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讷河往事》:这是一个缠绕了28年的心结
穿越时空的距离,心碎无处不在。
这是一个关于警察和嫌犯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执着和救赎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寻找和安顿的故事;同时,这也是一个人性碰撞与纠葛的故事。
寻访这个故事,时间前后相加,近乎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写下这起特别的案件;要不要写下案件之后,那些被改变的人生际遇。时间已经过去29年了,案子里的人,好多也已经不在了。
此案的警察主人公,也许有违大多数人心目中一个优秀警察的标准。但是,他真实,他的个人命运真实得让人唏嘘叹息。
人这一生,意念之中所坚持的,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我和这个案子之间,好像也有着一种联系。29年前,自从第一次听说这个案子,这个执念,就一刻没有再放下。
那些心酸沉郁,那些五味杂陈,似乎随着时间越来越沉默。然而这个案子,以及与案子相关的一切,在脑海中某个地方,依然隐约在回响。透过岁月尘埃,依稀能看到那些因偶然被改变的残酷人生,也一样能看到身为警察的担当和磊落,更能看到,有一种能打败一切岁月的善良。
尽管相隔29年的漫长时光,这个故事,依然值得被倾听。
20世纪90年代,这个案子以一条五十多字的简讯形式,第一次进入我的青春记忆。
当时,我是一名工作刚一年的新警,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杭州市公安局办公室调研科工作。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收集杭州各地最新发生的重大警情,并第一时间编辑成公安简报,汇报给各级政府部门参考。
1991年年底,我从公安简报上看到一条简讯,大致意思是:杭州市上城区公安分局破获一个重特大杀人抢劫团伙,该团伙在齐齐哈尔市讷河当地杀害42人。
这条消息给我带来的震惊无法言喻。为什么在讷河犯下滔天罪行的杀人团伙,是在杭州被抓获?他们又怎么可能杀害那么多人?心中存留着太多的疑问,但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去问。作为一个新警,我和直接在一线办案的警察也不熟悉。
此后的二十多年里,官方文件里再没点滴信息,这个案子像是蒸发了一样。但在公安系统内,它渐渐变成了一个传说,总会在不同的场合被人说起,而每次叙述的人物都不是经办人,每次听到又会生出很多新的场景和细节。逐渐地,一个传说中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就这样形成了——
大兴安岭边上有个讷河小镇。这个相对萧瑟的东北小城,曾是中国末代皇后婉容的祖居地,但让外地人慕名而来的,是大豆和马铃薯。
1991年,这里还是一个偏僻村落,下了火车转大客车,再转小巴士或是靠步行才能到达。那时,没有支付宝,没有手机,没有快递,进货时,一定得跑到原产地。
商人们带着大量的现金,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山村,敲开这家看似较大的农户的门,想借住一晚。而这家农户,就像《水浒传》里孙二娘开的人肉包子店,进一个杀一个。大雪封山的茫茫天地间,这些消失的商人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有一天,一个姑娘跟着哥哥和自己的未婚夫也来到了这个黑店,哥哥和未婚夫一样被杀害。姑娘因为姿色甚美被留下做了“压寨夫人”。
为了让姑娘死心塌地跟着他们干,他们想办法拉她下水。那些撞进黑店来的商人,在被蒙汗药麻翻后,他们就让姑娘拿刀去捅,以此迫使她和他们一伙。
就这样,在这个满藏尸体的魔窟里,姑娘心怀绝望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白天她会被监视着去火车站往魔窟里勾引单身男性商人,晚上则要和魔鬼同床共枕。
