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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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失望

检察长大人向陪审团指控说,站在他们面前的被告虽然年龄不大,然而在叛国犯罪方面却非常老练,理应被处以死刑;他的投敌叛国行为由来已久,并非今日或昨天的即兴而为,也不是起源于去年或前年;这位被告穿梭来往于英法之间,从事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活动,这一点铁证如山;如果他的滔天罪行没有被发现,叛国行为就会像野火一般蔓延(幸而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多亏老天有眼,终于有人将恐惧和责骂置之度外,刺探出该罪犯策划阴谋的事实,经过内心搏斗,将这些秘密告诉了英皇陛下的首席国务大臣和最受人尊重的枢密院;这位爱国志士就会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的立场和态度总体而言是高尚的;他曾是被告的朋友,在关键时刻发现了被告的罪恶行径,内心经过善与恶的交锋,决定不再将其视为朋友,而是把他祭献给祖国的神圣的祭坛;如果英国也像古希腊和古罗马一样为大公无私的人建造塑像,那么这位出色的市民肯定会有一座的(鉴于我国没有这样的法律条文,塑像之谈只好作罢);诗人们歌颂美德(检察长大人满以为陪审员们熟知许多这类诗篇,可以倒背如流,而陪审员们满脸愧疚,看得出他们对这类诗篇一无所知),而他们的颂词广为人知,尤其是那些歌颂爱国主义美德的诗篇更是如此;这位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证人效忠于我国王陛下(提到国王虽未免冒昧,却是一种光荣),为被告的仆人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于是后者便怀着一颗神圣的心决定搜查他主人的抽屉和衣兜,而且偷藏了他的文件;他(检察长大人)很想看看有谁会对这位可敬仆人的义举表示不解——从大的方面讲,他(检察长大人)爱这位仆人甚于爱自己的兄弟姐妹,敬这位仆人甚于敬自己的父母;他充满信心地号召陪审团成员们也应该和他一样敬爱这位仆人;这两位证人的证词,连同即将出示的由他俩发现的文件,将证明该被告曾经收集过英皇陛下的海陆两军的兵力部署及战备情况,并写了书面材料,毫无疑问已经按照以往的习惯做法提供给了敌方;这些材料虽未被证实系被告的手迹,但照样可以推断出自他手(这表明被告诡计多端,具有反侦察的手段),倒更有利于诸位作出判决;证据表明:该被告早在五年之前就开始了他的罪恶勾当,那时离英美两军第一次交火还有几个星期的时间;鉴于以上原因,陪审员们,忠诚的陪审员们(对于陪审员的忠诚他毫不怀疑),尽职的陪审员们(对于陪审员的尽职大家有目共睹),必须采取积极的行动判定被告有罪,无论如何都应该终结他的生命;如若不然,谁都不能高枕无忧,谁都不愿让自己的孩子为之担惊受怕——总而言之,如果不让被告人头落地,那么大家睡觉时就不得安宁。检察长大人结束指控时,指天指地发了一通誓,要求陪审团判定被告有罪,随后便郑重地宣告被告将必死无疑。

检察长大人的话音一落,法庭里便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叫声,好像一大群巨型绿头苍蝇聚集在被告的四周,期待着他尽快变成一具尸体。嗡嗡声静下去后,那位无懈可击的爱国志士就出现在了证人席上。副检察长先生遵照上司的旨意,开始提问这位爱国志士——一位名叫约翰·巴萨的绅士。这位心灵纯洁的人所给的证词和检察长大人刚才的陈述基本一致,除了一点漏洞,可以说完全雷同。说完证词,他那颗高贵的心总算卸下了包袱,而就在他一副谦恭的样子准备退下时,一位戴假发的绅士(那位绅士坐的地方离杰里先生不远,面前堆着一些卷宗)请求问他几个问题。这时,洛里先生对面的那位假发绅士仍然仰着头看法庭的天花板。

