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折磨
一 费拉庞特神父
阿辽沙在清早天还没亮时被叫醒了。长老醒来,感到很软弱,却仍想离开床坐到靠椅上去。他神志极清;脸色虽然非常憔悴,却是清朗的,几乎是快乐的,眼神也是愉快、和蔼而恳切的。他对阿辽沙说:“也许我活不过今天了。”后来他想忏悔,并且立刻行受圣餐礼。他像往常一样向佩西神父作了忏悔。在完成这两种圣礼以后,就开始行临终涂油礼。司祭们到齐了,修道室渐渐聚满了在隐修庵里修行的修士们。这时天已大亮。修道院里的人也陆续来了。仪式结束后,长老想和大家告别,一一同他们亲吻。因为修道室里挤不下,先来的人陆续出去,好让别的人进来。阿辽沙站在长老旁边,长老这时又在靠椅上坐好了。他尽力所能及地说话,讲道,他的嗓音虽然很低,但还十分坚定。“我给你们讲道讲了多少年,也就是出声说了多少年的话,好像已经养成了动辄就说话,一说话就给你们讲道的习惯,现在弄得沉默对我来说倒比讲话似乎还要更难些,即使是现在,亲爱的神父们和修士们,在我身体非常衰弱的时候也是这样。”他说着笑话,亲切地环视着聚在他身旁的人们。阿辽沙后来记住了一些他当时所说的话。但尽管说得很清晰,嗓音也相当坚定,他的话却很不连贯。他讲了许多事情,似乎想在临死以前,把一生中没有全说出来的一切一下子倾吐出来,再说一次,并且不单单是为了说教,而且仿佛是渴望无一例外地跟一切人分享自己内心的喜悦和欢欣,在自己一生中再一次吐露自己的胸臆。……
“你们应该彼此相爱,神父们,”长老教诲说(据阿辽沙后来所能回忆起来的),“爱上帝的人民。我们并不因为自己来到了这里,关在这个院子里,因此就比俗世的人们神圣些,正相反,凡是来到这里的人,正因为他来到这里,就已经自己意识到他比所有俗世的人们,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坏些,……一个修士以后住在这个院子里越久,就应该越加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根本没有必要到这里来。只有当他意识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坏,而且应该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面前为人类的一切罪恶——不管是全体的或是个人的罪恶负责,那时我们才算达到了隐修的目的。因为你们要知道,亲爱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对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负责,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这不但是因为大家都参与了整个世界的罪恶,也是因为个人本来就应当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个人负责。这种认识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终极目标。因为修士并不是特殊的人,而不过是世上一切人都应该做的那种人。唯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心才得到了感动,滋生了广博无垠、充塞天地、不知餍足的爱。那时候你们每个人就会有力量用爱获得全世界,用泪洗净全世界的罪恶。……你们每人应该省察自己的心,不断自行忏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恶,即使已经觉察了以后也不要怕,只要有悔悟心就行,但是不应该和上帝讲条件。我再说一遍,你们不应该骄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骄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骄傲。不要憎恨排斥你、侮辱你、责骂你、诽谤你的人。不要憎恨无神派、教唆坏事的人和唯物论者,——不但对他们中善良的人,甚至对其中的恶人也不要恨,因为即使在他们里面,也有许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你们要在祈祷中这样提到他们:主,救一切无人替他们祈祷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愿向你祈祷的人们。而且还应该马上补充说:主啊,我并不是因为高傲自大才这样祈祷的,因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还要低劣。……你们应该爱上帝的人民,不要让外来的人搅乱羊群,因为如果你们沉迷在怠惰和洁身自好的骄傲之中,尤其是陷在贪婪之中,就会有人从四面八方前来掠夺你们的羊群。要不断地给人民讲解福音,……不要敲诈勒索,……不要爱金银,不要收聚它们。……你们应该信仰,举起旗帜,高高地举着。……”
长老说的话比在这里转述的和阿辽沙后来记下来的要凌乱得多。他有时完全中断了说话,似乎要歇一歇力,喘口气,但却仿佛一直心情十分高兴。大家十分感动地听着他,虽然有许多人对他的话感到奇怪,觉得它暧昧晦涩,……以后大家才又重新记起他的这些话来。阿辽沙中间偶尔从修道室走出来一会儿,他对于聚在屋内屋外的修士们普遍的激动和期待的神情感到很惊讶。有些人的期待几乎是惊惶不安的,另一些人则是庄严肃穆的。大家全期待在长老圆寂后立刻会有伟大的事情发生。这期待从某种观点看来几乎是浅薄的,但是甚至最严肃的长老们也受了这种影响。其中司祭佩西神父的脸最为严肃。阿辽沙走出修道室,是因为拉基金从城里回来了,暗地叫一个修士请他出来,交给他一封霍赫拉柯娃太太写来的古怪的信。她告诉阿辽沙一件来得十分凑巧的很有意思的新闻,原来昨天曾来向长老膜拜、求他祝福的虔诚的平民妇女中有一个住在城里的老妇人普罗霍罗芙娜,是个士官的寡妇。她的儿子瓦先卡由于职务关系远行到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去了,她已经有一年没有接到任何信息。她问长老:可不可以把她儿子作为死者在教堂里追荐,祈祷他的亡魂安息?长老严峻地回答她,不准她做这样的祈祷,说这等于是施行妖术。但接着因她的无知而宽恕了她,并解释说这“好像看预言书一样”(霍赫拉柯娃太太信里这样说),同时还安慰了她:“说她的儿子瓦先卡一定活着,他不是自己快要回来,就是快要寄信回来,所以她应该回家去等着。”结果怎样呢?霍赫拉柯娃太太兴高采烈地补充说:“预言竟一字不差地实现了,甚至还多些。老太太刚回家,人家就交给她一封已在等着她的从西伯利亚寄来的信。不但这样,瓦夏在这封他中途从叶卡捷琳堡[30]写来的信里还通知他的母亲,说他本人正在随同一位长官一起返俄途中,在接到此信后三星期内即可‘指望拥抱自己的母亲’。”霍赫拉柯娃太太坚决而且热烈地请求阿辽沙立刻把这新出现的“预言的奇迹”通知院长和全体修士,因为“这是应该使所有的人,大家都知道的!”她在信的末尾这样感叹地说。这封信写得匆忙潦草,每一行里都流露出写信人的激动的心情。但是阿辽沙已经用不着通知修士们了,因为大家已经全都知道:拉基金在打发修士去找阿辽沙的时候,还托他“恭敬地禀知佩西神父阁下说拉基金有事报告,但因极为重要,所以一分钟也不敢延搁,为此惶恐地请求原谅他的冒昧”。因为修士在通知阿辽沙之前已先把拉基金的请求向佩西神父报告过了,所以阿辽沙出来读了信以后,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立刻把信转交给佩西神父,作为一个证据罢了。连这位态度严峻、不肯轻信的人,皱着眉头读完关于“奇迹”的报告以后,也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他的两眼放光,嘴角忽然露出了庄严而热切的微笑。
“我们竟还能见到这样的事么?”他好像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了出来。
“我们还能见到这样的事,还能见到这样的事!”四周的修士们重复地说着,但是佩西神父重又皱起眉头,请大家至少暂时不要向任何人声张。“现在还有待于进一步证实,因为世俗人士中轻率的举动太多了,况且现在这件事情也有可能是偶尔自然地发生的。”他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似乎是为了使自己安心,但几乎连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所持的保留态度,这是旁边听着的人看得十分清楚的。与此同时,这“奇迹”自然也已传遍了整个修道院,甚至传到许多到修道院来参与弥撒的人们那里。其中对这个新发生的奇迹最感到吃惊的,是昨天才从极北的奥勃多尔斯克地方来到这里挂单的那个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他昨天站在霍赫拉柯娃太太身旁,向长老膜拜,曾指着那位太太的被“治愈”了的女儿,热切地问长老:“您怎么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问题是:现在他已经有点困惑不解,几乎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还在昨天晚上的时候,他去见了修道院的神父费拉庞特。这位神父住在蜂房后面一间单独的修道室里。这次拜访很使他吃惊,引起他强烈的、可怕的印象。费拉庞特老神父就是那个虔心持斋和发愿保持缄默的年老修士,我们已经说到过他是反对佐西马长老——主要是反对长老制的人,他认为长老制是一种轻浮而有害的新花样。这位反对者虽然是缄默者,几乎同谁也不说一句话,但却是很危险的。他的危险主要在于有许多修士十分同情他,连到这里来的世俗人士里面也有很多人尊敬他,把他看作伟大的苦修者和有德行的人,尽管也无疑地看出他是一个疯僧。但是正是这种疯劲使人着迷。费拉庞特神父从不去见佐西马长老。他虽住在庵舍里,却没有人用庵舍的规矩去约束他,这也正是因为他的一切举止常显出疯狂的样子。他大约有七十五岁了,也许还要大些。他住在院墙角上蜂房后面一间差不多要倒塌的旧木头修道室里。这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还在前一个世纪,为一个也是很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约纳神父修建的。那个神父活到一百零五岁,关于他的苦行至今在修道院里以及附近一带还流传着许多有趣的传说。费拉庞特神父在七年以前设法也搬到这个僻静的小修道室里来住,——这修道室简直就是一间农舍,但是又很像钟楼,因为里面有许多捐献的神像,神像前面还点着捐献的长明灯,好像费拉庞特神父就是被派在那里负责看管它们和点燃油灯的。听说他三天只吃两磅面包,决不再多,——这是一点也不假的;一个就住在养蜂场里看守蜂房的人每三天给他送一趟,但他就连跟侍候他的这个看蜂房的人也很少讲话。四磅面包连同礼拜天晚弥撒后院长准派人给这位疯僧送来的圣饼,就是他一星期的全部食粮。罐里的凉水每天给他换一次。他很少出来做弥撒。到修道院来膜拜的人们看见他有时整天跪着祈祷,不起身,也不朝旁边看。有时即使同这些人对答几句,也极简单凌乱,古里古怪,而且常常近于粗鲁。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他也会同外来的人谈天。但多半只说些奇特的字眼,给访客一个哑谜,然后不管人家怎样请求,也决不再加以解释。他没有教职,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在一些无知无识的人们中间流传着一种很奇怪的谣言,说费拉庞特神父和天神们有来往,只同他们谈话,所以对人们沉默不语。偶然闯进养蜂场的那个奥勃多尔斯克来的修士,按照养蜂人(也是个十分沉默阴郁的修士)的指点,向院墙边费拉庞特神父的修道室里走去。养蜂的人曾预先说过:“他也许会像同外来的人一样跟你说话,也许完全不理你。”这位修士去的时候,正像他以后自己所说,心里十分害怕。时间已经很晚。费拉庞特神父这次坐在修道室门旁一个矮长凳上。一棵很大的老榆树在他的头上簌簌作响。夜晚的寒气袭来。奥勃多尔斯克的修士跪在这位疯僧面前磕头,请求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面前磕头吗?”费拉庞特神父说,“快起来!”
修士起来了。
“你赐给祝福,也受了祝福。坐在旁边吧。从哪儿跑来的?”
最使这可怜的修士吃惊的是费拉庞特神父尽管无疑从事着艰巨的苦行,年纪又那样老迈,样子却还是魁梧有力,腰背挺得笔直,并不弯曲,气色极好,虽然显得瘦削,却很健旺,身上显然也还有极大的精力。他具有大力士般的体格。他岁数虽大,头发甚至还没有全白,过去是深黑色的须发现在还很浓密。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大而发光,却凸出得很厉害,能让人吓一跳。说起话来“O”字的音特别重。他穿着栗色的衣褂,是用以前叫做囚衣料子的粗呢做的,腰里系着一条粗绳子。露着脖子和胸口。长褂里面露出厚麻布做的几乎完全发黑的衬衫,大概好几个月没有换洗了。听说他在长褂里面身上系着三十磅重的铁链。赤脚穿着破烂的旧鞋。
“从奥勃多尔斯克的小修道院,‘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来的。”外来的修士低声下气地回答,用好奇而有点畏怯的小眼睛匆匆打量着这个隐修者。
“我到过你的西尔维斯特那里。在那儿耽搁过。西尔维斯特身体好么?”
修士目瞪口呆。
“你们全是些糊涂人!守的什么斋?”
“我们的斋按照古代修院的规则。在四旬斋的时候每逢星期一,三,五不开饭。星期二和星期四给修士们吃白面包,蜜饯水果,野杨梅或者腌白菜外加燕麦糊糊。星期六是白菜汤,豌豆煮面条,麦片稀粥,全加奶油。星期日那天,菜汤加上干鱼和煮麦片。在复活节前的一礼拜,从星期一直到星期六,一连六天都只吃清水和面包,什么煮熟的东西都没有,就连面包和水也吃得极少;在可能的范围内不每天进食,和四旬斋的第一星期完全一样。在圣星期五的那天,不许吃一点东西。在星期六,我们也要持斋到三点钟为止,以后才吃一点面包和水,喝一杯酒。在圣星期四,我们吃不放油的菜,喝点酒,或者就吃点干粮。因为洛迪西雅宗教会议对圣星期四的规定是这样的:‘不应在星期四松懈持斋,以玷辱整个的四旬斋。’这就是我们那边持斋的情形。但是这怎么能和您相比,伟大的神父,”修士补充说,胆子壮了一些,“您整年只吃面包和水,甚至在圣复活节的时候也是这样,而且我们两天的面包够您吃七天了。您这样伟大的斋戒真是惊人。”
“蘑菇呢?”费拉庞特神父忽然问,带着浓重的土话口音。
“蘑菇么?”修士惊讶地反问。
“是呀。我可以离开他们的面包,完全不需要它,哪怕到树林里去靠蘑菇或野果就可以生活。他们这里却离不开面包,所以就被魔鬼拴住了。现在有些肮脏的人说持斋是不必要的事。他们这种议论是骄傲的,肮脏的。”
“不错呀。”修士叹息说。
“你在他们中间看到魔鬼没有?”费拉庞特神父问。
“在谁中间?”修士畏畏缩缩地问。
“我在去年三一节的星期日到院长那里去过,以后再没有去。我看见有鬼坐在一个人的胸脯上面,藏在修士服底下,只有头上的角露在外面;还有鬼从一个人的口袋里往外张望,眼睛闪闪烁烁,惧怕我;还有鬼住在一个人的身子里,最不清洁的肚子里,还有悬挂在脖子上的,抓住脖子带着走,可是自己看不见。”
“您……看得见么?”修士问。
“我对你说,我能看见,看得清清楚楚。我离开院长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鬼藏在门背后躲着我,身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许还高些,深棕色的尾巴又粗又长,尾巴尖恰巧落在门缝里,我并不傻,突然把门一关,就夹住了它的尾巴。它尖叫着,想要挣脱,我朝它身上画了三次十字,——就把它镇住了。它当场就断了气,像个压扁的蜘蛛似的。现在大概已经在角落里腐烂发臭了,可他们却看不见,闻不出来。我有一年没去了。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是外来的。”
“您的话真可怕!伟大圣洁的神父!……”修士越来越胆壮起来,“您的名声很大,连远处都知道,据说您同天神不断地有来往,真的吗?”
