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南柯一梦
远处云雾缭绕,山峦起伏如墨画,像是天然的屏障,坚定不移地守护着一方净土。
近处花香四溢,稻田油绿似翡翠,谷物在暖光下成长,微风拂过,每一支稻穗的摇曳都在诉说着田园风光的美好。
这是一处静谧的农场。
桃叶就漫步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她闻到了泥土原始的芳香气息,听到了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叫声,望着大面积生机勃勃的瓜果菜蔬,心旷神怡,仿佛忘记了尘世的所有烦恼。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只享受着此刻的安稳。
仰望广阔的天空,呼吸清新的空气,桃叶胳膊上挎着一只藤条编织的篮子,弯腰摘下几根豆角,然后回眸一望,王敬正在田野之外朝着她遥遥挥手。
他还是坐在那把并不精致的轮椅上,笑容可掬。
桃叶低头,看到篮子基本已经满了,便拎着篮子从农田中慢慢走出。
她走到王敬身旁,依旧将篮子挎在胳膊上,双手推起轮椅,缓缓前行。
他们路过绿意盎然的稻田,在夕阳的余晖下,稻田间隙的水塘波光粼粼,如撒上了一层金粉一般,蛙叫声和蝉鸣音此起彼伏,好似一支打着节拍的交响乐。
他们走向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左右两排高耸的大树为他们遮住了阳光,阳光却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到路面,汇成一片片晃动的斑驳光影。
他们回到简约朴素的农家小院,院中种了许多花花草草,也堆放着日常的农具、柴火、水缸、桌椅等物,杂而不乱,每一处都满载家的温馨。
炊烟袅袅,香气从厨房弥漫到整个小院,热乎乎的饭菜被端上餐桌,桃叶将筷子递到王敬手中,王敬很快摸到了盘碗的位置,两人相对用餐。
夜幕降临,烛光下,桃叶用浆糊、细竹板和纸做了一把扇子,轻轻煽动,为她和王敬带来几缕微风。
王敬提笔,在扇面上写下了几行小诗:
桃叶映红花
无风自婀娜
相怜两乐事
独使我殷勤
桃叶见了,也提笔蘸墨,在此小诗后面留白两行后补了四句:
七宝画团扇
灿烂明月光
与郎却暄暑
相忆莫相忘
写罢,桃叶又拿起扇子,为瞎子夫君念了一遍。
王敬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他将耳朵贴到桃叶的腹部,静静感受来自胎儿的心跳。
清晨,桃叶又推着王敬走出农家小院,晨雾如薄纱般笼罩着大地。
他们再次经过田野,停住轮椅,桃叶拉起王敬的手,凑近一片绿叶,让叶子上的露珠滚落到王敬手心,一起体会晨露的清新、生命的活力。
“桃叶,你知道吗?在端起陈济给的那杯毒酒的那一刻,我心里是怎样的一种矛盾挣扎?”王敬握紧桃叶的手,无神的眼中满怀柔情。
桃叶似乎很糊涂,也似乎很好奇,“哪个矛盾?”
“多年以前,我曾经是渴望死亡的,因为阿娇已然不在,我不愿独活。但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驱使我必须活下去,我活得很累、很累,我甚至一度期盼有个正当的理由使我死去,而不必心怀愧疚……”
桃叶望着王敬,理解般点了点头。
王敬又紧紧抱住桃叶的腰,继续说:“可当真的有这么个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我却又不想死了……比起死去与阿娇团聚,我竟更奢望与你厮守……这时我想起了你问过我的问题,我是更爱阿娇,还是更爱你?如果我爱你胜过阿娇,我算不算做了负心汉?所以我矛盾、挣扎……”
桃叶轻笑着摇了摇头,她也紧紧抱住了王敬,似乎陷入了某种侥幸的臆想,“所以你选择留下来陪我?所以你没有喝下那杯毒酒,是吗?”
“不……我喝了……”王敬的声音,很轻很轻。
晴空里一声天雷巨响,乍然如天崩地裂,一瞬间几乎让桃叶振聋发聩。
“我说过,如果我还有能力去决定一些什么,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再也不要让你我分开……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请你原谅我的无能……”王敬依旧稳坐在轮椅上,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巨雷的影响。
桃叶抬头仰望,阳光明媚已经变成暴雨倾盆,远处还在电闪雷鸣,四面八方都是轰鸣声,吓得她心惊肉跳。
“我这辈子,自问不贪不蠢,本分守己,从不作恶,却还是落了个家破人亡。眼看着岳父枉死而不能鸣冤;明知发妻死于非命而不能报仇;亲生母亲与不知名的死尸合葬而不敢明言;最后连我自己也背上了一个莫须有的死罪……不得不将你们母子孤零零撇在这个世上……一切都怪我太无能……”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在王敬脸上,掩盖了他的泪水。
风驰电掣中,各种画面钻进桃叶脑海:
她看到王敬用马车将她送到田家门口,将她托付给田家父女,临别时泪眼盈眶。
她看到石头城的万丈高台上,在陈济和百官面前,王敬亲口承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谋害皇子之罪。
她看到陵阳门的城楼上,陈济放下毒酒,王敬端起酒杯,几番犹豫纠结后还是不得不饮下。
她看到了刺伤胸口、奔上城楼的自己,看到了从轮椅上站起的王敬,看到了他们在漫天飞雪中紧紧相拥。
最后,王敬口喷黑血,倒在她怀中。
眼前轮椅上稳坐的王敬已经越来越模糊,记忆中的王敬却越来越清晰。
所有的画面都在告诉她,她挚爱的夫君已经死了。
恍如刚刚接到这个死讯一样,桃叶感到脑袋轰然炸裂,当空一道强雷把她劈醒。
“啊——”桃叶又一次歇斯底里一声尖叫,就如王敬倒在她怀中之后她发出的那声怒吼一样,冲破云霄。
她睁开了眼睛。
“桃姑娘,你终于醒了?”田乐一阵惊喜,跑到了床边。
当桃叶的视野开始慢慢变得清晰,心痛的滋味也就越发明显,她不明白,既然梦境可以那么美好,她又何必要醒来?