到了第二年夏天,来进货的商人少了,“生意”清淡了,农户一家就想南下流窜作案。一路上,他们依然用姑娘做诱饵,让很多居心不良的人上当,失了钱财。没想到,在杭州,被警察查获了。
审讯期间,一个叫黄国华的杭州警察,因为一个小小举动感动了姑娘。这个举动让姑娘瞬间崩溃,那么多时日来第一次有人把她当人对待,这人还是一个警察。虽然明知说了是个死,但姑娘还是决然把这个案子和盘托出。
案件惊动了公安部。黑龙江省公安厅成立联合调查小组,在讷河当地那个地窖里挖出了四十多个头盖骨,还有些不完整的尸体,实在难以估算究竟有多少人遇害……
故事一直是这样流传着,这是一个适合拍恐怖片的题材,情节残忍到编剧根本编不出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这个警察相遇,也没想到我会更深入地走进这个故事里去。
2011年,因为各种原因我辞职在家照料孩子,然而往昔的峥嵘岁月一刻也没在我心中平息过。2018年,我和曾经同为警察的丈夫创办了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汇集一群有警察情结的人,寻访那些曾经为城市平安做出过牺牲的警察及其家属,想要记住他们,感恩他们,帮助他们。
于是,这个叫黄国华的杭州警察,作为浙江省第一个荣立个人一等功的典型,时隔28年后,重又走入了我的视线。
28年前,为什么这个犯下重案的姑娘,会对素昧平生的警察坦白?在那起案件的侦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个警察,为什么在荣立个人一等功后,在工作上再无建树,并且早早办了退休手续,离开了警察岗位?这些是我收集到的无数疑问,而这一切,只有找到黄国华,才有可能知道真正的答案。
找到黄国华并不容易。只知道他2007年办了早退手续,就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当中,仿佛和这座城市都断了联系。而另一位在此案中荣立二等功的警察梁宝年,也因病于2002年英年早逝。
又一年过去,2019年夏天,经过辗转打听,我们终于联系上了黄国华。他住在安徽黄山一处建筑工地,陪着老父亲安度时日。
与黄国华的第一次会面,是在我们基金会办公室。
早年,我也曾见过黄国华,那时候他很帅,大高个儿,眉眼俊朗,头发浓密。可这一次再见到他,已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风尘仆仆、满面沧桑。他摘下自己的帽子,赫然是一个光头,光头上面,冒出的是星星点点的白发根。
而更让我们震惊的,是他的长叹:“28年了,为了这个案子,每个星期五我都要剃光我的头发,好像只有这么做,我内心的不安才可以减轻一点。”
在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久远的特大案件,终于从一个当年的亲历者口中徐徐道出。尘封的往事露出了冰山一角……
28年的岁月,唯一不会遗忘的就是遗忘本身,回忆从每一个毛孔细细碎碎地渗透出来。
1991年11月,江南的冬天还没来临,可空气中已有彻骨的寒冷。
杭州火车站站台上,开往南京的一列火车上挂着一节特殊车厢,前后都有武警重兵把守。此行是要把两男一女三名重犯押解回东北,他们在当地杀害了四十多个人。
列车快要启动了,女嫌犯忽然跪倒在一个押送她上车的杭州警察面前,身躯瑟瑟发抖,几乎哭着央求:“黄警官,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那里是我噩梦开始的地方,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杭州。”
这被称作黄警官的警察,就是身材高大、帅气逼人的黄国华。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他发出一声叹息,该做的他都已经为她做了,她的命运不是他能够掌控的。火车即将把她带到已经是冰天雪地的大东北,带到她原来生活的家乡,等待着她的是法律严峻的审判。她是一个身负几十条人命的杀人凶手啊!但同时,黄国华后来了解到,她也是一个悲惨的受害者。
28年前火车站告别的这一幕,成了黄国华心中永远经得起岁月侵蚀的画面,那姑娘最后的形象,也就此坠入无边的黑暗时空中。