“他有时飞下来的。”
“怎么飞下来的?什么样子?”
“像鸟的样子!”
“天神现身为鸽子么?”
“有天神,也有圣灵。圣灵也可以现身为别种鸟儿降下地来;有像燕子的,有像金丝雀的,也有像山雀的。”
“但是您怎样把他跟山雀分辨开呢?”
“他能说话。”
“怎么说的?说哪种话?”
“人的话。”
“他对您说什么?”
“今天他通知说,有一个傻瓜来见我,问些不相干的话。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话真可怕,神圣、高贵的神父。”修士摇摇头,在他的畏惧的眼睛里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看见这棵树没有?”费拉庞特神父沉默了一会,问道。
“看见的,高贵的神父。”
“你瞧是榆树,我看来却是另外一种景象。”
“什么景象?”修士默然空等了一会后,问道。
“那是在夜里发现的。你看见那两根树枝么?在夜里,那是基督的手向我伸来,用那两只手寻找我。我看得很清楚,不由得哆嗦起来。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有什么可怕的?”
“会抓住你,带着飞走。”
“活活带走么?”
“关于伊里亚的神灵和名声,难道你没有听见过么?他会抱住带走的。……”
这位奥勃多尔斯克的修士在谈完话回到分派给他和一位修士同住的修道室里的时候,虽然心里甚至感到很困惑,但是他的心无疑地比较更倾向费拉庞特神父,而不是佐西马神父。这位奥勃多尔斯克来的修士主张持斋最力,所以觉得像费拉庞特神父那样一位伟大的持斋者能够“看见奇迹”,似乎也并不奇怪。他的话尽管听来很荒诞,但是上帝知道他的话里含有什么意义,而且迄今一切虔敬基督的疯僧的言行还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对于夹住小鬼尾巴一事,他真心诚意地乐于相信它不仅是一种比喻,而且的确是事实。此外,他过去还没来到修道院时,就对长老制有极大的成见,虽然在这以前他只不过听说过,却就已经随着别的许多人一同把这制度完全看作是危险的新鲜玩意。到修道院后才过了一天,他就注意到几个轻浮的、不赞成长老制的修士背后所发的牢骚。尤其因为他天性机灵而好管闲事,对一切事情都极为好奇,所以那桩重大的消息,说是长老佐西马做出了一个新的“奇迹”,弄得他心乱如麻。阿辽沙以后记起,在挤到长老身边和围在修道室外边的那些修士们中间,这位好奇的奥勃多尔斯克来的客人的身影曾经在他面前闪现过好多次,——他在各处人堆里钻进钻出,什么都留心,什么都打听。但是他当时没大注意他,只是到了以后才全想了起来。……他当时也没有工夫理会这事情,因为佐西马长老又感到了疲乏,重新躺上床去,已经闭上眼睛,却突然又想起他来,叫他到面前去。阿辽沙立刻跑过去。当时只有佩西神父、司祭约西夫神父和见习修士波尔菲里三人在长老身边。长老睁开了疲乏的眼睛,注意地瞧了阿辽沙一眼,忽然问他:
“你家里的人在等着你么,孩子?”
阿辽沙一时答不上话来。
“有没有需要你的地方?昨天答应过人家今天再去么?”
“答应过……父亲,两位哥哥,……还有别人。……”
“你看。你一定要去的。不必难过。你知道,我不等你在场听我在世上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会死的。我要对你说这句话,孩子,把它作为我对你的最后遗言。对你,亲爱的孩子,因为你爱我。现在你先到你答应过的那些人那里去吧。”
阿辽沙立刻服从了,虽然离开他心里感到很难过。但是长老答应对他说出在地上的最后一句话,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它作为对他的最后遗言,这使他的心欢欣得战栗起来。他匆匆忙忙地出门,想一等到城里事情办完就赶紧回来。恰巧佩西神父也对他说了几句临别嘱咐式的话,使他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强烈印象。这是在他们两人走出长老的修道室的时候。
“你要经常记住,小伙子,”佩西神父并没拐弯,开门见山地说,“世间的科学集结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别是在最近的一世纪里,把圣经里给我们遗下来的一切天国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经过这个世界的学者残酷的分析以后,以前一切神圣的东西全都一扫而光了。但是他们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分析,却盲目得令人惊奇地完全忽略整体。然而这整体仍像先前一样不可动摇地屹立在他们眼前,连地狱的门都挡不住它。难道它不已经存在了十几个世纪,至今还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里和民众的行动里么?甚至就在破坏一切的无神派自己的心灵里,它也仍旧不可动摇地存在着!因为即使是那些抛弃基督教反抗基督教的人们自己,实质上也仍然保持着他们过去一直保持的基督的面貌,因为直到现在无论是他们的智慧或者他们的热情,都还没有力量创造出另一个比古基督所规定的形象更高超的人和道德的形象来。即使做过尝试,结果也只弄出了一些畸形的东西。你要特别记住这点,年轻人,因为你已经被你那即将去世的长老派到尘世里去。也许当你想起今天这个重大的日子来的时候,也会不忘记我作为衷心的临别赠言对你所说的这些话的,因为你岁数还轻,而世上的诱惑很大,不是你的力量所能经受。现在去吧,我的孤儿。”
佩西神父说完这些话以后,为他祝福。阿辽沙走出修道院,玩味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话时,忽然意识到这位一向对他不假辞色的严肃的修士,竟是他的一个料想不到的新朋友和热爱他的新导师,——就好像佐西马长老在临死以前把他遗交给他了。阿辽沙忽然想:“也许他们之间真的做了这样的约定。”他刚才听到的出乎意料的、有学问的议论,偏偏是这样一种而不是别种议论,正足以证明佩西神父用心之热诚:他已经忙着想武装少年的头脑以便和诱惑斗争,为遗交给他的少年的心灵修筑一道他自己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最坚固的长城。
二 在父亲家里
阿辽沙最先到父亲家去。走到的时候他想起父亲昨天曾特别嘱咐他要设法避开伊凡哥哥,悄悄地进来。“什么缘故呢?”阿辽沙这时忽然想了起来,“假使父亲打算私下对我一个人说点什么,那也用不着叫我非悄悄儿进来不可呀?他昨天一定是在心慌意乱中原想说另一句话,没有说上来。”他这样判断着。但尽管这样,当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出来替他开门(格里戈里生了病,躺在厢房里),他问她,她回答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已经出门两个多钟头时,他心里还是很高兴。
“父亲呢?”
“起来了,正喝着咖啡。”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有点冷淡地回答道。
阿辽沙走了进去。老人独自坐在桌旁,穿着睡鞋和旧外套,不大经意地审阅着一些账目来消磨时间。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里(斯麦尔佳科夫也出去买中饭的菜了)。然而他的心并不在账目上。他虽然一清早就起床,竭力振作精神,但面容还是显得疲劳和衰弱。他的额头上过了一夜肿起了几个大紫血疱,现在用红手绢包着。鼻子也在一夜间肿得很厉害,上面也有几块紫血斑,虽然不很大,却显然使整个的脸增加了一种特别凶狠和气恼的神色。老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对走进来的阿辽沙带着敌意地看了一眼。
“咖啡是冷的,”他厉声说,“我不能请你喝。我自己,老弟,今天也只拿持斋时吃的清鱼汤当饭,不想请任何客人。你光临有什么事情?”
“看看您身体怎样。”阿辽沙说。
“对。说起来昨天是我自己嘱咐你来的。可那全是废话。你白劳驾跑了一趟。不过我也知道你会赶紧闯来的。……”
他带着深恶痛绝的心情说这些话。同时从座位上站起来,烦恼地朝镜子里看自己的鼻子(也许从早晨起已经看了四十次了)。又动手把额头上的红手绢整理得美观些。
“红色好看些,包白色的就像住医院,”他像在说格言似的,“你那里怎么样?长老怎样了?”
“他很不好,也许今天就会死的。”阿辽沙回答,但是父亲竟没有听到,把自己问的话立刻忘掉了。
“伊凡出去了,”他忽然说,“他拼命夺取米卡的未婚妻,就为了这事才住在这里的。”他狠狠地补充说,撇了一下嘴,向阿辽沙望望。
“难道是他自己对你说的么?”阿辽沙问。
“是的,而且早就说过了。两星期前就说过了。他到这里来总不见得是为了来偷偷地暗杀我?那他总得是为了点什么才到这儿来的吧?”
“您怎么啦?您干吗说这种话?”阿辽沙感到异常困惑。
“不错,他没有向我要钱,可是他从我这儿就是要也一个子儿都得不到的。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还想尽量在世上多活几天,你最好知道这点,所以每一个戈比都是我所需要的,而且越活得长,就越加需要它。”他继续说,在屋里从这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手插在用黄色厚麻布夏衣料子做的肥大油污的外套口袋里,“现在我总还算是个汉子,只有五十五岁,但是我愿意再作二十年的汉子,等到老了,我会显得丑陋可厌,她们不会甘愿到我这里来的,到那时候我就需要钱了。所以现在我专门为了我自己拼命地攒钱,越多越好,我亲爱的儿子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你最好知道这点,因为我愿意过我这种龌龊生活一直过到底,你最好知道这一点。过龌龊生活比较甜蜜;大家咒骂它,可是谁都在过这种生活,只不过人家是偷偷地,而我是公开的。正因为我坦白,那些做龌龊事的家伙就大肆攻击起我来了。至于到你那天堂里去,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是不愿意的,你最好知道这一点,就算是真有天堂,体面的人到那里去也不合适。照我看来,一觉睡去,从此不醒,就一切都完了,你们愿意,就追荐我,不愿意,就见你们的鬼去好了。这是我的哲学。昨天伊凡在这里说得很好,尽管我们当时都喝醉了。伊凡爱吹牛,其实并没有什么学问,……也没有受过什么特别教育,一言不发,默默地讪笑你,——他就是靠着这个唬人。”
阿辽沙默默地听他说话。
“为什么他不大同我说话?即使说话的时候也总是装腔作势。你那个伊凡真是个卑鄙东西!我只要愿意,立时就可以娶格鲁申卡。因为有了钱,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伊凡怕的正是这个,所以看守着我,生怕我娶亲,并且因此在后面鼓动米卡,让他娶格鲁申卡:想用这个方法让我没法再打格鲁申卡的主意(他还以为我不娶格鲁申卡,就可以把钱遗留给他!),另一方面,如果米卡娶了格鲁申卡,那么伊凡就可以把他的有钱的未婚妻抢到手,你看他的算盘多精!你那个伊凡真是个卑鄙东西!”
“您真是爱找气生。这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您最好静静地躺一下。”阿辽沙说。
“这是你在说这个话,”老人忽然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说,“你这样说,我并不生你的气,可是对伊凡,假如他对我说这句话,我是会生气的。我只有同你在一块才偶尔有心平气和的时候,除此以外我完全是个性情毒辣的人。”
“您不是性情毒辣的人,是脾气越变越坏了。”阿辽沙微笑着说。
“你听着,我今天就想把米卡这个强盗关到监狱里去,只是还没最后拿定主意是不是这样做。自然,在现在这个摩登的时代,连提起父母来都被看作只不过是成见,但是从法律上讲,就是现在好像也不许就在父亲的家里,抓住父亲老人家的头发按在地板上,用脚后跟朝脸上踹,甚至还夸海口说要再来杀死他,——而这一切还都是在众人的亲眼目睹之下。我只要愿意,就可以让他吃不消,可以为了昨天的事立刻把他关进牢里。”
“那么你并不想去告状,对么?”
“伊凡劝住了我。其实我可以不理伊凡那一套。不过我自己肚里明白一件事,……”
他向阿辽沙弯过身去,推心置腹地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假使我把那个混蛋关进牢里,她听说是我把他关进去的,就会马上跑到他那里去。但如果今天听说他把我这衰弱的老头子打了个半死,说不定就会抛弃他,反而跑来看我。……我们都是天生这一路性格,——总是爱拧着性子干相反的事。我对她可了解得透彻哩!怎么样,你不喝点白兰地么?来一杯凉咖啡吧,我给你搀上小半盅酒,这是很不错的,老弟,可以添滋味。”
“不,不用,谢谢您。如果可以的话,我拿一个小面包吧,”阿辽沙说,拿了一个三戈比一个的法国式小面包,放进修道服的口袋里,“白兰地您最好也不要喝。”他望着老人的脸,畏怯地劝告说。
“你说的老实话只能惹人生气,不能带来安慰。只不过喝一小杯,……我到柜里去取。……”
他用钥匙打开食柜,倒了一小杯,喝下去,又把柜子锁上,钥匙重新放在口袋里。
“够了。喝一杯不会要命的。”
“您现在这样就显得和善多了。”阿辽沙微笑着说。
“唔!我没有白兰地也是爱你的。可是一碰到混蛋,我也就是混蛋。伊凡不到契尔马什涅去是为什么?他是想窥探我的事情:假使格鲁申卡来了的话,看我给她多少钱。全都是混蛋!伊凡完全不像我的儿子。这样的人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心肠完全跟我们不一样。好像我真会给他遗下什么似的!我连遗嘱也不留下来,你最好知道这一点!至于米卡,我要把他像蟑螂一样碾死。夜里我用睡鞋碾死黑蟑螂:一踩下去,就吱吱地发响。你的米卡也会吱吱地发响的。说‘你的’米卡,因为你爱他。尽管你爱他,我却不怕你爱他。假使伊凡爱他,我就会为这点而替自己担心。但是伊凡谁也不爱,伊凡不是我们的人,像伊凡那样的人,老弟,可和我们不一样,那都是些扬起来的灰尘,……风一吹,灰尘就没有了。……昨天我吩咐你今天来一趟的时候,我是头脑里起了一个蠢念头:我想通过你了解一下米卡的意思,如果我立时付给他一千卢布,哪怕两千也行,这个乞丐和下流坯肯不肯完全答应离开这里,离开五年,最好是三十五年,不跟格鲁申卡在一起,完全和她分手?”
“我……我去问问他,……”阿辽沙喃喃地说,“如果有三千卢布,他也许……”
“胡说!现在你不用再去问,完全用不着!我改变主意了。我昨天是一时糊涂脑子里钻进了傻念头。我一个钱也不给,一个小钱也不能给,我的钱我自己需要,”老人摆着手,“不用这个我也会把他像蟑螂似的压扁的。你什么话也不要对他说,要不然他又要生出希望来了。你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了,你走吧。那个他把她藏得那样严密,不让我看见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肯不肯嫁他呢?你好像昨天到她家里去过了?”
