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米莉娜
跟我同辈的作家里,即使是其中的佼佼者,对克利斯蒂安·梅内特里耶也都十分赏识。他冤家不少,因为人一出名,难免招忌,也因为他红得较晚,那时他的同行和评论家已经习惯于把他看作是位可敬而不可亲的晦涩诗人,所以,赞美他的作品,不过是捧捧场罢了,无伤大雅。他夫人克蕾尔·梅内特里耶,很有雄心,为人热情,善于交际,在一九二七年上,把他“抛”向社会立身扬名,请作曲家约翰—法朗梭华·蒙岱尔根据她丈夫的小说《梅尔兰与维维安》改编成抒情歌剧;然而,他成为一个能够搬上舞台并且经常上演的剧作家,倒是靠了演员雷翁·罗朗之力。这段掌故知者不多,回顾一下,很有意思,因为对触发创作的想象,其中有些方面至今尚未很好研究,或可借以阐明。
雷翁·罗朗在两次大战之间,对法国戏剧的复兴,曾起到回天之力,但乍见之下,却不像戏剧界人士。他没有一点踌躇满志之态,随时准备为一部杰作鞠躬尽瘁。他从事戏剧,像奉身宗教一样。他见广识博,令人惊讶。凡值得喜欢的,他都喜欢,甚至连艰深冷门的东西,他也都了解,都懂得。自从出任剧团团长以来,他很有魄力,相继上演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欧里庇得斯[7]的《酒神的伴侣》,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他扮演的普洛斯彼罗和艾莲娜·梅奚埃饰演的爱丽儿[8],给我们许多人留下了纯净的回忆。就演技或导演手法而言,他确使莫里哀、缪塞、马利沃面目为之一新,那时法兰西喜剧院正处于沉睡期,直要到爱图亚·布尔岱出现,才开始惊醒过来。最后,他还善于在当代作家中发掘人才,使诗剧的优良传统得以保持下去。法国的戏剧文学,仰仗了他,才创立一个流派,一个剧团。
上文说到,初见之下,谁也不会把他当做演员。的确如此。他的声调、仪表、言辞,倒更像个年轻教授或医学博士。但这印象会很短暂。他的演出,你只要看上五分钟,就能断定这是一代巨匠。他的戏路很宽,演《西拿》里的奥古斯特皇帝,自是庄重高贵;扮《慎勿轻誓》中的牧师,则诙谐风趣;饰《塞维尔的理发师》[9]里的音乐教师,更是滑稽突梯。
克利斯蒂安·梅内特里耶对雷翁·罗朗钦佩之至!雷翁·罗朗每演新的角色他都必看。然而,假如没有克蕾尔·梅内特里耶从中活动,恐怕克利斯蒂安永远不会跟罗朗有直接交往,因为两人都很腼腆。克蕾尔与她丈夫一样,对雷翁·罗朗的演技十分倾倒。她希望克利斯蒂安也能搞点戏剧;她知道,要她丈夫做出这样的抉择,非要借重一位真正有修养的演员才能办到,这也不无道理。她胸有成竹,着手把雷翁·罗朗引为他们的知交,而且居然成功了。克蕾尔白净皮肤,海蓝色的眸子,容貌依然娟丽,而对女性的美,雷翁·罗朗生来容易心动神移。两个男人结识之后,一起谈起戏剧来总觉得醰醰有味。克利斯蒂安对戏剧颇有见地,大部分想法与这位出任剧团领导的演员不谋而合。
“写实派最大的错误,”克利斯蒂安说,“是想把生活语言搬上舞台……这恰恰是观众不愿意接受的……不应忘记,考戏剧之起源,乃出诸仪式;行列、进场、合唱,在早期演出中占有相当比重……甚至在喜剧里也是……据说,莫里哀作品里,就采纳商治桥那带脚夫的语言……这不仅可能,甚至是一定的,正因为广采博纳,莫里哀才成大家手笔。”
“同意,”雷翁·罗朗说,“完全同意。就为这个道理,我希望阁下能搞搞戏剧……你抒情的笔调,罕有其匹的形象……不管怎么说,所有这一切,对演员说来,都大有发挥的余地。你只管把雕像塑造出来,我们来赋予死的雕像以鲜活的生命。”
雷翁·罗朗说话句子很短,但嗓音优美,余音袅袅。
“戏剧我也写过。”克利斯蒂安说。
“不,老兄!……不!你写的是对话体诗歌,你的剧本是案头之作,没有直接面向观众。”
“那是人家不肯上演。”
“或者应当说,是你没打算写得能够上演……直到如今,你还没怎么考虑舞台的需要。而只有舞台的需要,才能造就戏剧……你就为我写个剧本吧……是的,老兄,就为我,为如是之我……看到了排演,你就会明白什么是戏剧……那才自成一派!……喏,你的作品里,还留有象征派某些矫揉造作的痕迹……哎!只要一朗读,不顺口的地方,就能听出来。舞台对作者说来,就像唱片之于演说家,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知道毛病之所在,以便改进。”
“我一天到晚,翻来覆去,跟克利斯蒂安就这么说,”克蕾尔说,“他生来就该搞戏剧。”
“我自己倒不知道。”克利斯蒂安说。
“至少可以试一试吧……我再说一遍:就为我写个剧本,怎么样?”
