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天,打鱼归来的新治,提着两条用草秆穿鳃的五六寸长的虎鱼,到灯塔长官舍去。他登到八代神社的后面时,想到感谢神灵对自己的恩赐,又转到神社前面做了一番虔敬的祈祷。
祈祷完毕,他眺望着月明之中的伊势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几片云彩宛若古代的神仙在海上漂浮着。
青年感到包裹着自己的丰饶的自然和他本人达到了无上的调和。他深深吸入的空气是眼睛看不到的创造自然的物质的一部分,这部分物质已经深深渗入青年自己的体内了。他所听到的潮水的喧骚,是海里巨大的潮流和自己体内青春的血潮共同演奏的乐章。新治在每天的生活中并不特别需要音乐,因为大自然本身肯定是需要充满音乐的。
新治将虎鱼举到眼前,面对着长着棘刺的丑恶的鱼脸,他吐出了舌头给鱼看。鱼显然还活着,但身子一动不动。新治捅捅鱼的下巴颏儿,将其中一条当空抖了抖。
毕竟这种幸福的相逢来得过早了,青年有些惋惜,他懒洋洋地迈开了脚步。
灯塔长和夫人对新来的初江都抱有好感。他们本来以为她沉默寡言,不怎么讨人喜欢,想不到她像一般女孩子一样爱笑,脸蛋儿红扑扑的,十分乖巧可人。礼仪讲座即将散会时,别的女孩儿家都不在意,初江总是第一个拾掇伙伴们用的茶杯,帮着夫人一起洗洗涮涮。
灯塔长夫妇有个女儿在东京读大学,只有假期才回到这个家里来。平日里村中的姑娘们来访,夫妻俩总是将她们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对待,时刻关怀她们的冷暖,将她们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幸福,打心眼儿里为她们高兴。
度过三十年灯塔生活的灯塔长,有着一副顽固的模样,他总是大声训斥那些偷偷潜入灯塔里的村中的顽童,对他们大发雷霆。孩子们都怕他,但实际上,他心眼儿很好,孤独使他完全放弃了相信人性的恶。灯塔上最大的快慰是有客人来访。在远离人烟的灯塔上,老远赶来探望他的客人,总不至于怀有恶意吧?再说,一旦被当作亲密无间的贵客而受到招待,不论是谁也都会丢掉歹心的。事实上,正如他们经常提起的:
“恶意没有善意走得远。”
夫人也的确是个好人,过去当过乡村女校教师。漫长的灯塔生活,使她逐渐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她像一部百科全书,诸事无所不晓。她连斯卡拉剧团在米兰都清楚,也知道东京的一位电影女演员最近扭伤了右脚。她辩论起来能压倒丈夫,接着便为丈夫缝补袜子,精心准备晚饭。客人一来,她就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村里人都知道这位夫人能言善辩,拿她同自己沉默寡言的妻子相比,对灯塔长寄予不必要的同情。灯塔长也很尊重夫人的学识。
官舍是三间平房,每个房间都像灯塔内部一样,收拾得一干二净,纤尘不染。柱子上挂着轮船公司的日历,餐厅地炉里的灰烬也都压得很平整。即使女儿不在家,桌子上依旧摆着法国娃娃,蓝色玻璃笔盘光洁明亮。房子后头安设着利用灯塔机油渣滓做燃料的铁锅澡盆。这里的厕所也不同于污秽的渔家,门口总是挂着一块洗得很洁净的蓝手巾,看起来很舒心。
灯塔长一天里的大半天时间,都是守着地炉,在黄铜烟管里插上一支“新生”牌香烟抽着。白天里,灯塔一片死寂,值班房里只有年轻的灯塔员在登记船舶通过报表。
这天将近黄昏,也不是什么集会的日子,初江拿着一包用报纸包着的海参来访。她穿着海蓝哔叽裙子,下面是肉色的长筒袜,外头再套上红色的短袜。毛衣还是那件绯红色的。
她一进来,夫人就忙不迭地高声地说道:
“穿海蓝的裙子,最好配上黑色袜子。初江啊,你不是有吗?记得有一次你来这里穿过的呀。”
“是的。”
初江微微涨红了脸,在地炉边坐了下来。
事情大体做完了,夫人也坐到地炉边,这回用一种和讲座不同的口气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大凡对于年轻姑娘家,她总是问:“有意中人了没有?”看到姑娘有些难为情,甚至灯塔长也跟着提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
天渐渐黑下来了,夫妻俩一个劲儿留姑娘吃完饭再回去,初江说老父亲一个人在家等着,她必须赶回去。初江主动提议帮助灯塔长夫妇做晚饭,刚才拿出的点心也没有尝一口,只是红着脸看着下面。她一下厨房就振作起来,一边切海参,一边唱起这个岛上流行的盂兰盆舞曲——《伊势号子》,这是昨天才跟伯母学的:
……
衣柜、长橱、旅行箱,陪侍闺女做嫁妆,
但愿此物莫回头,伴郎度过好时光。
我劝亲娘别勉强,世道常应放眼量。
东边刮风西边雨,大船遇险要返航。
……
“哎呀,我嫁到岛上来三年都没学会,初江你一下子就会唱啦!”夫人说。
“毕竟,这首歌和老崎那地方的歌很相像。”初江说。
这时,黑乎乎的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晚上好!”
黑暗里传来一声招呼,夫人从厨房门口探出头去。
“是新治君吗?……又送鱼来了,太感谢啦!孩子她爸,久保君送鱼来啦!”