“她是怎么也不肯离开他的。”
“你瞧,那些温柔的小姐们总是爱这类人,浪荡鬼和混蛋!我对你说,这些娇弱的小姐都是贱骨头,要是……嗯,我要是有他年轻,加上我那时的面貌(我在二十八岁时可比他长得好看),我也会像他那样情场得意的。他真是个骗子手!可是不管怎样格鲁申卡他总弄不到手,弄不到手!……我要把他捣成肉酱!”
说到最后几句他又变得怒气冲冲了。
“你也走吧。我这儿今天没有你什么事情了。”他厉声地说。
阿辽沙走过去辞别,吻了吻他的肩。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有点奇怪,“我们还会相见的。你以为我们不能见面了么?”
“完全没这个意思。我只是随便,出于无心的。”
“我也没有什么,我只是随便……”老人瞧了他一眼,“你听着,听着,”他朝他的背后大声说,“你过几天就来,来吃鱼羹,我要做一个鱼羹,特别的,不是今天那样的。你一定要来的呀!最好明天,你听见了么,明天就来!”
等阿辽沙刚一出门,他就走到柜子前面,又喝了半杯。
“再也不喝了!”他嘟囔说,清了清嗓子,重又把柜门锁好,仍把钥匙放在口袋里,然后回到卧室,疲乏地躺到床上,马上睡着了。
三 和小学生们相遇
“谢天谢地,他没有问我关于格鲁申卡的事情,”阿辽沙离开父亲的家,向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走去的时候,心里这样想,“要不然也许就要说出昨天同格鲁申卡相遇的事了。”阿辽沙痛苦地感到,经过一夜,战士们积蓄了新的力量,随着白天的来到,他们的心肠变得更硬了:父亲既气恼又凶狠,他想出了什么主意,坚决想贯彻它。德米特里又怎样呢?他过了一夜也坚强起来,也一定既气恼又凶狠,自然也想出了某种主意。……啊,今天我无论如何要想法找到他。……
然而阿辽沙没能长时间思索下去:他在途中忽然碰到了一件事情,看来虽不很重要,却使他十分震惊。他刚刚走过广场,拐进胡同,预备走到和大街平行的米哈依洛夫街上去,这条街和大街只隔一条小河——我们城里这样的小河纵横交错,——这时他望见下面小桥跟前有一小堆学生,全是幼龄孩子,小的九岁,大的最多十二岁。他们放学回家,有的背着书包,有的挂着皮书包,用一条皮带挎在肩上,有的只穿短袄,有的穿大衣,有的还穿着脚踝上起褶的高统靴子,这类靴子是有钱的父亲娇惯的孩子们特别喜欢穿着出出风头的。这一堆人在那里讨论得很热闹,显然在商量什么事情。阿辽沙从来不能漠然地从小孩子们旁边走过,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就时常发生这种情形,而且他虽然最爱三岁左右的孩童,但是十一二岁的小学生他也非常喜欢。所以现在他心里无论怎样有烦恼的事,还是忽然想拐到他们那里去,和他们聊聊。他走近去的时候,注视着他们活泼红润的小脸庞,忽然看见他们每人手里都捏着一块石头,有的还捏着两块。河那面,离这群小孩大约三十步远,还有一个小孩站在围墙旁边,也是小学生,身上也背着一个书包,看他的身材,不过十岁,或者甚至还要小些,他脸色苍白,带有病态,小黑眼睛闪闪发光。他留神地专心盯着那结成一伙的六个小学生,不用说,这全是他的同学,和他一起刚刚走出学校,但他显然同他们有什么仇隙。阿辽沙走近前去,对一个金色头发、脸蛋红润、身上穿着黑短褂的男孩打量了一眼,开口说:
“在我背着像你们这样的书包的时候,我们是背在左边的,好用右手立刻拿出东西来,可是你的书包却背在右边,这样拿起来不大方便。”
阿辽沙丝毫不用故意拐弯抹角的手段,开门见山就从这个实际的意见说起。大人如果想一下子就获得小孩的信任,特别是一大堆小孩的信任,就非得这样开头不可的。一定要一开始就用正经和实际的态度谈话,完全和他们站在平等的地位上;阿辽沙本能地懂得这一点。
“可他是个左撇子。”另一个十一二岁伶俐健壮的男孩马上回答。其余五个男孩都一眼不眨地盯着阿辽沙。
“他扔石子也用左手。”第三个孩子说。这时正巧一块石头落到人群里,稍微擦着了一点那个左撇子男孩的身体,飞到一边去了,虽然扔得还是很准、很有力。这是河那面的那个男孩扔过来的。
“狠揍他,瞄准他,斯穆罗夫!”大家全乱嚷起来。但是左撇子斯穆罗夫用不着大家叫嚷也不会怠慢的,当时就进行了还报:他把石子朝隔河的男孩掷去,却没有掷准,石子落在了地上。隔河的男孩立刻又朝这一群人扔来一块石头,这一次是直接对准了阿辽沙,并且打中了他的肩,打得十分痛。隔河男孩的口袋里装满了预备好的石子。他的大衣口袋鼓着,在三十步以外都看得很清楚。
“他这是朝您,朝您,故意朝您扔的!因为您是卡拉马佐夫,您是不是卡拉马佐夫?”男孩们哈哈大笑地喊起来,“喂,大家一齐朝他扔,放排炮!”
大块石子一下子从这堆人里飞了出去。有一块击中了男孩的脑袋,他倒在地上,可是立刻又跳起来,咬牙切齿地用石子朝这群人还击。双方开始连续不断地开起火来,原来这群孩子里许多人的口袋里也预备了不少石子。
“你们怎么啦!不害臊么,先生们!六个打一个。你们会打死他的!”阿辽沙大声喊道。
他跳过去,迎着横飞的石子站着,想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河那面的孩子。三四个男孩稍微停了一下手。
“是他先开始的!”一个穿红衬衫的男孩用生气的孩子嗓音嚷道,“他是个混蛋。他刚才在教室里用铅笔刀扎克拉索特金,都流了血。克拉索特金只是不愿意去告发。但是这家伙是该挨揍的。……”
“为什么?你们一定先惹他了吧?”
“你瞧他现在又朝您的背后扔石子了。他认识您,”孩子们嚷叫说,“他现在在朝您扔,不是朝我们扔。喂,大家再一起朝他扔!不要扔偏呀,斯穆罗夫!”
又开始了互击,这一次打得特别凶。隔河的男孩被石子击中胸脯,啊的一声哭了,向坡上的米哈依洛夫街跑去。孩子群里乱嚷起来:“哈哈,他胆小了,跑了,这个树皮擦子!”
“您还不知道,卡拉马佐夫,他可坏啦,打死他都便宜了他。”穿短褂的男孩小眼睛里冒着火,看样子比大家都年长。
“他是怎么个人?”阿辽沙问,“是不是好告状的?”
男孩们互相对看了一眼,似乎在讪笑。
“您也往米哈依洛夫街那边去么?”这个男孩继续说,“那么您可以追上他。……您瞧,他又站住了,在那里等着,瞧着您。”
“瞧着您呢!瞧着您呢!”男孩们附和着说。
“您可以问他,他喜欢不喜欢搓澡用的树皮擦子,乱作一团的。听见了么,您就这样问他。”
掀起一阵哄笑。阿辽沙瞧着他们,他们也瞧着他。
“您不要去,他会伤害您的。”斯穆罗夫大声警告他说。
“先生们,我不去问他是不是树皮擦子,因为你们大概就是用这个去惹他的,我反倒要向他打听打听,为什么你们这样恨他。……”
“您去打听吧,您去打听吧。”男孩们笑了。
阿辽沙走过小桥,顺着围墙上坡,一直向那个被人排挤的男孩走去。
“您小心点,”大家在后面警告他,“他不会怕您的,他会暗地里突然扎您一下,……像扎克拉索特金似的。……”
那男孩等着他,一动不动。阿辽沙走得很近的时候,看清这孩子最多不过九岁,属于瘦小枯干的一类,小小的长脸蛋苍白而瘦削,乌黑的大眼睛恶狠狠地望着他。他穿着一件相当破烂的旧大衣,因为已经太小而显得怪难看。两手都赤露在袖子外面。裤子的右膝上有一块大补丁,左脚的靴面上,就在大脚趾的地方,有一个大窟窿,看得出曾用浓浓的墨水涂抹过。他的大衣的两个口袋鼓鼓地装满了石子。阿辽沙走到离他面前两步的地方站住,带着疑问的神色看着他。这男孩从阿辽沙的眼神里立即猜到这人是不会打他的,所以也放下了气势汹汹的架势,居然还自己先开了口。
“我一个人,他们有六个,……我一个人能把他们大伙全打垮。”他眼睛闪着光突然说。
“有一块石子大概把你打得很痛。”阿辽沙说。
“可是我打中了斯穆罗夫的头!”男孩嚷道。
“他们对我说你认识我,为了不知什么事要向我扔石子,是吗?”阿辽沙问。
男孩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认识你。难道你认识我么?”阿辽沙追问。
“别缠着我!”男孩忽然发火地喊道,但还是站着不动,似乎一直在防备着什么,眼睛重又恶狠狠地闪烁起来。
“好吧,我就走,”阿辽沙说,“不过我不认识你,并没有惹你。他们告诉我,他们怎么惹你,但是我不想惹你,再见吧!”
“穿绸裤子的修士!”男孩叫着说,还是用恶意和挑衅的眼光瞧着阿辽沙,而且拿好了架势,以为这下子阿辽沙一定要扑上去的,谁知阿辽沙回身看了他一眼,仍旧走开了。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走上三步,男孩就把口袋里最大的一块石头扔了过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
“你居然从后面下手?他们说你会下黑手,原来是真话!”阿辽沙又转过脸来说。但这时男孩又凶恶地朝阿辽沙扔了一块石子,这次是一直冲他的脸上扔来,但阿辽沙连忙用胳膊挡住,挡的正是时候,石子击中了他的胳膊肘。
“你怎么不知道害臊!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他喊了起来。
男孩一言不发,只是一味好斗地等着,以为阿辽沙这回一定要向他扑去了;当他见阿辽沙甚至现在也仍旧不扑上去时,就简直气得像一只小野兽似的:他自己蹿了过去,朝阿辽沙身上扑来。阿辽沙还没来得及动一动身子,那个凶恶的男孩竟低下头去,两手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地咬了他的中指一口。他的牙齿咬紧手指足有十秒钟不放。阿辽沙痛得叫起来,拼命用力抽回手指。男孩终于放开了他,跳回到原来的距离上。手指正好在指甲的旁边被很厉害地咬破了,咬得很深,一直咬到骨头;血流如注。阿辽沙掏出手绢,紧紧地扎住伤手。他差不多包扎了整整一分钟。男孩一直站在那里等着。阿辽沙终于抬起平静的眼光来看着他。
“好吧,”他说,“你瞧,你把我咬得这样厉害,大概总满足了吧,对不对?现在你说一说,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男孩惊异地看着他。
“我虽然一点也不认识你,才头一回看见你,”阿辽沙继续平静地说,“但看来我不会没有对你做过不对的事情,不然你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我吃这么大的苦头。那么究竟我做了什么事?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呢?请你说一说吧!”
男孩并不回答,竟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并且突然转身离开阿辽沙跑了。阿辽沙静静地跟着他往米哈依洛夫街走去,他很长时间还远远看见男孩头也不回毫不停步地向前跑去,显然一直还在放声痛哭着。他打定主意只要自己有时间,一定要去找到他,弄清这个使他异常惊愕的哑谜。但现在他没有工夫。
四 在霍赫拉柯娃家
他很快走到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家,那是座石头建的两层楼私家住宅,式样美丽,是本城最好的房子之一。虽然霍赫拉柯娃太太大部分时间住在她有大片地产的另一省里,或是住在她有自己的房子的莫斯科,但她在我们城里也有祖传的房子。她在本县拥有的地产还是她所有的三处地产中最大的,可是到现在为止她却一直很少到我们省里来。当阿辽沙走进外屋的时候,她就跑了出来。
“您接到了没有,接到关于新奇迹的信没有?”她神经质地急急地说。
“是的,收到了。”
“宣传过,给大家看过没有?他把儿子交还给母亲了!”
“他今天就要死了。”阿辽沙说。
“我听说过,我知道的。唉,我真想找您谈谈!同您或是别的什么人谈谈关于这一切事情。不,我要同您谈,同您谈!可惜我怎么也没法去见他!满城的人全都很兴奋,大家全期待着。但是现在……您知道不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现在就在我们这里?”
“啊,这真是好运气!”阿辽沙叫了起来,“我可以在府上同她见面了,她昨天曾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家里去一趟。”
“我全知道,全知道。昨天在她家里出的事情,……同那个……贱人发生的可怕的事情,……我已经详细地听说了。C'est tragique[31],如果我处在她的地位上,——我真不知道我处在她的地位上该怎么办!令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人也真是,——唉,我的天!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可真把我弄糊涂了,您想想:令兄现在正在那里,并不是那一个,昨天坏透了的那一个,而是另外一位,伊凡·费多罗维奇,正在同她谈:他们正在郑重其事地谈话。……您决想不到他们中间现在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那真可怕,我对您说,那简直是折磨,简直是叫人没法相信的可怕的怪事:两人都在无缘无故地毁灭自己,他们自己也明白,可偏高兴这样。我在等着您!我真盼着您来!……主要的是我不能忍受这种样子。我马上把一切讲给您听,可是现在先要讲另一件最要紧的事,——唉,我甚至竟忘记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您告诉我,为什么丽萨犯起歇斯底里病来了?她刚听到您走进来,就立刻犯了歇斯底里病。”
“妈妈,您才正在那儿犯歇斯底里病,可不是我。”丽萨娇细的声音忽然从旁边屋子的门缝里传了出来。门缝极小,声音有些发颤,就好像极想笑出来却又竭力忍住的样子。阿辽沙立刻看见了那门缝,丽萨一定是正坐在大椅子上从门缝里朝他窥视,只是他看不见。
“这也不奇怪,丽萨,也不奇怪,……就为你闹的这些恶作剧,我也要犯歇斯底里病的。但是她真是有病,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闹了一整夜,发烧,呻吟!我好容易才耐心等到天亮以后赫尔岑斯图勃来。他说他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得观察些时候再说。这个赫尔岑斯图勃跑来总是说他什么也不明白。您刚走近这房子,她就喊了一声,犯了毛病,叫把她搬到她原来住的这间屋子里来。……”
“妈妈,我根本不知道他来,我完全不是为了他才想搬到这间屋里来。”
“这不是真话,丽萨,尤里亚跑来告诉你说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来了,她是替你在外面望着风的。”
“亲爱的妈妈,您这可说得太不聪明了。如果您想要补救一下,马上说几句很聪明的话,亲爱的妈妈,那就请您对刚来的这位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先生说,他在发生了昨天的事情以后,不顾大家的笑话,今天还敢到我们这里来,光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他这人太不机灵。”
“丽萨,你太放肆了,我告诉你,我可早晚一定要给你点厉害看看了。谁在笑话他?我很高兴他来,我正需要他,非常用得着他。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是多么不幸啊!”