问:你本人是否当过密探?答:没有,这种问题太离谱,简直不屑回答。问:你靠什么为生?答:靠财产。问:你的财产在哪里?答:记不清确切在哪里。问:你的财产是什么?答:这与别人无关。问:这财产是否为遗产?答:是的。问:谁的遗产?答:远房亲戚的。问:很远吗?答:非常远。问:你坐过牢吗?答:当然没有。问:从来没有因负债而坐过牢?答:怎么又提这样的问题!问:从来没坐过吗?答:坐倒是坐过。问:坐过几次?答:两三次吧。问:不是五六次吗?答:也许是吧。问:你从事什么职业?答:我是个绅士。问:曾被人踢过吗?答:也许吧。问:经常被人踢吗?答:不经常。问:曾被人踢下过楼梯吗?答:绝没有,不过有一次在楼梯顶上被人踢了一脚,然后是我自己滚下楼梯的。问:那一次被踢是因为掷骰子作弊吗?答:那是踢我的那个醉鬼在造谣,根本不是那回事。问:你敢发誓不是那回事吗?答:当然敢。问:你是不是以赌博作弊为生?答:跟别的绅士没什么两样。问:你问被告借过钱吗?答:借过。问:借的钱还了吗?答:没有。问:你和被告的交情其实非常淡薄,只是在马车里、旅馆中和邮船上,你才和他认识,然后套近乎,对不对?答:不对。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被告随身携带着那些情报材料?答:是的。问:具体是什么样的材料,你不知道吧?答:是的。问:打个比方说,这些情况不是你捏造的吧?答:不是。问:你提供这些证词,是不是想得到什么好处?答:不想。问:你是不是受雇于政府,对此人栽赃陷害?答:绝对不是!问:或者有别的图谋?答:绝对没有!问:你敢发誓吗?答:让我发多少次誓都可以。问:你出庭作证只是出于爱国之心,没有别的动机吗?答:绝对没有别的动机!

这位纯洁的仆人罗杰·克莱在描述案情的过程中不停地发誓。他说自己是在四年前开始为被告服务的,动机单纯,忠心耿耿。那时两人都在加来的邮船上,他问被告是否需要一个帮手,于是被告便雇用了他。他并没有请求被告雇用他,并没有让对方可怜他——他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后来,他对被告的行径起了疑心,于是就暗中监视他。旅途中替被告收拾衣物的时候,他曾经多次在被告的衣袋里看见过和这些材料类似的东西。而这些材料是他从被告的抽屉里取出来的,而非他预先放进去的。在加来的时候,他见被告把这些材料交给几个法国人看,后来到了布伦,他又看见被告将类似的材料出示给另外几个法国人。他热爱自己的国家,不能容忍这种行为,因而就告发了被告。没人敢怀疑他偷过别人的银质茶壶——有人倒是怀疑他盗窃过银质芥子壶(后来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镀金芥子壶),但那纯粹是诬告。他认识前面的那位证人有七八年了,而他们的相识只是巧合——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仅仅是巧合而已。这样的巧合他并不觉得奇怪——真诚的爱国之心是他唯一的动机。他是真正的不列颠臣民,但愿有更多和他一样的人。

绿头苍蝇又开始嗡嗡叫了。检察长大人让贾维斯·洛里先生出来作证。

“贾维斯·洛里先生,你是台尔森银行职员吗?”

“我是。”

“一七七五年十一月的某个星期五夜里,你曾经因业务原因坐邮车从伦敦到多佛去了吗?”

“是的。”

“邮车里还有别的乘客吗?”

“有两个别的乘客。”

“他们是夜里在半路下的车吗?”

“是的。”

“洛里先生,看一看这被告。他是不是那两位乘客当中的一个?”

“我不能肯定他就是。”

“他像不像那两个乘客当中的一个?”

“他们俩当时把脸裹得严严的,夜里又太黑,再加上我们缺乏交流,所以我无法断定他像不像。”

“洛里先生,请你仔细看看被告。假设他跟那两个乘客一样全身上下裹得严严的,你根据他的体态和身高,看他像不像那两人当中的一个?”

“看不出来。”

“洛里先生,你不能发誓他就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吧?”

“是的。”

“那么至少你是说他也许是两人中的一个,对不对?”

“对。不过,我记得那两人跟我一样害怕得要命,生怕遭到拦路抢劫,而这位被告却没有那种胆战心惊的样子。”

“洛里先生,你见没有见过有人假装出胆怯的样子?”

