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孪生兄弟(二)
内外科医生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鲁滕施皮茨,身体非常健康,虽然已是上年纪的人了,两道浓眉与络腮胡子都已经花白,一双眼睛却富于表情,熠熠发光,看上去,单凭这目光就能驱除一切疾病,何况他还佩戴着一枚了不起的勋章。这天上午,他坐在自己书房的安乐椅上,喝着夫人亲手端来的咖啡,抽着雪茄烟,不时地给自己的病号开处方。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给一位生痔疮的老人开了最后一小瓶药,将这位遭罪的老人从侧门送了出去,然后又坐下来等待下一位求医者。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进来了。
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看上去压根儿就没有料想到,而且也并不情愿看到戈利亚德金先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他陡然窘了一下,脸上不禁流露出某种奇怪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不悦。戈利亚德金先生呢,每当他为办自己的事情来到什么人跟前时,不知怎么,他却几乎总是临阵卡壳,不合时宜地泄了气,慌恐起来,这会儿正是如此。他还没有想出那个开场白,——往日里在这类场合中,它对于他来说总是一块真正的绊脚石,他感到非常狼狈,嘴里嘟哝着想必不外乎是道歉之类的什么套话,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便拿过一把椅子来,坐了下去。但是,一想到他这是不请自坐,立时就觉得自己此举失礼,便赶紧补救自己对社交场上高雅风范的无知之过,而迅即从不请自坐的位子上站起身来。随即他又醒悟过来,模模糊糊地发觉,他一下子就做了两件蠢事,可是决心毫不迟疑地去做第三件,也就是说,他想尝试着为自己辩护,他的嘴里嘟哝着什么,他微笑着,涨红了脸,狼狈不堪,意味深长地沉默下来,最终坐下去,再也不曾站起来,而只是用他那最富于挑战性的目光来保护自己以防不测,这目光拥有异乎寻常的威力,能在意念中把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所有仇敌一举击溃,化为灰烬。除此之外,这目光还充分表达着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独立不倚,也就是说,它清楚地宣告:戈利亚德金先生一向与世无争,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他独立自在,在任何情况下都与别人毫不相干。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像是对眼前所见以示赞许,然后便把他那检视性的、质询式的目光投向戈利亚德金先生。
“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面带微笑地开口道,“我又来打扰您了,现在再一次斗胆请求您原谅……”戈利亚德金先生显然是为措辞而犯难了。
“嗯哼……是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先从嘴里喷出一缕烟来,把雪茄放在桌上,说道,“可是您得恪守医嘱;我对您说过,您要收到疗效就得改变生活习惯……喏,去消遣消遣;喏,去探访探访友人与熟人,而且也不要在那儿与酒为敌;得适当地保持一些愉快的交际。”
一直还在微笑着的戈利亚德金先生连忙声明,他觉得,他与所有的人一样,他呆在家里,与所有的人一样,他也有娱乐消遣……当然,他可以去看看戏,因为与所有的人一样,他也有薪水,他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他十分安然;他还顺便提到,他多少感觉到自己并不比别人差,他住在家里,住在自己的寓所里,他身边还有个彼得鲁什卡。说到这里,戈利亚德金先生陡然打住,讷讷起来。
“嗯哼,不,不是这个方面,我要问您的完全不是这个。我这是很想在大体上了解一下,您是否喜爱愉快的交际,平日里是否享受快乐的时光……喏,这么说吧,如今您过着的是抑郁寡欢的生活,还是快乐开心的生活?”