“您这是怎么啦,亲爱的妈妈?”
“唉,就为你这种任性的行为,丽萨,你的没有常性,你的闹病,那可怕的发烧的一夜,还有那个可怕的,老是这样的赫尔岑斯图勃,主要的是老是这样,老是这样,老是这样!还有一切一切……甚至还有那奇迹!哦,这奇迹是多么使我惊愕,使我震动,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还有客厅里的这出悲剧,我真是不能忍受,预先告诉您说,我真不能忍受。也许是喜剧,不是悲剧。请问您,佐西马长老还能活到明天么?活得到么?哦,我的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常常闭上眼睛,就看出这一切全是瞎胡闹,全是瞎胡闹。”
“我想请求您,”阿辽沙忽然插嘴说,“给我一块干净的布,好让我包扎手指头。我把它弄伤得很厉害,现在痛得不得了。”
阿辽沙打开被咬的指头。手帕上全都是血。霍赫拉柯娃太太叫了一声,眯起了眼睛。
“哎呀,好厉害的伤,这真可怕!”
但丽萨刚刚在门缝里看见了阿辽沙的手指,就立刻用力把门推开了。
“快进来,快到我这里来,”她以命令的口气坚决叫道,“现在别再说那些蠢话了!哎呀,老天爷,您为什么这么长时间站在那里一声不响?他会流血过多的,妈妈!您是在哪儿,是怎么搞成这样的?先取水来,先取水来!应该洗一洗伤,直接浸进冷水里,就会止痛的,要浸着,老浸着。……快些,快拿水来,妈妈,盛在洗茶杯的盆子里。快点呀。”她焦急不安地说。阿辽沙的伤使她大吃一惊,她完全吓慌了。
“要不要叫人去请赫尔岑斯图勃来?”霍赫拉柯娃太太嚷道。
“妈妈,您真是要我的命了。您的那位赫尔岑斯图勃一来,就一定会说一点也不明白!水呀,水呀!妈妈,看上帝的分上,您自己去一趟,催尤里亚一下,她也不知道在哪儿耽搁住了,老是不能快一点!快些,妈妈,要不然我要死了。……”
“可是这算不了什么呀!”阿辽沙被她们的惊慌吓坏了,连忙大声说。
尤里亚端着水跑来了。阿辽沙把手指浸进水里。
“妈妈,看上帝的分上,您去拿棉纱团[32]来,拿棉纱团来。还有那种抹刀伤用的混浊刺鼻的药水,叫什么名字?我们家里有的,有的,有的。……妈妈,您自己知道那个瓶子在哪里,就在您卧室里靠右面的柜子里。一个大玻璃瓶和棉纱都在那里。……”
“我马上都拿来,丽萨,只是你别嚷,别着急。你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对他遭到的祸事多么镇定。您是在哪儿弄出这么厉害的伤来的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
霍赫拉柯娃太太匆忙地出去了。丽萨早就在等着这样一个时间。
“首先请您回答这个问题,”她急忙地对阿辽沙说,“您是在哪儿把自己伤成这样的?然后我还要问您另一件事。喂!”
阿辽沙本能地感到,此刻她母亲还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对她是十分宝贵的,就连忙把他奇怪地同小学生们相遇的情景讲给她听,讲得十分简单扼要,但却很准确明了。丽萨听了他的话,把两手一拍:
“您怎么能,怎么能同小学生们打交道,尤其是还穿着这种衣裳!”她气冲冲地说,好像对他已经有了某种权利似的,“您做出这种事情来说明您自己就是个孩子,世上最小最小的孩子!但是您一定要给我打听出这个坏孩子的来由,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因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现在,第二件事情。但是我先问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痛得这样厉害,还能不能谈论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谈得清清楚楚?”
“完全可以,再说我现在也不感到怎么痛了。”
“这是因为您的手指浸在水里。应该立刻换水,因为它很快就会变热的。尤里亚,快到地窖里去取一块冰来,再另外去拿一盆水来。现在她走了,我可以谈正事: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请您立刻把我昨天给您的那封信还给我,——快些,因为妈妈一会儿就要进来,我不愿意……”
“我身边没带着信。”
“不对,这封信在您身上。我早就知道您要这样回答。它就在您的口袋里。我为这个愚蠢的玩笑后悔了一夜。请您立刻把信还给我,立刻还我!”
“那封信留在那里了。”
“但是在我写了这封信,开了这样愚蠢的玩笑以后,您不能再把我看作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姑娘了!我请求您原谅开了这个愚蠢的玩笑,但是那封信请您一定送还给我,如果真不在您身边的话,——今天就送来,一定的,一定的!”
“今天无论如何办不到,我回到修道院里去,要有两三天,也许四天不能到这里来,因为佐西马长老……”
“四天,真是胡闹!喂,您狠狠嘲笑我了么?”
“我一点也没笑。”
“为什么呢?”
“因为我完全相信这一切。”
“你在侮辱我!”
“一点也不。我一读完后立刻就想到,事情正是会那样的,因为佐西马长老一死,我就要立刻离开修道院。以后我将继续完成学业,一到合法年龄,我们就结婚。我会很爱您的。虽然我还没有工夫细想,但是我觉得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而长老嘱咐我一定要结婚。……”
“可是我有残疾,要靠人家用椅子推来推去的呀!”丽萨笑了,脸涨得通红。
“我要亲自用椅子推您,可我相信到那个时候您会痊愈的。”
“可您是一个疯子,”丽萨神经质地说,“从一句玩笑话忽然引出这么多胡说八道来!……哎呀,母亲来了,也许来得正巧。妈妈,您怎么总是那么慢腾腾地,怎么能耽搁那么长时间呢?瞧,尤里亚也取冰来了!”
“唉,丽萨,你不要嚷,千万千万不要嚷。你一嚷我就……那有什么办法,你自己把棉纱团塞到别处去了,……我拼命找呀,找呀,……我疑心这是你故意搞的。”
“我总不可能知道他一定会捧着一只被咬伤的手指头来的吧,要如果那样,倒也许真的是我故意这样做的。好妈妈,您说的话实在太聪明了。”
“就算是太聪明吧,但是为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的手指和一切别的事,丽萨,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啊!唉,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使我要命的不是某一桩别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赫尔岑斯图勃,而是所有这一切,整个的一切,我不能忍受的是这个。”
“算了吧,妈妈,别再提赫尔岑斯图勃的事了,”丽萨快活地笑了,“快拿棉纱团来,妈妈,还有药水。这就叫醋酸铅罨敷药水,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我想起它的名字来了,这是很好的罨敷液剂。妈妈,您想得到么,他半路上同小孩子们在街上打起架来了,这是一个男孩咬伤的。您瞧他不是个小孩子,他自己不也是个小孩子么,这个样子,妈妈,他还能和人家结婚吗?因为您猜怎么,妈妈,他还想结婚呢!您想想,他这样要是结了婚,不是很可笑,很可怕么?”
丽萨一边说一边不断发出神经质的、咯咯的笑声,狡黠地望着阿辽沙。
“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丽萨,干吗说这些?你这话说得完全不合适……那个男孩也许不过是发了疯。”
“唉,妈妈!难道孩子有发疯的么?”
“怎么会没有,丽萨,好像我说的是蠢话似的。您那个男孩也许是被疯狗咬过,他就成了疯孩子,自己也咬起他附近的人来。瞧她给您包扎得多好,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就从来包不到这个样子。您现在还痛么?”
“现在不大痛了。”
“您不觉得有点怕水么?”丽萨问。
“行了,丽萨!我也许刚刚确实不假思索地说了几句关于疯孩子的话,你马上抓住做起文章来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刚听说您来了,简直就要扑到我身上来。她正急着想见您,急着想见您。”
“哎哟,妈妈!您一个人先去吧,他现在不能去,他难受着哩。”
“我一点也不难受,完全可以去。……”阿辽沙说。
“怎么!您就走么?您竟这样?您竟这样?”
“那有什么?我等到那边的事情一完,马上就来,我们可以再谈,谈多少都行。我很想赶快去见见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因为我今天无论如何想尽可能早点回修道院。”
“妈妈,请你把他带走,赶快带走。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在见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以后就不必劳驾到我这里来了,一直回您的修道院去吧,您就配这样!现在我想睡觉,我整夜没有睡觉呢!”
“丽萨,你这自然只是开玩笑罢了。不过要是你果真睡一会该多好!”霍赫拉柯娃太太大声说。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那我再留两三分钟吧,如果您愿意,甚至五分钟。”阿辽沙喃喃地说。
“甚至五分钟!您快把他带走,妈妈,这人是个怪物!”
“丽萨,你发疯了。我们去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今天太任性了。我怕惹她。哎呀,跟神经质的女人在一起真要命,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也许真的有您在跟前就睡得着觉了。您怎么这样快就能使她想睡了呢?——这真是幸运!”
“妈妈,您可真会说话,为了这,妈妈,我要吻吻您。”
“我也要吻你,丽萨!喂,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霍赫拉柯娃太太在同阿辽沙走出去的时候,显出神秘而郑重其事的神气急促地低声说,“我并不想给您什么暗示,也不想去揭那个底。可是您一进去自己就会看出那里所发生的一切,——这真是可怕,这真是难以想象的喜剧:她爱着令兄伊凡·费多罗维奇,却拼命让自己相信爱的是令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真是可怕!我同您一块儿进去,如果他们不赶我走,我要等着看结局。”
五 客厅里的折磨
但是客厅里的谈话,已经告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心情极为激动,尽管看来神色很坚决。阿辽沙和霍赫拉柯娃太太走进来的当儿,伊凡·费多罗维奇正站起来,预备出去。他的脸有点发白,阿辽沙不安地望着他。因为阿辽沙心里的一个疑团,一个若干时间来一直在折磨着他的不安的哑谜现在终于就要解决了。还在一个月以前,已经从四面八方有人多次向他暗示,说伊凡哥哥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而且更要紧的是,他决心想从米卡手里把她“抢夺”过去。直到最近以前,虽然阿辽沙对这事很觉不安,但却觉得这是荒唐无稽的。他爱两位兄长,他们中间这样的竞争使他感到可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昨天忽然对他坦白说,他甚至很喜欢伊凡哥哥的竞争,这样反倒对他,对德米特里,有很大帮助。帮助什么?帮助他娶格鲁申卡么?但是阿辽沙认为这事情是极坏的下策。此外,阿辽沙显然直到昨天晚上还毫不怀疑地相信——不过只是在昨天晚上以前这样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自己是强烈而执着地爱他的德米特里哥哥的。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不会爱像伊凡那样的人,而只能爱他的长兄德米特里,爱的就是他那种本来面目,虽然这爱情是很离奇的。但昨天,在目睹了格鲁申卡的那一幕以后,他似乎忽然有了新的看法。霍赫拉柯娃太太刚才说出“折磨”这个字眼,使他几乎浑身一哆嗦,因为就在昨天夜里黎明前还在蒙眬中的时候,他忽然好像针对自己的梦境似的出声地说出:“折磨,折磨!”他整夜梦见的都是昨天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发生的那幕戏。现在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忽然直率而固执地坚持说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爱的是伊凡哥哥,只是为了装腔,为了自找折磨,才故意自己哄骗自己,用似乎出于感恩而对德米特里所抱的造作的爱情来折磨自己。这些话使阿辽沙大吃一惊:“也许这话真的完全是事实!”但如果是这样,那么伊凡哥哥的处境又将如何呢?阿辽沙从某种本能上感到像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这样的性格是好发号施令的。但是她只能对像德米特里那样的人发号施令,而决不能对伊凡。因为唯有德米特里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这甚至是阿辽沙所希望的)在她面前俯首就范,——虽然这需要很长时间,但是伊凡却不能,他决不会在她面前甘心顺从,何况这顺从也不能给他带来幸福。阿辽沙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对伊凡产生了这样的看法。现在在他走进客厅的一刹那,所有这些疑惑和想法全都在他的脑际飞快地闪过。突然,他又不由自主地闪过另一个念头:“也说不定她谁都不爱,既不爱这一个,也不爱那一个吧?”应该说明的是,阿辽沙对于自己有这些念头似乎感到不好意思,在最近一个月来每逢想到这些,就谴责自己。“我对于爱情和女人懂得什么?我怎么能下这样的断语。”——他在每次生出这样的念头或猜疑以后,就总要这样自责。然而又无法不想。他本能地了解到,现在,对这两位兄长的命运来说,这竞争是关系十分重大的问题,许多事情要受到它的影响。伊凡哥哥昨天在气愤中谈起父亲和长兄的时候,曾经说过:“一条毒蛇咬死另一条毒蛇。”这么说,德米特里在他的眼睛里是一条毒蛇,也许早就认为是一条毒蛇了吧?是不是从伊凡哥哥认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开始的呢?这句话自然是伊凡昨天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但是正因为无意,就更显得重要。既然如此,那还怎么谈得到和解呢?相反地,这不正增加了他们家庭里仇恨和憎恶的借口么?重要问题是阿辽沙应该同情谁?希望他们俩每一个人怎么样呢?他对两人都爱,但当他们彼此发生这样可怕的矛盾时,他能希望他们每一个人怎么样呢?在这一团乱麻中,会使人完全不知如何才好,而阿辽沙的心是不能忍受暧昧不明状态的,因为他的爱永远是积极的爱。他不能消极地爱,一有了爱,就要立刻动手去帮助。但是要这样就必须先确定一个目标,应该明确地知道,他们每人需要的是什么,什么对于他有好处,自然必须先确信目标是准确的,然后才能去帮助他们每个人。然而现在一切只显得暧昧和混乱,却没有确定的目标。现在说出了“折磨”这个词!但是就是对这种折磨,他又懂得什么呢?对这整个乱七八糟的哑谜,他甚至连一个字也不懂!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看见了阿辽沙,欣喜地急急对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走的伊凡·费多罗维奇说:
“等一会!再待一会儿。我想听听这个人的意见,他是我衷心信任的。卡捷琳娜·奥西波芙娜,您也不要走。”她又对霍赫拉柯娃太太说。她让阿辽沙坐在自己的身旁,霍赫拉柯娃太太坐在对面,和伊凡·费多罗维奇并坐。
“这里全是我的好朋友,在这世界上我仅有的好友,亲爱的朋友们!”她热烈地说了起来,声音中饱含着真诚而痛苦的眼泪,阿辽沙的心一下子马上又充满了对她的同情。“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昨天是那件……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证人,看到我当时的情景。您没有看见,伊凡·费多罗维奇,他是看见的。昨天他对我有怎样的看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如果今天,现在,再重复同样的事,那么我也一定会显示出和昨天同样的感情:同样的感情,同样的话语,同样的行动。您总该记得我的行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自己还曾阻止过我的一个行动……”说这话的时候,她脸涨红了,眼睛闪出光来。“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对你声明,我不能甘心忍受这一切。告诉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甚至说不准现在我爱他不爱。我开始可怜他,这是爱情有问题的证明。假使我爱他,继续爱他,我也许现在不会怜惜他,相反地会恨他……”
她的嗓音颤抖了,泪珠在她的睫毛上闪光。阿辽沙在内心里哆嗦了一下:“这位姑娘是率直而诚恳的,”他心想,“她……她再也不爱德米特里了!”