“我的大半辈子都在想着这个案子。我无法放下,常常扪心自问,对于那位可怜的姑娘,那位因为命运错位走上不归路的姑娘,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吗?如果我再努力一点点,是否可以为她争取到死缓,不被枪毙?我也一直想知道,临刑前她有没有见到她的儿子?审讯时,这是她提起的两个心愿之一。那时候,我自己的儿子也是一般大,我能体会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最执着惦念。这个案子之后,很多人说我爱上了这个女人。对这种无端的猜测,我也不计较。我这个人向来就是独来独往,认准了要做的事,我从来都不后悔。”
黄国华的讲述,整整进行了一个下午。我知道,他是把曾在公安战线工作二十多年的我,当作他的战友。而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特意找到他,问到这个案件。如果不是他的亲述,很难想象,这个比电影还要凶残的案件,曾真实地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过;这个命运比戏剧还要离奇的人,曾真实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而随着黄国华的回忆,令人想象不到的那些挣扎和绝望、心痛与惨烈,也像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湖水,掀起一圈圈涟漪,经久摇荡。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1991年10月22日。那天早上,所长叫我和刑侦大队的人一起去苏州火车站派出所,带几个麻醉抢劫的犯罪嫌疑人回来。本来这是刑侦队干的活儿,但那天上城小营辖区发生一起疑似凶案,一堵夹墙之间发现一具裸体女尸,刑侦大队的人手全扑那里去了。所以,所里派了我和几个兄弟配合刑侦队一起去带人。”
很多时候,谁也无法事先看清命运的底牌。那个早晨的出发,毫无疑问成了黄国华警察人生的一次转折。
九十年代初,杭州市公安局有一项刑侦改革,最主要的变化是,过去归市局管的凶杀案件,统统下放到分局自主侦破。那天,上城刑侦大队的警察们正赶时间去办凶杀案,所以这起“麻抢案”的后续工作,才会交派给涌金派出所。当时,谁都没想到这起“麻抢案”背后还有特大案件。更不曾料到,这起案件足以在中国刑侦领域留下浓重的一笔。
苏州火车站的“麻抢案”案情是比较清晰的。苏州铁路派出所警察在车站巡逻时,发现两男一女形迹可疑。当时候车室有两个男的拿着一个女式背包,值班警察怕引起混乱,没有当场揭穿,而是回到值班室叫上协辅警,把他们围起来带走。
搜查中,发现包内有3000多的现金、5张其他人的身份证,还有口服麻醉剂等嫌疑物品。三人支支吾吾,说辞不一。根据疑点判断,有可能是实施麻醉抢劫的。经和身份证所在地公安联系,5张身份证中,只有一个姓谢的杭州萧山人还联系得上,而这谢某人几天前,刚在杭州湖滨被一伙人“放白鸽”,抢走了随身钱财。(放白鸽,旧时指以女色为诱饵设骗局。)根据公安机关立案管辖地的规定,在湖滨地区发生的案件,顺理成章需移交杭州公安。
去苏州郊外收审所带出疑犯,已是次日凌晨。三名嫌犯的身份信息显示,他们都是齐齐哈尔人,两名男犯分别叫贾汶戈、李川,女犯叫徐骊。
黄国华继续回忆:“第一眼看到徐骊,觉得长相一般,就是个子特别高,一米七左右。这样的个子,在江南女子中是不多见的。还有,她给我的感觉和以往的女性嫌疑人有所不同。回杭州路上,她坐在最后一排,我坐在前一排。偶尔我回头看她时,暗沉的夜色中,见她也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那时我就有一种预感,我和这个女人之间,会有一些关联,只是想不到,这关联会是大半辈子。”
深秋的杭州寒意深浓,身上依然穿着单衣的徐骊有些瑟瑟发抖。北方人习惯了冬天有暖气,哪知道南方的冬天更是难熬。黄国华让收审站的人给她找了一床被子。
当天晚上,时任上城区公安分局副局长的周伟新到涌金所检查工作。涌金所副所长赵正华就汇报了这一案件。
那些联系不上的身份证,其中一张是吉林某市面粉厂郑某,另一张是黑龙江某煤矿张某。经当地公安机关核实反馈,这两人的家属已经在当地报他们失踪多时。根据经验,两名失踪人员与嫌犯无亲无故,很可能凶多吉少。
