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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采萍提早销假回公司,老板徐贵棠正跟办公室人发脾气,这个不称心,那个不满意,横竖没个顺眼的。叶采萍推门进来,众人都欢呼起来。叶阿姨,我们的救命菩萨来了。徐老板脸上顿时云开雾散,笑嘻嘻亲自把一堆文件抱到叶采萍办公桌上,道:“这几天我脑筋搅得七荤八素的,晚上吃两粒安眠药也睡不着。阿萍,你帮我加加班好吧?几份合同都急着要签的。”
叶采萍记不清从哪天起,徐贵棠不再跟着员工喊她“叶阿姨”,却随意地喊她“阿萍”了。虞志国都没这般亲昵地叫过她,虞志国当他家人面直呼她全名,当同学面就叫她“小叶”。每当徐贵棠这般称呼她时,叶采萍背脊上会起一层鸡皮,心里面却涌起一阵热麻麻的感觉。面孔上,她却平静如深潭,浅浅笑着,毕恭毕敬应着。
叶采萍希望工作多点,忙点,借以排遣积聚于心的愁闷。开头还有点心猿意马,牵挂着虞志国的行踪,担忧着他今日中午会不会回家?渐渐做上手了,便抛开了悬想空念,一门心思处理起公司的事务了。
她听得门把手喀嚓的一声,便从文件中拔出面孔。却是徐贵棠。她慌忙站起来,喊了声:“徐老板……”
徐贵棠道:“阿萍,都快1点钟了,我看看你怎么还不出来吃饭?要不,我们去对面西餐馆吃牛排?我请客。”
叶采萍控制不住,面孔火辣辣烧起来。徐老板神情言语间的亲近爱抚是显而易见的。叶采萍一直认为这是老板对自己工作能力的赏识,从不往其他方面去想。自上回章梅芳点破这层纸后,她见着老板反而不自然了。深吸口气,稳住自己,叶采萍道:“谢谢徐老板,可我不觉得饿嘛。早饭吃多了,到现在还堵着。”徐贵棠探究地剜了她一眼,道:“譬如休息一会,出去透透气。我看你脸色不好……”停停,又道,“你老公回来,你们,不开心啦?”
叶采萍怔了怔:不成自己的心事都挂在面孔上了?看见徐贵棠眼珠子都快冲到自己鼻尖上了,忙往后退了退,正色道:“徐老板不要乱话三千,这几天家里人来客往,我是手脚没得停的,太吃力的缘故。”又故作轻松状,“到公司来,反倒像休息了。只想抓紧点把事体做掉,下班早点回家。陆续还有亲眷上门呢。”徐贵棠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他们虞家讨进你这个媳妇能文能武,以一挡十,不晓得哪里修来的福。”又放低了嗓子,轻柔地道,“有些事体晚一两日也无妨,你看看差不多了,就早点走吧。”
徐贵棠说毕,识趣地退出门去。叶采萍肚皮里五味翻搅,哪里还有心思做事?对着悄悄掩上的门扉发了好一会呆,方才收拢思绪。
叶采萍下班回家,照例先绕到小菜场买小菜。想着虞志国喜欢吃蟹,价钱虽贵点,还是出手挑了两雌两雄两对大闸蟹,只只都在三两以上。进门先不上楼,在厨房里先将水烧得半沸。一切准备停当,才上楼梯。
公婆的房门虚掩着,像是小姑的声音:“头天在飞机场我就认出是她了,幸亏叶采萍不认得她……”
婆婆叹了口气:“志国怎的这样没志气?当初吃她的苦头还没吃够啊?”