“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
“嗯哼……我要说的是,”医生打断了他的话,“您得对您的整个生活加以根本的改造,在某种意义上还得重塑自己的性格。(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在‘重塑’这个词语上加重了语气,并且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不要对快乐开心的生活格格不入;得时常去看看戏,光顾俱乐部,无论如何都不要与酒为敌。坐在家里是不相宜的……对您来说,坐在家里乃是万万不可的。”
“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这人爱清静,”戈利亚德金先生说道,一面向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掷去颇有深意的一瞥,显然,他这是在挑选措辞,以期把自己的思想最确切地表达出来。“寓所里只有我,外加彼得鲁什卡……我想说的是:我的仆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想说的是,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这是在走自己的路,一条特殊的路,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这人与众不同,我感觉到自己并不依赖任何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可是也出门去闲逛的。”
“怎么讲?……是呀!喏,这时候出去逛就没有什么愉快可言了;气候非常糟。”
“没错,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这人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虽说是个与世无争性情温顺的人,就像我似乎已经有幸向您表白的那样,但我走的是另一条单独的路,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生活之路是广阔的……我想……我想……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这是想以此来表达……请原谅,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就是不擅辞令。”
“嗯哼……您说下去……”
“我这是要说请您原谅我,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原谅我这人不擅辞令,这是我多少能感觉到的。”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语调夹带着委屈,有点儿语无伦次了。“在这方面,我这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就不及别人了,”他带着某种很特别的微笑补充道,“我不会夸夸其谈;我没有学过怎样使谈吐显得很漂亮。可是,我这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会行动;我可是会行动的,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
“嗯哼……究竟怎样……您究竟怎样行动呢?”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立即作出了反应。随后,是片刻的沉默。医生不知何故奇怪而不信赖地盯了戈利亚德金先生一眼。戈利亚德金先生呢,他也挺不信赖地斜睨了医生一下。
“我这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继续说起来,语调依旧,不过已透出些微的生气与困窘,这是由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的极端固执所激起的,“我这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就是爱清静,而不喜欢交际场上的喧闹。他们那儿,我这是说在豪华的交际场上,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得会用靴子蹭地板[41]……(说到这里,戈利亚德金先生就用脚在地板上稍稍蹭了几下。)那儿是讲究这个的,也讲究会说几句双关语……得会编一套悦耳动听的恭维话……这就是那儿所讲究的。可我这人没学过这一套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所有这些小花招我都不曾学过,从来没学过。我这人朴实无华,不动心眼,我就是没有追逐外在风采的天性。在这方面,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甘拜下风;就这一点而言,我甘拜下风。”戈利亚德金先生在叙说这一切的时候,自然,是带着这样的一副神情,这神情分明是要让人看出,我们的主人公对自己甘拜下风,对自己不曾学过那些小花招,俱是毫无遗憾的,他的心情甚至与此完全相反。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着地板,面容上显得颇为不快,仿佛早已预感到什么似的。戈利亚德金先生这番大段表白之后,是一阵为时颇久而意味深长的沉默。
“您这似乎有点离题了,”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终于低声说道,“我向您直说吧,我真不能完全明白您的意思。”
“我这人不擅辞令,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已然有幸向您奉告过,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这人不擅辞令。”戈利亚德金先生说道,这一回用的可是激烈而坚决的语调。
“嗯哼……”
“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那轻悄悄然而意味甚深的嗓音又说开了,而且相当庄重,在每一个要紧处都要顿一顿。“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可是一进门就先行抱歉的。现在我重申一下先前所说的,再次请您暂且给予宽容。我这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对您确是没什么可以相瞒的。我乃是个小人物,这您自会看出;然而,幸运的是,对我是个小人物这一点我并不遗憾。甚至恰恰相反,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得了吧,我甚至为自己并不是位大人物,只是个小人物而深感自豪。不是个阴谋家,——我也以此而自豪。我从不鬼鬼祟祟地行动,而是坦坦荡荡,不耍花招,尽管我也能去做损人利己的小事,而且还很能做的,甚至清楚该对什么人下手,该怎样下手,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但我不愿去败坏自己的名誉,就这一点而言我一向是洁身自好的。就这一点而言,我要说,我一向是洁身自好的,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富于表情地沉默了片刻;他述说这一切时既温存又兴奋。
