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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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九二七年四月底的一个晚上,外面下着大雨。肃衷和致易刚刚写完作业躺下,就听见有人在轻轻敲门。肃衷起身又拉开电灯。就在他刚刚把门打开了个缝时,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影就挤了进来。肃衷吓了一跳,赶紧把门关了。

致易慌忙坐起来,在枕头边摸起眼镜戴上,然后紧盯着那人看。

湿漉漉的黑色雨衣里裹着的那个人,似乎并不急着把雨衣脱下来,而是站在肃衷面前直愣愣地望着他不作声。

“你,谁呀?”肃衷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

这人一动不动,雨衣大帽子上的水在一滴滴的往下掉。

肃衷发现那人的脸上贴着几缕长头发,心里一咯噔,问:“你……”

那人含着笑,盯着肃衷的眼睛,慢慢摘下了雨衣帽子……

“啊!南星!”肃衷一声惊呼,一把搂住了她。

致易坐在床上,傻瞪着眼睛望着那俩,脸上一阵阵发烧。他想张口说话,但没能说出来,撇撇嘴,下了床,穿上鞋,走到脸盆架边拿了雨伞出了门;出去了,又返回来把门带上。

肃衷紧紧地搂住南星,眼睛湿湿的,心里万千感慨——南星被抓后的一年里,肃衷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她。那阵子跟致易说好了的要‘回避’一事,后来在他的心里连想都不再想了。他的良心,他的爱,让他寝食难安。南星在上海吗?她好吗?她受苦了没有?她还能不能回来……每个夜晚,肃衷都在心里悄悄地想着南星,想她的眼睛,想她身上香皂的味道,想她的青布旗袍,想她说的那三个动人的字……离别,让思念钻进了心里,让本该斩断的情丝再也斩不断了,让爱变成了涛涛江水,想挡也挡不住了。肃衷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再见到南星,一定要对她说:我爱你!至于母亲那一关怎么过,他压根就没想。现在,南星就在怀中,他轻轻地颤栗着,别说三个字,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南星含着笑,闭着眼,静静地偎在肃衷胸前,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幸福和甜蜜。……在牢里,南星忍着伤痛,望着小窗外的天空想,人,囚禁在这国民党的监狱,忍受着国民党的酷刑,痛恨着国民党的所作所为,而心,却在深深地思念着一个国民党员。她苦笑着摇摇头,也许爱就是这么的奇怪,这么的不可思议。肃衷的身影伴着她渡过了牢房里的日日夜夜。她想,如果还能活着出去,就一定要去找肃衷,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疏远自己。……重逢,让南星所有的疑虑都消散了。她完全没有想到肃衷对自己的感情竟如此炽热、真诚。现在,她在肃衷的怀里,心踏实的犹如已是他的妻子了。好一会儿,她推开他,羞涩地笑道:“你不嫌我衣服湿吗?”

肃衷一愣,脸通红,赶忙慌乱地帮南星脱下雨衣,挂在了门后的钉子上。当他再转过脸望着身穿青布旗袍的南星时,眼睛突然慌了神地不知该朝哪放了。

南星一笑,问:“你的洗脸毛巾呢?”。她不想让肃衷尴尬。

“哦,哦,在这儿。”肃衷赶忙说着,赶快走到脸盆架边取下了自己的毛巾递给南星,又说:“我给你倒水,洗洗脸吧。”

“不用;擦一下就行了。”南星说着接过肃衷的毛巾。但她并不急于擦脸,而是把毛巾捂在鼻子嘴上,露出黑亮亮的眼睛,望着肃衷笑。

多漂亮的一双眼睛啊!一年多都没有看到了……肃衷痴痴地盯着南星。

“哼。”南星被肃衷盯得不好意思了。她拿开毛巾,佯装生气,撅着嘴,瞪着肃衷猛哼一声,然后一扭身,坐在了他的床上。

肃衷猛然回过了神。为掩饰自己的窘态,他赶忙走过去坐在了致易的床边,低着头,用右手不住地抓挠着头顶上那不足一寸长的头发,并悄悄地抹去额头上渗出来的细汗。太不像话了!肃衷暗暗责备自己,咋一见面就这么冲动……肃衷悄悄地瞄了一眼南星。还好,她很平静地在翻桌子上的几本书,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肃衷松了口气。一会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问:“你是从上海过来的吧?”这话刚一出口,他后悔了。

“啊?”南星一扭脸,惊讶地问:“你咋知道?”

