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追风蛊
叶娑校场入口下注的摊子十分火爆,挤满了下注和看热闹的人。
站在外围的两个游散蛊人对着那摊子上支出的旗帜指指点点:“怪了!三王争霸,怎么没有土王和火姬的名字?”
一个土部弟子道:“避尊者讳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懂?谁敢把他两位老人家的名号标在这里?”
那蛊人一撇嘴,没说什么。很明显,并不以为然。
胡霜抬头看那摊子上支出来的硕大旗帜,标着各大擂台上对垒的人名,西南角地字擂台排在最后,上面和冉家兄弟对应的名字被灰色圆圈取代。
“兄台,请问这块灰色是什么意思?”崔宁向那土部弟子问道。
“还有什么意思?这位蛊友,你没听见刚刚的挽号吗?死人了呀!”
“死的……是谁?蛊友可有看到?”崔宁道。
“是谁不知道,但当然看到啦!那真是一个刺激!上去一眨眼就被撕得血肉模糊的,什么仇什么怨这是?”
“撕?徒手把人撕碎?怎么可能?”崔宁已经变得结结巴巴了。
“你没见过冉家兄弟的兵器鬼蜮爪吧,看见就知道了。”
崔宁慌张地看向胡霜,她却只是埋头查看着追风蛊里的记录,嘴里道:“走,先过去看看再说。”和崔宁从买码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此时东南角等几个擂台都在热火朝天地比赛,虽是武斗,场上却飞沙走石,各种绝招、阵法悉数上阵,铁扇钉锤各种奇怪武器丁零当啷的,让人目不暇接。擂台下方站满了服色各异的围观人群,不时惊叹喝彩……
远远看去,只有西南角的那个擂台气氛古怪阴沉,擂台底下站着的人大气不敢出,上方两个肌肉纠结的小个子正是冉家兄弟二人,正一脸傲慢地站在擂台一侧,两个人手上一左一右戴着一只硕大的手套,那手套底部的材质似皮似布,前端手指处则是金属制的尖锥,每根指头的前端都是两寸长的菱形铁器,菱形边缘挂着糊烂的血肉细丝,看上去让人恐惧又恶心。
几个土部弟子埋头擦着围栏和地摊上的血迹,下面的人交头接耳,表情害怕而凝重。
“太残忍了,直接把人撕成肉末了,有必要吗?”
“谁叫这人这么菜呢?太菜了就不要来了嘛,菜得跟白菜似的,活该……”
“但这武器也太下三滥了!”
“……嗯……哼哼哼……说话要注意啊!”一个管事模样的土部弟子提醒道。
众人不再说话。
崔宁心下悲伤,自言自语道:“希望姜兄吉人天相,我们应该听他的,不该把他一个人留下来,姜兄这个人……这个人……”他似乎在努力回忆着姜名炀的优点,但好像除了美貌之外,其他都想不出来。
相比他情绪的起伏,胡霜只是静静站在那儿,神色甚是镇定。
“你们终于来了啊!”身后有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华丽,慵懒,充满着不屑,“我还以为你们临阵脱逃了呢!”
崔宁回头一看,是一个穿一身蓝衣的美男子,正是姜名炀,双手环抱,眼睛斜睨着他们,最后将目光定在胡霜身上:“姥姥竟一点都不悲伤,我真是好生伤心!”
胡霜定定看着他,姜名炀目光亦不闪躲,二人对视半晌,胡霜看着场上道:“所以,上面死的人是谁?”
姜名炀撩撩头发:“说来也怪,这俩傻货一上去,就来了个什么挑战者,也是自不量力,一眨眼就直接被撕成这等模样,把擂台都弄恶心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甚在意的样子。
擂台上的土部弟子依然在奋力打扫,胡霜打量着台上的血迹,却感觉此刻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某处盯着自己,她连忙将目光投过去,却只看到围观人群中偶尔投出的闪烁而含糊的一瞥。
胡霜拉着那管事模样的土部弟子道:“敢问蛊友,为什么有的人的踪迹追风蛊没有显示?”
“这个嘛……不应该啊,你是参赛者?是你的追风蛊有问题吗?”
“不是我,是刚刚那个挑战者,我在追风蛊上没有看到他的记录。”胡霜认真问道。
那人上下扫了胡霜一眼,似没看出她的来历:“呵呵,那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那,如果我想看追风蛊的记录该在哪里看呢?”
“土部好像有专门存放追风蛊记录的地方,但是卷帙浩繁,谁会去看呢?”
场地已经被打扫得干净,“纯阳姥姥,纯阳姥姥……”擂台上主持赛事的土部弟子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大声喊着,胡霜望过去,冉氏兄弟的脸上已经流露出了不耐烦。
崔宁十分紧张,对着胡霜道:“走吧!”
“等等!”胡霜镇定道,“你留下!”
“可……”崔宁低头,他心里五味杂陈,免除此番凶险,他似松了口气,然而在这种艰难时刻,她选择姜名炀而没有选择他,即便姜名炀是个公公,也让他醋意大发。他心里又酸又涩,只恨自己没有一身本事。
胡霜和姜名炀上了擂台,对着孤煞双星拱手:“二位,为示公平,我们也两人迎战。”
冉顾似笑非笑:“姥姥真是个磊落之人,今日能领教姥姥的神通,我兄弟俩也是荣幸之至啊!”
胡霜一笑:“那就来吧!”
