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穷人(二)
起初,我们,也就是我和妈妈,还没有在我们的新居里住惯以前,我们俩觉得住在安娜·费多罗夫娜家里不知怎么又害怕又生疏。安娜·费多罗夫娜住在六条胡同她自己的一所房子里。这所房子总共有五间收拾得很好的房间。其中三间由安娜·费多罗夫娜和我的表妹萨莎住着,萨莎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由她抚养。再一间屋子由我们住着,最后还有一间屋子,在我们的旁边,住着一个穷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是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房客。安娜·费多罗夫娜过得很好,比设想中还要富裕;可是,她的财产却难以猜测,她的事务也一样难猜。她总是忙忙碌碌,总是一副操心的样子,一天乘车出去进来好几回;可是她干些什么,操什么心,为什么缘故操心,我怎么也猜不透。她认识的人又多又杂。老有客人到她这儿来,上帝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总是为了办什么事才来,待一会儿就走。只要门铃一响,妈妈总是带着我回到我们的屋里去。安娜·费多罗夫娜为了这个非常生妈妈的气,再三再四地说我们太骄傲了,说我们骄傲得过了头,说我们没有什么可骄傲的,她能一连几个钟头说个没完。那时候我不明白这些责备我们骄傲的话,事实上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或者至少我猜到,为什么妈妈下不了决心住到安娜·费多罗夫娜家里来。安娜·费多罗夫娜是个凶恶的女人。她不断地折磨我们。她究竟为什么要邀我们到她家里来,直到现在对我来说还是个谜。起初她对我们还算客气,可是后来她看出我们完全无依无靠,没处可去,就完全露出她的真面目来。后来她对我非常亲热,亲热得都有点肉麻了,还奉承我,可是起初我跟妈妈一样受罪。她一刻不停地数落我们,她不干别的,专门唠叨她对我们的种种恩德。她把我们介绍给外人,说是她的穷亲戚,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由于她的善心,为了基督的爱,她才收留下来。吃饭的时候,我们每吃一块东西,她都用眼睛盯着,可是假如我们不吃,那也还是会惹出麻烦来,她说我们太讲究,说对不起,简慢得很,包涵着吃吧,说比我们自己家里的总好些。她不断地骂爸爸,她说他想要过得比别人好,结果反而更糟了;说他使妻子女儿沦为乞丐,说我们要不是遇见一位行善的、富有基督精神和怜悯心的亲戚,那上帝才知道,也许我们只有饿死街头的份儿了。还有什么话她说不出来呢!听她说这些话,与其说是痛苦,还不如说是厌恶的好。妈妈老哭,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她明显地瘦下去,然而我们还要做活,从早一直做到晚,我们接一些定活儿来做,惹得安娜·费多罗夫娜很不高兴。她不断地说,她家里不是时装店。可是我们要穿衣服,要攒点钱留作意外的开支,我们自己一定要有一点钱才成。我们积攒钱以防万一,希望将来能搬到别处去住。可是妈妈做活耗尽了她最后的体力: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疾病像蛆似的,显然在吞噬她的生命,把她拖到坟墓里去。我看到这一切,感觉到这一切,受尽这一切的煎熬,这一切都是在我眼前发生的!
过了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一样。我们悄悄地过活,就跟不是在城里一样。安娜·费多罗夫娜直到她自己充分意识到她的威力的时候,才逐渐安静下来。其实,从来也没有谁想顶撞她。我们住的那一个房间跟她那部分房间隔着走廊,跟我们并排的那间屋子里,正像我已经提过的那样,住着波克罗夫斯基。他教萨莎法语、德语、历史、地理,像安娜·费多罗夫娜所说的那样,各种学科都教。因为教书她就供他膳宿。萨莎虽然贪玩又淘气,可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那时候十三岁。安娜·费多罗夫娜跟妈妈说,假如我也念点书倒也不错,因为我在寄宿学校里没有念完。妈妈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我跟萨莎一块儿在波克罗夫斯基那儿念了整整一年书。
波克罗夫斯基是个贫穷的、非常贫穷的青年人。他的健康不允许他继续求学,因此,我们只是由于习惯才叫他大学生。他过着那么俭朴、温顺、安静的生活,在我们屋里从来听不见他的声音。从外表上看,他的样子那么怪,走路那么不灵便,点头行礼那么笨拙,说话那么古怪,起初我看见他总忍不住要笑。萨莎不住地跟他淘气,特别是在他教我们功课的时候。他又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老爱生气,为了一点点小事他就大发脾气,骂我们,埋怨我们,常常没教完课就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他常常一连好几天坐在自己屋里看书。他有很多书,全是很贵重、很罕见的书。他还在别处教点课,多少得些报酬,只要钱一到手,他马上就去买书。
渐渐地我更了解他,更接近他了。他是个最善良、最值得尊敬的人,是我碰到的人里面最好的一个。妈妈非常尊敬他。后来他成了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当然,比妈妈还是要差一点。