周伟新副局长当晚决定,由赵副所长负责,抽调派出所精干力量,组成专案班子,加大审查工作。黄国华被指定负责审讯女嫌疑犯徐骊。黄国华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提审徐骊的场景,就是那一次提审,发生了传说中让女犯感动并坦白案件的关键细节。
“10月23日,我去收审站提审徐骊。提审前,她忽然提了个要求,问能不能帮她买包卫生巾,因为来例假了。这要求虽然来得有点突兀,也让我尴尬,但我还是立即让同事去买了。卫生巾买来后,我们开始做笔录。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明显地觉得她的情绪起伏异常,眼光闪烁不定。”
“很快,湖滨地区麻醉抢劫案就交代完毕。当我例行问最后一个问题‘除了这个案子,还有什么要交代?’时,意外的情况出现了。她说:‘我还有一个大案子,比这个案子还大得多得多。如果我把这个案子讲出来,我肯定是死,你肯定是立大功。我们在东北还杀了二十多个人,但我希望你们局长能来见我。’”
“在当时的杭州,杀两人的案件都是特大案件了,一个犯罪团伙杀二十多人,还没被发现,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虽然心里极为震惊,但我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精神不正常。”
黄国华马上向赵副所长汇报,赵所也是将信将疑。第二天,赵副所长就以“赵局长”的身份去见了徐骊。那个上午,一起骇人听闻的特大团伙杀人案件就从这个女人口中缓缓流出。
“徐骊首先讲,这一年来,她过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早就想着要早点儿从那里解脱出来。她提出如果能满足两个条件的话,她就全部坦白:一是想见一见三岁的儿子;二是请求枪毙时不要五花大绑。”
28年前这个案件的真实细节在这一刻终于渐渐清晰。
徐骊原来是齐齐哈尔市一名幼儿园教师,1990年11月晚上,她与丈夫吵架后离家出走,在火车站被陌生男子贾汶戈搭讪。贾以介绍工作为名,将她骗到讷河县家中。当晚她被贾强奸后,贾用铁丝捆住她双手将她掐昏,丢进家中的地窖,而这地窖中竟然布满尸体!
在满是尸体的地窖中,徐骊昏迷了几天后又支撑着爬出地窖。贾汶戈见这个女子竟然没死,转念提出要徐骊合伙去抢劫,并且逼着徐骊对着地窖中的尸体捅刀,同时拍下照片作为诬陷她的证据,进行百般胁迫。徐骊在贾的威胁下,无奈成了抢劫杀人团伙中的一员。
此后,贾汶戈伙同李川、孙庆园、李小芳(贾汶戈妻子)及徐骊,在齐齐哈尔火车站、讷河火车站等地,以谈生意或介绍工作为名,将单身男女骗到讷河家中,男的用尼龙绳勒死后洗劫钱财,女的先强奸后杀害。这些被害人尸体都深埋在家中地窖内。
与此同时,涌金派出所警察梁宝年等负责审查案犯李川,也获重大进展,李川的供述和徐骊基本一致。李川还证实,他们旅行袋内两张身份证上的郑某和张某,已在1991年4月和8月被他们这伙人所害,被害人尸体现在也在地窖内。同时,通过失踪人员家属辨认,案犯携带的物品中,有一件衣服是张某失踪前穿的。
经杭州警方再三分析,徐骊和李川交代的所有情节都相似。两个人关在不同的地方,事先不可能串供。
10月23日晚,就是徐骊交代案情的当天晚上,上城区公安分局时任局长洪巨平在涌金派出所召开紧急会议。会上决定:贾汶戈马上转移到市局看守所,要保证绝对安全,防止他畏罪自杀;对李川、徐骊的审问,继续由原审查人员加大力度,摸清团伙作案情况;马上和事发地——讷河公安联系,核查此案。
警察钟庆,当年是上城刑侦大队内勤,几乎参与了这个案件的每一次案情分析讨论会,发往讷河的电报也是他去拍的。
“实事求是地讲,徐骊最早交代时,我们还是不太相信的,都觉得她是受刺激了,精神分裂了。怎么可能杀这么多人?在那个时候是不敢想象的。”
“23号晚上,分局会议一结束,我晚饭都没有吃,骑着自行车赶到武林广场电信大楼,以加急形式给讷河县公安局拍出了关于此案的第一份电报。当时电报大致内容是:我局抓获你县贾汶戈等人,据交代,在当地租某某房,杀害多人就地掩埋,其妻李小芳、同伙孙庆园共同参与作案。目前,此二人尚在当地负责看管埋尸房屋,请予以协查抓捕并请及时联系我局。”