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自己去军校办事处的事吧。“听同学们说的。”肃衷说。

“去年我被他们押送到了上海,关在了南师衙门。”南星说着身子向后一仰,两只胳膊顶在床上支撑着全身的重量,然后闭着眼,转着脖子,耸着肩膀……

她很累!肃衷心疼想,她哪来的那么大精神?又咋能经得起那些折磨?他突然好想劝她离开共产党。

“你累吗?”他问。

南星苦笑一下,直起身子,说:“肯定比你累;你最起码不会被人打。”

“你被打了?”肃衷一惊。

“你们的监狱还能不打人?”南星没好气的刺了肃衷一句。

肃衷尴尬的就像是自己做了啥错事,愧疚地问:“那,那你能忍得了?”

“咬着牙忍呗。”南星故作轻松的一笑说。她可不想让肃衷可怜自己,可怜共产党。南星收起脸上装出来的笑容,习惯性的用右手把齐耳长的头发往耳后捋了捋,然后望着肃衷郑重地说:“你们以为,用残酷的手段就可以瓦解共产党员的意志,这也真是太小看我们了;我们共产党人可不像汪精卫,斗不过就逃跑。”

这话含着一股子的傲气和鄙视。肃衷愣愣地望着南星,不知道该说啥。他就想不通了,自己一向能说善辩,为啥只要独自面对南星,就常常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跟你没有关系。”南星莞尔一笑,调皮地对着肃衷一挤眼,说:“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跟他们不一样?南星这话让肃衷听着很难受。难道国民党真的是一群恶棍?流氓?唉,何尝又不是呢?看看国民党在跟共产党合作上的出尔反尔,看看国民党内部无休止的尔虞我诈,再看看国民党对异己的血腥镇压,这不是流氓恶棍是啥?想到这,肃衷心里对国民党突然生出了一种反感和厌恶。但这反感和厌恶马上就被他自己又否定了——国民党是孙先生缔造的。孙先生绝不会设计用卑鄙恐怖的手段,去创建自由民主的国家,这逻辑不通!南星眼中的‘他们’,那只是国民党中少数的渣子、败类,他们无权代表国民党!也代表不了国民党!想到这,肃衷心里又豁亮了。说:“你所说的他们那些人,不能代表国民党;因为那只是少数的渣子。”

“你的蒋总司令也是渣子吗?”南星的眼光咄咄逼人。

肃衷顿时被噎住了。他睁着大眼,张着大嘴,愣是没法回答。……是呀,那些背信弃义的事不就是他做的吗?肃衷的心又痛了……唉,算了,不说这个了;说也说不明白;不管咋讲,现在领导中国走向和平统一的人是他!

“是他们放了你吗?”肃衷想起了刚才南星慌慌张张进门的样子,换了一个话题。

“不是;是罢工时纠察队冲进衙门,把我们救出来的;……我,我能在你这里躲几天不?。”

肃衷一惊,问:“他们还再抓你?”

南星苦笑着点点头,说:“我是被挂上号的人了;那些便衣特务太阴险;如果可以,我在你这躲几天,然后我就要离开广州了。”

“你要去哪?”

“还不知道;没有接到通知呢;十二号那天,蒋介石在上海逮捕了几千名我们的同志,还杀了好几百人;十五号我们在这里游行,又杀了我们几百个同志,逮捕了几千人;我还好,还活着……”南星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肃衷难过地望着南星心想,共产党搞革命咋这么艰难?肃衷是无法理解蒋介石的心思的。他常想,也许蒋总司令是对的吧。但就如此,他对蒋介石残害共产党的做法绝无苟同。他说:“蒋总司令刚刚占领南京,北伐还没有结束,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干,怎么就会先去杀共产党呢?要杀,也该是去杀孙传芳和张宗昌的直鲁联军呀。”

南星恨恨地说:“你那个蒋总司令,他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共产党;他做的那些个事情,我们绝对不会忘!”南星说得咬牙切齿的。

仇恨竟然可以改变美丽。肃衷惊讶地望着南星那双走了形的眼睛,心生感慨。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眼下的国民党,已经完全不是孙中山时期的国民党了。”

