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孟仪尚在京师之时,曾告诉朕,说徐世铭虽故弄玄虚、人品不佳,但在治水上甚有才干。不妨传旨,令其官复原职,速赴江南救急。”苏中钰对两位轻声说,细细的声音里,掺着得意的语调。
“这……可行不?”梁安问。龚诚不置一词,双眼和脸庞却流露出赞许之意。
“这怎不行?他在朝中没作甚坏事,派他回来,有何不妥?”苏中钰笑道。“是。”梁安回话。
这时,外面有人进来传话。“皇上,”他见皇帝和两个宦官都面带喜色,以为他们正在闲聊,便住了嘴,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讲。
“你来这里作甚?”苏中钰先看见他,打量下服饰,认得是别宫的宦官,便发此问。
“我是李太后派来的,她要皇上您去她那里一趟。”小宦官行礼云。
苏中钰眉头一皱,脑中浮现出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是李太后的,疾言厉色;另一个是唐妃的,楚楚可怜。他晃一晃脑袋,定一定神。宦官见他不对劲,又问:“皇上,去不?”苏中钰见他外表诚恳,不禁萌生些许恻隐之心,觉得若是拒绝他,必使他回去挨训,心下不忍,说:“我去。”
到了李太后寝宫门口,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迈步走进。一进屋,他便打个哆嗦,支棱住。屋里,不仅李太后高坐上座,钱皇后还陪坐她身边。不单她们,屋中还有一位女人。苏中钰定睛看去,认出那竟是吴太后,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盯住她。吴太后只是瞥了他一眼。
“皇帝,”李太后问,“刚有人来报,说你和大臣们商议好,要把太子废掉,是么?”
这在苏中钰的意料之中。他并不为此感到紧张不安,反而想,此时早晚必会为李太后所知,与其遮遮掩掩,不如让她早点知晓,也好早日摊牌。他挺直腰杆,不冷不热地对四周众人说道:“是,诸位大臣都以为,改换太子,天经地义,毋须否认。”
“大臣们真这么看?”李太后挑衅地问。
“是,”苏中钰从容回答,“朕有众位大臣签过字的易储奏疏,可给您过目。”
“别。”李太后只回了一个字。易储这事,还是宦官宫女们告诉她的,到现在,还没一个大臣肯和她通气。如今,她感到皇帝的话语,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之前听闻此事,她还以为是大臣们被迫同意的,没准某时某刻会有个与她交心的大臣,给她出些主意。可是一个都没。掐指一算,大臣们恐怕都下了朝,没人会来这儿了。她怒从中来,认为这是她与大臣博弈的又一次失败。她叫皇帝来这里,本想给他个下马威,不料反被他将了一军。
猛地,她又有一线希望——没准签字的大臣中,有冒名顶替的。查一查笔迹,就可确认。但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哪有时刻不变的?何况,若是大臣矢口否认,再比对来比对去,怕是真相没查出,自己在大臣间的威望,就得毁个一干二净。她现在是皇太后,还是两个太后中的一位,为了这些事跟大臣剑拔弩张,何必?可是会不会剑拔弩张呢?……她哽住了,猛然想起“易储奏疏”四字,以为可在这四个字上做点文章,就问:“什么奏疏?”
苏中钰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嘴唇。他不知怎样隐瞒,却又急于隐瞒,没奈何,敷衍道:“这份奏疏是朕同别人准备的。”
“是吗?”李太后冷笑,“哪个人撺掇陛下您了?”
苏中钰遮遮掩掩:“朕的安排,关您何干?”
李太后勃然大怒,她决然想不到,这小皇上坐了几年位子,竟然能和她叫板。她想,皇帝有这反应,必是丧子所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问:“那唐妃失了儿子,你又当如何安排?”
“安排什么?”苏中钰觉皇后话中有话,装傻充憨。
李太后不回话,咳了一声,向边上瞥去。苏中钰朝她斜眼的方向望去,见是吴太后。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见太后和皇帝都注视她,连忙低下头。
“母后,”苏中钰问,“若是扶小儿苏剑云当太子,吴太后为当朝皇后,自可安享富贵。等忠儿成了皇帝,吴太后自是太后,哪怕云儿非其亲生,太后应有的,她也一件不少……”
“住嘴!”李太后边拍椅子把手,边呵斥苏中钰,“你能说出此话,我就知你非良善之辈!”
“没错,”吴太后抢白,“皇儿,易太子兹事体大,你可得三思,莫给我们母子留下骂名。”
苏中钰尴尬不已,他对李太后、钱皇后各抛去一缕怨恨的目光,最后把眼睛停在吴太后身上,那股恨意更加强烈。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李太后叫嚷:“你不是一向孝顺的么?那现在你生母不愿自己的亲孙做太子,你又该如何辩解?你说要废立太子,结果亲生母亲不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难道您真希望生母左右为难吗?”
苏中钰一时冲动,问:“所以今日叫我来,是吴太后的主意么?”