“写什么主题呢?”
“那多的是,”雷翁·罗朗说,“怎么?每次跟你聊上个把钟头,你所讲的,不就是现成的第一幕么?而且,总是那么精彩,找个主题还不容易!你只要坐在桌前,把方才跟我说的统统写下来……这还不简单。只要你拿出来,我准保闭了眼睛就给你上演。”
克利斯蒂安惘然想了一忽儿:
“是的,我这里倒有个主意,”他说,“你知道,我现在对战争的威胁深感忧虑,而且,虽然劳而无功,我竭力要法国人注意现在统治德国的那批狂人,他们的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你发表在《费加罗》上的文章,我都拜读了,”雷翁·罗朗说,“我觉得写得很好,切合时宜……只是太切近现实的剧本,你知道……”
“噢,我不会拿活报剧出来的。不,凡我想到的东西,都要改编一番。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10]为了谋求生存空间,接二连三侵占希腊各邦,当年雅典人的态度你还记得吗?‘当心!’德摩斯梯尼[11]对雅典人说,‘当心!如果你们对捷克坐视不救,接着也会被吞掉的!’但雅典人很自信、浮华,而腓力二世有支第五纵队……德摩斯梯尼以失败告终……接着,有一天,轮到雅典人倒霉了……这就是第二幕了。”
“佩服!”雷翁·罗朗的口气透着兴奋,“行!我们的主题就落在这上面!你写下来吧,马上动手!”
“不急,”克利斯蒂安说,“有不少东西我还要再看一遍。不过,我已想好德摩斯梯尼的道白,你念来必定精彩……因为,德摩斯梯尼由你来演,不是吗?”
“当然喽!”
克蕾尔大为高兴,听他们一直讨论到清晨五点。分手的时候,主要场次已经安排妥当。克利斯蒂安甚至把最后一句台词都想好了。几经曲折,突然腓力二世被刺,雅典奇迹般地得救了。但德摩斯梯尼不相信奇迹会持久,雅典人除了靠意志、勇敢和坚毅外,要救雅典,别无他法。“是的,”他说,“我听到了……腓力二世死了……但是请问,他儿子叫什么名字?”有个洪亮的声音回答:“亚历山大[12]……”
“精彩!”雷翁·罗朗赞不绝口,“精彩!我已想好该怎样来念这句台词了……梅内特里耶,这出戏你要是一个月里写不出来,那就甭搞戏剧了。”
一个月后,剧本完成了。今天,我们知道,克蕾尔和罗朗对这剧本所抱的期望,全都如愿以偿。剧本初读很成功,然而罗朗来看梅内特里耶时,谈起角色分配,排演日期等问题,神态有点犯愁的样子,讲话吞吞吐吐的。克利斯蒂安像所有艺术家一样,但凡涉及自己的作品都很敏感,觉得大演员并不全都满意。
雷翁·罗朗走后,克利斯蒂安对克蕾尔说:“不,他并不高兴……什么道理也没说。事实上,他这次来什么也没说……这种人真是捉摸不透。看来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剧本;讲到他要演的角色,以及国民大会那场戏,那种热诚不是能装得出来的……但他一定有难言之隐……是什么?看不出。”
克蕾尔含笑道:
“克利斯蒂安,你这才子,我打心眼里佩服。但是碰到人与人之间的最基本关系时,你就天真得可以……我虽然方才没见到罗朗,但我准知道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有什么缘故呢?”
“不如说是缺了点什么……缺的是什么呢?……亲爱的,你剧本里缺了艾莲娜·梅奚埃的一个角色……我话说在前面,你自会承认我有道理。”
克利斯蒂安很不耐烦地说:
“为艾莲娜安排个角色,这怎么成?作为喜剧演员,她妙不可言,演塞缪或马利沃固然十分出色,但在一出政治悲剧里,她有什么相干呢?”
