之遭流放江南,窜伏沅湘流域。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兵攻破郢都,二十二年又攻陷黔中郡,吞并楚国指日可待。屈原见亡国在即,绝望之中,遂投汨罗江而死。《九章·惜往日》是绝命辞,云:“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屈原爱国而国已残,忠君而君不信,屈子投江可谓死不瞑目。
第二节 《离骚》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共373句,约2500字,是中国第一首抒情长诗,被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赞为“逸响伟辞,卓绝一世”。《离骚》具有自传性质,篇名的本义是遭遇忧愁。《离骚》的创作时间,在楚怀王二十二年前后。《离骚》云:“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先秦时期,五十岁即可称老。屈原言老之将至,可见作《离骚》时,将满五十岁。
《离骚》章节众多,以“女媭之婵媛兮”为界,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部分自述己志,后面部分讲神游天地。《离骚》塑造了品格高洁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离骚》开端自述身世,云: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帝高阳,即帝颛顼,是楚族的始祖。皇考,指屈原的父亲。古人以岁星纪年,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即摄提。孟陬,夏历正月,即寅月。庚寅,庚寅日。按楚国风俗,屈原生于寅年、寅月、寅日,正当吉祥之时。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居火正,为祝融。”庚寅日,是吴回受命,楚族复兴之日,故屈原以为吉祥。寅月为岁首,万物初生,故曰吉祥。岁星,即木星。据《石氏星经》记载:“其辰寅、卯,所在之邦有福。”屈原以太岁在寅之年初生,预示将有助于国家,故曰吉祥。初度,即初生的时节。因初生时节吉祥,其父命之以“嘉名”。“正则”与“灵均”皆化名。《离骚》多次描述诗人“平正”之德。诸如“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诗人清白、正直,源自天生美质。
天生之质谓“内美”,后天修养为“修能”。《离骚》写“修能”,多用“比”。其诗云: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诗人以江离、秋兰等香草比喻高洁品质,以佩戴香草比喻自我修养。香草体芳而质弱,极易凋零。宿莽,经冬不凋;木兰,去皮不死。诗人佩戴宿莽、木兰,意欲兼有二者坚贞品质。淹,停留。草木终有凋零之日,人终有衰老之时,故诗人有“美人迟暮”之叹。
诗人内美修能兼具,欲振兴楚国,却遇到昏君。《离骚》中的昏君有两个特点:贪利、荒唐。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楚怀王十六年,秦国欲破齐楚联盟,以商於之地诱怀王。怀王贪地,背叛齐楚之盟,终为张仪所欺。楚怀王贪小利,坏大谋之事多如此。最令屈原切齿者,莫过于怀王之无信。《离骚》云:“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怀王曾信任屈原,但并没有主见,极易受小人蛊惑。怀王之“数化”,正与屈原的坚韧相对。《离骚》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民心,即人心,指屈原忠直之心。浩荡,即荒唐,糊涂的样子。楚王之荒唐,即不辨是非,毫无主见。
屈原是时代的清醒者,也是孤独者。屈原品行高洁,不为小人所容。屈原悉心培育人才,人才却尽数败坏。《离骚》云:“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兰蕙、留夷、杜衡等皆香草名,比喻优秀的贵族子弟。女媭爱护屈原,却不理解屈原,更令屈原有苦难言。在现实世界,屈原找不到知己,遂寄希望于历史和神话世界。《离骚》下半部就是屈原的三次精神之旅:南楚之游、昆仑之游、异域之游。三次神游内涵各不同:南楚之游是倾诉之旅,昆仑之游是求女之旅,异域之游是自我流放之旅。
屈原神游南楚,意在向舜倾诉。《离骚》云:“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屈原追述夏启、后羿纵欲亡国,汤禹俨敬兴邦的历史典故,慨叹自己生不逢时,遭遇昏君。南楚倾诉之游后,是求女之游。求女共四次,分别是:帝女、宓妃、有娀氏之女、有虞氏之女。屈原求帝女,在昆仑山。《离骚》云:“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帝阍,守门人,喻君主身边小人,阻碍贤能进用。帝女既不可求,诗人转求神女——宓妃。《离骚》云:“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宓妃淫游无礼,不符合知己标准,故诗人改求贤女。《离骚》云:“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又云:“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有娀氏之女生殷商始祖契,有虞氏之女辅助少康复兴夏朝,皆古史中贤德之女。两家之女虽贤,但缺少良媒,最终求女未获成功。