“老是麻烦你,谢谢啦!”灯塔长没有离开地炉,他招呼着,“快进来,新治君。”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新治和初江趁势互相对望了一下。新治笑了,初江也笑了。夫人猛地回过头,看到他们在笑。
“怎么,你们认识?可不,村子太小啦!那更好,新治君,快请进!……哎,还有啊,东京的千代子来信了,特地问候你新治呢。千代子想必是喜欢上新治君啦!这不,春假就要回来了,到时你可来玩啊!”
一席话使得本来打算进屋来的新治甚为扫兴,初江面向着水槽再也不回头。青年又退回到暗夜里,不管怎么请都不肯进屋,只是远远施了礼转头回去了。
“新治君好像很不好意思哩,她爸。”
夫人一直笑着说。这笑声独自在家中回荡着,灯塔长和初江都没有理睬她。
新治在女儿坡的拐角处等着初江。
来到斜坡拐弯的地方,灯塔周围的夕暮变成了日落后的残曛。尽管松荫里一片漆黑,眼前的海水依然保留着最后的余晖。今日一整天,初来的东风吹拂着小岛,到了傍晚,这风不感到刺骨了。拐过女儿坡,风也煞了,只见薄暮沉静的光芒从云隙里不住流泻下来。
海里对面是围绕歌岛港的短短的地岬,一头断断续续,几块岩石劈开波浪高高耸峙。地岬周围特别明朗,一棵红松跨立于顶端,沐浴着残照,鲜明而秀丽地映入青年的视野。忽而,那树干又失去了光亮。抬头一看,天上的云彩变黑了,星星在东山的一边荧荧闪耀。
新治将耳朵贴近岩石一角,听到灯塔长门前石板道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了。他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想躲起来吓唬一下初江。然而那可爱的脚步声一旦走近,他又不忍心惊吓这位姑娘了。为了告诉她自己在这里,反而模仿初江唱的那首《伊势号子》,吹起口哨来了:
……
东边刮风西边雨,大船遇险要返航。
……
初江拐过女儿坡下来,她并没有注意新治会在这里,所以还是以同样的步子向山下走去。新治追着她吆喝:
“喂——喂——”
少女依然没有回头,青年只得默默跟在她的后面走着。道路笼罩在松林里,幽暗而又险峻,少女用小小的手电筒照着前方,她走得很慢,新治不知何时赶到她的前头去了。随着一声轻轻的喊叫,手电的光亮像小鸟一样忽地飞翔到树梢上了,青年机敏地转过身子,接着一把抱起跌倒的少女。
虽说是周围发生的事实迫使他这样行动,但先前的躲藏、吹口哨和追踪等,总觉得自己的表现有些太不像话了。所以,青年把初江扶起来,并没有重温昨天那样的爱抚,而是像大哥哥一般,亲切地为少女拂去衣服上的泥土。沙地的泥土半干半湿,很容易掸掉。所幸没有摔伤。其间,少女像小孩子一般,一直将手按在青年结实的肩膀上。
初江寻找手里掉落的手电筒,两人的背后,手电筒正张开淡淡的扇形的光亮躺在地上。手电光中铺满了松叶,海岛的夕暮深深包裹着这一点光明。
“在这儿,跌倒的时候,准是从后头照着我呢。”少女爽朗地笑道。
“你一直在生谁的气呀?”新治认真地问。
“还不是千代子。”
“傻瓜。”
“你们没什么吗?”
“根本没什么。”
两人肩并肩走着,新治拿着手电筒像个领航员一一指点着路径。因为没有别的话题,平素沉默寡言的新治,这时候却滔滔不绝大讲起来。
“我呀,有朝一日用干活攒的钱买一只机帆船,和弟弟两人贩卖纪州的木材和九州的煤炭,挣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等我老了,也要回岛上来享清福。我不论航行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这个小岛,我决心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岛上的景色成为日本最美的(岛上的人都这么说);使岛上的生活比哪里都平静,比哪里都幸福。不然,谁还会记挂着这个小岛呢?不管什么时代,凡是恶劣的习惯,在到达这个岛之前都会自然消失。大海呀,它只给这个岛送来有益的东西,保护小岛留住一切美好和善良的东西。在这个没有一个小偷的岛上,我要永远忠诚、认真地干活,做一个表里如一、充满爱心和勇气的大无畏的男子汉!”
当然,这些话说得不是那么井井有条,显得有点颠三倒四,可是这位青年少有的健谈,倒是给少女大体上说明了些事情。初江没有回应,她只是一个劲儿点头,绝没有不耐烦的神色,看样子打心眼儿里充满了共鸣和信赖。这使新治很高兴。
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使得青年不再有那些不认真的想法了,所以他特地省去了向海神祈祷的最后那句重要的话。没有任何可以妨碍他们的了,道路虽然深深掩蔽在树林里,但这回新治连初江的手都没有握一下,更没有想到接吻的事了。昨天晚上在海滩上的事,仿佛不是出于他们的意愿,而是在外界的动力驱使下偶然发生的。怎么会有那样的事情呢?他们感到很奇怪。他们最后只是相约,等下次休渔假日的下午在观哨所见面。
经过八代神社后面的时候,初江首先惊叹地叫了一声站住了,接着新治也站住了。
村子里一齐燃亮了灯火,简直就像开始过节一般辉煌灿烂。所有的窗户都大放光明,不再像是煤油灯的灯光了。村庄仿佛从暗夜里醒来,浮出水面了。原来因故障很久没有使用的发电机修好了。
进入村子之前,两人分别了。初江独自沿着很久没有路灯照明的石阶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