叶采萍听得汗毛凛凛,恨恨地推门进去。屋里的人霎时间全都闭上了嘴,几对眼珠子像喷了驱虫药水的一群蚊蝇,慌慌张张逃窜。
叶采萍的“忍”功是无人可比的。心里对整桩事情已明白了大半,像生吞一只癞蛤蟆般将愤懑怨怼咽回肚里,浅浅一笑道:“妈,我买了两对大闸蟹。志国几点回来?提前十分钟开锅蒸。”
婆婆怯怯地起身迎过来,赔着笑脸道:“志国刚来了电话,今晚有客户请他们吃饭,就不回来了。”又道,“大闸蟹好呀,现在就蒸,大家解解馋。多少钞票?我来拿出好了。”
叶采萍声音像是沸了的高压锅盖上溢出的蒸气,咝咝响:“妈你说什么话,又没有几钿的。”便退出门去,下楼梯时差点摔倒,木扶手被她指甲抠出几道月牙印。
次日是星期六,叶采萍早晨起来头重脚轻的,仍支撑着去了公司。撑到中午实在撑不动了,便将几份处理好的文件送去老板办公室,正想开口说下半天请假的事,徐贵棠先就叫了起来:“阿萍,你面色怎么这样怕人呀?病了吧?”话未落音,手掌已伸到她额头上来了。叶采萍还未及躲避,他又惊道:“额角头滚滚烫,阿萍,你一定要去看毛病。我叫司机送你过去!”不容分说,抓起了电话。
叶采萍实在无有力气客套了,在公司员工众目睽睽之下,任由徐贵棠搀扶着走出门去。
徐贵棠再三关照司机,送叶主任去看了病,再送叶主任回家。叶采萍让司机开到曙光医院门口,就打发他回公司了。这里离淮海坊不过两站路,她自感自己还没有那么娇贵,有点感冒,这几步路还是走得动的。徐贵棠愈是殷勤,愈显得虞志国的疏远冷淡,愈使她寻思着公婆小姑们欲盖弥彰的神色,兴许他们都是知情人,唯独瞒着自己了!愈是悲愤难抑。
叶采萍从医院出来,哪里还有心情去菜场?想着昨晚大家胃口都不好,剩了不少菜,他虞志国又不一定回来的,将就一顿罢了。便径直回了淮海坊。她拖着软绵绵的脚才登上二楼,婆婆便从房门里迎了出来,讨好地笑道:“采萍,今朝礼拜六,志国说大家到他宾馆餐厅去吃自助餐,你也好歇一日了。”
叶采萍被洋钉敲牢似的,动弹不得。忽见虞志国出现在门框里,背光,看不清他眉眼,黑黝黝,像条影子。
“你的客户呢?”叶采萍像掷石子般吐出几个字。虞志国忙道:“周末,大家都放假嘛。”
叶采萍听他的声音是那样做作,那样虚假,恨不得剖开他的胸口,看看那颗心究竟变成了什么颜色。却仍是忍耐着僵持着,不动声色。
这边婆婆愈是笑得殷勤,道:“采萍,吃了饭,你和尔雅就留在宾馆,不用回来了。”
叶采萍有点晕淘淘吹气般道:“你的同事呢?”
虞志国像电影旁白般抑扬顿挫道:“他回家度周末去了。”
叶采萍郁结于胸好多天的块垒哗地被一股激流冲走了,身子轻得像要飞起来。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女人可以将悲苦嚼烂了吞进肚子里,却很难掩饰突如其来的喜悦——叶采萍终于还是把持住了自己,只因她对情势的突然逆转仍是半信半疑,她总觉得,虞志国的话是被婆婆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挖出来的。便小心翼翼问道:“尔雅晓得了吗?”
婆婆道:“方才给她宿舍打了电话,她不在,叫她同学转告她了。”
叶采萍想想还是不放心,亲自给尔雅挂电话。这回倒是尔雅接着了,叶采萍问道:“你同学告诉你了吗?你什么时候到家呀?”
尔雅懒洋洋的声音:“妈,我不回来了,明天班上有活动。”停停,又道,“妈,我给你创造条件,你好跟爸爸两个人说说话嘛……”
婆婆在边上急着问:“尔雅几点好到家呀?要么叫她直接去宾馆。”
叶采萍慌忙放下电话,道:“尔雅学校有活动,她赶不回来了……”言毕,心狂跳起来,眼珠子不敢朝虞志国那边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