冉家兄弟不再废话,如矫健的虎豹一般一齐向胡霜飞扑而来,二人一左一右,施展鬼蜮爪,直取胡霜。
却没有想到胡霜身段极其柔软,翻身向下,和冉家兄弟一上一下错开,冉顾反应较快,一个回身,两脚向胡霜连环踢,而胡霜身姿轻盈,从下方穿身而过,一个倒钩眼看就要踢中冉顾额头,冉沙却扑了过来,姜名炀的冥灵剑横扫过来,直插中间,挡住了冉沙,却让冉顾有了喘息机会。
冉顾踉跄几步,冷冷一笑:“果然名不虚传,那就休怪我们兄弟俩动真格了!”言毕,重新扑了过来,口中喊叫,“看我的蛊!”胡霜仔细去看他手脚动作,他的脚勾动了一下,却并未见什么异样,忽听见台下崔宁大喊一声:“小心!”从右侧射来的两滴褐色液体几乎到了她的脸边。
她弯身躲避,和姜名炀一齐侧身躲过。却听到擂台下方一声凄厉喊叫,两个土部弟子将那人抬了下去。
“这不是武斗吗?怎么用起蛊来了?就算是文斗也不是这样斗的,太阴险下作了!”人群一边抗议一边四散开来。
冉家兄弟却仿佛听不见一样,声东击西玩得十分溜,一个口中喊着看我的蛊,蛊虫却从另一个身上射出,有时却又全不按规矩来,一个人喊,两个人发,或是自喊自发。
胡霜和姜名炀完全近不到他二人的身,被溜得在场上四处乱飞,汗出如浆,不过一盏茶功夫,仿佛就要耗尽精力。姜名炀此时唇色已经发白,握着冥灵剑的手一直在颤抖。只见冉顾大喊一声:“看我夺命蛊!”两兄弟一齐洒出一把碎石般的蛊虫,黑压压向胡姜二人射了过来。
姜名炀知道胡霜手中还有白练,对付这些蛊虫不在话下,只是站在胡霜身后,然而胡霜袖摆一扬,里面射出的却不是白练而是梭镖暗器,暗器杀伤力有限,她一边射镖一边朝边上翻滚,顷刻之间就到了擂台边上,而姜名炀此刻才真正傻眼,眼看着蛊虫向着自己扑面而来,一边用冥灵剑甩着剑花,抵挡那些蛊虫,一边急惶惶向后一个空翻,动作虽然行云流水,却分明已经乱了方寸。
千钧一发之时,一个土黄色旋风从边上飞上了擂台,将那黑压压一片蛊虫卷入其中,随即落在擂台地上。
惊魂未定的姜名炀此时不住喘息,呆呆地看着那落在地上的一团布,又看看胡霜:“你……”许是太累,说话间只觉舌头都似不太灵光。
围观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土王来了!”
崔宁这才看到土昌吉从不远处走了过来,看上去还是一贯憨厚而气定神闲的样子,慢慢踱着步子,围在四周的人群却都恭敬地让了开来。
孤煞双星看到是他,恭敬道:“土王殿下!”
土王微一点头,轻轻一纵,上了擂台。
下面的土部弟子纷纷赞叹:“大王好功力!”
“哗,大开眼界!”
“不愧是土王殿下,真是精彩!”
……
土昌吉不知心里是否受用,面上只是一副置若罔闻、云淡风轻的样子,环顾四周,神情肃然:“听说这里适才死了人?”
人群开始互相对视,谁都不知道土王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没人敢出声。
冉沙的一双突眼中闪出些微迷蒙,似想说话,却被自家哥哥拉住了。
冉顾对土昌吉一笑:“这个,大王,确有其事,刚刚突然冒出了一个什么挑战者,不小心死在了我兄弟二人手中,这么不禁打,我们兄弟也很惋惜啊!不过呢,也不是什么大事,怎好劳动殿下您亲自过问呢!”他个子矮,微微仰头看向土昌吉,虽然努力表现得恭敬,但肢体和语言都透露出他似乎并不怎么害怕眼前这人,甚至有点亲近。
崔宁本来以为可能此人和土昌吉是老相识,但是土昌吉的一个动作让他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只见土昌吉默默将目光低了下来,微微后退了半分,似是觉得自己和冉家兄弟亲近并不妥当,为了掩饰不自然,还将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两声。
土昌吉做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目光扫过冉顾手上的鬼蜮爪的血污,又看向擂台中间那团布,弯腰拾起来,拇指大的黑色的虫豸尸体从里面被抖搂出来,他轻哼一声:“肉蛊?呵!”
围观群众叽叽喳喳起来,有年龄大点的啧啧有声道:“这两兄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崔宁问身侧人道:“敢问蛊友,肉蛊是什么蛊?”
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游散蛊人,看了崔宁一眼道:“是一种现在比较冷门的蛊虫,之所以冷门呢,因为这个真的……挺恶心的!只要被肉蛊咬到,你的身体就会发麻,等你不能动弹之时,就会把你的肉一点点蚕食干净,真是残忍又低等啊……”
只听得“嗵”的一声,台上的姜名炀倒在了地上,脖子上露出几丝血迹。
一旁的裁判弯身翻起了他的衣领,脖颈上正卧着两只小指甲盖那么大的肉蛊。
“难怪刚刚看这位公子这样奇怪,原来是中了蛊了!”
围观群众叽叽喳喳议论纷纷,看来又要死一个了,毕竟,同门施用的蛊毒同门不可解,在巫门是一条明规。
土昌吉也蹲了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脸上露出松弛的表情:“没事,现在不过只是晕过去而已。”
“等下!”突然听到有女子的喊声,人丛中红衣闪动,两个火部女子跃上了擂台,对着土昌吉拱手:“土王大人,您来得正好!快把这不守规矩的二人好生收拾一番!”其中一个面皮黄些的娇滴滴地斥责冉家兄弟道:“武斗打不过,就用阴招,哼,你二人按律应该被取消资格!”
冉沙看到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一脸凶神恶煞:“关你们火部什么事?也来凑热闹?呸!贱人,就知道抢男人!”
