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烈火(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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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周铁汉和占维在半夜里被抬到了马庄。他干娘一面热泪滚滚,一面匆匆忙忙叫儿子三生把箱啦篓啦搬出来,把套间打扫干净,铺好滑秸,又铺上一床被子,眼看着三生把他俩抱起来轻轻放在上面躺好,又拿来一床被子盖上,把枕头垫高些,就去烧水熬粥。

周铁汉并没有难过,精神还是平时一样健旺,眼里倒常常流露着抱愧的神色。他说:

“我倒不要紧,革命嘛,负伤挂彩谁也短不了。只可惜,那四个同志牺牲得太不应该。”

他沉了一阵,突然翻过头去问占维道:“占维,你觉着这次负伤冤不冤?”

占维一愣,两眼呆呆地望着他,半天才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打日本嘛,死了都是光荣的,怎么冤呢?”

周铁汉忙接住说:“不是,我是说,你今天不应该负伤。”

占维好像才明白他的意思,用安慰的口气说:“周队长,要不是你从西街上又翻回一趟来,我的命还不知怎么着呢,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真是为我们着了大急。”

周铁汉合上眼,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急?晚了!早——晚——了!”

三生站在一边听他俩说话,总摸不着头尾,年轻人的心里憋不住事,便靠上前来,轻轻坐在被子边上,探着身子小声问道:

“干哥,你们在哪儿挂的彩呀?怎么打的仗?给我说说。”

周铁汉看看三生的孩子脸,用胳膊一遮背过脸去说:“没有意思,有什么说头。”

三生把眼转向占维,占维支起胳膊,把身子往起抬抬说:“你爱听吗?我给你说说。”就把东西丁村的战斗,从头上讲起来。当讲到在西丁村街上被敌人卡住的时候,周铁汉禁不住也回过头来,用眼睛望着三生。却见三生一面听,一面点头,听到最紧张的冲锋和李成几个牺牲的时候,他不禁咧起嘴,皱着眉,两臂紧抱在胸前,睁着惊怖的双眼,连连哎呀哎呀地叹着,把整个身子都耸起来。

周铁汉看着看着,呼一口气,把脸一甩,又背过去了,心说:这个软瘫架,真没出息。假如换了另外一个人,他八成要发火的;这次所以没有发,一则三生不是一个战士,而是一个干兄弟;二来,三生还只是十八岁的孩子,因此原谅了他。

隔了一会儿,三生忽然又拍着手大笑起来,连连喊着:“真是巧,这也解一口气!……”原来占维正讲到胡在先几个从小木板门里跳出来。

几个人正说着话儿,后墙上咚咚咚响了三下,接着又是三下。老大娘放下烧火棍去开了门,区委马捷英来了。见周铁汉负了伤,就挨他身边坐下安慰了几句,又掀开他的衣襟看了看伤口,不由皱起眉道:

“还是找个医生赶快看看吧,看这肉翻着,真不轻咧。”

老大娘愁蹙蹙地说:“我也这么说,可是谁会治呀?他们也没个医生,唉,真是愁死。”

马捷英想了想说:“这村的冯先生不是治过红伤吗?还是北平什么科出身呢。”

老大娘两手一合说:“唉,真老了!我快给请去,听说他还有治红伤的家什呢。”

周铁汉忙问:“这人靠住靠不住?”

马捷英连说:“靠得住。”

周铁汉又嘱咐道:“偷着叫,可别叫我爹知道了。”

老大娘把烧火棍交给小菊,就轻悄悄出门去了。

周铁汉用眼送她走了,又问起马捷英关于他爹的事来。马捷英先沉下脸,凑近他耳朵说:

“那天你不是回去了一下?你走了以后,他马上把保丁老五叫去了,不问青红皂白,剜眼剥皮地训了一顿,直到这会儿老五还吓得不敢出门。——自从区里教育他那顿以后,他明着一副笑脸,暗里倒更恨起咱们来了。”

随后他又告诉周铁汉:在这里住也要多加小心,不可太大意了。现在周岩松常把村里一个潦倒梆子外号叫“钱串子”的叫去,还常常给周岩松捎东西。前天他还从钱串子透出口风说:“子不仁,父不义,无的可怪。”周铁汉点了点头。

门一响,老大娘领着冯先生进来了。冯先生戴个眼镜,穿个白褂儿,手里一个小白纱布包,里头卷着一把刀子,两把镊子,一瓶“二百二”,两朵棉花。周铁汉坐起来,把褂子脱了,把肩膀扭给他。伤口正在肩膀头上,深深咧开一张嘴,足有二三寸长。冯先生看了看,两道眉皱成一个疙瘩,嘴里啧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

“我不定治得了治不了。”

周铁汉见他信心不足,就鼓气说:“没关系,治死了也不要你偿命,下手吧!”

