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本序
莫洛亚是位勤奋的作家。笔耕六十载,成绩斐然,著作等身。尤其在传记写作方面,多为鸿篇巨制,常洋洋数十万言而不能自休。比较起来,所写短篇,为数戋戋。然牛刀小试,亦有可观。
莫洛亚自称生性颇具浪漫情调。这一秉性在他的短篇创作中常有精彩的发挥。《在中途换飞机的时候》,循名考实,题目本身就不无浪漫意味。果然,我们看到一位俏丽的法国少妇,飞赴美国成婚途中,飞机因技术故障推迟起飞,便与一位在候机时邂逅的英国男子,跑了半个伦敦城,作了竟夜之谈,使她的人生道路为之一变。“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而这盛会难再的夜晚,成了她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这故事里,男女主人公还晤谈一夕;《星期三的紫罗兰》里,那位科大学生倾心于女演员谢妮出神入化的表演,每逢星期三献上一束紫罗兰,后来谢妮也以花相酬,至死不渝,而两人竟缘悭一面,似乎更加不可思议!要说浪漫固然浪漫,但这种风流高格调,不也写出人人心中蕴有的高尚情操和美好情怀?旅途遇良友,在生活里也非绝无仅有的事。那种“知音偶一时,千载为欣欣”的感受,不也是可能有的人生经验么?只是程度略有差等而已。
莫洛亚短篇的另一特色,是笔调幽默。他的文字,不光是好,而且俏皮,风趣。王蒙说:“幽默应该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对生活的洞察。幽默就是智力的优越感。”莫洛亚在中学时代就显得“思路活泼”(alacrité intellectuelle),又生性好学,终于成为一位极有造诣的作家。他的幽默,往往比较含蓄。一个中学教员和一位美貌少妇,失去自己的所爱,不胜哀婉,不时去墓地放上一束鲜花以寄托哀思。一次偶然机会,彼此开始搭话,渐而有所了解,于绝望中又萌发希望,人生在这一刻又重新开始。上坟相遇结良缘,为哀乐中年写照。而莫洛亚的幽默,可说纷呈不同色彩:《时令鲜花》“戚而能谐”,《拜伦恋爱秘籍》“婉而多讽”,《阿莉雅娜,我的妹妹……》可说“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米莉娜》的同名主人公,在剧本的初稿里本不存在,为了解决演员的出租车问题,而把这个人物充实丰富,结果成为剧中的主要人物。——这个故事,读后使人莞尔而笑,然而仔细想来,意味深长,不也揭示偶然性在艺术构思中的作用么?只是较为夸张而已。
如果说莫洛亚的幽默一般比较温和,那么当他的幽默含了讽刺,其嘲谑的程度就大大加强了。《天国大旅馆》可视为一篇具有代表性的讽刺作品。生活竞争的失败者,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闯进这家豪华旅馆,以求解脱人生的苦恼,但在优雅的环境里,遇到了可爱的伴侣,正当勃发求生的欲望时,旅馆老板把杀人当营生,为了赚钱照样把他送上“天国”,对资本主义社会冷酷无情的金钱关系作了绝妙的讽刺。而《栗树下的晚餐》里最后一则故事,那个叫“教授”的强盗,把另一个强盗和所勾引的女人两个一起打死,罪名反比单杀一个对头要轻。“如果留着她,便构不成情杀,但若将她连同奸夫也一块杀掉,我觉得您反容易辩护呢。”律师从卫道的角度考虑:“如果就道义与仁爱来说,您就该罪加一等。不过,您杀了一个,没法子辩护,杀了两个,您反倒无罪了,这也是真的。”出言奇,却有理。听来头头是道,实质上又何等乖讹,何等荒谬!给了资产阶级法律以有力的一戟!我们看到,当作者讽刺的锋芒指向社会生活的荒诞、悖理方面,这时的作品就发出异样的光彩,其思想价值已向批判现实主义升华。但可惜这类作品不多,限于作家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经历,表现的对象大多是养尊处优的男男女女,往往以他们之间的谈情说爱,甚至私情为题材,显得视野不够开阔。
莫洛亚的短篇,一般说来,篇幅不长,而结构精巧。莫洛亚被誉为世界三大传记家之一,于传记编撰作过专门研究,有《传记面面观》一书问世。短篇也是他运用娴熟的一种体裁,虽未见有专门论著,但零星论述似也不少。他认为,短篇就因为短,易于驾驭,能臻于长篇难以达到的完美境界。他有的短篇,短到三四页,如《大师的由来》,但辞意兼佳,不失为小小的杰作。但短篇的写法,自是不同于长篇。短篇不是长篇的缩微。长篇要创造一个世界,刻画一种性格,延续一定时间;短篇则偏于一隅,集中写一种景况,更需要智慧。因篇幅有限,“题材在时空上就比较短窄;作品的中间或末尾,常产生突变或出现反转”。就是说,短篇比较注意布局,讲究效果,安排戏剧性的转折,以收出人意表的效果。如《移情别恋》这篇小说,写一个羞怯的情人,经过精神分析大夫有效的治疗,变羞怯为奋勇,结果把医生的贤内助也骗了去。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以幽默作为转捩手段来结构整篇作品时,喜剧效果往往更强,讽刺力量也就更大。对作品的结尾,莫洛亚也不掉以轻心,有时曲终奏雅,用最后一句点题,给人以隽永的回味。总括起来说,莫洛亚的短篇,有故事,有波澜,有声色,有余味,有较高的审美情趣。法国有位评论家谈到本国的短篇成就时,称莫洛亚为莫泊桑之后的第一人,或许倒是偶言而中。
袁枚诗云:“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莫洛亚的原作,有文字之美,早就为我们所喜读,且亦久有移译之志,但自忖才力不副,迟迟不敢动笔。《在中途换飞机的时候》和《大师的由来》作为试笔,就正高明,曾发表于一九七八年第二期《世界文学》。其他一些短篇,虽相继译出,都因未能尽如人意,一搁多年。今年为莫洛亚百年诞辰,经友人再三敦促,收拾旧稿,又补译几篇,杂凑成章,编成此集。旧稿再改,一时难以词意圆足,补译各篇,更是速而未工;力不从心,愈有“译”然后知不足之感。因限于时日,未能“一诗千改”,谬误之处,尚望读者不吝赐教。
罗新璋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五日
于莫洛亚百年诞辰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