那女孩年纪虽小,但是泼辣老练:“那你们又是什么货色?在武斗场上用蛊虫做暗器,真真下作!不怕告诉你们,这位蓝公子是火姬殿下的贵客,岂容你们两个这般放肆?火姬殿下命我们在比赛中守护蓝公子安危,只等我们将你二人的所作所为禀报于她,让你二人死无全尸。”
冉顾听到火姬的名字,整个人就不似先前那边嚣张跋扈,偷偷打量土昌吉的反应,见他始终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便换了一副面孔,做出懵懂的样子道:“武斗不能用蛊?有这条规矩?我们并不知道啊!真是可笑,巫门打斗不用蛊,笑掉大牙……”
众人都知道他们在耍赖,在心里默默地“切……”
那火部小姑娘道:“骗谁啊?你二人果然既无担当也无操守,什么孤煞双星,不过是两条无赖狗罢了!”
“你!”冉沙肌肉纠结起来,似是极其愤怒,想要动手打人。
土王呵呵一笑:“二位姑娘何必着急?不管这位蓝公子是不是榴仙的贵客,我都不会不顾他的生死,这两位兄弟许是多年没有回过巫门了,又是才上场参加比试,有些事情许是真的不知道吧?二位姑娘何必置气?”
那小姑娘却也不是好糊弄的,轻轻一笑:“土王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和得一手好稀泥!你以为我们没长眼睛啊,你跟这两兄弟分明是一伙的,刚刚那个什么挑战者,分明就是使的土部的招数……”女孩说到这里,声音却突然哑了,“咿咿呀呀”有声,卡出一口血来。
台下众人都屏住呼吸,不发一言。
这么迅速这么厉害的蛊术,自然是土昌吉的杰作,然而他分明动也没动一下,他眼神狠厉,声音微低:“小姑娘,有些话可不是浑说的,既然这位蓝公子是榴仙的贵客,就把他交给火部料理吧!你们觉得意下如何?”
两个女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却也不辱使命,那个没受伤的背起了姜名炀,吐血地抱住了冥灵剑,跃入人丛。此时四方擂台下的观众都移到这边来,认真看大戏。
崔宁在台下定定看着土昌吉,他确定他刚刚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那个女孩又是如何中的蛊呢?
土昌吉对着胡霜呵呵一笑:“事情已经过去了,冉家二位兄弟想来也是略莽撞,以至于没有弄清楚规则,可是,姥姥不也是迟到了吗?若非那个挑战者,想来,姥姥的资格可能都要被取消了!如此看来,也是个平手了。不如我们从此时开始,好好地立规矩?如果谁在这场武斗中用下作手段,我必然一掌毙其性命。”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示意一旁的裁判比赛继续。
胡霜轻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似是不经意地弹动两下:“看来,今日一定要和这两位仁兄打一场了,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突然听到两声惨叫,是冉家兄弟发出来的,只见二人跪在地上,以手捂眼,指缝中血如泉涌。胡霜的反应也很奇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向虚空,嘴里唤着的竟是“娘亲”。
“……这是……搞什么?”围观群众全都懵了。
裁判望着土昌吉道:“大……大王……这,这怎么比?怎么回事?”
土昌吉答道:“不急!”眼睛不自觉地梭向人群的外围。
菖阳,泰禾官道。
蒙蒙细雨之间,放眼皆是深绿。一辆轻便马车在土路上颠簸,一骑飞骑驰过,靠近马车时,只听“当”的一声,一枚匕首插在了马车的窗框之上。随着飞骑离去,窗帘掀起,从内伸出一只男子的手,轻轻一带,便将那支入木半寸的匕首拔了下来,匕首下插着一张布帛,男子取下来,迎着车内的油灯细看,车灯那微黄的光芒照出他清秀尊贵的面容上那微微蹙着的眉头。车中还有一名身着灰色绸衣的男子,轻声问道:“嵯峨山来信?”
云齐点头。
“那边情况如何?崔宁和胡姑娘到了吗?”
“有进展,让我们联系京城那边,看看和八王有关的那边有没有什么异动。”云齐道。
单明庭望着他一笑:“胡姑娘果然不同凡响。”
云齐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悦的神情。
单明庭望着他道:“总觉得王爷这一路都在生闷气。”
“哦?此话怎讲?”云齐道,他素来自傲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然而碧落观后,仿佛一直在破功。
单明庭摸了摸鼻子:“自出了京城,在驿站收到胡姑娘的信,便看得出王爷心事重重。”
云齐哈哈一笑,似并不以为然,然而手却握成了拳头。
“胡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啊,也许是知道了巫门那里或许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未必。王爷只需等待时机,相信必然会有收获。”
云齐淡淡道:“本王并不着急。”
心里却想着,她自小都是站在弱者那一边,见不得旁人受苦,她一定是看着崔宁窝窝囊囊的,武功又差,独自去到巫门,怕他有事,便同他一道。
恍惚间却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竟将胡霜和灼灼混为一谈了。不知为何,在心底,他总觉得她们仿佛是一个人。老天爷是不是可怜他?要将他最心爱的还给自己?这样想来,他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不愿让单明庭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便双手掩面,做出似乎疲惫极了的样子,慢慢地靠在身后的靠垫里。
单明庭静静看着他,默默不语。
车中一时安静极了,只有车轮的轱辘声。
突然,一声低沉的呜咽传来,不似人声,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野兽的咆哮声,此起彼伏,像是从遥远的山中传来,又像是从地底下渗出,让人脊背发凉。车子也停了下来,赶车人颤抖着用不太纯熟的大昱话道:“二位公子,不能再往前走了,红叶山庄也要到了。二位请下车吧!”单明庭掀开车帘,便看到不远处一片仿若无边无际的泥沼,泥沼中悬着一条长长的吊桥,因着阴雨天气,又是傍晚,根本看不清哪里有一处山庄,只看到黑沉沉一座巨大的山的轮廓,像是一只蛰伏的猛兽虎视眈眈立于沼泽之后。
“这些声音从哪里来?”单明庭面色有些发白。
“许是这永夜山上,许是这红叶山庄里,还可能是这沼泽地里,这里常有动物陷在这泥潭中,只要一沾上,便再也起不来了。”
那人似有些不耐烦道:“穿过这吊桥便是红叶山庄了,听说每到酉时这吊桥便会升起,外人再也进去不得,二位公子还是赶紧吧!”