老大娘端来一盆开水,冯先生用棉花蘸上水,把伤口周围的血擦干净,用镊子把烂肉挑起来仔细看了看。看罢,把眼一垂,丧气地摇了摇头,用低暗的调子说:

“你们可别多疑我故意拿人,一来伤不好治,二来又没药,又没家什,甭说别的,光里头这块骨头我就取不出来。我看,你们最好是另请个旁人。”

一听说治不了,屋里人都有些着急。周铁汉说:

“你怎么说不好治呢?我的伤并不太重嘛,挂彩以后,我还跑了十来里地呢!”

冯先生惊异道:“怎么,跑了十来里地?真是个立地金刚。”

周铁汉说:“别胆小,骨头取不出来,就往外拽嘛。”

别人也说:“无论如何,既然请你来了,总得给看看。”

冯先生没了办法,狠狠心说:“你可别嫌疼。”

说着,又把烂肉挑开,用镊子试探着,夹一下,咯吱一声,却夹不住,再夹一下,又咯吱一声,还是夹不住。老大娘和小菊早吓得躲到墙角里捂起眼来。三生站在一边,扶住周铁汉的右手,咧着嘴,咬着牙,咝一声咝一声地吸着气,就像镊子剜在他的身上一样,也疼出一头汗来。

冯先生偷眼看看周铁汉,只见他闭紧嘴,屏住气,看着镊子,一声不吭,头上豆大汗珠子密密冒出一层。心说:小伙子真好骨气!又夹了几下,还是夹不住。

周铁汉说:“把镊子往里伸,别光夹尾巴,把整块都夹住。”

冯先生青着脸喘口气说:“我是怕你疼啊。”

周铁汉说:“我还不怕哩,伤又没在你身上,你怕什么?”

冯先生狠狠心,把镊子一下伸进肉里多半寸,但是,手却不由得发疟子一样哆嗦起来。

周铁汉看他这样子,问声:“夹住了没有?”

冯先生颤抖地说:“夹住了。”

周铁汉伸出左手,把冯先生连手带镊子一把抓住,嗨的一声,猛力一带,马牙大一块骨头拽出来了。鲜血随着泉水似的涌出来,把医生吓得只是呆着眼看,棉花也忘了拿了。

伤口周围涂了些“二百二”,用一块纱布裹住,又用棉花盖上,就拿老大娘一块新买的羊肚手巾包住。

周铁汉等把占维的伤也看罢了,就向冯先生说:“你看我还得多少日子好?”

冯先生说:“最快也得个数月,还得养得好。”

周铁汉叹道:“真是倒霉,这个数月又打不上仗了,唉,怎么熬过去哟!”

冯先生格外把声音放得柔和,安慰说:“什么事也别想,静心养着吧。怕是即便好了,你也在队伍上待不得了。”

周铁汉立时睁圆眼睛说:“你说什么?”

冯先生忽觉失了口,连忙遮盖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养养就好了……”

周铁汉见他一躲闪,心里更急,紧紧追着问道:

“冯先生,有什么话你只管一句说完,别这么藏头露尾的,那简直把人急死了!”

冯先生见藏不住,就竭力镇静着说:“也没什么,怕是膀子要落点残疾。不过,还看养得好坏,养得好,也许不碍事。”

屋子里立时降下一片沉寂,老大娘无主张地看看周铁汉又看看医生,马捷英低着头躲开了周铁汉的眼,三生和小菊只是眨着眼看。

周铁汉愣着愣着,脸色发起青来,半天才说:“我回不了大队了?”

冯先生点一点头说:“大概是——”

周铁汉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忽然啪嗒一下,两颗泪珠掉在衣襟上。他慌忙举起左手在脸上一抹,泪一下擦干了,他偷眼看看别人,心说:千万莫叫看见了,真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