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烈火(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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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队伍停在蒋家里。摸着黑,草草号下几家房子,战士们有的睡了,有的搞饭吃。

一晚之间,钱万里匆匆忙忙办完了两件事:第一件,把人数查点了一下,一总剩了三十七个,除去自己和金山,再除了七个伤号,把其余的编了两个小队,每小队只十四个人了。第一小队长周铁汉,第二小队长刘一萍,副小队长孙二冬。第二件,把七个伤员组织了一下,由伤了胳膊的二中队一排长李茂林带着,把几个重伤的动员老乡抬着,送到小刘村去。那里过去是沟里的基点村,党的基础很强。钱万里给支部书记小海写了封信,让他把这几个伤号分散隐蔽起来,好好疗养。

第三件,因为发生了争执,总算没办了:大队上除了每人扛的,还多余五棵枪。五棵里头有两棵坏的,一棵打断了撞针,一棵摧掉了扒子钩。钱万里开初主张把两棵坏的坚壁,别的都背着。周铁汉却坚决反对,拧着脾气坚持“存就都存,坚壁就都坚壁”。

钱万里不懂他的意思,说:“坏的背着干吗使呀?还不如掏火棍顺手呢。”

周铁汉立了一下眼睛,抗议道:“怎么?不如掏火棍?枪也跟人一样,虽说打坏了,可是还有它一份功劳,应比那些窝囊一辈子的枪,吃香得多!”

钱万里不知他为什么闹意气,觉得一时不好说服;又一想,破枪修一下,也还可以使,便说:“好,都背就都背吧。”

周铁汉抄起那两棵坏的,又背起一棵“水连珠”[9]走了,把一棵“马四环”和一棵“老僧帽”[10]套筒,留给二小队了。钱万里以为他又在吃亏让人,也没有拦。其实,周铁汉这会正有三分气窝着,那棵老僧帽套筒是棵好枪,能一气顶八九十粒子弹不出故障。可是,周铁汉恨上了它,一眼也不愿再看见它,因为那是从尹增禄身上摘来的。他一见这棵枪,心里就堵得慌,就想冒起火来。他觉得,自今天战斗之后,那枪便被不知什么雕上了擦不掉的字:“耻辱!耻辱!没有尽到责任的枪!”他硬要坚持把枪一起坚壁,也就是不愿再看见它。现在,他没有充足理由驳倒钱大队长,虽说留给二小队了,心上仍然是一块腻歪。

钱万里靠着墙坐在炕上,两只手搂住膝盖,琢磨起另外一件事。他不明白刘一萍为什么在今天变了许多,又变得这样快。刘一萍在“扫荡”以前,在根据地里训练队伍的时候,是很积极的,中队长的工作也最活跃,值星的时候,口令喊得又响亮又圆润,连战士也提精神。上过高小,文化水平使他在和平环境下的一切都是有条有理的,打个工作报告,会上发表意见,总是大队里呱呱叫的好手,就是在几次小的伏击中,和警备旅配合拿据点时,作战指挥上,也都将就得来。他入党甚至比周铁汉还早几个月。可是,唯独就经不住今天的考验,这是由于缺乏作战经验呢,还是由于他的阶级出身呢?但是,富农就全是这样的吗?我自己的家庭不也曾是富农吗?而周铁汉却是个地主门里走出来的,两个人相差了多少啊!钱万里一时解不开,准备把这个问题将来和副政委研究研究。

现在他的结论是:刘一萍是个二十四岁的青年,有文化,也聪明,是很好教育的。不过,他以为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总算在今天的烈火里冲过来了。“哪怕原来是块土坯,一经火炼,也要变成砖的。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再有小河沟,总该不会害怕了。”

院里自行车响,钱万里急急爬到窗眼上一望,是侦察班长罗锅子回来了,便叫道:“老杨,在这屋里。”

罗锅子叫杨福静,昨天晚上派去监视宁晋城的。小时害病把背害弯了,立不直,人们叫惯了他罗锅子。他走进门来,把头巾摘下擦擦脸,白白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只顾骨碌骨碌转,看看大队长的脸色,看看屋子的四角,愣愣地只管站着。钱万里见这神色,鼻子里也酸了一下,一霎时觉得屋子里空气是这样凄凉惨淡,这样冷冷落落,寂寂无声。往日的玩笑打逗,随风飘扬的歌声,好像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

钱万里把心安了安,拍一下炕沿叫罗锅子坐下,问他怎样找到队伍的。

罗锅子说,在小刘村遇见了伤号,便直来这里了。说完又不说了。

钱万里觉得应该安慰他,却一时找不到说什么好。

在罗锅子心里,现在却正想怎样安慰大队长,他觉得:这会儿大队长心里比任何人都更难过,比任何人都更痛苦,但也找不到说什么好。好半天,才像照护亲近的病人似的,忽然冒了一句道:“大队长,你吃饭了吗?”

钱万里点头说:“吃了。”

“这村里有个小铺,有烧饼麻糖,也有挂面。”

钱万里闷了一下,觉得还是谈正事吧,便摇摇头道:“不想再吃了,你把城里的情况谈谈吧。”

城里的情况并不太紧张,敌人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对付根据地了,大部分扎在牙口寨、罗口、百尺口一线上,城里只剩下二百多伪军和五十多鬼子骑兵。围着城的一些据点岗楼,也相当空虚。

钱万里把小队长们都叫了来。周铁汉挎着盒子枪,背着一棵大枪,腰里紧紧煞一条子弹带,一只脚蹬住炕沿,立在地下,仍然整整齐齐,结结实实,浑身都带着劲儿。刘一萍坐在挨门的炕沿上,悠着两条腿,低下头一口一口地长出气。孙二冬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了,向来不爱说话,见炕上没了地方,托住下巴,蹲在当地。钱万里把城里情况先谈了,因为去牙口寨、百尺口、罗口等地的侦察员都没有回来,对大沟上的情况,只能根据今天战场上见的,大致估计一下。最后便提出了明天驻哪儿,怎样活动的问题。他说:

“城根底下虽然没有工作基础,究竟离敌人主力远得多,就是发现了敌情,也容易转圈子。我想了好久,公开住当然没有办法,只能隐蔽起来。可是,村里情况咱不了解,有坏人偷着报告了更糟。怎么办呢?孟村村西的大寺叫我相中了,离村有半里地,荒凉得很,整年没人去。隐蔽在里头,很不容易发觉,就是有情况,也便利观察掌握,打,走,都由咱们。你们看怎么样?”

周铁汉想了想,觉得不大对劲,可是,又想不出第二条道,只好说:“没有意见。可是,光靠藏也不行,这年头就得拼,把敌人拼住了,就是胜利;拼不住,叫敌人也轻易占不了便宜。”

刘一萍听起这话很刺耳,就说:“敌我力量绝对悬殊,隐蔽乃是最好的方针,等‘扫荡’过去,警备旅一过来,再想法打仗也不算晚——就是,对骑兵可要特别留神,骑兵对付小部队简直是猫对老鼠一样……”

他还想说些什么,见几个人的眼睛一齐转向了他,沉一阵,便打住不说了。这样,宿营地问题算是确定了。

钱万里又派孙二冬去村里敛些干粮来,准备明日白天吃。另外,决定罗锅子留在这边监视牙口寨,并让他带上一封信,明日晚上顺便去小刘村联络一下,看副政委是不是在那里。

离宿营地五十里,天看看就十一点,月牙儿吊在天上,部队急忙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