单明庭和云齐互看一眼,道:“这位大哥,可是对这山庄有些了解?”
“不是很清楚,听说这山庄主人有万贯家财,家中全是机关猛兽,神秘得很。二位也多保重。”赶车人似一瞬都不愿意再多待,话未说完,便驾着车转头一溜烟走掉了。
独留那此起彼伏的呜咽咆哮声,许久才安静了下来。
云齐望着单明庭道:“驸马爷从前和这位太子爷是否有交情?”
单明庭道:“小时候都住在梦阳夏宫,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只记得若霖太子脾气好,从不苛责下人,其他的便不太清楚,但若霖太子几年前也曾去过大昱,王爷是否见过太子?”
“也只是见过几面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
“并无深交,对他也不甚了解。”
单明庭一笑:“酉时将至,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吧。”
二人便一同上了吊桥,吊桥由木绳所制,走上去微微摇晃,云齐冷不丁看到泥沼中有什么在发光,细看却是一只鹿子的眼睛,这只鹿子不知什么时候陷入这泥淖之中,只剩下半边面庞还没没入泥中,那眼睛已经泛出血色,仿佛在诉说着自身的绝望,他凝神看了半晌,这才转过面孔。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二人才到得山庄门口,只见这山庄的地形颇为巧妙,正依傍着身后大山的一处山脚凸出来的天然地形,在此地形上所建,山庄四周的墙上都插满了铁棘刺,正中两扇黑铁大门,顶上一块黑匾,匾上有凹进去的一片红叶。
二人正要开门,那门却自己开了,一个一身白布麻衣的仆从正无精打采地开门,看到二人惊得一跳。
此时酉正时分,云齐二人料到此人当是来撤吊桥的,报了自家身份。
单明庭笑着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你们庄主的故交,今日特来拜见。”
那仆从半信半疑望着他俩,手指比画了几下,咿咿呀呀,竟是个不会说话的。
云齐看他一身缟素,身后半开的门里也露出来正挂着的白幡:“请问,贵庄正在做丧事?”
那人急惶惶地,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二人碰了一鼻子灰,单明庭望着面前厚重的铁门,苦笑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云齐却心事重重,看这里面分明是做丧事的样子,该不会这单若霖已被那刺客杀了吧?若单若霖果真死了,这次怕是要白跑一趟。
正郁闷间,门又开了,这次开门的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瘦子,亦是一身丧服,不光会说话,嗓门还十分亮堂:“二位,不好意思,庄子里出了事情,所以难免招呼不周……”一边说着,眼睛渐渐盯在单明庭的脸上不能挪开:“明庭少爷?”
单明庭有些恍惚:“你是?”
“我是单乔啊!王爷的管家。”
“管家?”单明庭似乎在努力回忆,“我只记得从前太子身边有个护卫好像叫单乔。”
“哎呀,年纪大了,也就做不了护卫了,这些年来物是人非,改做管家了。”那单乔倒像是个自来熟的人。
单明庭嘴里虚应着:“劳烦乔叔还记得在下。”
“怎么不记得,你不是去昱国找你生父了吗?这么多年了,找着了吗?”
单明庭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对着云齐道:“乔叔,这位是大昱毓王爷,王爷,这位是若霖太子的贴身侍卫,单乔,人称乔叔。”
“在下昱国邝云齐,在家行六。”云齐一边说着,一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单乔。
“六王爷,失敬失敬。只是,你们千里迢迢从大昱来,定是找我们老爷有要事吧?不巧的是,我们老爷……前几天已经遭遇不测了。”乔叔似忘了刚刚和单明庭说的话,面色瞬间变得凝重。
云齐面色一沉,单明庭却还嘻嘻哈哈:“乔叔,我们找他可是正经事。”似认定单乔在同他们装蒜。
单乔跺脚:“嗨,罢了,明庭少爷还是和小时候一般顽皮,我老儿糊你作甚?你自进来看看吧!”言毕开了门放他二人进去,又放了先前的哑仆人出去,这才领着他们向前厅去了。
一路往前走,天渐渐黑沉了,细雨也停了,没有白日那般热得粘腻,空气中夹着几丝凉风和一些古怪的腐臭气味,忽听得吼叫声仿佛就贴着耳边响起,众人才注意到道路两旁的黑暗树荫中遍布着巨大的笼子,正有比人还高的活物张着血盆大口,露着森森白牙,竞相对着这边撕咬,感觉铁笼和地面一齐震动起来。他二人终于知道先前的呜咽声从哪里传来的了。
“哈哈,这些都是我们小姐的宠物,都是不远万里寻来的异兽,只要嗅到生人气味,难免有些激动,但只要在我们小姐面前都无比乖顺的。”
“小姐?”
“哈,二位可能不知道,老身所说的,是我们庄主的掌珠红叶小姐,她可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论美貌她称菖阳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论智慧,简直活脱脱就是一个女诸葛。”单乔说话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云齐:“所以这山庄便是以红叶小姐的名字命名的了?”