“啊,亲爱的,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事情不在于艾莲娜在一出政治悲剧里能干什么,其实简单得很,关键是得知道,雷翁·罗朗怎样才能跟他这位情妇过得和和顺顺。”
“艾莲娜·梅奚埃是雷翁·罗朗的情妇?”
“哟,亲爱的,你这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他们同居都有四年之久了。”
“那我怎么会知道?这同我的剧本又有什么关系?你以为罗朗想……”
“我不是以为,克利斯蒂安,而是确信。罗朗希望,必要时甚至会强求,给艾莲娜安排个角色。我再说一句,我不觉得满足他这要求有何困难……要是你加上一个人物……”
“那决计办不到!……怎么一来,全剧的平衡就打破了!”
“好吧,克利斯蒂安……咱们回头再谈吧。”
可不是,他们后来果然只好再谈,因为罗朗越来越迟迟疑疑,阴阳怪气的,推说表演有困难啦,事先有别的合同啦,要出去作巡回演出啦。克利斯蒂安剧本脱手后,极想看到演出,现在弄得他心烦意乱,脾气暴躁起来。
“听我说,亲爱的,”克蕾尔对他说,“要不要我哪天单独跟罗朗谈谈?他对我,倒肯说说自己的苦恼,我准保能把事情转圜过来……自然,得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得写那个角色。”
“怎么,这部作品,我指望能成件艺术精品,总不至于要改得面目全非……”
“噢!克利斯蒂安!这还不容易,你有的是丰富的想象……比如在第二幕里,表现马其顿人在雅典拼凑了一支第五纵队,那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利用一个聪敏的交际花,她又跟雅典权要、大亨、政客都有来往……你的人物不是在这里了吗?而且看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呢。”
“不错,或许是……甚至可以……对,你说的有道理,表现表现这种暗中活动的宣传攻势,也挺有意思,而这种秘密手段,正跟人类社会一样古老……”
克蕾尔知道,任何种子只要埋在克利斯蒂安的头脑里,自会生根发芽。她去找罗朗,谈话大获成功。
“啊,这主意出得好!”罗朗松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不敢对你丈夫说,要想动他的作品,简直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戏里没有女主角,观众就不大买账……莎士比亚为《裘力斯·恺撒》……高乃依在《贺拉斯》里加了萨皮娜这个人物,拉辛在费德尔的神话中安排了阿丽希……再者,太太,我可以把实情告诉你:剧本里只要没有艾莲娜的戏,我就不大乐意演……是的……她年纪太轻,对我固然有感情,但她喜欢跳舞,最怕孤独……我要是天天晚上扔下她一个人,她就会跟别的男人出去,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然而,你丈夫倘能为她写个小角色,局面就改观了……这出戏不出一个礼拜就可排演。”
如此这般就诞生了米莉娜这个人物。克利斯蒂安在写这个角色时,想到阿里斯多芬笔下某些不顾廉耻精灵古怪的女子,以及马利沃剧本里那类多情女郎,艾莲娜·梅奚埃涉足剧坛时,就靠演这类角色打响的。这两类女性相辅相成,取长补短之后所产生的人物,甚至出乎作者本人的意外,成为一种很有特色,极具魅力的性格。“金子打出来的人物!”罗朗说。克蕾尔请艾莲娜·梅奚埃来吃晚饭,好让丈夫把改写本念给她听。她是个绰约可爱的女人,长长的睫毛,像猫一样乖巧谨慎,言语不多,但讲得很得体,倒很讨克利斯蒂安的喜欢。
“是的,”他说,“这个并不天真的天真女人,便是一支危险极大、煞有介事的第五纵队。”
“艾莲娜不太讨你喜欢,是不是,克利斯蒂安?”