“没错,”吴太后缓缓站起,一步步走到苏中钰身边,和他面对面,继续说,“老身知道皇上要废立太子,本想好言相劝。可你自幼倔强,你的爱妃更是目无法度,老身和李太后都不喜爱她。我明白,亲自劝服你,无甚用处,所以把这事告诉太后,但愿能有一线希望,令皇上你迷途知返。”说完,她死死地盯着苏中钰的脸庞,期望能在他脸上读出些回心转意的意思。
苏中钰只是侧过身,撇着嘴,痛苦而愤懑地看着她。她明白,皇帝已同她形同陌路。
“当今太子行为不端,您知道吗?当废。”皇帝一张口,便蹦出这么几句,冷冷的,烦厌的。
“什么?”钱皇后第一个出声,“我的儿子,我还不知?”
“岂止你不知,李太后也可能不知。”苏中钰冷笑,“他行为不端,是因为有人教唆。”
“谁?”钱皇后问。
苏中钰没正面回答,而是转向吴太后,说:“前日唐妃流掉了一个男胎,母亲知道不?”
“什么……”吴太后支支吾吾,“不知道啊,她现在身体如何,有无大碍?”
“她还好,”苏中钰云,“可是唐妃流掉的男胎,和当今太子有关。”
“嗯?”
“是苏剑忠侍女万淑儿,和唐妃的侍女发生了冲突,唐妃护侍女,这万淑儿上手打了唐妃,把孩子打掉的。”别看苏中钰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可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忧被别人找茬,心中如同揣着一窝小兔。
“你和孩子计较?”吴太后气恼。
“他小小年纪顽劣如此,将来当上太子,怕也是个纨绔子弟。做了皇上,也难成圣明之君。云儿是我亲生,我可从小教育他,让他有胆有识,能担大业。”
“看来,你也该退位。”吴太后缓缓地吐出这么几个字,但声调平静如死水。苏中钰认为母亲对他心怀不满:“娘亲,孩儿不懂这是何意?我有何忤逆不孝之处么?”他憋出这么一句,顿时觉得心中掏不出什么得体的话语了。
“你幼时对先皇和李太后多有得罪,我记得。李太后能不计前嫌让你登基,你又为甚要废掉太子?那可是她亲生的孙儿,你恩将仇报么?”
母亲这几句话,让苏中钰如鲠在喉。她特意加重“亲生”二字语气,更令他心下不快。他抬头看看母亲,又低头望一眼地板,蹦出几句:“他是不是亲生的孙儿,与我何干?将来他做个亲王、寓公,有何不可?还免了政事之劳。”很明显,他已气急败坏。
“强词夺理上了?”吴太后高声云。
苏中钰浑身冒冷汗。他发觉,现在的母亲,和以前已截然不同。她仿佛和自己离得很远,和吴太后挨的很近。“我是您亲儿子,云儿是您亲孙。”苏中钰心内如此想,嘴上也如此说,不觉吐露心底事。
吴太后闻听皇帝此语,怔怔地盯住他。半晌,她说:“正因为你是我亲生,所以我更要教化你。”
“教化朕,又是何苦?”苏中钰不悦。他明白,太后教育他,肯定不是为了国事。
“治天下者,需先齐家。你知否?”
苏中钰笑道:“这大道理人人都说过。”
“那你为何不听?你管教不好当朝太子,而要撤换之,是谁的不对?你若更换,必将引来朝堂上下,乃至民间众人窃窃私语,流言四起,为害几何?”
“要为害也是伤害朕,和天下百姓无干。”
“百姓?”吴太后问,“百姓若不服,会伤及皇家威信。”
“苏剑忠当权就不会?他身边还有些人,这孩子对他们言听计从,将来,这帮人和他混在一起,也是个祸害。”
“你在侮辱李太后么?”吴太后疾言厉色,“她待我们母子不好,我懂,可你现在是言而无信、恩将仇报……”
苏中钰听了此言,气急败坏。“休得无礼。”有人打断他们的争执,抬眼一看,是李太后。她冲苏中钰嚷嚷:“你和母亲吵闹,去他处便是,何必在此喧哗?”
“您同我议事,屏退吴太后即可,何必请她过来?看朕出洋相吗?”他一边说,一边噎着眼泪。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掉一滴泪,不敢有损威仪。
“老身只是叫她过来,绝非让你和她在此处喧嚷,知道不?”她大发雷霆。
苏中钰心里一阵酸痛,眼泪便不争气地滚出来。他不顾仪态,连忙抬起手,用黄袍拭泪。刚拭两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出了洋相”,顿时困窘万分,垂手而立。
眼见儿子如此,吴太后又气又急。突然间,她有一种轻飘飘的、无牵无挂的感觉。被这种感觉趋势着,她一步步走上前,跪下说:“皇上,老身有一事相求。”
苏中钰又骇又惑,战战兢兢道:“说。”
“今皇上欲废上皇子,而立己子,将为天下耻笑。故老身望皇上见怜,今后陛下可少同老身来往,废老身太后之位,贬于别宫养老。老身无德无识,不配为太后。是老身得罪了。”
她话音刚落,宫里就传来一阵轻轻的赞叹声。李太后、钱皇后都啧啧而叹。钱后虽双目失明,但她的缺陷并未妨碍她眼神的流露。两位没有失明的,则悄悄向苏中钰斜了一眼,讥刺地。
苏中钰正注意着吴太后,没去搭理她们。他严肃地问:“此话当真?”