“正是。”
三人说着话,离前厅越来越近了,到处挂着白幡,那腐臭的气息更加浓烈,耳畔传来持续不断的细小声音,细听却是女人的哭声,前方一处灯火通明,正是前厅,此时却早已变作灵堂,七八个姬妾模样的美妇正跪地啜泣,说啜泣却也没有眼泪,最中央一个长发及腰的少女正伏在一口棺材上大声哭泣,声音虽大,但也许是因为她有些胖的缘故,确实没有什么楚楚可怜的感觉。
单明庭左右观望:“红叶小姐呢?”
乔叔挤出几滴泪来,用袖子擦拭:“堂中这位可不就是!”
单明庭:“……”
云齐不动声色地上前,跪地对着棺材拜了几拜,神色凝重地对着棺材一脸痛心疾首:“庄主,弟弟来晚了。”
单明庭被他这声弟弟震得呆了呆,想起来菁菁和单若霖原结过亲,云齐又是菁菁的弟弟,自称弟弟倒也算是不错。
堂中姬妾在这当口看到突然来了两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尤其是云齐,秀美而壮硕,高贵而谦和,让人更是挪不开眼,如蚊子见了血一般,一个个手里捏着帕子朝这边偷瞧,倒是忘了装哭了。
单红叶也回头看云齐:“你是何人?”她大概十五六岁,宽脸盘子,粗眉大眼,若说五官有何可取之处,便是那双大眼睛,睫毛很长,望着云齐一闪一闪,又看了看乔叔。正待要说话,云齐已经一脸悲伤地走到了棺材旁:“哥哥,小弟几日前听说你将遭遇不测,紧赶慢赶从京城而来,想不到还是慢了一步。唉……”
单红叶望着他:“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我爹爹是被人刺杀的?你可知道刺杀他的究竟是何人?”
云齐一脸真诚地看着单红叶:“小姐不必忧心,虽然在下也不是很清楚贼人是谁,今日来此,本是有要事同若霖哥哥相商,既如此,便只求见他最后一面,可好?”
他言语好不真诚,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单红叶,这一招对旁的姑娘百试百灵,就算是肖明琇那种有些江湖阅历的都自愿沉醉其中,然而单红叶年纪虽小,却似不受蛊惑,双手按住棺材板,眼睛里全是戒备,兀地大喊一声:“你想要作甚?”
突然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成席卷之势,一旁已经有人伏下身子吐了,只见那棺材板已经被挪了开来,想来刚刚云齐靠近棺材之时,便已经在偷偷蓄力,只为将这棺盖震开。藏于暗处的家丁涌了出来,举着明晃晃的刀要冲上来。
“误会,都是误会!”单明庭以袖掩鼻冲了出来,站在云齐面前:“红叶姑娘,王爷乃是令尊故友,在下与乔叔亦是故交,王爷性子是着急了些,但绝无恶意,当是对令尊的死太过痛心所以才如此。大家不要冲动,再说了……王爷曾在大昱刑部任职,于仵作一行颇有心得,此次虽是有些晚了,但庄主尸身还未下葬,正好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也好为他报仇。”
单红叶脸上露出轻蔑之意,似并没有相信他所说的话,却还是做了个手势,那些家丁便又退了回去。
单明庭暗自松了口气,却见云齐如没事人一般,正认真看着棺材内的尸身,忍不住也朝那里望了一眼,只见一堆宝石锦缎之中,围裹着一具无头尸身,那尸身颈部以上早已失踪,整具尸身发胀腐烂。
云齐却全然不以为意,将尸身的手举了起来细看,那布满尸斑的手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戒指下有一团隐隐的红色,像是淤血又像是胎记。
单明庭看云齐死死盯住那戴着戒指的手,便道:“这戒指倒是眼熟。”
单红叶:“这戒指是我爹爹从不离身的。”
单明庭仔细打量那尸身的形体,微胖,中等身材,同之前他见到的单若霖如出一辙。云齐定定看了那尸身半晌,手伸向尸身腿部轻轻捏动,又滑向腰部,单红叶却一把拽住云齐袖摆:“王爷,你既然是来祭奠的,家父已经如此了,你还不愿意给他一点体面吗?”
云齐望向她:“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要找出凶手是什么人。”
单红叶却死死捉住他的手不放,脸上盈盈有泪,眼神却是警告。
云齐忽而一笑,将棺盖合上了。
单红叶道:“王爷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吗?”
云齐摇头。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单乔道:“二位贵客既然来了,虽然与我们老爷没有缘分,然而今日吊桥已撤,不如先稍事休息,明日再离开如何?”
云齐道:“敢问乔叔,杀害你家老爷的凶手可是捉住了?”
单乔叹息:“那人神出鬼没,至今尚无音讯,不过二位放心,我们已经派人出去找了,梦阳皇宫那边也派人在找,想来抓到他也只是时间问题。”
言语间赶客意味浓重,云齐拱手:“既如此,便就这样办吧!”和单明庭互看一眼,对着堂中棺木行礼,单乔领着他们向客房走去。厅中再一次响起此起彼伏的哭丧声。
单明庭心中说不出的诡异,只感觉这红叶山庄分明不对劲。
却听到云齐问单乔:“乔叔,那日凶手前来,没有人见到过他吗?”
“那时正是夜里,大家都睡了,此人武功高强,没人见过。”
“山庄里没人见过,泰禾镇上可有人见过?这镇子小又偏远,若是来了陌生人怕是不可能看不出来吧!”
“这……劳烦王爷忧心了,我们也正在查探。”
言谈中全是拒人千里之外。
客房原是一处小院,亦有哑仆在一旁恭候,单乔道:“这相邻两间都是上好的客房,两位一身风尘,早些歇着吧!”