“我这人走路,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们的主人公又继续说起来,“一向笔直地、坦荡地前行,不走任何弯弯绕绕的道儿,因为我看不起那些弯弯道儿,且把它们都让给别人吧。我这并不是竭力侮辱那些可能比您我要清白些的人……我这是想说比我与他们要清白些,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并不想说比您清白些。我这人不爱说半吞半吐的话,我从不可怜那渺小的两面派;我一向厌恶流言蜚语;只是在假面舞会上我才戴面具,而不是每天都戴着面具出现在人们面前。我这只是要向您请教一点,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您会怎样去向自己的仇敌,向自己最凶恶的仇敌,——向那个您可能会视之为死敌的家伙,进行报复呢?”戈利亚德金先生向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掷去挑战性的一瞥,然后,点明了这一问题。
尽管戈利亚德金先生把这一切都申述出来了,其清晰与明白的程度已然无以复加,其语气之坚定,词句之斟酌,均可以让他去期望那最稳妥的效果,然而他却心神不安,大为不安,极其不安地望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现在他把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他的目光中,他怯生生地,带着心烦意乱的焦躁神情,期待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的回答。然而,让戈利亚德金先生诧异不已且十分震惊的是,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只是低声嘟哝了一下;随后,便把那安乐椅往桌边挪了挪,相当生硬,不过也还算礼貌地对戈利亚德金先生做了一番声明,诸如自己的时间很宝贵啦,自己不知何故对这个问题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啦;有什么办法能相助的话,他可是愿意随时尽力效劳的,但是,一切力所不及且与他无关的事情,他总是一律抛开的。说到这里,他拿起羽毛笔,挪过来一张纸,从中裁下医生常用的那种小纸片,并声称他这就把该用的药给开出来。
“不,不必了,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不,这根本不必!”戈利亚德金先生从坐椅上欠起身来,抓住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的右手阻拦道,“这个,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这里根本不需要……”
而就在这时,就在戈利亚德金先生说这番话之际,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不知何故奇诡地闪出一道亮光,他那两片嘴唇哆嗦起来,全身肌肉与整个脸孔抽搐起来,扭动起来。他整个人儿浑身都在颤抖着。在做出自己最初的举动之后,在按住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的手之后,戈利亚德金先生现在伫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仿佛他自己也不信赖自己,而在期待着那进一步行动的灵感的降临。
于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场面出现了。
有点儿窘困的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刹那间像是在自己的安乐椅上生了根,手足无措,圆瞪着两只眼,愣愣地望着戈利亚德金先生,后者也这样瞪着他。最后,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稍稍地抓住戈利亚德金先生制服的大翻领,站起身来。他们两人就这样站了好几秒钟,一动也不动,彼此的目光愣愣地对视着。不过,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第二次举动却异常奇特地结束了。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下巴哆嗦起来,我们的主人公竟出人意料地哭上了。他一边呜呜咽咽,点头顿首,一边用右手捶胸,而左手则也动作起来——去抓住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的便服的大翻领,他倒是想说话,并且想把什么事情立即解释清楚,但他连一个词也说不出来。后来,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终于从惊诧不已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得啦,您冷静些吧,请坐下!”他终于开口道,一边竭力把戈利亚德金先生拉到安乐椅上坐下。
“我有仇敌,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有仇敌;我有一些凶恶的仇敌,他们发誓要毁了我……”戈利亚德金先生胆怯地低声回答道。
“得啦,得啦,什么仇敌!不应该去记仇!这可是完全不必要的。请坐下,坐下。”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一边让戈利亚德金先生完全坐进安乐椅,一边继续劝说道。
戈利亚德金先生终于坐定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带着极度不满的神情,在自己的书房里踱起步来,从一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随后,是良久的沉默。
“我感谢您,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对您现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很感谢,很领情。我会至死不忘您的好处,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后来,戈利亚德金先生终于说道,并带着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得啦,得啦!我对您说,得啦!”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相当严厉地回答了戈利亚德金先生的乖张言行,再一次让他坐到椅子上。“喏,您这是怎么啦?给我讲讲吧,您如今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继续说,“您说的是什么仇敌?您那儿出了什么事儿?”