“这是对的!这是对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大声说。
“等一等,亲爱的卡捷琳娜·奥西波芙娜,我还没有说出主要的事情,没有完全说出我昨天决定的一切。我感到也许我的决定是可怕的,对我来说是可怕的,但是我预感到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改变主意,一辈子也不再改变,就这样了。我的亲爱的,善良的,永远忠实而好心肠的顾问和善于体察人心的朋友,我在全世界上仅有的,唯一的好友伊凡·费多罗维奇,他也完全同意我,并且称赞我的决定,……他知道这个决定。”
“是的,我赞成这个决定。”伊凡·费多罗维奇用沉静而坚定的声音说。
“但是我希望阿辽沙——啊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对不起,我不客气地管您叫阿辽沙了,——我也希望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就当着我的两个好友的面对我说,我对不对?我有一种出于本能的预感,那就是您,阿辽沙,我亲爱的兄弟,——因为您就是我的亲爱的兄弟,”她再一次满心欢喜地说,并且用发烫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我预感到,您的决定,您的赞成,不管我受了多少痛苦,都会使我得到宽慰,因为在您说过话以后,我就会平静下来,甘心顺从一切,——我有这个预感!”
“我不知您是在问我什么,”阿辽沙涨红着脸说,“我只知道我爱您,并且在这个时刻希望您有幸福胜过希望我自己!……但是我对这类事情实在是一点也不懂的。……”他突然不知为什么急忙补充了最后这句话。
“在这类事情里,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在这类事情里,现在主要的是名誉和义务,此外不知还有什么,但也许还有一种东西甚至比义务还要崇高。我的心觉察到这种无法拒绝的情感,这种情感无比强烈地支配着我。不过可以用两句话就说完这一切。我已经决定了:即使他甚至娶了那个……畜生,”她用郑重其事的神气说,“那个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宽恕的畜生,我也决不丢弃他!从今以后,我永远永远也不丢弃他!”她竭力露出惨淡的强颜欢笑的神情说,“我并不要钉在他的后面,时时刻刻待在他眼前,折磨他,——不,我要离开,走到随便什么别的城市去,但是我将一辈子、一辈子不断地关注他。他和那个女人一定很快就会相处得很不愉快的,那时候他可以到我这里来,他可以遇到一个朋友,一个姊妹,……自然只是姊妹,而且永远这样,但是他最后总会明白,这个姊妹确是一个爱他,而且终生为他牺牲的姊妹。我一定要做到这样,我一定要使他最后终于理解我是怎样的人,愿意毫不羞愧地对我倾吐一切!”她几乎疯狂地喊了起来。“我将成为他崇拜祈祷的上帝,——这至少是他为了自己的变心,和为了昨天我为他所遭受的一切而欠我的债。让他一辈子看到,尽管他不忠实,变了心,我却仍然将终生忠实于他,忠实于我当时曾一度给予他的诺言。我将成为……我将变为他的幸福的手段,怎么说呢,变为他的幸福的工具,机器,而且终生不渝,终生不渝,让他一辈子看着吧。这就是我的全部决心!伊凡·费多罗维奇是完全赞成我的意见的。”
她说得气都喘不上来。她也许想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高尚些,巧妙些,而且自然些,但结果说得太急躁、太露骨了。话中充满年轻沉不住气的意味,许多地方显得只出于昨天的余怒,出于想表示她的自豪,这是她自己也感觉得到的。她的脸似乎忽然阴沉了,眼神显得极不愉快。阿辽沙立刻注意到这一切,他的心里产生了怜悯。偏巧伊凡哥哥又在这时候开了口。
“我只是表示了我的想法,”他说,“在任何一个别的女人身上,这一切都会显得矫揉造作,在您身上可不是这样。换了别的女人就会显得无理,而您却有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来说明这一点,但是我明白,您是十分真诚的,因此您是有理的。……”
“但这只不过是现在一时的念头。……一时的念头算得了什么!这都是因为昨天的侮辱,——才产生这种一时的念头!”霍赫拉柯娃太太忽然忍不住了。她显然不愿插嘴,但是一时忍不住,忽然说出了很正确的想法。
“是的,是的,”伊凡突然急躁地拦住她说,对于人家打断他的话显然很恼火,“是的,然而如果是别的女人,这一时的念头只不过是昨天的余波,仅仅只是一时而已,但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性格来说,这一时却将要持续终生。在别人只是口头的允诺,在她却是永恒而沉重的,也许阴郁、但却永不中止的义务。她将靠自己履行了这个义务这样一种感觉而活着!您的一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从今将在痛苦地反省自身的情感,自身的苦行,自身的忧愁之中度过,但最后这痛苦终将减轻,而您的余生,将从此用来欣慰地反省自己那已经彻底履行了的坚定而骄傲的志愿,这种志愿固然是骄傲的,至少可以说是破釜沉舟的,但它却被您克服了,而这种感觉,最终将会使您得到极大的满足,使您能和其余一切事物融洽地相处下去。……”
他说这些话时显然带着某种恶意,看来是有意这样说的,而且也许还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动机,那就是故意要说这些话来加以讪笑。
“哎呀,上帝,这可多么不对头啊!”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嚷起来。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说吧!我非常想知道您会对我说什么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大声说,忽然流下眼泪。阿辽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不要紧,不要紧!”她一面哭一面说,“这是由于心情紊乱,由于昨晚的激动,但是在您和令兄这样两个好朋友身边,我还感到自己很坚强,……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位是永远不会抛开我的。……”
“不幸的是我明天也许就要到莫斯科去,离开您很久,……而且不幸,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说。
“明天到莫斯科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脸忽然整个变了样,“但是……但是我的天,这真是谢天谢地!”她喊了起来,一下子声音全变了,刹那间眼泪全干了,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就在这一刹那她心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使阿辽沙十分惊讶:刚才还因内心饱受折磨而痛哭的那个受了委屈的可怜姑娘,忽然一下子成了一位完全镇定自若,甚至十分心满意足,仿佛突然为了什么而显得兴高采烈的女人。
“<口欧>,我说谢天谢地,并不是因为我将和您离别,自然不是的,”她忽然带着那种社交场上的可爱的微笑更正说,“像您这样一位好朋友是不会这样想的。正相反,我丧失您是很不幸的。”她突然急急地走到伊凡·费多罗维奇面前,拉住他的两手,热烈地紧握着,“谢天谢地的是您可以在莫斯科当面对舅母和阿加莎讲我在这里的情形,我现在的可怕的境况,对阿加莎可以完全坦率地讲,对亲爱的舅母应该说得和缓些,这您自己是一定知道怎样应付的。您简直不能想象,我昨天和今天早晨是多么不幸,真不知道该怎样写这封可怕的信,……因为这事在信里是无论如何没法说清的。……现在我却很容易下笔了,因为您可以到她们那里去,当面说明一切。哎呀,我真是高兴!但是我只是为这一点感到高兴,我再一次请您相信我的话。当然您本人的离开,在我来说是别人没法抵补的。……我现在就跑回去写信。”她突然结束了自己的话,甚至举步就想离开屋子。
“那么阿辽沙呢?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的意见不是你特别想倾听的么?”霍赫拉柯娃太太大声说,她的话里流露出嘲笑和恼怒的语气。
“我没有忘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站住说,“为什么您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这么仇视我,卡捷琳娜·奥西波芙娜?”她带着辛酸而强烈的责备说出这句话来,“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的。我需要他的意见,不但这样,我还需要他的决定!他说什么,就照他说的办。——您瞧我跟她所说的正相反,是多么渴望听到您的意见,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可您是怎么啦?”
“我从来没有想到,也简直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阿辽沙忽然悲痛地喊道。
“什么,想不到什么?”
“他到莫斯科去,您竟会嚷着说您很高兴,——这是您故意这样说的!以后又立刻解释说,您并不是高兴这事,而是相反地,十分惋惜……您丧失了好朋友,——但是这也是您故意装出来的,……像在戏院里演喜剧一样!……”
“像在戏院里?怎么?……这是什么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惊讶地叫了起来,满脸通红,紧皱眉头。
“您尽管对他说,您惋惜丧失了他这个良友,但您却还是坚决当面对他表示,他离开这里对您是幸运的事。……”阿辽沙几乎完全喘不过气地说着。他站在桌旁,不坐下来。
“您说的是什么呀?我不明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好像忽然恍然大悟似的。……我知道我这样说不大好,但是我一定要完全说出来,”阿辽沙仍旧用断断续续的发抖的声音说下去,“我恍然大悟,您也许完全不爱德米特里哥哥,……从一开始就这样,……而德米特里也许也同样根本不爱您,……从一开始就这样,……而只是尊敬您。……我真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敢这样说,但是总该有人说出老实话来,……因为这里谁也不愿意说实话。……”
“什么实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喊了起来,声音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
“实话就是这样,”阿辽沙口齿不清地匆忙说,仿佛下狠心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似的,“您现在把德米特里叫来,——我会找到他的,——让他到这里来,拉住您的手,再拉住伊凡哥哥的手,把你们的手联结起来。因为您在折磨伊凡,只是因为您爱他。……您所以折磨他,是因为您出于自我折磨而硬要爱德米特里,……并不是真正的爱,……而是您自己硬要自己相信您在爱……”
阿辽沙的话中断了,沉默了下来。
“您……您……您是一个小疯子,您就是这种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迸出这句话,脸色煞白,嘴角都气歪了,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笑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帽子已经拿在手里。
“你弄错了,我的好心的阿辽沙,”他说话时,脸上带着一种阿辽沙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神情,其中流露出某种年轻人的真挚、强烈而抑止不住的坦白心情,“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从来没有爱过我!她早就知道我爱她,虽然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她知道,但是她却并不爱我。我也从来没有做过她的好朋友,连一天也没有;这位骄傲的女人并不需要我的友谊。她把我放在身边,只是为了不断地报复。她对我报复,在我身上报复她长时期以来每时每刻从德米特里那里经常不断受到的一切侮辱,从他们两人相遇的时候起就受到的侮辱,……因为就连他们最初的那次相遇,她也是把它作为一次侮辱藏在自己的心头的。她的心就是这样!我一向在她那里只听得她讲自己如何如何爱他的话。我现在快走了,但请您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您确实只爱他。而且他越是侮辱您,您越是爱他。您内心的折磨就在这儿。您就是爱他现在这个样子,您爱他正是为了他侮辱您。假使他改过自新,您就会马上抛弃他,不再爱他。但您是需要他的,因为借此可以不断地默察自己坚守忠实的苦行,同时责备他的不忠实。而这一切全是出于您的骄傲。是的,这需要甘受许多委屈和轻视,但是这完全是出于骄傲。……我年纪太轻,爱你太深。我知道我不应该对您说这种话,在我来说,简单地离开您还显得更恰当一些,那样不至于使您感到这样受辱。但是我将要远远地离开,而且永远不再回来,永生永世不再回来。……我不想老是呆呆地守在折磨的旁边。……不过,我真是不会说话,我全都说完了。……别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您不应该生我的气,因为我所受的惩罚比您还厉害百倍:只拿从此不再能看见您这一点来说,就够受惩罚的了。别了,我不想跟您握手。您那样有意识地折磨着我,眼前我实在没法宽恕您。以后会宽恕的,现在用不着握手。
Den Dank,Dame,begehr ich nicht![33]”
他强笑着补充了这样一句,证明他也能出人意料地把席勒的诗背得烂熟,这是阿辽沙以前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事。他走出房间,甚至同女主人霍赫拉柯娃太太也没有告别。阿辽沙激动得把两手一拍。
“伊凡,”他失魂落魄地在他身后喊着,“伊凡,快回来!哎,哎,他现在怎么也不会回来的了!”他又痛心地恍然大悟说,“可是这全是我,全怪我,是我起的头!伊凡的话说得很恶毒,很不好。既不公平,又很恶毒。……”阿辽沙像疯狂似的大声喊着。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走到另外一间屋里去了。
“您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您的举动非常出色,像天使似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对悲苦的阿辽沙急促而高兴地低声说,“我要想尽办法让伊凡·费多罗维奇不离开。……”
她脸上的喜色,使阿辽沙十分苦恼;但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回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两张一百卢布的钞票。
“我拜托您一件事情,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用显然是十分平静而且不慌不忙的语调直接对阿辽沙开口说,仿佛刚才实际上并没发生什么事,“一个星期——对,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前,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做了一件暴躁而毫无道理的事,很丢脸的事。此地有个名声不大好的地方,一家小酒店。他在那里遇见了那个退职军官,就是令尊常常利用他办什么事情的那个上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不知为什么对这上尉发起火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胡须,当众就这样十分作践人地把他拉到街上,还拉着他在街上走了好长一段路,听说这时一个在此地一所小学里读书的还很小的男孩——就是那个上尉的儿子,看见了这情形,就一直跟在他们旁边跑着,大声哭泣,替父亲哀告,扑向每个人,请求他们出来解救,可是大家全嘻嘻地笑着。对不起,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他这种可耻的举动,我想起来就不能不气愤,……这种举动只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个人在愤怒中,……并且是为了色情的缘故,才能做得出来!我简直没法讲清这件事,我办不到,……说得都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我以后打听过受侮辱的人的情形,他是个很穷的人。他姓斯涅吉辽夫。他犯了什么过失被撤职了,我不大讲得清楚。现在他带着他那可怜的一家子人,其中有害病的小孩和大概是疯狂的妻子,一家大小正陷在可怕的贫困的境况里。他已经住在这个城里很久了,干着点什么工作,在什么地方当录事,现在忽然一个工资也不发了!我瞧着您……我心想,——不知怎么回事,我说话有点乱了,——您瞧,我想求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的善心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求您到他那里去一趟,找一个借口上他们家里,到这个上尉家,——唉,我的天!我说得多乱,——客气地,谨慎地,正像唯有您能做到的那样(阿辽沙突然脸红了),想法把这点救济款子——二百卢布交给他。他一定会收下的,……就是说要劝他收下来,……哦,不,该怎么说呢?您明白,这并不是买他和解,让他不告状的代价(因为他似乎打算控告),这只是一点同情,一点帮忙的意思,这是我,是我,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未婚妻给他的,而不是从他那方面来的。……总而言之,您是会说的。……我本来可以自己去,但是您会办得比我好得多。他住在湖滨路,小市民女人卡尔梅科娃的家里。……看在上帝的分上,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替我办这件事吧。现在……现在我有点……累了。再见吧。……”
她忽然迅速地转过身去,又隐到帷幔后面去了,使阿辽沙都来不及说一句话,——而他本来是很想说几句的。他想请求原谅,责备自己,——总之想要说点什么,因为他有满肚子的话,他没说出来,决不愿意离开这屋子。但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拉住他的手,亲自引他出去。在外屋里,她又让他站住,和刚才一样。
“她很骄傲,自己鞭策着自己,但却是一个善良、优雅而宽宏的人!”霍赫拉柯娃太太用压低了的声音赞叹说,“唉,我真是爱她,特别是在某些时候,现在我对一切事情又感到非常高兴了!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还不知道,告诉你吧,我们大家,——我,她的两位姨母,以及所有的人,甚至连丽萨在内,整整一个月来都在一心希望并且祈祷,但愿她同您所爱的那个既不想理解她,也一点不爱她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分手,就让她和这个品学兼优,爱她胜过世上一切的青年人伊凡·费多罗维奇结婚吧。我们还在这件事上定出了整整的一套计划,我到今天还不离开这里,也许就是为了这件事。……”
“但是她哭了;又受了侮辱!”阿辽沙说。
“您不要信女人的眼泪,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在这类事情上,我永远反对女人,赞成男人。”
“妈妈,您是在那里引他学坏哩!”丽萨娇细的嗓音从门后传了过来。
“不,这一切都怨我,我真该死!”仍然于心不安的阿辽沙又重复说,对于自己的行为猛感到一阵痛苦的羞愧,羞愧得甚至用手捂住了脸。
“正相反,您的行为像天使一样,像天使一样,这话我准备反复说上几千、几万遍。”
“妈妈,为什么说他的行为像天使一样?”又传来了丽萨的声音。
“看了眼前这一切,”阿辽沙继续说,似乎没有听见丽萨的话,“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她是爱伊凡的,因此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蠢话。……现在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你们说谁?谁?”丽萨嚷着问,“妈妈,您一定是想憋死我啦。我问您,你不回答我。”
正在这时女仆跑了进来。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很不好,……她哭着,……犯了歇斯底里,浑身发抖。”
“怎么回事?”丽萨喊了起来,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惊惶,“妈妈,倒是我就要犯歇斯底里了,不是她!”