只见单明庭和云齐互看一眼。
单明庭突然笑道:“乔叔,两间房实在太浪费了,我和我们王爷这一路上都是睡一间房的。”言语间,一只手攀在云齐肩头。
乔叔和那哑仆俱抖了抖,乔叔干笑一声:“那老身就不打扰二位贵客休息了。”
正待要走,云齐突然道:“那日虽是夜里,乔叔可听到了什么响动?”
单乔懵懂摇头:“未曾。”转身而去。
二人入了房间,俱不说话,将这屋子四下打量一番,云齐侧身隐于纱窗之后,便看到外侧廊道里有人影闪动。对着单明庭使了个眼色。
单明庭看到屋中桌几上的文房四宝,走过去执笔便写:“不对劲。”
“单乔?”云齐写下两个字。
“我其实都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
云齐看了他一眼,接过笔写道:“尸体不是单若霖。”
单明庭大惊:“如何看得出来?”他虽然也觉得疑惑,可是那人身形和单若霖也太像了吧!“若尸体不是单若霖,单若霖又在何处?”
云齐写道:“今夜我便会找到答案。”嘴里却说:“明庭兄,今日着实累了,我先歇息了。”
单明庭道:“王爷,你晚上呼噜打得山响,我该如何睡才好?”
“你说呢?”云齐语带狎昵,一边将写过的纸捏成齑粉,一边走到靠近沼泽地的那一侧,左右看过,纵身攀上了屋顶。
夜晚的熏风吹过,一股脑向云齐招呼过来,有花草香味,鸟兽身上的气味,还有死尸腐臭气味,这一切让他心烦意乱,心绪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夏日,他心爱的女孩马上就要死去,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父皇要将他派到西南军营历练,当时还是崔嫔的母亲特地求白皇后恩典,回翠微宫住一段时日。
回了翠微宫,他问母妃:“陈宝哪里去了?”陈宝明面上是他的大伴,实则是他的启蒙师父,陈宝入宫前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盗,一身外家功夫出神入化,尤其是轻功。因着惹了天大的官司,被投入死牢,受尽折磨,母亲娘家暗度陈仓,将他净了身送进翠微宫,保护他安全,教他武功。
小时候,自己很喜欢这个和悦的胖子,听说从前行盗时,他是个暴脾气,但是自死牢走一遭出来,除了左脚微瘸,他变作了一个和悦的胖子,总记得他喜欢喝一点酒,微带着醉意,用胖手擎着一枝柳条,指导他习武,那柳条一闪,云齐便会看到他虎口上方的红痦子。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那双手上用宝石戒指都盖不住的,便是那颗红痦子。
母亲当时怎么说的?
“陈宝贪吃酒,睡一觉醉死了。以后再莫提起这个人。”
然而,十年前他并没有死,而是在十年后死在了这红叶山庄里。那么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宝的假死会不会和巫蛊案有关?
他也曾质问过母亲,为什么灼灼送给自己的娃娃,转眼就消失了?母妃却不愿说出真相,只说自己只是父皇手里的一颗棋子,一切都是父皇所为,父皇厌弃白后母女,才想出这莫须有的巫蛊案。
对此,他曾经是相信的,但是今日看到陈宝的尸首后,他却开始怀疑。母妃真的是无辜的吗?
他想起血泊里没有气息的灼灼,心里一阵窒痛。当年自己所为是正确还是错误他早已不再去想,也不能去想,若是重来一遍,他会不会还那样做呢?
嵯峨山。
胡霜不知道这个觉睡了多久,醒过来时鼻尖都是椒房殿园中的栀子花香味,她翻了个身,差点从娘亲的腿上跌下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着:“娘亲!已经什么时候了,云齐来找过我了吗?”
娘亲低头看她一笑:“你醒了……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唤我娘亲,要叫我姑姑!”娘亲长发低垂,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但不妨碍她的美貌。她美得超凡脱俗,是充满脂粉气的各宫娘娘无法比拟的。
胡霜不过六岁,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她知道母亲休息时除了竹夏姑姑,是不让任何人待在室内的,她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望向窗外。跟着娘亲进宫四年了,才终于有了云齐这个玩伴,她真的非常喜欢他。他脾气那么好,什么都由着她,一点不像其他皇子,那么骄纵讨厌,还喊她是野种。
“灼灼,你很喜欢云齐吗?”
“嗯!”
“你不要太相信他,听到了吗?”
“为什么?他不是也是娘亲的儿子吗?”
娘亲沉默半晌:“我们早晚都会离开这里,而且,这宫里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他和你不是一路人。”
“是吗?好吧!”胡霜嘴里这么应着,心里却并不以为然。
母亲叹息一声,摸着她的长发,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们一定会离开的……”
栀子花的香味变成了血腥味道,到处一片漆黑,胡霜觉得浑身已经不能动弹,疼,彻骨的疼,她轻轻唤着:“娘亲!娘亲!”
耳边响起的却是宫中内侍特有的尖利嗓音:“哟,难怪都说椒房殿里住的都是妖精,呵,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没死啊!娘亲?谣传竟是真的,你果然是白后的野种!”
“娘亲……娘亲……”她嘴里还在唤着,那人手中的刀向前一送,插在了她的胸前,但是可能是已经挨了太多刀了,失血过多,她已经没了知觉,只是觉得冷:“娘亲……竹夏姑姑……娘亲……”
“啧啧啧,才十一岁就这么美了,长大了还不是妖孽?让你死得瞑目,告诉你也无妨,你的娘亲被关在水牢里,一辈子都别想再出来了!”