“求女”喻求贤君,意谓离开楚国。求女失败后,诗人不知何去何从,遂问卜于灵氛和巫咸。灵氛之占,云:“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灵氛,小巫,劝诗人离开楚国。巫咸降神,云:“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矩矱,规矩和尺度。巫咸,大巫,劝诗人留楚,协调君臣关系。屈原以为,楚国党人排挤贤能,人才败坏,决意从灵氛之占,离开楚国远游。
异域之游是自我流放之旅,凭吊诸多故国。《离骚》云: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诗人自我流放途中,经历了天津、赤水、不周山等地。天津,天河渡口。按古天文学,天上星宿与地上九州相应。天津,在箕斗之间,对应楚国东海郡。东海郡有羽山,传说鲧被杀于此。据《虞书·舜典》记载,舜辅尧之时:“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鲧、三苗、兜、共工,古称“四凶”,皆遭流放或殛死。鲧殛死于羽山,共工曾撞不周之山。据《山海经》,赤水两岸又是兜和三苗故国。第三次神游属于凭吊流放者之游。当诗人飞临“旧乡”时,又徘徊不能去。《离骚》云:“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旧乡,指昆仑山,是楚族发祥地。故都,指郢都。诗人厌弃郢都群小,却不能割舍宗族之情。屈原远游“旧乡”,与开篇自述所出对应,具有归祖返本之义。
使用“香草”意象群,是《离骚》呈现的鲜明艺术特征。屈原把《诗经》“比兴”手法发展为“象征”艺术。王逸《离骚章句》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奸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离骚》出现的植物种类繁多,香草有:江离、芷、兰、蕙、菊、芰、荷、宿莽、杜衡、留夷、揭车、薜荔等;香木有:木兰、桂、椒等;恶草有:菉、葹、茅、萧、艾、榝等。香草、香木和恶草,分别象征人的不同品质。诗人以芳草变质,象征人道德败坏。
香草意象群带有浓郁的南楚文化特色。在中原文化中,玉石是主要佩饰。《礼记·玉藻》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以玉比德焉。”《诗经》中的佩饰以玉石为主,而《离骚》中的佩饰则以香草为主。《离骚》中的香草,除气味芳香外,尚有奇妙功效。《山海经》是楚文化的产物,反映楚人思想观念。《离骚》多次提到蕙草和薜荔。据《山海经·西山经》记载:“有草焉,名曰薰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臭如蘼芜,佩之可以已疠。”薰草,即蕙草,有祛除瘟疫功效。又《山海经·西山经》记载:“其草有萆荔,状如乌韭,而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萆荔,即薜荔,有缓解心痛的功效。诗人佩戴各类香草,与所处境遇和心理状态有关。《离骚》出现大量香草意象,与楚地的植物文化密不可分。
第三节 《九歌》
“九歌”本是传说中的古曲名。《山海经·大荒西经》云:“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开,即夏启,献三女于天,天赐之乐曲。屈原袭用古曲名,符合《九歌》实际情况。
《九歌》是一组祭祀歌诗,共十一篇,分别是:《东皇太一》祭祀星神,《云中君》祭祀云雷神,《湘君》、《湘夫人》祭祀湘水神,《大司命》、《少司命》祭祀司命神,《东君》祭祀太阳神,《河伯》祭祀黄河神,《山鬼》祭祀神山,《国殇》祭祀阵亡将士,《礼魂》是送神曲。关于《九歌》的由来,王逸《楚辞章句》云: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舞鼓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
按王逸说法,《九歌》作于屈原流放沅湘之际,是在楚地祭祀民歌基础上改造而成的。但考《九歌》诸神,似非尽属民间祭祀,如东皇太一为至尊神,当为国君祭祀;河伯是黄河之神,不当为沅湘居民所祭;《国殇》祭阵亡将士,当为朝廷主持。故有近代学者提出《九歌》为宫廷祭祀歌诗。但《湘君》、《湘夫人》、《山鬼》祭祀水神、山神,地方特色浓郁,当源于沅湘民间的祭祀歌诗。综上所述,《九歌》来源非一,既有来自宫廷祭祀歌诗,也有来自沅湘地方祭祀歌诗,经屈原改造而成,融入了诗人独有的人生体验和感情。