“这当然是见过的。”

“洛里先生,请你再看看这个被告。根据你的记忆,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

“什么时候?”

“那是几天以前我从法国返回的时候,在加来邮船上。这位被告也上了我返程的邮船,与我同路回来。”

“他是什么时候上的船?”

“刚过半夜的时候。”

“深更半夜上船!他是唯一的一个在那种不适当的时辰登船的乘客吗?”

“碰巧当时只有他一个。”

“别管这是不是‘碰巧’,洛里先生。他是在深更半夜登船的唯一的一个乘客吗?”

“是的。”

“你是单独旅行,还是结伴旅行,洛里先生?”

“我有两位同伴——一位绅士与一位小姐,他们都在这儿。”

“很好。你和这位被告说过话吗?”

“没说什么话。当时遇到了暴风雨,一路上颠簸得厉害,过海峡时我躺在沙发上几乎就没有动过。”

“曼内特小姐!”

那位年轻小姐闻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观众们刚才注视过她,此时又将目光转向了她。她的父亲也跟着站了起来,而她的手依旧挽着父亲的胳膊。

“曼内特小姐,请你仔细看看这个被告!”

面对众人的目光,被告并不感到畏怯,但看到曼内特小姐那充满了怜悯和诚恳的美丽面庞,就难以保持镇静了。已站在坟墓边缘的他处在众目睽睽之下,看见那个美丽的人儿,心情一时难以平静下来。慌乱之中,他用右手理了理面前的药草(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他在花园里采集到的鲜花),努力想控制住急促的呼吸,以至嘴唇微微颤抖,嘴唇上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了心头。此时,绿头苍蝇又嗡嗡嗡叫了起来。

“曼内特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个被告吗?”

“见过,先生。”

“在什么地方?”

“就在刚才提到过的那条邮船上,在同一个时间里。”

“你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小姐吗?”

“是的!很不幸,我就是。”

曼内特小姐莺声燕语,声音里充满了同情。而法官的声音就不那么好听了,只听他恶狠狠地说道:“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别的废话少说。”

“曼内特小姐,在那次渡过海峡的航程中,你同这位被告说过话吗?”

“说过,先生。”

“请你回想一下都说了些什么!”

在一片沉寂之中,她声音微弱地开始讲述:“当这位绅士上船时……”

“你是指这个被告吧?”法官皱起眉头问。

“是的,法官大人。”

“那叫他被告就是了。”

“这位被告上船时,注意到我父亲的身体状况有点不妙。”说到这里,曼内特小姐温情地看了看站在旁边的被告,“家父当时疲惫不堪,身体极其虚弱。鉴于他健康状况太差,我怕船舱里空气不好,于是就在船舱楼梯附近的甲板上替他铺了一张床,我自己就坐在他旁边的甲板上照顾他。那天夜里,船上除了我们四位乘客以外,别无他人。这位被告好心地请求我允许他提供帮助,布置一个更好的环境,使我的父亲不受风雨的侵扰。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安置床位比较好,也不知道船出港后风向会怎样改变。他替我做好了这一切。他对我父亲的状况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和同情,我相信他这么做是真诚的。我们就在这种情形下开始交谈起来。”

“允许我打断一下。他是一个人上船的吗?”

“不是的。”

“有几个人同他在一块?”

“两位法国绅士。”

“他们在一起交谈了吗?”

“交谈了。他们一直在说话,直至邮船起航时,那两位法国绅士才回到了他们的小船上离去了。”

“他们有没有传递过和这些文件相似的东西?”

“他们传递过一些文件,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文件。”

“大小和形状同这些一样吗?”

“也许一样吧,但尽管他们就站在我附近低声交谈,我却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他们当时站在船舱的阶梯顶上,那儿挂着灯,但灯光昏暗,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们在翻弄着那些纸张。”

“好啦,曼内特小姐,说说你同被告谈话的内容吧。”

“我当时孤立无助,而被告对我坦诚相见,倾心地帮助我——他对家父照顾得无微不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愿……”说到这里,曼内特小姐潸然泪下,“但愿今天我这样做不是恩将仇报,加害于他。”