田乐解读着桃叶的神情,知道桃叶并不愿醒来,“对不起,是我给你用了很多醒神开窍的药,促使你醒来的。”
桃叶没有说话,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医者和良药在救人的同时,也可以很残忍。
田乐惭愧地低下了头,喃喃而道:“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因为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和我爹就可能要被治罪了……可我也是真的担心你,你这样没日没夜的昏睡,不吃不喝,就算你能撑,也会把你肚子里的小娃娃给饿死呀……”
这些话,绝对是田乐的真心话,这几个月,她用了太多心思去见证桃叶对王敬的痴情,自然知道王敬的死对桃叶打击有多大,当她看到桃叶一连多日不合理地沉睡,她真的很怕桃叶从此不再醒来。
桃叶终于开了口,却是冷冰冰的,“他那么盼着我醒来,不怕我一醒就把他给杀了吗?”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陈济。
听到桃叶有所回应,田乐有点小小的激动,“如果你想报仇,那得先好好活着不是?我去叫丫鬟们给你拿点吃的来好吧?”
桃叶又没有说话,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几天,但也不在意那是几天,反正她也感觉不到饥饿,她身体轻飘飘的,就好像快要成仙了一样。
她没有去识别她所呆的环境,因为她压根不关心自己在哪,她也不在意屋内有何人,也不想知道外面都在发生什么事。
当这个世界没了王敬,一切便已经无所谓,她只是静静躺着,像一个木头人。
田乐默默看着桃叶,她感觉得到桃叶内心世界的绝望。
但她总要往好处劝,“就算你不饿,为了孩子,吃点好吗?你那么爱他,也一定很爱你们的孩子对不对?”
桃叶还是没有说话,她当然是在意这个孩子的,可是,孩子不能替代王敬。
当她再也见不到最想见的人,却守着一个强大的理由非要独活不可,每分每秒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田乐叹了口气,只管走出门来寻丫鬟。
一跨出门槛,田乐发现陈济就站在外面。
原来桃叶那声梦中的大叫,早已被采苓等婢女听到,采苓按照陈济的吩咐,在第一时间就把此事报给了陈济,陈济果然立刻赶到。
田乐简直傻眼了,她方才在屋里说的话,大约都已经被陈济听到,她只顾着找借口鼓励桃叶活下去,竟忘了这里是陈济的地盘。
“皇上……”田乐双手合在腰间,屈膝行礼,呼吸声不禁有些急促,心跳也在加速。
“在你们心里,朕是不是很残暴?”陈济望着田乐,似笑非笑。
这种问话,实在让田乐心里发毛。
她记得,她从前认识的那个谯郡公,曾在式乾殿递给她手帕拭泪,曾在秦淮河边与她畅谈人生,曾穿梭夜幕送她回家,那时她看到的那个人,绝对与「残暴」二字沾不上边。
可是,当她听说了陈家军深夜逼宫的杀戮,当她得知了石头城禅位之日的血腥,让她又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我……我只是怕她想不开,并不是要怂恿她报仇……”田乐双手揉搓着,看起来很紧张,也很不安。
陈济勾唇一笑,他并没有责备田乐。
他凝视着那扇半开不开的门,笑容渐渐变得苦涩,“你知道吗?朕此生最恨的人就是王敬,我们从小就认识,从小就合不来……他总是目无下尘,不屑于向任何人低头,而我却像一只四处跪舔的哈巴狗,年年寄人篱下,时时摇尾乞怜……”
田乐看得出陈济眼中的寥寥失落,也读得懂他心里的无尽悲哀。
“他一出生便什么都有,所以他有高傲的资本。一州之首的刺史官位,别人求而不得,他却随手抛弃,回家安心吃公粮,每日只需哄妻惯女,被父母养活到二十五岁。”
“但我自幼便明白,万事万物都要靠自己争取,每一个能够得着的机会都要珍惜,连司姚那个天天想给我戴绿帽子的丑肥婆,我都用了六年的时间才下决心与她和离……”
陈济一直笑着,笑得那么惨淡,他将目光转向田乐,突然在某一瞬变得阴沉,“是这个世界告诉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田乐闻此言,尤其那八个字,只觉得一阵胆寒。
“我和王敬大概是八字不合,以至于处处为敌,每一次我想要的,总是被他无心抢走……无心——才让我更觉得憎恶!”
“我以为,等到他死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心花怒放,大喜若狂……事实却是,我一点也不高兴。”
“登上极位,手刃宿敌……换来得只是她永远的仇恨……”陈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了。
田乐不太确信地问:“皇上是在后悔吗?”
陈济却摇了摇头:“朕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为什么?”田乐很好奇。
“因为,后悔没用。”言罢,陈济转身离开了这座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