“不,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现在我们最好把这个话题搁在一边,”戈利亚德金先生眼睛盯着地面,回答道,“让我们最好把这一切都抛在一边,搁置一些时日……到另一个时候,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到更为方便的时候,那时一切都将袒露开来,面具也将从某些人的脸上剥落下来,某些真相会暴露出来的。而现如今,这会儿,在我们之间已经发生这一切之后,不消说……您自己也会同意的,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请允许我祝您早安,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说道,这一回他可是坚决而庄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并且把帽子都拿在手中了。
“噢,喏……那就悉听尊便了……嗯哼(随后是片刻的沉默)我这人,就我这方面而言,您清楚,我总尽力……那就衷心地祝您好运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是明白的;现在我可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无论如何,请您原谅我打搅您了,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
“嗯哼……不,我想要对您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随您的便了。药还得照旧服用呀……”
“我会继续服药的,遵照您的医嘱,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会继续上那家药房去拿药的……现如今连当一名药剂师,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也很了不起啊……”
“怎么?您这是想说什么意思?”
“意思很平常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想说的是,现如今这世界就是这么回事……”
“嗯哼……”
“任何一个毛头小伙子,不单是药店里的,如今在正派人面前都会翘鼻子。”
“嗯哼……那您究竟怎样理解这种情形呢?”
“我这是要说,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要说某一位人……某一位我们共同的熟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就算是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吧……”
“啊!……”
“是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可是了解某些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那些人并不过分地固守成见,而有时会说出真话的。”
“啊!……这怎么说呢?”
“也就是那样;不过,这已是不相干的事,他们有时还那么善于让人吃拌苎麻籽的鸡蛋[42]。”
“什么?让人吃什么?”
“拌苎麻籽的鸡蛋,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这可是一句俄罗斯俗语呀。譬如,他们有时很善于适时地给人道喜;就有这样的一些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
“道喜?”
“对呀,道喜,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日前,我的一个亲密的熟人就是这样做的……”
“您的一位亲密的熟人……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留心地瞥了戈利亚德金先生一眼,追问道。
“没错,我的一位颇为亲近的熟人,给另一位也是相当亲近的熟人兼友人即所谓最亲密无间的朋友道喜,祝贺他升官,得到了陪审员这一官衔,他的贺词是那么得体。‘我由衷地高兴,’他当时是这样说的,‘谨向您,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表示我的祝贺,我诚挚地祝贺您得到了官衔。我尤为高兴的是,现如今,诚如举世皆知的那样,走后门找靠山的事儿已然绝迹了。’说到这里,戈利亚德金先生眯起眼睛朝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瞅了瞅,狡猾地点点头……”
“嗯哼……人家是这么说的……”
“说了,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说了,而且就在这时还向安德烈·菲立波维奇,也就是我们那个宝贝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的叔叔盯了一眼。他升为八级文官,可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呢,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在这儿得到了什么呀?没错,他想结婚,可是容我出言粗俗,他还乳臭未干呢。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就是这么对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说的!我现在把一切都说了,那就允许我告辞吧。”
“嗯哼……”
“没错,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那就允许我现在,我说,告辞吧。当时,为了一箭双雕,——用走后门找靠山的话把那小子挖苦了一番之后,我就转向克拉拉·奥尔索菲耶芙娜(这是前天在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家中的事),而她刚刚唱完一曲动人的情歌,——我当时就说,‘您的确动情地吟唱了浪漫曲,只是人家并不是出于纯真的心灵在倾听您的歌声’。我是在以此明确地暗示,您会明白的,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是在以此明确地暗示,人家现在并不是在追求她,而是有更远大的目标……”
“啊!喏,他究竟要怎么样呢?”