“丽萨,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别要了我的命。你的年纪还轻,有些大人们知道的事,你还不应该知道,我马上就来,凡是可以告诉你的事情都会讲给你听的。唉,我的天呀!我马上去,马上去。……歇斯底里——这是吉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犯了歇斯底里,这是最好不过的事。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我在这类事情上永远反对女人,反对这一切歇斯底里和女人的眼泪。尤里亚,你快去说,我立刻就来。说到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样子离开,那得怨她自己。但是他不会走的。丽萨,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哦对,你并没有嚷,这是我在嚷,你原谅你的妈妈吧。但是我是高兴极了,高兴极了,高兴极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注意到了没有,伊凡·费多罗维奇刚才出去的时候,显得是个多么年轻的人,说完那些话,立刻就走了!我原以为他是一个那么有学问的人,一位大学者,谁想他突然那么激烈、坦率而年轻,又没经验,又年轻,而这一切都多么好,多么好,就跟您一样。……还背出那首德文诗,也跟您一样!但是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快去办那件托您的事,快点儿回来。丽萨,你没有什么事吧,看上帝分上,一分钟也不要耽搁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他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霍赫拉柯娃太太终于走了,阿辽沙临走以前想开门上丽萨那儿去一下。
“千万别进来!”丽萨叫道,“现在千万别进来!您可以隔着门说话。我只要知道,你干了什么突然会成了天使了?”
“就因为干了可怕的蠢事,丽萨!再见吧。”
“不许您就这样走了!”丽萨嚷道。
“丽萨,我正有十分苦恼的事情!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我现在有十分、十分苦恼的事情!”
他从屋里跑了出去。
六 农舍里的折磨
他心里真的有十分苦恼的事情,这是他以前很少感到的。他冒冒失失跳出来,“做了蠢事”,而且不是在别的问题,偏偏是在关于爱情的问题上!“可我在这类问题上懂得什么?在这类事情上我能弄得清什么?”他涨红着脸,几百次在自己心里反复地说,“唉,羞愧倒不算什么,那只是我应得的惩罚,最坏的是现在无疑地将因为我而造成新的不幸。……长老是打发我来给大家调解,使大家团结的。这样能使他们团结么?”想到这里他又忽然记起自己是怎样想要“联结人们的手”的,这时他又感到羞愧极了,“虽然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诚意,但是以后还是应该更聪明些。”他忽然下了结论,对于这结论甚至一点不觉得可笑。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委托的事情得到湖滨路去办,德米特里哥哥就住在离湖滨路不远的胡同里,恰巧是顺路。阿辽沙决定在到上尉家去以前,无论如何先上他那里去一下,虽然预感到他将见不到他。他疑心德米特里现在也许会故意竭力躲开他,——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必须找到他。时间十分紧迫;对于快将圆寂的长老的挂念,他从离开修道院的时候起,一分、一秒钟也没有放下过。
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托他办的事情里隐约出现了一个他自己也十分关心的情况: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提起有一个很小的男孩,小学生,上尉的儿子,跟在父亲身边边跑边哭,——阿辽沙当时就闪过了一个念头,猜想这男孩大概就是那个小学生,刚才在阿辽沙问他什么事情得罪过他的时候,竟咬了他的手指头。现在阿辽沙几乎完全确信是他了,虽然自己还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这样,他借着沉浸于其他的念头来排遣心事,并且决心不去“思考”刚才他闯下的“祸事”,不用悔恨来折磨自己,一心办实际事情,至于那件事,就听其自然吧。想到这里,他又振作起精神来了。他拐到胡同里去找德米特里哥哥的时候,感到饿了,就顺便从口袋里掏出从父亲那里取来的面包,一路吃着。这使他增添了力量。
德米特里不在家。那所小屋子的房东——一个老木匠,他年老的妻子和他的儿子,甚至带着怀疑的神色瞧着阿辽沙。“已经有三天没有在这里住宿,也许出门去了。”老人对阿辽沙的再三追问这样回答。阿辽沙明白,他是接受嘱咐这样回答的。他问:“他是不是在格鲁申卡家,或者又藏在弗马那里了?”(阿辽沙故意挑明了说,)几个房主人甚至惊惧地看着他。“这么说他们还爱他,他们在为他出力,”阿辽沙心想,“这是很好的。”
他终于在湖滨路找到了小市民女人卡尔梅科娃的房子。这是一所旧得东倒西歪的小屋,临街只有三个窗子,院子极脏,院子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头母牛。从院里走进门是穿堂,穿堂的左首住着老房东太太和她的女儿——也是个老太婆,两个人好像都是聋子。他反复问了几遍上尉家住在哪里。其中一个女人终于明白问的是房客,这才伸出手指朝穿堂的那一面一点,指了指一间整洁的农舍式屋子的门。上尉的住宅的确只是一间普通的农舍。阿辽沙的手抓住铁门闩,正预备开门,忽然察觉门里边特别寂静,感到很惊奇。不过他听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过,退伍上尉是有家眷的人,他想:“不是他们全都睡了,就是他们或许听见我来了,正等着我开门进去;最好我先敲一下门。”他敲了一下。听到了答应,但却不是马上就应的。而是也许足足过了有十秒钟。
“谁呀?”有人用特别生气的声音大声喊道。
于是阿辽沙开了门,跨进门槛。他来到了一间农舍里,这农舍虽相当宽敞,却被人和一切家用的器具挤得满满的。左边有一个俄国式大炉子。从炉子到左边的窗户那里横过整个屋子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破烂衣服。靠左右两边墙各放有一张床,上面蒙着毯子。左边那张床上摞着四个花布枕头搭成的小山,一个比一个小。右面那张床上只看见一个很小的枕头。屋子冲门的正上方有一小块地方用布幔或被单拦着,布幔也是搭在一根横过屋子系着的绳子上面。可以看到在这布幔后面也搭着一张铺,是用长凳和椅子支起来的。一张简陋的,农民用的木方桌被从屋子正上方推到了靠近中间窗户的地方。三个窗户,每个有四块乌黑发霉的小块绿玻璃,都关得严严实实,因此屋里十分闷热,也显得阴暗无光。桌上放着一个锅,里面盛着吃剩下来的煎鸡蛋,还有一片咬过的面包,此外还放着一个小瓶,瓶底里剩下了一点点烧酒。左面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花布衣裳,模样很像个上等女人。她的脸又瘦又黄,两颊深陷,使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态。但是最使阿辽沙惊讶的是这个可怜的太太的眼神,——一种满含疑问而又傲慢得可怕的眼神。当她自己还没有开口,阿辽沙正在向男主人说明来意的时候,她一直带着傲慢和疑问的神情,一双栗色的大眼睛不住轮流看着两个说话的人。在这位太太身旁靠近左边窗户站着一位面貌长得很不好看的年轻女人,头发稀疏,栗色,衣服着得很差,却还整洁。她厌恶地望着走进来的阿辽沙。右边床旁还坐着一位女性。那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也是年轻的姑娘,有二十岁模样,驼背,瘸腿,据以后别人对阿辽沙说,是双足瘫痪。她的拐杖放在附近床和墙中间的角落里。这个可怜的女郎那对十分美丽而善良的眼睛带着一种安静而温顺的神情瞧着阿辽沙。一位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桌旁,正在吃完剩下的煎鸡蛋。他身材不高,体格孱弱,骨瘦如柴,浅栗色头发,长满稀疏的栗色胡须,很像一团乱糟糟的树皮擦子(阿辽沙后来想起,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这团胡子,脑子里就马上闪现出这个比喻,尤其是“树皮擦子”这个词)。大概就是这位先生从门里喊的“谁呀!”——因为此外屋里没有别的男人。但是当阿辽沙走进来的时候,他仿佛从桌旁的板凳上一下跳了起来,赶忙用一块有破洞的饭巾擦着嘴,跑到阿辽沙身旁。
“修士替修道院化缘来了,真找准了地方!”就在同时那个站在左边角落里的姑娘大声开了口。
但是朝阿辽沙跑来的那位先生一下子转过身向着她,用激动而有点不连贯的声音反驳她说:
“不,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不是这么回事,您没有猜到!还是让我来请问一声,”他忽然又转过身来向着阿辽沙,“什么事劳您来亲自拜访……这个窝?”
阿辽沙仔细打量着他。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人仿佛有点身上带刺,性急,好发火。尽管看得出他刚才喝了点酒,但并没喝醉。他的脸显得极度地蛮横无理,同时又很奇怪地露出明显的胆怯。他像那种长时期服从他人,吃了许多苦头,却有时又会忽然跳起来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人。或者不如说更像一个很想打击你,又生怕你来打击他的人。在他的话语和十分尖细的声音里,有一种疯疯癫癫的幽默意味,一会儿是气势汹汹的,一会儿又是畏畏葸葸的,语调常常变化,语气也不连贯。他发出那句关于“窝”的问话的时候,似乎浑身哆嗦了一下,瞪着眼睛,一直冲到阿辽沙的紧跟前,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位先生穿一件灰暗、破旧的土黄布大衣,满是补丁,油渍斑斑。他身上穿一条如今早没有人穿的颜色极浅的裤子,料子很薄,大方格,裤脚揉得皱皱巴巴,因此往上缩起,好像小孩穿着已经太小了的衣服似的。
“我是……阿历克赛·卡拉马佐夫……”阿辽沙刚要回答。
“我太知道了,”那位先生立刻打断他,让他明白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是上尉斯涅吉辽夫,但我还是很想请问,究竟什么事情劳您……”
“我只是顺便来一趟。老实说,我有一句话想跟您谈谈,……如果您允许的话。……”
“既然这样,这里有椅子,请就座吧。这是古代的喜剧里常说的话:‘请就座吧。’……”上尉于是用飞快的动作抓了一把空着的椅子——农民用的简陋的白木椅子,放在屋子的正当中;随手给自己抓了另一把同样的椅子,坐在阿辽沙的对面,照旧紧挨着他,两人的膝盖都几乎碰到了一起。
“尼古拉·伊里奇·斯涅吉辽夫,前俄国步兵上尉,虽然犯错误丢了脸,却到底还是个上尉。不应该说是斯涅吉辽夫上尉,而应该说是低三下四上尉,因为我从后半辈子起是低三下四地说话。低三下四是在屈辱中养成的。”
“的确是这样,”阿辽沙微笑说,“但究竟是不由自主地养成的呢?还是故意那样?”
“上帝知道,那是不由自主的。我过去从来不说,一辈子没有低三下四地说话,忽然栽了跟头,爬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这样说话了。这是上天的意旨。我看出您对现代的问题很感兴趣。但究竟什么事会引起您对我这么大的兴趣的呢,因为现在我生活在连客人都无法款待的环境里。”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那件事情。……”
“为了哪件事情?”上尉急不可待地插嘴说。
“就为了您同家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那一次相遇的事情。”阿辽沙拙笨地回答。
“哪一次相遇?就是那次么?跟树皮擦子有关的,澡堂里用的树皮擦子?”他忽然挪近身子,这次膝头完全撞在阿辽沙身上了。
他的嘴唇有点异乎寻常地紧紧抿成了一条细线。
“什么树皮擦子?”阿辽沙嗫嚅地问道。
“爸爸,他是来找您告我的!”阿辽沙已经熟悉的刚才那个男孩的尖细嗓音在布幔后面的角落里喊了一声,“是我刚才咬了他的手指头!”
布幔掀开了,阿辽沙看见他刚才的那个敌人正躺在角落里神像下面长凳和椅子支成的床铺上。男孩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自己的大衣和一条旧棉被。他显然不舒服,从那双火灼灼的眼睛看起来,身上正发着寒热。他现在看着阿辽沙,神色毫不畏惧,不像刚才那样,好像说:“我现在在家里,你不敢碰我。”
“咬了什么指头?”上尉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是咬了您的手指头么?”