《东皇太一》是祭祀太一星神的歌诗。太一星,即大火星,属心宿三星之一。据《史记·天官书》记载:“东方苍龙,房心,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前后星子属。”心宿三星,大火居中,最亮,故称“太一”。因心宿在东方苍龙七宿之中,故大火星号“东皇”。那么,楚人何以祭大火星呢?据《国语·楚语下》记载:“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黎为“火正”,主祭大火星,为祝融。楚人乃重黎之后,故而祭祀大火星。[1]楚人祭祀星神,注重芳香和音乐,所以《东皇太一》云:“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祭祀场所布满鲜花,众乐合奏,令神灵欣喜满意。
《云中君》祭祀云雷神,神灵兼有云和雷的特征。《云中君》写云霞之美,云:“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诗人写雷电之快,云:“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云是漂泊之物,雷又去留无常,故云中君常使人思念,伤怀。
湘君和湘夫人是一对配偶神。《湘君》写湘夫人思恋湘君,突出女子之怨。《湘君》云:“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湘夫人怨湘君不赴约。又:“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薜荔生木上,芙蓉生水中,反言之,比喻夫妻心意不合。《湘夫人》写湘君思慕湘夫人,突出男子之痴。《湘夫人》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帝子指湘夫人,传说为帝尧之女。湘君等候湘夫人,独立秋风之中,望眼欲穿,场景清旷凄美。诗人写湘君之内敛云:“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又写湘君之欢喜,云:“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湘君》、《湘夫人》虽云祭神歌诗,却看不到神灵的肃穆,完全是世俗的男女情思。
《大司命》祭祀司命之神。司命,星名,位于文昌宫。《周礼·春官宗伯》记大宗伯之职云:“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司命,天神,主人生死。据《庄子·至乐》记庄子谓髑髅云:“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司命独掌生死之权,令人望而生畏。《大司命》云:“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此写司命之专横。又云:“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阴阳喻生死,生死莫测,此写司命之神秘。
《少司命》祭祀姻缘之神,突出男女相遇之难。《少司命》云:“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此写男女一见钟情,而又无缘相识,潸然离别之痛。《少司命》祭祀姻缘神,实即社神。据《墨子·明鬼下》记载:“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祖、桑林、云梦,皆地名,国社所在。诗所谓“美子”、“美人”、“幼艾”等,皆青年男女代称。“社”为男女约会之地,又为女子私盟之地。《左传·昭公十一年》记载,泉丘二女欲私奔,盟于清丘之社。又《周礼·地官司徒》记媒氏之职云:“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阴讼,即婚姻纠纷。胜国之社,即亡国之社。《少司命》对神灵的描写,带有明显社神特征。《少司命》描写司命之神云:“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在古人观念中,彗星出现,预示战争。古人出征,必先祭社。《国语·晋语五》云:“受命于庙,受受脤于社,甲胄而效死,戎之政也。”又《墨子·明鬼下》云:“圣王其赏也必于祖,其戮也必于社。”因社为行“戮”之地,故诗人谓之“民正”。可见,《少司命》所祭乃社神,兼掌姻缘。
《东君》祭祀太阳神,凸显其周行苍穹之光明。《东君》写太阳之升:“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传说东海中有扶桑,太阳所栖。诗以扶桑为“槛”,凸显日出的盛大气象。又云:“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太阳神以日光为箭,光芒万里,直射天狼星。
《河伯》祭祀黄河之神,塑造了多情公子形象。诗人写河伯陪恋人出游:“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二人乘龙车,破风浪,激情飞扬。《河伯》写两人分别:“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交手,即执手,不忍离别之貌。黄河经常泛滥,给沿岸百姓带来灾害,故河伯被视为恶神,有河伯娶妇传说。楚国远离黄河,未遭水患,故而美化河伯为多情公子。