这时,绿头苍蝇又嗡嗡嗡叫了起来。

“曼内特小姐,提供证词是你的职责,是必须履行的义务,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是躲也躲不过的,如果被告不能充分理解这一点……这一点是所有人都明白的。请继续往下说吧。”

“他说他这次旅行是要办理一种棘手而艰巨的业务,这种业务可能会给人带来麻烦,所以他用了化名。他说他几天前去法国就是为了这件事,以后,他或许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要不时地往来于英国和法国之间。”

“他提到过美国了吗,曼内特小姐?请你说详细些。”

“他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了那场争端的根源,说依他看来错在英国,而且错得很愚蠢。他还开玩笑似的补充说:没准乔治·华盛顿会和乔治三世一样彪炳史册呢。不过,他说这话并无恶意,说的时候哈哈大笑,只不过是要活跃气氛罢了。”

在这一幕引人入胜的场景中,曼内特小姐是大家都在关注的女主角,人人都在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并将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反映在他们自己的脸上。在作证的过程中,她有时为了让法官记录下证词,会稍做停顿,同时看一下自己的话会对被告的辩护律师造成什么影响,此时她的脸上会出现忧虑、不安的神情,而这种神情又会重现在众人的脸上。当听到那段关于乔治·华盛顿的可怕的“异端邪说”时,正在做笔录的法官抬起头怒目望去,发现众人的面孔成了一张脸谱,反映的是证人的表情。

检察长先生这时向法官大人提出,为了郑重起见,同时也是为了程序的健全,有必要传讯这位年轻女士的父亲曼内特医生。于是曼内特医生被传讯了。

“曼内特医生,请你仔细看看这个被告。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那时他来伦敦我的住所看望我。那大概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吧。”

“你能认定他就是那次和你同船的乘客吗?认定他就是那个和你女儿交谈过的人吗?”

“先生,恕我无法认定。”

“你说无法认定,有什么具体原因和特殊的情由吗?”

曼内特医生回答说:“有。”

“是不是因为你在法国曾不幸地被长期监禁,没有经过审讯,甚至连起诉都没有,曼内特先生?”

曼内特医生用一种叫每一个人的心感到震颤的声音说道:“是因为遭到了长期关押。”

“那时你刚刚被释放出来,对不对?”

“他们是这样对我说的。”

“你对那时候的事情没有一点记忆了吗?”

“是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最初遭到关押,在关押的地方为人做鞋,后来不知怎么就回到了伦敦和我亲爱的女儿生活在了一起。当仁慈的上帝恢复了我的认知能力时,我发现女儿对我而言已经非常熟悉了。我甚至都说不清她是怎么成了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其过程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检察长大人坐了下来,那一对父女也都坐下了。

这时,案子出现了一种新的情况。现在的目的是要证实被告在五年前十一月的一个星期五夜里曾伙同某位来历不明的同谋犯乘邮车到多佛去。为了掩人耳目,该被告深夜在途中下车,但并没停留,而是往回行走十多英里路程,到一个军队驻地和军舰船坞去收集情报。一个证人被传来证明:被告当时的确去了军队驻地和军舰船坞所在的那个小镇,曾在镇上一家客栈的咖啡室里等人。被告的律师问了这个证人几个问题,但没问出个什么名堂来——证人说自己只见过被告那一次,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这时,那位一直仰视法庭天花板的假发绅士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一两个字,将它揉成团,扔给了被告律师。被告律师在发问期间抽空打开字条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被告,目光专注而好奇。

“你敢肯定你见的那个人就是这个被告吗?”被告律师问。

证人说他完全肯定。

“你是不是见到的是一个跟被告长相酷似的人?”

证人言之凿凿,说他绝不会认错人的。

“请你仔细看看那位先生——我的那位博学的朋友,”被告律师用手指了指那个扔纸团的绅士说道,“再仔细看看这位被告。你怎么说呢?他们俩的长相是不是非常相似?”