“是的,咬了我的手指头。刚才他在街上同小孩子们互相抛石子;他们六个人朝他扔,他只有一个人。我走到他面前去,可他竟朝我扔了块石子,接着又有一块石子打在我的头上。我问他: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忽然扑过来,狠狠地咬了我的手指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立刻就揍他!现在就揍他!”上尉已经从椅上跳了起来。
“但我完全不是来告诉这件事的,我只是说说,……我并不愿意您打他。再说他现在好像有病。……”
“您以为我会揍么?我会把伊留莎拉过来,在你面前揍他一顿,让你满意么?您想我马上这样做么?”上尉忽然转身对阿辽沙说,那副架势就好像要向他扑过来似的,“先生,我为您的手指头感到难过,但是您要不要我在揍伊留莎以前,为了公平地使您得到满意,先当着您的面砍掉我这四个手指头,就用这把刀子砍?我想四个指头是够您满足复仇的渴望了,不再需要第五个了吧?”他忽然住了口,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了似的,他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抽搐扭动,目光带着异常挑衅的神色。他似乎发狂了。
“我现在好像全都明白了,”阿辽沙平静而忧郁地回答,仍旧坐着不动,“看来,令郎是个好孩子,很爱他的父亲,他所以攻击我,是因为我是侮辱您的人的兄弟。……现在我全明白了,”他沉思地反复说着,“但是家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对于自己的行为也很后悔,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只要能到府上来,或者最好在原地方再见一面,他将当众向您请求宽恕,……假使您愿意这样做。”
“那就是说,揪了胡须,然后请求原谅,……意思是一切了结,大家满意,对不对?”
“不,相反地,他可以做一切您吩咐的,而且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如果我请他阁下就在那家字号叫做‘京都’的酒店里,跪在我的面前,或者跪在广场上面,他也会跪么?”
“是的,他甚至也会跪的。”
“您真打动了我的心。您真让我感动得落泪,打动了我的心。我这人太好动感情了。现在容我好好介绍一下:这是我一家人,我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的小家伙。我一死,有谁去怜惜他们呢?我活着的时候,除了他们以外,又有谁来爱我这个坏人呢?这是上帝为每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安排下的伟大的事业。因为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也总得有人来爱。……”
“哦,这话对极了!”阿辽沙喊道。
“算了吧,不要装小丑了。只要有一个傻瓜到这里来,您就叫我们丢脸!”窗旁的姑娘突然带着厌恶和轻蔑的表情朝父亲嚷起来。
“您等等,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让我来定方向,”父亲向她喝道,虽然用命令的口气,却十分赞成地望着她,“我们就是这样的性格。”他又转身向阿辽沙说:
“对天地间的一切,
他都不愿有所赞许。[34]
应该用阴性代词:她都不愿有所赞许。不过还是让我把我的内人也给您介绍一下吧:阿里娜·彼得罗芙娜,没腿的女人,四十三岁,两条腿勉强能走,但走不了几步。她是平民出身。阿里娜·彼得罗芙娜,庄重点儿:这位是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站起来,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他抓住他的手,用甚至料想不到会有的力气,忽然把他拉了起来,“您和太太相见,应该站起来。孩子他妈,这并不是那个卡拉马佐夫,就是……唔,如此这般的那一个,这是他的兄弟,是位非常谦逊有德的人。阿里娜·彼得罗芙娜,让我,孩子他妈,让我先吻吻你的手。”
他恭敬甚至温柔地吻了吻他太太的手。窗旁的姑娘气得扭过脸去不看这个场面。那位太太带着骄傲的疑问神色的脸忽然显出了少见的和蔼。
“您好呀,请坐,契尔诺马佐夫先生。”她说。
“卡拉马佐夫,孩子他妈,卡拉马佐夫。——我们是平民出身。”他又悄悄地对他说了一句。
“好吧,管他是卡拉马佐夫或是什么,我总觉得是契尔诺马佐夫。……请坐呀。他何必要拉你起来。他说我是没腿的女人,腿是有的,但肿得像木桶,我自己却干瘪了。以前我胖得很,现在好像吃了针线似的。……”
“我们是平民出身,平民出身。”上尉又再次对他解释说。
“爸爸,唉,爸爸!”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的驼背姑娘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并且突然用手帕掩住了脸。
“小丑!”窗前的女郎脱口说。
“您瞧,我们家有了什么样的新鲜事?”母亲摊开手指着两个女儿,“好像乌云飘过;云一散,我们的老样子就又回来了。以前我们在军队里的时候,有许多那样的客人来。老爷子,我并不想作什么比喻。谁喜欢什么样的人,就让他喜欢好了。那时候教堂助祭夫人常来,说:‘阿历山大·阿历山德罗维奇是个好心肠的人,娜斯塔霞·彼得罗芙娜却是地狱里的怪物。’我回答她:‘这是各人各喜爱,你可真是喜欢无事生非的臭脾气。’她说:‘你该恭敬点儿。’我对她说:‘哎呀,你这黑刀子,你跑来教训谁呀?’她说:‘我要给你们放进点新鲜空气来,你这人的气味不清洁。’我回答她:‘你去问问所有的军官先生们:是我身上的气味不清洁还是别的人?’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没多久以前,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见一位将军走进来,他是到我们这里来过复活节的。我对他说:‘大人,可以对一位体面的太太说要给她放点新鲜空气进来么?’他说:‘对,您这里应该开一开气窗或房门,因为这里的空气不很新鲜。’您瞧全是这一套!我的气味干他们什么事?死人的气味要难闻得多。我说:‘我不想染脏你们的空气,我要穿上鞋子,离开这里。’亲人们,老爷子,不要责备你们的亲妈妈!尼古拉·伊里奇,老爷子,我虽不能讨你的欢心,但是我有我的伊留莎,他从学堂回来,他爱我。昨天还拿回来一个苹果。请原谅,老爷子,请原谅,亲人们,请原谅你们的亲妈妈,请原谅我这孤孤单单的女人,为什么你们讨厌我的气味!”
可怜的女人忽然放声痛哭起来,眼泪直流。上尉急忙跑到她身边。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宝贝,得啦!得啦!你不是孤单的人。大家全喜欢你,全爱你!”他又吻起她的双手来,用手掌温柔地摸她的脸;他忽然抓起饭巾,去擦她脸上的眼泪(阿辽沙甚至觉得他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看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他忽然狂怒似的回过身来向着他,手指着可怜的疯女人。
“我看见了,也听见了!”阿辽沙喃喃地说。
“爸爸,爸爸,你干吗跟他……别理他吧,爸爸!”男孩忽然喊起来,在小床上欠起身来,通红的眼睛望着父亲。
“你别再装小丑,别再装疯卖傻了,永远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仍旧从那个角落里怒气冲冲地喊叫着,甚至跺着脚。
“您这次发脾气完全有理,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可以马上满足你的愿望。请您戴好你的帽子,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让我也拿着帽子,——我们一块儿出去。有句正经话要对您说,不过要到这房子外面去。那个坐着的姑娘是我的女儿,尼娜·尼古拉耶芙娜,我忘了给你介绍——她是天使现身,……下降尘凡,……假使你能够明白这个……”
“你看他浑身发抖,好像害抽风病似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很不满意地继续说。
“那个现在对我跺脚说我是小丑的人,也是天使现身,骂得我极对。我们走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应该了结一下……”
他抓住阿辽沙的手,从屋里一直把他拉到了街上。
七 在清新空气里
“空气真清新,但是在我们府上可真是不大新鲜,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这样。先生,我们慢慢地走着。我很希望您能对我的话感到兴趣。”
“我自己也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对您说,……”阿辽沙说,“只是不知道怎样开头。”
“我怎么能不知道您有事找我?没有事您决不会来看我的。难道真的来告小孩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谈起那个孩子!我在家里不便对你细说,现在在这里可以对你讲讲那个场面。您看见么,一个星期以前这团树皮擦子还要浓密些,——我说的是我的胡须;人家把我的胡须叫作树皮擦子,主要是那些小学生们这样叫。令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当时抓住我的胡须,把我从酒店里拉到广场,恰巧小学生们放学出来,伊留莎也和他们在一起。他看见我那种样子,就扑到我的身边来喊道:‘爸爸,爸爸!’抓住我,抱着我,想把我拉开,对侮辱我的人喊着:‘放开他,放开他,这是我的爸爸,饶了我的爸爸吧。’他的确是那么喊的:‘饶了他吧!’他的两只小手还抓住侮辱我的人,抓住他的手,就抓住他的那一只手,吻着它。……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刹那他的小脸上的那副神情,没法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
“我敢起誓,”阿辽沙大声说,“家兄会用极诚恳极完满的方式来表示忏悔,哪怕甚至跪在广场上也可以。……我会让他这样做的,要不然他就不是我的哥哥!”
“哦,那么说这还只是一种打算。并不是直接出于他的授意,而只不过是您根据您自己的热心肠所采取的一种高尚行为。您早应该对我这样说明的。不,既然如此,那就容我再充分说说令兄当时那种十足骑士式和军官式的高尚行为吧,因为他当时就表现了这样一种行为。他抓住我那树皮擦子把我揪了一段路以后,就放了我,说道:‘你是军官,我也是军官。如果你能找到一位正经的决斗证人,你就打发他来,——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虽然你是一个混蛋!’他就是这么说的。真是十足的骑士风度!那时我和伊留莎两人连忙走开了,可是当时发生的景象就像世代相传的家谱图那样,将会永远铭刻在伊留莎的记忆中的。哦,不,我们哪配学贵族气派。您自己想想好了,您刚才到我家去过,看见了什么?三个女人坐在那里,一个是没有腿的疯子,另一个是没有腿的驼子,第三个有腿,可是太聪明,女学生,总是急着想再跑回彼得堡去,在涅瓦河畔探求俄国的女权。关于伊留莎我不必说,还只九岁。只有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假使我一死,这一家子人将怎么办呢?我只问您这一点。既然如此,如果我叫他出来决斗,而且他立刻把我打死了,那时候会怎样呢?那时候所有这些人将怎么办呢?更坏的是如果他不杀死我,只是把我弄成残废:我既不能工作,却留下了一张嘴,那么谁来喂它,喂我的嘴,谁来喂他们大家呢?是不是让伊留莎不上学,却每天出去要饭呢?所以说,找他决斗对于我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句蠢话,不会是别的。”
“他会对您赔罪,在广场当中对您下跪的。”阿辽沙又带着燃烧的眼光喊着说。
“我想到法院去告他,”上尉继续说,“但是请您翻一翻我们的法典,我会因为自己所受的人身侮辱而得到多大的赔偿呢?而且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又忽然叫了我去,对我斥责说:‘连想也不许想!如果你到法院去告他,我会想法子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打你是因为你有欺诈行为,最后会弄得你自己上法庭受审的。’可是只有上帝明白,这个欺诈行为是从谁那里来的,我这小角色是奉了谁的命令行事的,——还不是奉了她自己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命令?她又说:‘还有,我要永远赶走你,你往后不要想再在我手里挣一分钱。我还可以对我的商人说(她总是把她的老头子叫做:我的商人),他也会把你赶走的。’我心想,假使商人也赶走我,那时候我到谁那里去挣饭吃呢?现在我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可以依靠了,因为令尊大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不但不再信任我,还想利用我写下的收据,把我送上法庭去哩。因为这种种原因,所以我就只好软了下来,而您也看见了我那个窝里的情形。现在请问您:伊留莎刚才把您的手指头咬得厉害吗?在我那个尊府上,我不敢当他的面详细问您。”
“是的,很厉害。他很生气。他因为我姓卡拉马佐夫,所以替您报仇,我现在明白了。可是您没看见他是怎样跟那些同学们互相扔石子的!那真危险,他们会把他打死的,他们是孩子,不懂事,石子飞过来,会把脑袋打破的。”
“实际已经打中了,虽不是脑袋上,却也是胸脯上,在心口上方,今天被石头打的,一片青紫,回家后就哭泣,呻吟,跟着就病倒了。”
“您知道,是他首先攻击他们大家的,他仇恨他们,他们说他刚才用铅笔刀扎了一个叫克拉索特金的孩子的腰部。……”
“我也听说了,这很危险,克拉索特金的父亲是此地的官员,也许还会惹出麻烦来哩。……”
“我劝您,”阿辽沙热心地继续说,“暂时完全不要让他上学去,等他冷静一些,……他的怒气平息了再说。……”