“为……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哈哈,灼灼郡主!”那人用刀尖刮着她的面庞,所到之处疼痛又粘腻:“不是你把椒房殿里藏了巫蛊的娃娃给了六皇子吗?皇上下谕旨,要将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是我害死了娘亲?胡霜回忆起那个娃娃,那只是个极其普通,她从小玩到大的娃娃……那娃娃里面也没有任何东西,怎么可能和巫蛊扯上关系?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崔宁觉得一直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充斥在耳边,说不出是什么声音,嗡嗡地隐藏在人群的叽叽喳喳声中,若非是他耳力过人,根本听不出来。
“难道是妙音蛊?”崔宁看到擂台上的胡霜这诡异的样子,不由得在心下猜测。可是如果是妙音蛊,为什么只有胡霜是反常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谁发出的这声音?崔宁环顾四周,到处是人,可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也无法让自己离开这里去寻找那个声音,如果他走了,胡霜该怎么办?
土昌吉正蹲在地上查探冉家兄弟眼睛上的伤,他们疼得嗷嗷直叫不停颤抖,鬼蜮爪上的血污蹭了自己一脸。土昌吉看了看他二人肿得铜铃一般的乌黑眼睛,回想着胡霜刚刚弹指甲的动作,沉声道:“他们是中了毒了!姥姥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狠毒,居然使毒!刚刚我……”然而他一转身,胡霜却已经不在台上了。
“天啊!这小公子轻身功夫真是俊啊!”众人惊叹。
只见一个白影从台下跃出,正是崔宁,抱住胡霜飞出擂台,速度之快可称得上迅疾如雷电,身姿轻盈当得起飘然若仙。
土昌吉反应过来时,崔宁已经纵得很远。
土昌吉目光一沉,显然是怒了,单手一扬。
众人只听见耳边“哗”的一响,只见校场围墙处突然出现一圈土部弟子,手执弓箭,对准了半空中的崔宁。
“看来土部是要对纯阳姥姥赶尽杀绝呀!”
“还不快走!待会被流箭射到就完蛋了……”
整个叶娑校场都乱了,鸡飞狗跳。
怎么办?崔宁心中着急,他不是什么有急智的人,不过是拼着不想让胡霜死在擂台上,才凭着命调动全身真气一鼓作气将她抢了下来,可现在,他分明感觉自己的那点真气已经不够用了,怎么办?别被射死才是要紧,崔宁只得眼睛一闭,向校场正中的人丛中纵身一跃。
“哎呀妈呀……”
“捉住他们!”
“……”
有的人想要后退自保,有的人又想进来捉人,东拉西扯,互相挤兑,乱成一锅粥,崔宁终于成功隐入喧哗吵闹的人群之中,时隐时现。
“捉住那个白衣人,重重有赏!”
“就地处决!”
“放他们走!”
“……”
崔宁只觉得耳朵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似真似幻,大西南的夏日,人和人拥挤在一起,充斥着粘腻和汗臭,他感觉身上各处麻痒,似乎是有人在对自己用蛊,又似乎不是。他只觉得此刻自己已经恍惚了,唯一记得的,是把胡霜牢牢抱在怀中,然而强行聚集真气的报应仿佛就要来了,自己的力气好像马上就要没有了,也许下一瞬间,他们就要束手就擒。
他如惯性般的连突带撞,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眼前仿佛看到了之前押宝摊子前的那块硕大木板,没有挂在半空,而是古怪地靠在围墙上,木板上那个灰点倒是清晰无比。崔宁心里猜测是快到校场的某处门口了,心里有了一丝轻松,可是,随即想到围栏外此时不知有多少土部的伏兵,心中一凉,想来今日怕是活不了了。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那木板中间竟分了开来,里面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肩一拽,崔宁直直跌了进去,“哐当”一声,木板合上,这围墙竟然是空心的,下方是个土坑。不算狭窄,却十分阴暗,这里除了他和胡霜,还有两个人,一个三十出头,完全不认识;一个做游散蛊人打扮,四十出头,正是先前押宝摊子的摊主。
那摊主二话不说,将一丸药塞入崔宁喉中,又取一丸药,灌入意识模糊的胡霜口中。
崔宁被呛得咳嗽两声:“你给我们吃了什么?”
“蛊虫。”
“啊?”
“大王,他们好像凭空消失了!”叶娑校场已经基本恢复平静,各擂台又重新开始比赛。一名土部精锐对土昌吉道:“追风蛊上的记录也消失了,属下们派了精通遁地术的师弟前去查探,也没有线索。”
土昌吉一双眼梭视着校场:“现场有没有什么可疑人士?你清查了没有?”
“死了两个游散蛊人,可疑人士没有发现。清点人数也没有多的。”
“没有多的,可有少的?你们需仔细清点。”
“是。”那弟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道:“雎师妹也不知道去了哪了,这种关键时刻她却……”
土昌吉脸上无甚表情:“你竟不知道?雎雅雅已经死了。”
那弟子脸色一变,他本是想要放冷箭挑拨关系,没想到还有这茬:“是谁对她下此毒手?”
土昌吉冷哼一声:“还有谁有这样的手段和胆量,自然是翠微洞府那一位了。”
那弟子道:“大王,他这般肆无忌惮,我们要不要多派些人手……”用手比了个割喉的动作。
土昌吉摇头:“还不是时机,他这次回来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还是不要贸然出手,而且翠微洞府有毒气相护,机关重重,先不要让弟兄们去冒险了,不过,你还是和先前一样,多派些探子在附近监视。对了,最近那里有什么异动?”
那弟子道:“其他倒是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有两三次看到火部的绵绵在那附近流连。”
“她进去了吗?”
“这个倒不确定,因为之前刺探的几个弟兄都被杀了,所以……”
土昌吉不耐烦地打断:“好了,我知道了。”
那弟子皱了皱眉:“大王,事情紧急,这二人又消失得蹊跷,要不要去请菊夫人出山?”