那位“博学的朋友”大大咧咧,即便不算玩世不恭,恐怕也是不拘小节了,但他在长相上的确酷似被告,这不仅让被告感到惊讶,也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吃惊不小。人们要做进一步的比较,恳请法官让那位“博学的朋友”摘下他的假发。在法官的要求下,那位“博学的朋友”很不情愿地摘下了假发——这一来,他和被告在长相上的酷似更是有目共睹了。接下来,法官大人问被告律师斯特莱佛先生,那么,现在是不是该以叛国罪审判卡顿先生(那位“博学的朋友”名叫卡顿)?斯特莱佛先生回答说没那个必要。他只想让证人说一说,以后他会不会还会这样举证别人;如果他早知自己的证词架不住推敲,是不是还会这般言之凿凿;见到了这样的现实,他是不是还自信满满?被告律师的发问似连珠炮一般,将证人轰了个粉碎,使他像瓷器一样破成了碎片,而他对本案的证词成了一堆垃圾。

克朗彻先生在听这些证词的当儿,不停地吮吸着手指上的铁锈味充当午饭,而且已吃得差不多了。此时他发现:斯特莱佛先生把案子编织成了一件衣服套在了陪审团的身上,向他们证实那位爱国志士巴萨其实才是一个受雇的密探和叛国者,一个不懂羞耻的作奸犯科的坏蛋,是继受人唾骂的犹大后世界上最大的骗子(他和犹大简直是一丘之貉);而那个所谓的纯洁无瑕的仆人克莱其实是他的同党,二人狼狈为奸,制造错案;这两个提供虚假证词、作伪证者,早就盯上了被告,将其视为猎物——被告有法国血统,在法国有家族业务,需要经常横渡海峡(具体是什么业务,出于对亲人的安全考虑,他宁死都不会说出来的);那位年轻女士受到威逼和胁迫,被迫提供了证词,而她脸上的痛苦表情是有目共睹的——那些证词不能证明被告有罪,只能证明一对青年男女萍水相逢时有一些单纯、天真、礼貌的交往;至于说到乔治·华盛顿,那纯粹是信口开河,只不过是个玩笑,并无深意;如果政府妄图利用最低级的民族反感和恐惧心理来博得声望,这将成为政府衰落的一个证明;检察长大人可谓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包藏祸心、厚颜无耻的证人往往会制造冤假错案,使我国的司法界冤狱丛生。被告律师说到这里,法官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面孔扭曲,已经变了形),说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听任这样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接下来,斯特莱佛先生也叫进了几个证人作证。克朗彻先生发现检察长大人趁机进行了反击,将斯特莱佛先生套在陪审团身上的衣服翻了个过;证明说巴萨和克莱甚至比他想象中的他们还好一百倍,而那个被告却要坏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自己出来翻衣服,一会儿翻出来,一会儿翻进去,而最终果断地把它裁成了一件让被告穿到坟墓里去的衣服。

随后,陪审团商量怎样裁决。庭内那种苍蝇叫一般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

卡顿先生一直仰首凝视着法庭的天花板,保持着这种姿势,动也未动过,甚至在这个人人都激动不已的时刻,也丝毫未动。他的那位城府很深的朋友斯特莱佛先生此刻在整理他的文件,不时和坐在旁边的人说几句话,一边还会朝着陪审团望上一眼。庭上的观众却多少移动了位置,然后又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就连法官大人自己也站了起来,在审判台上缓步走来走去,这不禁叫观众起了疑心,觉得他这是过分激动所致。全场只有那个卡顿先生不惊不乱,身子后仰坐在椅子上,破旧的外套半敞开着,凌乱的假发刚才摘下后又随便戴在头上,双手插在衣兜里,两眼始终盯着天花板。他吊儿郎当,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不禁让人觉得有失体面,还减弱了他和被告的那种强烈的相似度(只要他换上严肃认真的面孔,众人发现他们之间的相似度便会加强)。许多观众看到他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不免会相互间窃窃私语,说他和被告多有不一样之处。克朗彻先生也持这种看法,并将自己的见解告诉了旁边的人,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敢用半块金币打赌:他打不赢官司。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打官司的人,你说是不是?”

那位卡顿先生虽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对庭上的情况了如指掌。当曼内特小姐的头倒在她父亲的怀里时,立刻就被他看见了,只听他大声喊道:“法警!快过来照顾一下这位年轻女士!帮助这位绅士把她扶出去!难道你看不见她快要昏过去了吗?”