“噢,不!再说,她不是爱着罗朗吗?罗朗不仅是她情夫,而且还是她的造物主。她全靠罗朗的栽培。没他,艾莲娜什么也不是。”
“你以为,克利斯蒂安,她欠了罗朗这份情,心里就会对他好吗?我不喜欢这女的,据我猜测,没准她暗暗地恨他也难说……但这跟我们有什么要紧?只要艾莲娜喜欢这个角色,事情就顺当。”
确实,第一个礼拜,事情很顺当。可不久,罗朗重又变得沉默寡言了。
“又出什么事啦?”克利斯蒂安问。
“这回我就不知道了,”克蕾尔说,“但我能打听出来……”
罗朗也没让她三请两请,就说出新的难题在哪里。
“是这样的:角色很讨人喜欢,艾莲娜也快活得像上了天……只是……你知道,我们在一起生活,上剧场就叫一辆出租车,不这样做,岂不荒唐?……但是,艾莲娜要到第二幕才上场,那一个钟头,叫她坐在化妆室里干吗呢?……她恐怕会感到无聊,是忍不了多久的,也许会招来不少拜访的人,我知道自己的脾气……我的演技会大受影响……更不消说心情了……当然,我心情如何,梅内特里耶不会关心,可演技……”
“总而言之,”克蕾尔说,“你要米莉娜第一幕就登场?”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漂亮的太太。”
克蕾尔转达了这个新的要求,她丈夫一听就嚷起来:“从没见过这样强人所难的!”但克蕾尔摸透了丈夫的脾气,知道先得安抚他作家的良心。
“但是,克利斯蒂安,所有剧作家都这样做的……你明明知道,莎士比亚塑造人物也考虑到演员的外貌,拉辛还为商玫蕾写剧本呢。这有塞维尼夫人的书信为证。”
“那是因为她讨厌拉辛。”
“可她恰恰很了解拉辛。”
于是,米莉娜在第一幕就出场了。出租车问题,既然来剧场时那么举足轻重,难道回去时就无关紧要了吗?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在最后的定本上,米莉娜在第三幕也上了场。这也是克蕾尔插了一手的结果。
“哎,克利斯蒂安,战争失败后,米莉娜为什么不能改邪归正,成为爱国分子呢?让她参加义勇军,成为德摩斯梯尼的情妇不好?”
“真是,克蕾尔,要依了你,这戏就落到好莱坞感伤片的地步了……不,够了,我一行台词都不加了。”
“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成为爱国分子,为什么你就认为是俗套,违反真实呢?生活里还不是常有的事!卡斯蒂利奥娜为了意大利统一事业,不就征服了拿破仑三世……关键要把米莉娜的转变作点微妙的铺垫,起到出人意表的效果……要写的话,你比谁都写得好……当然,把她写成德摩斯梯尼的情妇,这只是开玩笑的说法。”
“干吗是玩笑?……你没看到法国大革命时的某些人物……”
克蕾尔这才放下心来,总算把罗朗稳住了,而米莉娜这个角色,经过充实、丰富,俨然成为剧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好不容易到了总排演的那天,那真是一曲凯歌。全巴黎看艾莲娜·梅奚埃,都跟罗朗的眼神一样。梅内特里耶对时局的忧虑,观众虽未道及,却抱有同感,暗中盼望出现像埃斯库罗斯《波斯人》那样的民族戏剧,所以剧终时,全场对作者报以热烈掌声,呼声雷动。行家称赞剧作手法高明,把古典题材改为当代作品,而不致令人失笑。剧作家法培尔对同行一向以苛刻著称,但在台面上也对克蕾尔说了句很中听的话:
“为米莉娜这个人物,你很出了一把力吧?你这幕后使足了劲的美人儿!”他带点讨好的口气说,“因为好得没话可说。写出了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而你那位一本正经的丈夫,若由着他自己的心思,决计想不出这样的女人来……坦白说吧,他对女人知之甚少,你那位克利斯蒂安!”
“你喜欢这个人物,我很高兴,”克蕾尔说,“但我没出什么力。”
第二天,罗伯·肯普在他的专栏文章里,就唯米莉娜立论。“今后,”他写道,“大家讲起米莉娜,就如同讲起阿涅斯和赛丽曼娜[13]一样……”克蕾尔从她丈夫肩膀后面看下去,感到无比快慰,不禁喃喃说道:
“哎,要是没有出租车的事儿,就不会有米莉娜这个人物!”
其余的事,纯属文学史的范围了。众所周知,《腓力二世》已译成各国语言,成为法国新戏剧的典范作品。然而,观众有所不知,去年艾莲娜·梅奚埃离开了雷翁·罗朗,嫁了一个好莱坞导演;罗朗因而建议克蕾尔把米莉娜这个角色删去。自从孀居以来,克蕾尔一直以维护梅内特里耶的作品为职责。
“总而言之,”罗朗说,“我们知道,就是说你我知道,这角色在剧本里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初稿里压根儿就没她地位。为什么不回头来采用初稿本呢?……这样,演说家德摩斯梯尼就更具有强烈的禁欲色彩,我更喜欢这样的处理……再说,也省得我另外物色演员来演米莉娜了……这样,还可以省掉一笔头牌女演员及其配角的开销。”
克蕾尔刚中有柔,寸步不让:
“得了,罗朗,你再栽培一位米莉娜又有何难。这你很内行……至于我,是不允许别人擅自改动先夫剧作的……与克利斯蒂安凝为一体的东西,就不能再拆开……”
米莉娜这位一靠才气二靠需要产生的人物,便得意扬扬地高踞法国剧坛,存在了下去。
(罗新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