“拍电报一个字一毛四分钱,连收件人姓名、地址都算钱。当时分局政委签发电报时,还心疼电报字数太多,毕竟那时候电报是真的很贵。电报拍出第二天,也是傍晚,周伟新副局长急急地把我喊去,说是讷河的回电来了,只有四个字‘查无此案’。这让我们大失所望。”
周伟新让钟庆再跑一趟,再拍第二份电报,这次发给齐齐哈尔市公安局。这份电报拍出之后,齐齐哈尔市局的长途电话就打到了上城分局,告知:“现场已经挖掘出19具尸体,正在勘查。贾妻李小芳自杀,孙庆园落网,我们马上派工作组到杭州具体对接。”
一前一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反馈结果,让杭州警方有点云里雾里。但当案件被证实的瞬间,震撼、惊悚、不可思议等等复杂情绪,迅速在分局大院弥漫开来。
当时正在开全国公安工作会议,此案前期,杭州侦获的案情通过浙江省厅上报到公安部,已引起公安部高度关注。在相关部领导的指示下,黑龙江省公安厅迅速组成一支由副厅长带队的专案工作组,赶赴齐齐哈尔市讷河县。工作组赶到贾汶戈家时,发现贾妻李小芳已畏罪自杀,现场留有遗书控诉贾汶戈。工作组一边马上派人抓捕另一犯罪嫌疑人孙庆园,一边调集当地法医、技术人员在案发现场取证。同时,马上给杭州警方挂长途电话。这也就是前后两个反馈内容截然不同的原因。
那个年代,挂长途电话要先和总机联系,之后挂断电话,等总机转接到对方后,对方在话筒旁等待总机回路到打长途的那部电话,振铃之后接通。这其中,市与市之间、省与省之间的电话线路只要繁忙,就要重新转接。距离越远,挂通时间越长,线路中断的概率越高。这也是当时杭州警方意识到案件的严重性之后,立即拍电报到讷河而没有选择打电话的原因。如果当时能直接拨通长途电话,把案件的调查情况说清楚,就绝不会存在“查无此案”这样的情况了。
而根据徐骊的交代,再次和黑龙江警方联系后,告知对方第一个地窖边上还有一个地窖,两个地窖里,都埋藏着尸体。不到一天,当地马上传来消息,第二个地窖也被发现,里面也是填满了尸体。
案情基本清晰后,徐骊就没什么需要提审了,只等黑龙江公安那边来人。但黄国华依然每天都去看看她,因而知道了更多与此案相关的细节。
“自从交代出了这个案件,看守所的同事说,徐骊经常轻松地唱着歌,一点也看不出像个死囚犯的样子。我问过她,为什么在我这里交代,在苏州不交代。她就说了一句话:‘我觉得黄警官你对我很好,所以我就讲。’其实,给她买卫生巾这些都是正常的,换作别的疑犯提要求,我也会这样做的。他们虽然犯了罪,但基本的人权还是会被保障的。”
“徐骊告诉我更多的案件细节。当时贾汶戈觉得这个女人不一般,换作其他女人,就算是没有被勒死,在地窖里吓都吓死了,毕竟下面全部都是尸体。而贾汶戈正好想要找个女的同伙,用美色去勾引单身的男人成功率更高,徐骊就是最好的人选。于是他又把她捆起来,嘴上塞着布,自己赶到齐齐哈尔市,专门去摸清徐骊的家庭情况。”
“从齐齐哈尔回来,他就和徐骊讲,如果你不跟我合作,我也不会搞死你,我会把你儿子先杀掉。我知道你的家庭住址,我也知道你的儿子只有三岁。徐骊开始也曾逃跑过几次,但每次都被他们发现抓了回来,不是毒打就是关死人地窖。就这样,她彻底绝望了,只请求他们能够遵守承诺,不伤害她的儿子。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成了贾汶戈的帮手,把一个个单身男人引入这个魔窟,在犯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也许她真的是受了太多的苦难,仅仅是一个我认为正常不过的举动,就让她感动至此。更多地了解了她在这个团伙的情况以后,我觉得她自己就是受害人,她也是一个可怜的母亲。我经常会买些包子给她吃,我想北方人吃不惯我们这里的米饭。后来我才知道,北方人喜欢吃的是馒头,不含馅的。”
“我问了很多人,像徐骊这样的情况该不该判死刑?我觉得她罪不至死,于是到处找法律界人士分析徐骊的情况。我也天天盯着我们局长,我说,她如果不主动交代,这个案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被杀。最后,我们分局确实是出了一个红头文件的,但并不是因为我的请求,主要考虑到,这是对徐骊有重大立功表现的一个证明。给出这个文件证明,也是表明我们杭州公安一种负责的态度。”