《山鬼》祭祀山神,或谓巫山女神。诗人写女子微妙心理变化最为传神。《山鬼》写女子自怜:“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写女子痴情:“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写女子自欺:“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写女子凄凉:“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在《山海经》中,山神皆半人半神,相貌恐怖。屈原却把山神写成孤独、幽怨的女子,当为流放沅湘山间的内心写照。
《国殇》祭祀阵亡将士,描写异常惨烈的战争场面。诗云:“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战场混战,将士要短兵肉搏,又遭乱箭飞射,已处必死之地。《国殇》写阵亡将士之魂:“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身虽死,魂魄不散,刚毅之气亘古长存。
《九歌》是一组祭神歌诗,由巫师演唱。从艺术表现角度看,《九歌》“代言”抒情形式,已带有戏曲因素。《九歌》由巫师演唱,虽具体唱法尚有争议,但表演、演唱痕迹明显。《河伯》篇由女巫独唱,叙述与河伯同游经历。《河伯》云:“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女,通汝,指河伯。又如:“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灵,亦指河伯。屈原以女巫口吻叙事、抒情,类似戏剧台词。《大司命》由巫师扮演神灵,以神灵口吻独唱。大司命演唱:“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诗中既有服饰描写,又有神灵自白,可以想象当时巫师边表演、边演唱的情形。此外《湘君》、《湘夫人》内容结构相似,应属于一组对唱的歌诗。《湘君》由扮演湘夫人巫师演唱,云:“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此言湘夫人宿于“北渚”,等候湘君。《湘夫人》由扮演湘君巫师演唱:“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帝子,指湘夫人。又写湘君赴约:“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可见,《湘夫人》、《湘君》是一组前后相续的对唱歌诗。《九歌》或由巫师演唱,或巫师扮演神灵演唱,或独唱,或对唱,带有表演性质,带有戏曲因素。
屈原是楚辞的开创者,作品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离骚》、《九歌》之外,尚有《九章》和《天问》。《九章》共九篇,写不同时段的遭遇,纪实性更强。《天问》最为奇特,全诗由172个问题组成,上问天地开辟,中问三代因革,下问春秋战国时政,奇幻诡谲,令人叹绝。
此外,尚有《招魂》、《远游》等作者存在争议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内容形式皆独具一格,亦为后世典范。
屈原死后,楚地尚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皆好辞赋,延续楚辞文脉。宋玉有多篇辞赋传世,诸如:《九辩》、《风赋》、《神女赋》、《高唐赋》、《登徒子好色赋》等。《九辩》写文士悲秋,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九辩》以“秋气”起兴,把文士落寞与秋风之萧瑟融为一体,产生强烈艺术感染力。此外,《高唐赋》、《神女赋》对美女大肆铺陈描写,开汉大赋之先河。
在汉代,屈原人格和作品皆得到很高评价。在《史记·屈原列传》中,司马迁赞曰:“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据班固《离骚序》记载,司马迁赞语出自淮南王刘安,可见其评价深入人心。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评价其艺术影响,云:“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屈原作品以其原创性,在各个层次,都成为后世文人模仿的典范。
思考与练习:
1.楚辞的地域特色体现在哪些方面?
2.《离骚》抒情主人公佩饰有什么特点?
3.《九歌》祭祀神灵各有哪些特点?
参考文献与拓展阅读:
1.〔汉〕王逸注、〔南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
2.游国恩著《离骚纂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
3.姜亮夫校注《屈原赋校注》,中华书局1957年版。
4.方铭注《楚辞全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
5.李炳海著《中国诗歌通史·先秦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
[1] 参见李炳海:《东皇太一为大火星考》,《江汉论坛》199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