“先不必,这二人倒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自有分寸。”
押宝摊摊主对崔宁拱手:“崔公子,刚刚事急从权,来不及自我介绍,鄙姓丰,单名一个糜字,是大昱本朝十年的武状元,在这里已经有十年了。这位卓忠卓贤弟是五年前派来的。刚刚的蛊虫丸并非什么有害之物,作用只是消解二位体内的追风蛊,这药在巫门虽属禁药,但因为需求不小,得到并不难。”
崔宁心中模糊记得当年确有一位丰姓武状元,刚中举不久就暴病身亡,没想到竟有这样一番曲折在其中,心中既感慨又感动:“幸得二人相助,不然今日在下和胡姑娘怕是要送命于此了。”
“胡霜姑娘?”
糜丰看了一旁昏迷不醒的胡霜一眼:“这难道不是纯阳姥姥?”
“误会误会,丰兄,实不相瞒,这位姑娘也是我们的人。”崔宁说到这里,便将自己独身上路,误入纯阳山庄,后被胡霜所救,然后同胡霜,姜名炀一起前来的事情尽数说了。
两人听得十分入迷,糜丰听到崔宁屡次提及自己武功低微,忍不住道:“崔公子果然如明廷驸马所说,为人忠厚谦虚,丰某刚刚在校场上所见,公子的内力十分了得,绝不是寻常之辈,何必自谦?”
崔宁苦笑:“实不相瞒,刚刚崔某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才使出了全身的真气,若是平素,绝对没有这样的功力。”
丰卓二人互看一眼,半信半疑。
崔宁:“只是不知二位兄台如何认出我来?”
“之前收到明廷驸马寄来的公子画像,在追风蛊中匹配了出来,但是看到公子竟与姜公公和纯阳姥姥同行,也就……实不相瞒,十年前丰某和姜公公其实有些交集,怕被认出,也就不便现身,只是暗地观察,这次也是知道公子要参加巫王争霸,便在这里摆摊接应。”
“不便现身?”
“公子可能不知道,我们也是前几日得到的线报,岳贵妃在巫门已经做了打点,而且,因为此次皇上舍弃了八皇子,选择了毓王来执行此次任务,她的人除了找解药之外,还有个任务,就是杀掉毓王派来的人,以及皇上安排的会和毓王的人接头的人。我们已经死了几个兄弟了,所以我们也十分小心,不敢贸然出手。”糜丰说到这里,神情有些阴郁。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她打点的究竟是何人?”
糜丰一笑:“公子果然单纯,今日之事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岳贵妃打点的正是土王本人,那姜名炀分明和土昌吉是一伙的,之前安排你们同冉家兄弟在擂台上遇上,久等你们不到,便安排一个土部低等弟子做什么挑战者上去拖延时间,然后在姜名炀遇险之时亲自出马相救……崔公子不觉得蹊跷吗?”
崔宁觉得脑中的那团糨糊突然清晰起来,难怪胡霜对姜名炀的态度怪怪的,难道她早就知道?想一想,当初迎宾盛宴之前自己和胡霜莫名其妙被踹入翠微洞府,以及在天一司时,雎雅雅到来之前,姜名炀极其巧合的离开……确实疑点重重。
胡霜如此聪明,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切呢?这也就解释了她之所以刚刚在擂台上不用白练,分明就是在提防土昌吉,怕使出绝招后被抓住自己是假扮的纯阳姥姥的把柄,被土昌吉的人群起而歼之。想一想围墙外埋伏得满满的那些人,这样想来,真是后怕。
所以她没有让自己上擂台,是因为知道此番凶多吉少,而不是嫌弃他无用?
卓忠道:“不过据我所知,这次土王亲自出场倒是个意外,他事先虽对校场做了些安排,但是并没有知会说会亲自前来。毕竟土王身份非比寻常,这种初级比赛,他亲自现身是有悖常理的。”崔宁这才注意到,卓忠穿着的正是土部制服。
糜丰点头:“就是因为收到了卓兄弟的线报,说土昌吉在叶娑校场预备了许多人手,我们觉得怕不是冲着你来的,才做了这些安排。”
崔宁思忖究竟是什么让土昌吉亲自现身?
对,是因为胡霜看破了他的计策,让姜名炀有了生命危险。土昌吉只能在原先的计划发生变数后亲自出马,决定就算不择手段,也要让冉家兄弟一举杀死胡霜,可是依然被胡霜看透,所以她抢了先机,用毒药将那两兄弟弹瞎。
“这土昌吉也不知道收了岳贵妃多少好处,这样急不可耐地竟要亲自出马,想来这位姑娘不管多么机智,到底不是巫门中人,怕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糜丰道。
崔宁心里又酸又软,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胡霜,心想着她总是这样不要命。明明看透了一切,却瞒着他。他猛地想起什么:“糜大哥,你能看出她中的什么蛊吗?”
糜丰摇头:“并不能,说实话,我在这里待了十年,也只是能种些简单的蛊,对于制蛊之真谛,实在是难以参透。所以,这些年都无法完成皇上交与的任务。”
卓忠沉稳机敏,看出来崔宁心急如焚,劝解道:“崔公子放心,虽然解蛊术在这里是禁术,但是这里也有不少黑市巫医,我们已经安排了处所,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请个巫医来,给胡姑娘看一看,然后再做打算。”
糜丰道:“崔公子,卓忠虽然才来五年,但是在土部很受信任,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吩咐他就是。”
崔宁拱手道:“多谢二位大哥相助。”他将胡霜背在背上,跟着二人向着土坑深处的隧道走去。他本以为自己此番应该是差不多虚脱了,身体却出奇般恢复了。他默默运气,体内那股真气涌向四肢百骸,变得充沛了许多,心下不由生出更多疑惑,胡霜教给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心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