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早晨,新治乘上师傅的船出海捕鱼。海面上黎明时分,薄阴的天空一片灰白。
到达渔场要花一小时光景。新治身穿作业服,胸前系着黑色胶皮围裙,长及膝盖,手上戴着长的胶皮手套。他站在船首,望着船行前方灰色天空下的太平洋的一角,想起昨晚从灯塔回来直到睡觉之前的一些事情。
……小屋内的锅灶旁边吊着昏暗的油灯,母亲和弟弟等着新治回来。弟弟十二岁了。战争最后一年,父亲死于机枪扫射,自那以来,直到新治能下海干活儿,数年之间,全靠母亲一人做海女的收入维持生计。
“灯塔长很高兴吧?”
“嗯,他一个劲儿请我进屋,还给我喝可可茶哩!”
“什么可可茶?”
“就是西洋的红豆汤啊!”
母亲对于做菜一窍不通,她只会切生鱼片、拌凉菜,或者烤整鱼、煨砂锅什么的。盘子里盛着红烧鲂鱼,这是新治捕捞的,也没有好好洗干净就下锅了,所以鱼肉里有沙子,吃起来牙碜。
新治巴望在饭桌上能听到母亲谈到那位新来的少女,可是母亲嘴紧,从来不肯提别人家的事。
吃罢饭,新治带弟弟去公共浴池,他想在洗澡的时候听到些消息。时间很晚了,浴池里空荡荡的,洗澡水很脏。这时,天棚上回响着粗犷的谈话声,渔业合作社社长和邮局局长泡在浴池里,正在讨论政治问题。兄弟两个向他们点点头,便浸在池子的一角里。不管如何侧耳倾听,那番政治议论很难转向少女的话题。这当儿,弟弟很快上去了,新治也跟着一同出来,问他出了什么事。原来弟弟阿宏今天练习刀剑术,刀子打在社长儿子的头上,疼得他哭了。
当晚,平时很容易入睡的新治,上床后一直睁着两眼。他觉得很奇怪,这位从来不生病的青年,害怕真的生病了。
……这种奇妙的不安,今天早晨还没有消除。新治站在船头上,面前是广袤的大海,他每天一看到这海,浑身就充满热情和活力,心情也就自然放松下来了。小船在发动机声里细细颤抖着,凛冽的晨风扑打着青春的面孔。
右方悬崖上高高耸峙的灯塔已经收起了灯光。早春褐色的森林下面,伊良湖水道波高浪险,飞溅的水沫为早晨阴霾的景色涂上一抹银白。太平丸在师傅娴熟的摇橹技术操纵下,可以斜斜划过旋涡翻卷的水道,然而要是大船通过水道,必须从两座暗礁之间的水花四溅的狭窄航路穿过。航路水深八十寻到一百寻,暗礁之上只有十三寻到二十寻。而且,从有航标的地方到太平洋方向,沉下了无数只章鱼罐。
歌岛全年捕鱼量中章鱼占到八成。十一月开始的捕捉章鱼的旺季已近尾声了,春分时节开始的捕捉乌贼鱼的汛期即将到来。伊势海水冷,章鱼都躲到太平洋深水里避寒,章鱼罐就是专门等待捕捉这种所谓“沉鱼”的。
小岛太平洋一侧的浅海各处的地形,对于一个老练的渔夫来说,就像熟悉自家后院一样了如指掌。
“海底一抹黑,就像瞎子按摩一样。”
他们都这么说。他们懂得用罗盘针指示方向,对照遥远地岬上的山峦,根据落差测知渔船的位置。知道了位置,就知道海底的地形。一条缆绳上分别坠着一百多只章鱼罐,分成几列,有规则地排在海底。每段缆绳上系着浮子,随着潮起潮落,浮子不停地漂动。论起捕鱼的技术,全在于既是船主又是师傅的捕捞队长了。
新治和另一位青年龙二,只管卖力气干活儿就是了。
捕捞队长大山十吉,一张脸就像被海风鞣熟了的皮子,连皱纹深处也被日光晒黑了。他手上的疤痕是渗进皱纹里的油污还是过去打鱼留下的伤痕就不得而知了。他不大爱笑,总是很沉静,即便指挥捕鱼时嗓门很大,但从不因为发怒而大喊大叫。十吉干活时,一概不离摇橹间,他用一只手调节发动机。
来到外海,这里集合着过去从未见过的众多渔船,渔民们互相道一声“早安”。十吉降低马力,一到自己的渔场,他就向新治示意,叫他把传送带装在发动机上,再卷在船舷的辊轴上。渔船顺着缆绳徐徐前行,辊轴带动船边的滑轮,青年们交替着将章鱼罐的绳索挂在滑轮上。这活计不能停手,否则绳子就会滑脱。滑脱了再想将饱含海水的沉重的绳索重新拉回来,必须花费更大的气力。
水平线上的云彩笼罩着淡淡的阳光。两三只鱼鹰伸着长长的脖子在水里游泳。眼望歌岛,朝南的悬崖都被群栖的鱼鹰的粪便染白了。
寒风刺骨。新治把绳索挂在滑轮上,同时瞅着深蓝色的海水,他由此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激起一股出大力、流大汗的热情来了。滑轮旋转着,湿漉漉的、沉重的绳索从海里上来了。新治的手隔着胶皮手套,紧握着冰硬的绳索。捯上来的绳索通过滑轮时,飞散着阵阵冰雨般的水珠儿。