“吞下去了一个酸柠檬,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
“嗯哼……”
“没错,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对老头儿本人也说过,——我当时就说,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我知道我多亏您,我对您几乎从我幼年起就垂顾于我的那些恩惠非常珍视,然而,请您睁开眼睛吧,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我说。请您看一看吧。我自己的操行向来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
“啊,原来如此!”
“是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它本来就该如此呀……”
“那么,他怎么样呢?”
“他还能怎么样呢,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他懒洋洋慢腾腾地嘟哝着;东一句,西一句,什么我是知道你的啦,什么他大人是乐于行善的人啦——东扯西拉地说起来,啰啰嗦嗦的一大套……你还能要他怎么样呢?正所谓老糊涂了。”
“啊!现如今竟是这样了!”
“是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们这里总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老家伙!正所谓奄奄一息行将就木了,可是每当那些老娘儿们开始编造出某种谣言,他马上就能听进去;少了他还真不行……”
“谣言,您是在说这个吗?”
“没错,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她们开始造谣了。我们的狗熊与他的侄儿,就是我们那个宝贝,都往这里插一手;自然,他们是与那些老娘儿们串通好了,捏造事实。您认为怎样呢?为了杀人,他们都想出了什么坏点子?……”
“为了杀人?”
“没错,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就是为了杀人,从道德上把人给毁了。他们四处散播……我这一直是在说我的一个颇为亲近的熟人……”
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点了点头。
“他们四处散播针对他的谣言……说真的,提这些连我也觉得害臊,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
“嗯哼……”
“他们四处散播流言,说他已然在结婚登记簿上注册,说他已经是另一家的女婿……您以为,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他要娶谁?”
“真有此事?”
“要娶一个厨娘,要娶一个不正经的德国女人,他在她那儿包饭;他为了不偿还伙食账,就向她求婚。”
“这是他们说的吗?”
“您相信吗,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一个德国女人,下贱的、讨厌的、不要脸的德国女人,她叫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要是您知道……”
“说真的,从我这方面……”
“我明白您的意思,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明白,从我这方面,我也感觉到这一层……”
“请告诉我,您现在住在哪里?”
“您是问我现在住在哪里吗,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
“是呀……我这是想要说……您先前似乎住过……”
“生活过[43],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生活过,先前也生活过,怎么可能不生活呢!”戈利亚德金先生回答道,轻声笑了笑。这样的回答使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有点儿发窘。
“不,您理解的并非是我要表达的意思;我是想要从我这方面……”
“我也是想要,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从我这方面,我也是想要,”戈利亚德金先生笑着往下说,“我可是,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可是在您府上坐得太久了。您哪,我希望您现在允许我……祝您早安……”
“嗯哼……”
“是呀,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我明白您的意思,现在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啦,”我们的主人公一边在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面前装腔作势,一边表白道。“就这样吧,请允许我祝您早安……”
于是,我们的主人公磕碰了一下脚跟,以示行礼,就走出了房间,而把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抛在极度的诧异之中。从医生住所的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他微笑着,高兴地搓着手。到门口的台阶上,他吸了口新鲜空气,觉得很自在,他甚至真的就要自认为最最幸福的凡人,尔后直奔司里上班去了,——忽然间,他的轿式马车在门口咕咚咕咚地响了起来;他瞅了一眼,立时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彼得鲁什卡已经把车厢小门打开了。某种奇诡的、极度令人不快的感觉控制了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整个身心。他的脸像是涨红了片刻。有什么东西刺了他一下。他已然把一只脚跨到马车的踏板上了,却陡然转过身去,朝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的窗口看去。果然不错!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正伫立在窗口,右手抚弄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相当好奇地看着我们的主人公哩。
“这医生很蠢,”戈利亚德金先生思忖道,钻进马车车厢里去了,“蠢极了。他这人也许能给病人很好地治病,可是毕竟……很蠢,像根木头。”戈利亚德金先生坐定了,彼得鲁什卡便吆喝一声:“走!”于是,轿式马车又向涅瓦大街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