肃衷心里又一声哀叹。这正是近两年来他最为纠结的事。他困惑、迷茫、徘徊、矛盾,一会觉着只要国民党坚持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国民党就是一个好党,就是个有希望的党;一会儿,他又想,背弃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三大政策,还能算是一个好党吗?这个党真的还有希望吗?说没有希望吧,国民党挥师北伐又是那么的深得人心;说国民党有希望吧,帝国主义还没有被打倒被赶走,他就先自相残杀搞什么‘清共’;这不明摆着是让帝国主义高兴吗?肃衷心里乱糟糟一团,说:“不知道蒋总司令到底是咋想的?我也觉着不可理解;你们共产党跟我们国民党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不都是要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嘛,干啥要跟你们过不去呢?难到是相煎何太急不成?”

“对了!”南星一拍桌子说:“他就是那么想的!他怕共产党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将来统一中国的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

“不管将来是谁统一中国,大家的目标都是振兴中华,这一点孙先生的遗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呀。”

“哼!”南星鼻子一哼,鄙视地说:“你们的蒋总司令可不是那么想的;他就是一个玩弄权术的投机分子;他根本不会按照孙中山的遗嘱行事;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三大政策,这是孙中山经过多少次的失败才悟出来的真理;国民党也只有走这条路,才能完成统一大业;汪精卫是个明白人;他看清了中国的实情,所以忠心耿耿的按照孙先生的遗嘱行事;但到蒋介石这儿就变了……”

“不全是吧。”肃衷打断了南星的话,说:“北伐不还在联俄吗。”

“那不叫联合,那叫利用!”南星不满地瞪着肃衷。说:“你咋连这都不知道?”

“你……”肃衷张口结舌,满脸通红。

“不对吗?北伐不是在利用俄国的钱财和武器吗?你以为蒋介石是真心要跟苏俄联合共同打倒帝国主义呀?他要是真那样想就好了;他那么憎恨苏维埃制度,怎么可能真心与苏俄联合;你看吧,北伐胜利了,就该跟苏俄翻脸了;就跟联共一样,说翻脸就翻脸,还扶助工农呢;你去上海滩看看,工人的血都流成河了……”

上海的惨景又浮现在南星的眼前。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不错,但国民党现在的这个执政人不行;不是我小看他,就他这种充满阴谋和杀戮的人,能带领民众振兴中华才怪呢!”

“你说得也不全对;北伐出师那天,我们在军校门口见他了;当时我们要跟他去北伐;他说不用,让我们好好学习,还给了我们每个人十块大洋,让我们毕业后出国去留学,说将来报效国家。”肃衷说着走过去,从自己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了那十块大洋,说:“看,这就是他给的。”

南星嘴一撇,不屑地说:“收买人心!”

肃衷扫兴极了。他把十块大洋默默地又放回了抽屉,然后坐在椅子上,两眼直愣愣地盯住桌子发呆。

南星觉着自己的话有点过分了。毕竟蒋介石是肃衷所崇敬的人。她一笑,又说:“这十块大洋你不要花掉,留着做个纪念;毕竟那是你们领袖给你的。”

肃衷转过头,惊讶地望着南星。

“看我干啥?我说的不对吗?”

肃衷心里一阵感动。

“你还在做学生会的工作?”

“嗯”肃衷点点头。

“咱们创办的校刊还在吗?”

“在。”

“现在都发的啥文章?”

“目前主要发有关北伐的战况。”

“哎,你能发些我们的文章吗?”南星欢喜的往肃衷跟前凑了凑。

肃衷一愣,望着南星半天,说:“发你们的文章?那我估计校刊要被叫停的。”

“唉”南星叹了口气说:“你们这国民党呀,真是一点都不以大局为重。”

南星的话千真万确。但这话让肃衷感到很郁闷。此时,他不想附和,更不想争辩。

“你从上海回来几天了?”肃衷问。

“三天。”

“你现在住哪?”

“前几天一直在一个女同志家凑合;不过现在连凑合也没法凑合了。”

“咋了?”

“她出事了;我晚上回去时听房东说她被几个男人带走了;我估计我也被跟踪了,就从后窗户跳了出去。”

“唉,你呀!”肃衷心里是说不出滋味。“这样吧,我跟致易说说,如果可以,你就先住这吧。”肃衷的话刚说完,就听见外边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南星马上警觉起来。

“是致易!”肃衷说着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致易拿着还没有收起的雨伞,一边急声地对肃衷说了句快进屋,一边随手将门关死说:“快!快!又来查共产党了!”