“怒气!”上尉接着他的话头说,“的确是怒气。一个这样的小东西身上,竟有那么大的怒气。这里面有许多情况您还不知道呢。让我来专门讲一讲这段故事。那是在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小学校里的学生们都开始逗他,叫起他树皮擦子来。学校里的小孩们是没有同情心的人,单个分开,是天使,到了一起,尤其在学校里,他们就常常变得毫无同情心了。他们开始逗他,逗得伊留莎发起性子来。换了一个平常的男孩,一个软弱的儿子,——是会低声下气,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抬不起头来的,但是这个孩子却为了父亲,一个人起来反对大家。为了父亲,还为了真理和公道。在他吻令兄的手,对他说‘饶了爸爸吧,饶了爸爸吧’的时候,他当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那只有上帝知道,还有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们,——不是你们的,是我们的,那些被人轻视但却心胸高尚的穷人家孩子,还在九岁的时候就知道了世界上的真理。有钱人的孩子哪里谈得到:他们一辈子也不会领悟得那样深。而我的伊留莎,就在广场上的那个时候,吻他的手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就透彻地了解了真理。这真理一进入他的心里,就永远把他压扁了。”上尉激烈而又仿佛发狂了似的说着,用右拳猛击左掌,似乎想生动地表现“真理”是怎样压扁伊留莎的。“就在那天他发了寒热,说了一夜胡话。白天一整天也不大同我说话,甚至完全默不作声,只是我发觉他从角落里不时地看我,后来却越来越经常地转过身去对着窗,好像在温习功课,但是我看出他的脑子里并没在想功课。第二天我借酒浇愁,我这作孽的人,醉得百事不知。老伴也开始哭个不停,——我是很爱她的,所以更愁得把最后一文钱也拿去喝了酒。先生,您不要看不起我:在俄国喝醉的人是最善良的。我们这里最善良的人也就喝酒喝得最凶。我躺在那里,不很记得伊留莎在那天的情形,就是那天,学校里的男孩们从早晨起来取笑他,对他叫嚷说:‘树皮擦子,人家揪住你父亲的树皮擦子把他从酒店里拉出来,你还在旁边跟着跑,请求饶恕。’第三天,他又从学校回来,我一看,——他面无人色,脸色灰白。我问,你怎么啦?他不做声。在我府上是没法谈话的,因为妈妈和女儿们会立刻参加进来,况且姑娘们已经全都知道,甚至在当天就知道了。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开始唠叨了:‘小丑,傻子,您还能做出有理性的事来么?’我说:‘正是那样,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们还能做出什么有理性的事来么?’我就这样把这事敷衍过去了。到晚上,我领着男孩出去玩。你要知道,我同他每天傍晚总要出去散步,就是顺着我同您现在走的这条路,从我们的家门口到那块大石头为止,那块大石头不就在篱笆旁边像孤儿似的躺着么?从那里起就是本市的牧场:又空旷又美丽的地方。我同伊留莎走着,他的手照例握在我的手里。他的手很小,指头是细细的,冰凉的,——他的胸部有毛病。他说:‘爸爸,爸爸!’我问他:‘什么事情?’我看到他的小眼睛冒着火,‘爸爸,他那天那么对待你,爸爸!’我说:‘有什么法子呢,伊留莎?’‘你不要跟他甘休,爸爸,不要跟他甘休。小学生们说:他为这事给了你十个卢布。’我说:‘没有,伊留莎,我现在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他一文钱的。’他全身颤抖,两只小手抓住我的手,又吻起来。他说:‘爸爸,爸爸,你叫他出来决斗,学校里大家耻笑我,说你胆小,不敢叫他出来决斗,还收了他十个卢布。’我说:‘伊留莎,我不能叫他出来决斗。’当时我便简单地把刚才对你讲的那些话全说给他听。他听完了我的话,说道:‘爸爸,爸爸,一定不要和他甘休:我长大了,就自己叫他出来决斗,杀死他!’他那小眼睛冒出火花,燃烧着。不管怎样,我既然是父亲,就应该对他说老实话。我说:‘杀人是有罪的,就是决斗也一样。’他说:‘爸爸,爸爸,等我长大的时候,我要用剑打掉他手里的剑,冲上去,把他摔倒在地上,拿剑在他头上比画着,对他说:我本可以马上杀死你,但是现在饶了你,去你的吧。’您瞧,您瞧,先生,在这两天中他那小脑袋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念头,他日思夜想的正是用剑复仇的事,也许夜里说的梦话也是讲这件事。不过他一副狼狈样子从学校里回来的情形,前天我才完全知道。您说得很对,我再也不叫他到那个学校里去了。我一得知他一个人反对全班同学,主动向人家挑战,首先发怒,满肚子火气,——我当时就很替他担心。我们又出去散步。他问:‘爸爸,是不是有钱的人比世界上别的人都更有力量么,爸爸?’我说:‘是的,伊留莎,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富人更有力量的了。’他说:‘爸爸,我会发财的,我去当军官,打败所有的敌人,沙皇会给我奖赏,我回家来,那时候就谁也不敢惹我们了。……’以后沉默了一会,他的嘴唇还是哆嗦着,说道:‘爸爸,我们的城市真不好,爸爸!’我说:‘是的,伊留莎,我们的城市是不大好。’他说:‘爸爸,我们搬到另一个城市里去,好的城市里去,到人家不知道我们的地方。’我说:‘我们要搬的,伊留莎,我们要搬的,——只是要等我攒一些钱下来。’我很高兴得了一个使他摆脱那些阴暗心事的机会。我开始和他一块儿幻想,我们将怎样自己买一匹马,一辆车,搬到另一个城里去。我们让妈妈、姐姐们坐在车里,让她们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两人在旁边走,‘偶尔让你坐上去歇歇腿,我在旁边走’,因为我们必须珍惜我们的马,不能大家全坐上去。我们就这样出门上路。他对这个非常着迷,主要的是因为可以有自己的马,自己可以上去骑。大家全知道,俄国孩子生下来就是爱马的。我们谈了很长时间;谢天谢地,我心想,我把他的心事引开,使他安静下来了。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就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早晨他又上学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阴沉,阴沉极了。傍晚我拉住他的小手,领他出去散步。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当时起了一点微风,太阳隐没了,露出秋天的景象,天色已黑。我们走着,两个人心里都很忧郁。我说:‘孩子,我们将来怎么动身,’我想把他引到昨天的谈话上去。他默不作声。只觉得他的手指在我的手里哆嗦。我心想,坏了,又有新的情况了。我们走到那块石头那里,像现在这样,我坐在石头上。天上放起许多风筝来,发出嗡嗡和噼噼啪啪的声音,看得见有三十个风筝。现在是风筝季节。我说:‘伊留莎,我们也该把去年的风筝放出去了。我来修理一下,你把它藏到哪儿了?’我的孩子一声不响,侧转身朝着我,眼睛看着旁边。当时风夹着沙子呼呼地响了起来。……他忽然一下扑到我的身上,两手搂着我的颈子,紧紧地抱住了我。您知道,凡是平素沉默和骄傲的孩子,自己会长时间勉强憋住眼泪,在碰到特别伤心的事情时,才会一下子忍不住爆发出来,那时候眼泪不但流出来,还会像泉水似的滚滚直涌。当时他的滚滚热泪一下子把我的脸全弄湿了。他号啕痛哭得像抽风似的,全身哆嗦,紧紧地抱住我,我坐在石头上面。他嚷道:‘爸爸,爸爸,亲爱的爸爸,他真是侮辱你呀!’我也哭了起来,两人坐在那里,拥抱着,全身颤抖。他喊着:‘爸爸,爸爸!’我喊着他:‘伊留莎,伊留莎!’当时没有人看见我们,只有上帝一个人看见,也许会给我记载在履历表上。请您向令兄道谢,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不过,我不能为了使您满意,打我的孩子!”
他说到最后又带上了刚才那种恶毒和疯狂的口气。不过阿辽沙还是感到这人已经信任他,如果换个别人,这人决不至于同他这样“谈话”,也不会把刚才告诉他的一番话说出来。这使阿辽沙受到鼓励,他的心灵由于流泪而颤抖起来。
“唉,我真想和令郎和解一下!”他大声说,“如果你能够安排……”
“当然可以。”上尉喃喃地说。
“但是现在还先谈不上这个,完全谈不上这个,”阿辽沙接着说,“您听着!我有一件别人托我的事:我的这位家兄德米特里还侮辱了他的未婚妻,一位高贵的女郎,您一定听说过她。我可以告诉您她受辱的事,我甚至必须这样做,因为她一知道您受了气,一打听出您的不幸的情况,就委托我……刚刚委托我……立刻把她补助你的一点小意思送给您,……但这只是她的一点意思,并不是德米特里——那个把她也抛弃了的人的,完全不是的,而且也不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弟弟的,不是任何人的,而是她的,只是她一个人的!她恳求您接受她的帮助,……你们两位受了同一个人的侮辱。……她只有在从他那面受了和您所受同样的侮辱——同样厉害的侮辱的时候,才想到了您!这等于是姊妹帮弟兄的忙。……她正是委托我劝你接受她的这两百个卢布,像接受一个姊妹所给的那样。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决不会发生任何不公正的谣言的。……这是二百卢布,我发誓,你应该收下来,不然的话……不然的话,世界上就真的只能互相都是仇人了!但是世界上还是应该有兄弟的。……您有着高尚的心灵,……您应该明白这一点,应该明白的!……”
接着阿辽沙递给他两张花花绿绿的一百卢布一张的新钞票。他们两人当时正站在围墙附近的大石头旁边,附近一个人也没有。钞票似乎对上尉产生了可怕的影响:他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单单是出于惊诧:他从没有料想到会有这种事情,他决没有指望会有这样的结局。有人会给他帮助,而且还是这样大的数目,这是他甚至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他接过钞票,一下子几乎连话都答不上来,有一种全新的表情在他的脸上闪过。
“这是给我的,给我的,这是多少钱,二百卢布!老天爷!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这么些钱了,——老天爷!而且说是姊妹送的,……真的么?这是真的么?”
“我向您起誓,我对您所说的全是真话!”阿辽沙说。上尉脸红了。
“您听着,我的宝贝,您听着,假如我收下来,我不会成为下流坯么?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在您眼里看来,我不会,我不会成为下流坯么?不,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听着,听着,”他急忙说,不断地用两只手碰碰阿辽沙,“你劝我收下,因为是‘姊妹’送来的,但是在我收下的时候,您内心里不会暗地轻视我么?”
“啊,不,不!我用我的得救向您起誓:决不会!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只有我们:我,您,她,此外还有一位太太,她的知己朋友……”
“什么太太!喂,您听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到了眼前这样的时刻,您该仔细听听我的话了,因为您甚至根本想象不到,现在这二百卢布对我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个可怜的人继续说着,渐渐地显出了一种杂乱无章,近乎狂野的兴奋心情。他似乎弄昏了头,说话忙忙乱乱,好像怕有人不让他说完话似的。“除了这是干干净净地得来的,一个这样神圣可敬的‘姊妹’送来的以外,您知道么,我现在还可以用这笔钱来医治老伴和我那驼背的天使般的女儿尼娜了!赫尔岑斯图勃医生曾出于他的好心来过一趟,他整整地诊察了她们俩一个小时,说:‘我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本城药房里能买到的矿泉水(他给她开了方子)还是一定会对她的身体有好处,此外,也给她开了方子,用药水泡脚。可矿泉水的价钱是三十戈比一瓶,也许要喝四十瓶。所以我只好拿了药方,放在神像下面的架子上,就让它那么放着。他让尼娜用一种药水洗澡,化在热水里洗,还要每天早晚两次。但是在我们府上,既没有仆役,也没有人帮忙,既没有澡盆,也没有热水,叫我们怎么去进行这样的治疗呢?尼娜全身患风湿痛,我还没有对您说过,夜里整个右半边身子发痛,难受极了,但是您信不信,为了不使我们着急,她竟硬挺着,不发出呻吟,怕惊醒了我们。我们平时有什么就吃什么,能弄到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她永远取最后的一块,只该扔给狗吃的那一块;意思是说:‘我连这一块都不配吃,我是剥夺了你们的口粮,我是你们的累赘。’这就是她那天使般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话。我们侍候她,她觉得难过:‘我是不配的,不配的,我是没有价值的废人,毫无一点用处。’她有什么不配的,她用那种天使般的温顺态度替我们向上帝祈祷,没有她,没有她的平静的话语,我们家将成为地狱,她甚至能使瓦尔瓦拉的性子也变柔和一些。至于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也是不应该责备的。她也是天使,也是受气的人。她夏天到我们这里来,身上带了十六个卢布,是教书挣来,攒着做路费,预备在九月里,就是现在,用这钱到彼得堡去的。我们把她的这一点钱也拿来维持了生活,现在她没有钱回去了,您看弄成了这个样子。而且现在也不能回去了,因为她像服苦役般地在替我们干活,我们像给驽马硬驾上辕似的使用着她,她侍候大家,修补,洗涮,擦地板,扶妈妈睡到床上去,而妈妈又是任性的,妈妈是好流泪的,妈妈是疯狂的!……现在呢,我就可以用这二百卢布雇一个女仆了,您明白不明白,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可以着手给亲爱的人治病,可以打发女学生到彼得堡去,买点牛肉,改换改换饮食。老天爷,这真是梦想!”
阿辽沙很高兴,他能使他得到这么多的幸福,高兴这可怜的人已同意让人家把他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等一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等一等,”上尉又抓住了一个突然出现的新幻想,重又用发狂般的急促语调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您知道不知道,我同伊留莎现在真的可以实现幻想了:我们可以买一匹马,一辆车,马要栗色的,他一定要买栗色的马,我们就动身离开这里,照前天所描写的样子。我在К省有一个熟识的律师,从小的交情,他曾托可靠的人转告我,如果我去,他可以在事务所里给我一个书记的位置,谁知道,也许会给的。……那就可以让妈妈坐下,让尼娜坐下,让伊留莎赶车,我徒步走路,把全家都载着走了。……老天爷,要是我把一笔长期欠我的债要到手,也许真可以!”
“做得到的,做得到的!”阿辽沙说,“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还可以再送来,随便多少都行,您要知道,我也有钱,随便你要多少都可以,就当是一个兄弟,一个朋友的心意,以后再还好了。……(您一定会发财的,一定会发财的!)您知道,您想到要搬到别省去,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办法了!这样一来您就可以得救了,特别是对您的小孩来说,您知道,越快越好,在冬天以前,天冷以前。您可以和我们通讯,我们将成为兄弟。……不,这并不是幻想!”
阿辽沙想拥抱他,他心里满意极了。但是他瞧了对方一眼,忽然止住了:上尉站在那里,伸着脖子,噘着嘴唇,脸色狂乱而发白,嘴唇微微掀动,仿佛想说什么话;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嘴唇却不住地动,显得十分奇怪。
“您怎么啦?”阿辽沙不知怎么突然哆嗦了一下。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您……”上尉断断续续地嘟囔着,用好像一个下决心从悬崖上跳下来的人似的神情,古怪而且狂乱地死死盯着他,同时嘴唇似乎还在微笑,“我……您……要不要我马上变个戏法给您看!”他忽然用急促而坚定的语调低声说,所说的话已经不再零零乱乱了。
“什么戏法?”
“戏法,一种巧妙的戏法。”上尉仍旧低语着;他的嘴歪到左边,左眼眯缝着,一眼不眨地瞧着阿辽沙,好像钉在他身上似的。
“您怎么啦?什么戏法?”阿辽沙非常害怕,喊起来了。
“就是这个戏法,您瞧吧!”上尉突然尖声叫道。
他举起刚才谈话时一直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小心捏着一只角的那两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朝阿辽沙晃晃,突然用恶狠狠的神情一把握住,揉成一团,紧紧地攥在右手拳头里。
“瞧见了吗,瞧见了吗!”他朝阿辽沙尖声喊叫着,脸色发白,露出疯狂的样子,突然把拳头高高举起,一挥手用力把两张揉皱的钞票扔到了沙地上,“瞧见了吗?”他又尖叫了一声,手指指着钞票,“就是这样!……”
接着他又忽然举起右脚,狂怒地上前去拼命用靴跟践踏它们,每踩一下,就喊一声,呼呼地喘着气。
“你们的钱!你们的钱!你们的钱!你们的钱!”他忽然往后跳了一步,笔直地挺立在阿辽沙面前。他的整个脸上显示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骄傲。
“请您告诉打发您来的人说,我树皮擦子不能出卖自己的名誉!”他举起一只手来指点着,大声嚷道。然后很快地转过身去,拔脚就跑;但是还没跑出五步,又转过身来,突然对阿辽沙做了个飞吻的手势。但是再跑上五步,他又最后一次回转身来,这一次已没有那种强颜欢笑的神情,相反地,满脸都在泪水横流中抖索。他用呜呜咽咽泣不成声的急促语调大声喊道:
“如果我为我所受的耻辱拿了您的钱,叫我怎么对我的孩子说话呢?”说完了这话,他就急急跑开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阿辽沙目送着他,怀着无法形容的怅惘。唉,他明白,上尉直到最后的一刹那,也还连自己都不曾料到会把钞票揉皱扔下。奔跑的人一次也没有回头,阿辽沙也知道不会回头的。他不愿意去追他,叫他,他知道对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在上尉的影子消失以后,阿辽沙拣起了两张钞票。钞票只是很皱,有许多折痕,陷进沙子里去,但是还完全完整无缺,甚至在阿辽沙把它打开来抹抹平的时候,还窸窣作响,像新票子一样。他把钞票抚平,折好,塞进口袋里,就动身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报告她托他办的这件事情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