接着,章鱼罐渐次从水里露出土红色的影像。龙二等待着,如果遇到无鱼的空罐,就赶紧将里面的积水倒出来,以免碰着滑轮,然后再挂在水下的绳子上。
新治一只脚踏着船头,一只脚跨出去,似乎在和海里的什么举行长距离拔河比赛,不住地捯着绳索。新治胜利了!然而,大海实际上也没有失败,它仿佛是在嘲笑他,将一只只空罐接连不断地送到他眼前。
七米或十米间隔的章鱼罐已经有二十多只空罐了。新治继续捯着绳索,龙二倒空海水。十吉兀自不动声色,手里把着橹,默默望着青年们干活儿。
新治的脊背上慢慢渗出了汗水。晨风吹拂着他的额头,上面的汗水闪着光亮。面颊热辣辣的。阳光终于穿过云层,将年轻人跃动的身影淡淡地印在他们脚边。
龙二没有将拉上来的罐子送回海里,而是倒着扣在船舱内。十吉停住滑轮,新治这才回顾一下罐子。龙二用木棒捅捅罐里,章鱼始终不出来。再用木棒搅动一下,章鱼就像还没睡醒午觉的懒汉,很不情愿地滑出身子,蜷伏在那儿。机房前边的大竹箅盖子弹开了,今日第一次收获,带着一声钝响滑进了舱底。
太平丸整个上午几乎都用来捕获章鱼,仅仅抓到五条。风息了,阳光朗朗地照耀着。太平丸顺着伊良湖水道驶回伊势海。抵达禁渔区后,悄悄使用拉网法。
所谓拉网法捕鱼,就是摆开一列结实的钓针,随着船行,像耙子一般耙过海底。连缀着众多钓针的绳子,平行安装在缆绳上,水平地沉入海底。过一会儿提起来,四条牛尾鱼和三条比目鱼跳出水面。新治徒手从钓针上解下来。牛尾鱼呈现着乳白色的腹部,被倒在涂满血迹的甲板上。比目鱼埋在皱纹里的小眼睛,还有那又黑又湿的身子,一起映着蓝天。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十吉将捕捞的牛尾鱼摊在发动机的盖子上,切成生鱼片,在锡箔纸包装的饭盒盖上分成三份儿,浇上盛在小瓶里的酱油。三个人捧起一旁的插入两三片腌菜的麦饭便当吃着。渔船任其在波浪里漂荡。
“宫田家的照大爷把闺女接回来了,知道吗?”十吉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知道。”
“不知道。”
两位青年摇摇头。十吉继续说:
“照大爷呀,他生下四女一男,女孩子成堆。三个出嫁了,一个给人做了养女。最小的女儿叫初江,被志摩老崎的海女家领养去了。谁知一个儿子松兄,去年得了肺病死了,照大爷成了孤老头子,身边一下子冷清起来。这回把初江叫回来,恢复了户籍,打算招个养老女婿。初江生得特别漂亮,年轻人都想做他家的女婿,可风光啦!你们怎么样?”
新治和龙二互相对望着笑了笑。他们两个都脸红了,不过平日里被太阳晒得黝黑,红得不是很明显。
在新治心里,刚提起的姑娘和昨天在海滩遇见的姑娘,已经紧紧合在一起了。同时又想到,自家生活贫穷,缺乏自信,总觉得昨晚就近看到的女孩儿,距离自己十分遥远。宫田照吉是一位富豪,拥有山川运输公司承包的巨轮——一百八十五吨的机帆船歌岛丸和九十五吨的春风丸。他是个出了名的爱训斥人的老头儿,发起怒来那满头白发会像狮子的鬣毛一样高高直立。
新治思考的问题都很实在。自己刚十八岁,考虑女人为时尚早。都市少年容易受到多方刺激,而歌岛的环境不同。歌岛没有一家弹子房,没有一爿酒吧,也没有一位陪酒女子。况且,这位青年朴素的理想就是将来能有自己的机帆船,和弟弟一起从事海岸运输工作。
新治身边有广阔的海洋,根本不会无缘无故梦想到海外去一展宏图。大海对于一个渔民来说,就像农民拥有的土地,海洋就是他们生息的场所。这里虽然没有起伏的稻穗和麦浪,却有变幻不定的银波碧涛,在这片柔土般的领地上漂流翻卷。
……话虽如此,那天打鱼归来,青年望着水平线上迎着晚霞行驶的一艘白色货船,心中涌起奇妙的感动。远方的世界竟然如此广大,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这未知世界的印象犹如远处的雷声,殷天动地而来,随即又消隐了。
船头甲板上晾晒着一只小海星。青年蹲在船头上,眼睛离开落霞,轻轻摇了摇用白色厚毛巾包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