南星忽地一下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走。

“你去哪?”肃衷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我……”南星愣住了。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

“钻我床底下!”说着,肃衷撩起自己的床单,就把南星塞了进去,然后对致易说了声上床,就把灯关了。

一会儿,就听见外边有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敲门。肃衷起来开了灯,打开门问:“查夜啊?”

那几个人没有吭声,只把头探进门里看看就走了。

肃衷关了门关了灯,悄悄把床底下的南星拉了出来。

南星出来趴在肃衷的耳边说:“我得走;我不想给你俩带来麻烦。”

肃衷用手堵住南星的嘴,悄声说:“不行;太危险!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明天再说。”

南星点点头。

肃衷过去把自己床上的凉席揭下来放在了靠近致易这边的地上,然后给南星指了指他的床。

南星感激地又点点头,然后把枕头扔给了肃衷。不想肃衷把枕头又扔了回来。南星笑笑,躺下了。

致易起来了。他卷过凉席揭起了褥子。

肃衷奇怪地问:“你,干啥?”

致易不吭声,只是把肃衷拉在了一边,然后把自己的褥子铺在了肃衷的凉席上,又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拉出了另一个枕头,扔给了肃衷,再从箱子里又抽出一个新床单也扔在了肃衷的怀里。

肃衷笑了。

南星一躺下就睡着了。听着她轻轻的喘息声,肃衷难以入睡。……明天怎么办?能留她住我们宿舍吗?会不会被人发现?致易又会不会同意?如果不让她住在这里,她又咋办?……要不,明天在学校周边给她租间房子,让她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另外,得给她找个事做,不能再像个流浪汉似的到处乱跑。肃衷就这么想啊想啊,他想要按他的思路给南星重新规划一条路。他越想越没有了瞌睡……

第二天早上,肃衷和致易端着早饭往回走,迎面碰见几个同班同学。大家都很奇怪他俩为啥不在食堂吃饭。肃衷说家里来人了。背过人,致易边走边问肃衷:“你准备把她咋办?”

“咋办?”肃衷停了片刻,说:“一会儿咱三个商量商量再说吧。”

“你可不能跟她再续前缘了;你看你昨天晚上那劲……”致易撇着嘴说:“好不容易断了念想,又不行了。”

肃衷斜了一眼致易,没有接他的话。

回到宿舍,肃衷发现南星不在,桌子上有个纸条,上边写着——肃衷,昨晚我想了,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不能连累你们。我走了。我在你的枕头底下放了两本小册子。你一定要看!感谢你对我的好!感谢致易对我的包容!也感谢他对你好!后会有期,你们多多保重!哦,还有,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国民党的现状,为自己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不要耽误了好年华!

肃衷把条子递给致易,心情很失落——唉,又走了!又无影无踪了!还操心我呢,你都不看看你成啥了,居无定所……肃衷掀开枕头,看见是两本***写的小册子,一个是中国社会各阶级之分析,另一个是湖南运动考察报告。自从在南星那里知道了***,肃衷便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翻开中国社会各阶级之分析念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首要问题!哎,致易,你看***说得多尖锐;咱们国民党还讲究搞革命呢,老是连敌友都分不清。”

“快吃饭吧!”致易一边不耐烦的打断肃衷的话,一边放下刚刚看完的条子,说:“走了好哇;走了你就安心了;走了你妈就放心了。”

肃衷瞪了致易一眼说:“别说那话了;你先说她会去哪?”

“咋!你该不会还要去找她吧?”

肃衷咬了一口馍,说:“想找。”

“啊!”致易差点被噎死。他紧忙把刚刚喝下的那口稀饭给咽了,说:“你疯了吗?这么大的广州,就不说你去哪能找到她?就是找到了,你又把她咋办?”

“我已经想好了。”肃衷美美地咬了一口馍,笑着说。

“你别想了好不好!我求求你跟她断了!别让你妈难过,别让我作难,行不行?”致易几近哀求的说。

肃衷看了致易一眼说:“好了好了,不说了,快吃饭,去上课。”他端起碗放在嘴边,用筷子往嘴里呼啦呼啦刨了两口又说:“那一碗也是你的。”

致易瞪了一眼给南星的那碗饭,盯着肃衷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