曼内特小姐被扶出去时,人们对她产生了强烈的恻隐之心,对她的父亲也深表同情——很显然,法庭要他回忆遭监禁的那些岁月,给他心里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当他被问询时,焦虑和痛苦交织在他的脸上——对往事的回忆像一层浓厚的乌云罩在他脸上,使他顿时苍老了许多。父女俩出了法庭后,陪审员们已各归原位,稍微停了一下,便由首席陪审员说出了他们的裁决。

首席陪审员说他们意见不一致,希望能暂时休庭。法官大人或许脑子里仍在想着关于乔治·华盛顿的那番话,此时一听陪审员们意见不一致,不由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欣然表示同意,吩咐法警护送他们退庭,随即他自己也退了下去。这场审判已经持续了一整天,此时法庭内点起了灯。观众们一听要休庭,陪审团得很长时间才能得出判决,于是便纷纷离去吃东西垫补肚子。被告也退到被告席后部,坐了下来。

洛里先生刚才随着那位年轻女士及父亲出了法庭,现在又走了回来,招招手叫杰里到他跟前去。由于此时观众稀少,杰里很快就走到了他面前。

“杰里,如果你想吃点东西,那就去吧。不过,不要走得太远。陪审团进来后,你必须在这儿听证。片刻不能耽搁,因为我要你将判决结果火速送回银行去。我知道你是飞毛腿,能早早地在我回圣殿酒吧区之前把信送到。”

杰里不住地点头,对洛里先生的称赞以及一先令的打赏表示感谢。

就在这时,卡顿先生走了过来,用手碰了碰洛里先生的胳膊说:“那位年轻女士情况怎么样?”

“她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不过,她父亲在安慰她。出去透透气,她感觉好些了。”

“我去把这情况告诉那个被告。要知道,像你这么一位受人尊敬的银行家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跟被告说话有失尊严。”

洛里先生不由红了脸,好像被人看穿了心思——他正在为这一点踌躇犯难似的。卡顿先生朝被告席后部走去。他的去路正是在法庭出口那一面,杰里跟在他后面,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和钉子一样的头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达尼先生!”

被告闻声迎了上来。

“你自然非常急于知道证人曼内特小姐的消息。她会好起来的。她刚才情绪过于激动,现在已经好些了。”

“那全是因为我,对此我深感内疚。对于她的作证我十分感激,你能替我转达谢意吗?”

“既然你求我转达,我乐意效力。”

卡顿先生显得吊儿郎当,几乎可以说有点傲慢无礼。只见他把胳膊肘架在栏杆上,和被告说话时将脸半侧过去。

“我衷心求你转达,对你的帮助我感激不尽。”

“你觉得会有什么样的判决结果呢,达尼先生?”卡顿先生问道,说话时仍半侧着脸。

“会有最坏的结果。”

“这像是最明智的判断,也是最可能有的结果。不过我觉得中间休庭对你有利。”

在法庭的出口通道上是不允许逗留的,杰里不便再听下去,于是就走开了。那两人仍在交谈,二人的身影映在头顶的镜子里——他们长相酷似,但行为举止迥然有异。

楼下的过厅里人满为患,中间不乏小偷和流氓,尽管可以喝啤酒和吃羊肉饼打发时间,但那一个半小时仍显得沉闷和难熬。咱们的那位粗汉信差杰里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熬时间,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忽然传来一声高喊,说是要开庭了,于是汹涌的人潮向楼上涌去,把他也夹裹着上了楼。

“杰里,杰里!”他刚一上楼,就见洛里先生站在法庭门口叫他。

“来啦,先生!挤在人群里回来,就跟打仗一样。听候你的吩咐,先生!”

洛里先生在汹涌的人潮里递给他一张字条说:“快!拿好了吧?”

“拿好了,先生。”

纸条上匆匆忙忙写了几个字:“无罪释放。”

“这次你再让我送‘复活’这样的口信,我完全可以解得透你的意思了。”杰里转身离去时,嘴里叽叽咕咕说了这么一句。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机会说别的,也没机会多想,直至走出了老贝利才清闲下来——因为汹涌的人潮现在朝外涌去,夹裹着他,几乎使得他双脚都离了地。那人潮涌到街面上,嗡嗡叫着散开了,就像是一群嗜血的绿头苍蝇四散开,去别处寻找腐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