“当真。”
苏中钰嘴角绽出一丝怪笑,既可怜又瘆人。他脸上又挂起眼泪。这次他不擦干,只是顶着眼泪说:“朕不会废您,但您说的对……以后少来往……另,既立苏剑云为太子,可否立唐妃为后?后位不得长期空缺。”
李太后厉声道:“唐妃尚无子,立她于礼不合。”吴太后无可奈何,低头叹息。
“无子未必不能为后。”苏中钰又据理力争。
李太后愣了一愣,双手颤抖,嘴唇嗫嚅。她憋了半天,吐出一句:“你和你娘亲商量,看她怎样决断。”吴太后抢话:“罢,罢。这里不是喧闹的地方。”李太后扁一扁嘴,挥了挥手,嚷嚷:“皇上,你先回去。吴太后,你留下来,我们姐妹叙个旧。”苏中钰不住捂紧双耳,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李太后寝宫。吴太后见儿子不忿,想叫住他,可她不满他的所作所为,刚开口又止住了嘴,手刚抬起,又放下。
苏中钰走后,李太后缓缓走到吴太后身侧,问:“您把皇上支开,做什么?”
吴太后答:“姐姐,我和您想的一样。唐妃曾在你我手下做事,目无法纪,举动失当,没被支开,已属万幸。”
“没想到妹妹如此明智,今日,我对您不得不刮目相待。”李太后一边说,一边握住吴太后的右手,把她拉向自己身边。钱皇后笑逐颜开。
就在苏中钰见吴太后,直至回乾清宫的这段时间,李太后正和钱皇后在一起。苏中钰一走,她就屏退了其他女眷,乃至所有宫女,又同吴太后作别,接着和钱皇后一同进入内室。钱皇后双眼失明,她在内室行走,需要李太后牵手引路。
两人刚刚坐下,钱皇后就开口问:“娘娘,您为何急火攻心?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毛孩,出身还不好,从小缺乏教养,有点不靠谱也正常。消消气。”
李太后不语。不久,她开了口:“我猜,他知道自己兄长的出身秘密了。”
钱皇后拧了下眉头:“什么秘密不秘密的?”
李太后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压着她的头,把嘴凑近她的耳朵,云:“你和先帝夫妻同心,我懂。你贤惠温柔,有什么事,该埋进肚子里的,绝不乱说,当属我的知己。”
钱皇后不明就里,轻轻摇摇头。李太后轻轻一笑:“你夫君非我所生。”她语调缓慢而平静,仿若这是别人的要事。
钱皇后大受惊吓,双目一瞪。渐渐地,她的意识恢复过来,张开口,轻轻地、缓缓地问:
“此话当真?”
李太后点一点头。钱皇后双目圆睁,眼珠丝毫不转。太后发愣,猛然反映过来,这是个盲女人,看不到自己点头。于是她补充说:“当真。”
“可有旁人知晓?他生身母亲呢?”
“他生母刚生下他,就不在人世了。”李太后说,“那时,我乃先皇宠妃,按宫中规矩,这孩子该由当朝王皇后抚养。可先皇又欲立我为后,见他生母体弱多病,我又无子,便逼她把孩子让给我。她起初不答应,让我和先皇软硬兼施一会,就屈服了。说巧不巧,她生下上皇,马上就大出血,皇帝和产婆把孩子交给我,又把她和她家人安顿好,我才不用继续装十月怀胎的。”
钱皇后眨眨双眼,不解地问:“王皇后呢?”
“宫中上上下下,都对她不满。老太后也想废她,却又担心悠悠众口。我有了祁镇,她也松了口气。”
“您对我说这故事,用意何在?妾不懂。”
“没。我只是一时感慨罢了。我儿自出生至今,受苦受难多矣。你双目已盲,和他也算患难夫妻,并非先帝王皇后之流。你放心,我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是吗?”钱皇后问,“您有何吩咐?妾愿效犬马之劳。”
李太后沉吟半晌,说:“我是有一急事,但你不必插手。也罢,回去吧。你好生照顾忠儿,让这没爹的孩子,享尽福分就是了。”
钱皇后与李太后道别,被她牵着手,带到内室门口。门打开,李太后把钱后的手交到门口侍女手里,按了一按,再示意宫女,送她回寝宫。宫女和钱后静静离开,李太后站在门口,目送她们。等她们的身影消失,她就招呼身旁宦官,对他说:“有要事指派。”
“什么?”宦官低语。
“去街上找个疯子,别把他带我这里。等找来,按我嘱咐行事。”
宦官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