“11月9号左右,齐齐哈尔市公安局派了一个押解组到杭州来。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讷河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姓刁,来了后,每次吃饭每次哭,说出了那么大的案子,怎么对得起父老乡亲。当时他还发着烧,在我们这打点滴。”
黄国华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徐骊,是在杭州火车站。黑龙江一行押解三名案犯回讷河,杭州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派了十多个警察,负责杭州至南京段的车上押送。当时,公安部为了加强重大案犯的押解安全,专门挂了一节车厢押送这几个要犯。那个早晨,黄国华一直跟着大部队也到了车站。临分别时,黄国华把一件棉大衣送给徐骊,让她能抵挡沿途的寒冷。
当年,案件处于严格保密期,媒体和公安内部都没有任何信息泄露。黄国华一直牵挂着回去后的徐骊,但又得不到任何消息。他不知道徐骊说过的临刑前的心愿有否实现。
1992年1月,徐骊在当地被处决了。同时,公安部的立功嘉奖令也下来了。省公安厅召开表彰大会,黄国华立了个人一等功。
“当时,我是不太想上台领这个奖。我们所教导员说,你有什么想法都没关系,但这个奖你还得去领。没办法,我就上去领了这个奖。那是个星期五晚上,我一个人在马路边狂走,汽车频频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的脑海中始终响着她的那句话:‘我肯定是死,你肯定是立大功。’我心里太不是滋味,于是走进一家小理发店,剃了个光头。”
“在别人眼里,个人一等功是无上的光荣,而在我看来,这是徐骊用人头报答我的举手之劳。真正的罪犯就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我觉得徐骊真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她也是被胁迫的。既然人家命都没有了,我就把我自己的头发剃光,这样我心里也踏实一点。从那以后的每个星期五,我都雷打不动地要去剃头。从那天起,这个光头形象整整陪伴了我28年。”
随着办案亲历者黄国华的讲述,这起传说了28年的特大杀人案件终于有了清晰的呈现,萦绕了28年的疑云也逐渐散去。然而,一个失落的男人携带着回忆和悲伤,在28年伤痛未愈的道路上踯躅前行,这案件背后的隐情又给了我们新的震撼。
这些年,黄国华不停地回想起这个过程的前前后后。他也总是打听,那年回去后,讷河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有一年,上城分局政委去临近讷河的地方出差,听说,当年枪毙的时候,贾汶戈被打了42枪,因为挖出了42具尸体,是为那些受害者报仇,而给徐骊的,只有一颗子弹。这个信息,是这些年来让黄国华心里最感安慰的一次,好似间接印证了他当年的判断是对的。
人们常说,往事会被时间冲得越来越远。但实际也不都是这样,有些往事在记忆中会越沉淀越清晰。很多次恍惚中,黄国华的梦中总会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我肯定是死,你肯定是立大功。”这是女犯徐骊的声音,它和黄国华的光头,在这28年的时光中始终如影随形。
那个案子之后,黄国华因工作出色被调去了上城区公安分局治安科,后又调去报警指挥中心,但他的精神和工作表现却越来越不在状态。这期间,他的婚姻也出现了问题,夫妻渐渐形同陌路直至最后分手,儿子被老婆带走了。孤身一人的他更没了工作动力,2007年,他打了早退报告。那一年他46岁,可能是全分局最早退休的人。
第一次来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之后,黄国华就把我们这当作他在杭州的家了,平时只要回杭州,都会来坐坐聊聊。而黄国华第一次来我家里,就让我感受到了满满的热情。炎热的天气,他拖来很大一箱当天摘的葡萄,用冰冻的矿泉水保鲜,说给我家的小孩吃,这是绿色食品。第二次又带来了当地的羊肉,笑说是自备的下酒菜。
之后他回杭州,都会拎着他的下酒菜到家里来喝酒聊天,每次聊的还是他人生中刻骨铭心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