起初,我虽然是那么一个大姑娘,可还是跟萨莎一块儿淘气,我们常常一连几个钟头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来惹他生气,惹他发火。他生起气来非常可笑,使我们觉得特别有趣(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害臊)。有一次我们把他气得差点掉下眼泪来,我清楚地听见他低声说:“恶毒的孩子。”我忽然感到难为情,心里觉得又惭愧又难过,还觉得他可怜。我记得,我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眼睛里几乎是含着泪水请求他安静下来,不要为我们愚蠢的淘气而生气,可是他合上书,没教完课就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我后悔得难过了一整天。一想到我们这两个孩子竟用我们的残忍行为使他流下泪来,我真难受。可见我们希望他流泪,可见我们想要他流泪,可见我们惹得他忍无可忍,可见我们强逼他这个不幸的、可怜的人想起他的艰难的命运来!由于懊恼,由于悲伤,由于后悔,我整夜没有睡着。据说悔过能使人心情轻松,可是事实上正相反。我不知道我的自尊心怎么和我的痛苦混合在一起了。我不愿意他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苦思冥想,想出千百种计划,怎样才能使波克罗夫斯基一下子就改变他对我的看法。可是我有时胆怯害羞;在我当时的情况下,我下不了决心做什么事情,仅仅限于幻想而已。(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幻想啊!)只是我不再跟萨莎一块儿淘气了,他也不再跟我们生气了,可是这还不能满足我的自尊心。
关于我偶然遇到的这个最古怪、最有趣、最可怜的人,现在我要说几句话。我所以现在讲到他,恰恰在我的笔记本里这个地方讲到他,那是因为一直到这个时候为止我几乎一点也没注意过他。可是现在有关波克罗夫斯基的一切突然在我眼前变得有趣了!
有时有一个小老头到我们这所房子里来,衣服又脏又破,个子矮小,头发花白,行动笨拙不灵,总之,样子怪得出奇。头一眼看见他,人会以为他好像为了什么事而惭愧,好像他为他自己害羞似的。因此他总是有点畏畏缩缩,有点装腔作势;他那种姿态,他那种不自然的举止,使人几乎可以毫无错误地断定他神经失常。他来到我们这儿,常常站在前堂的玻璃门旁边,不敢走进屋里来。假如我们有谁经过那儿(我,或者萨沙,或者一个仆人,他知道仆人对他比较和气),那他就马上招手,招呼这人过来,还做出种种手势,一定得等到你向他点头,叫他一声,——这是暗号,表示屋里没有任何外人,他如果乐意,就可以进来,——老人这才轻轻地打开门,高兴地微笑着,满意地搓搓手,踮起脚一直向波克罗夫斯基的屋里走去。这是他的父亲。
后来我才详细知道这个可怜的老人的身世。他曾经在什么地方做过事,一点能力也没有,在机关里占一个最低、最不重要的位置。他的第一个妻子(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死了以后,他想续弦,就娶了一个小市民。新妻子一来,他家里就什么都乱七八糟了。有了她谁也别想过得安逸,人人都得听她支配。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那时还是个孩子,十岁上下。继母恨他。可是小波克罗夫斯基交了好运。有一个姓贝科夫的地主认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从前曾是他的恩人,就把孩子接过来抚养,送他上学。他这么关心他,是因为认识他那死去的母亲。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安娜·费多罗夫娜照应过她,后来把她嫁给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贝科夫先生是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朋友和知己,出于慷慨送给新娘五千卢布做陪嫁。这笔钱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这全是我听安娜·费多罗夫娜讲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自己从来不爱讲他的家庭情况。据说他母亲长得很漂亮,因此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那么倒霉,嫁给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结婚之后才活了四年。
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从小学升到某中学,后来又上了大学。贝科夫先生经常到彼得堡来,仍旧接济他。波克罗夫斯基由于身体有病不能继续在大学上课。贝科夫先生就把他介绍给安娜·费多罗夫娜,还亲自推荐他,于是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就在她家里挣口饭吃,以教萨莎所需要的一切功课为条件。
老波克罗夫斯基由于妻子泼悍而痛苦,染上了不良的嗜好,几乎总是醉醺醺的。他妻子经常打他,赶他到厨房里去睡,最后他变得习惯于挨打、受虐待而不出怨言了。他还不很老,可是由于染上不良的嗜好,几乎头脑糊涂了。人类高尚的感情在他身上唯一的迹象就是他对儿子的无限的爱。据说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长得跟死去的母亲一模一样。莫非就是对从前那个贤惠的妻子的回忆才在潦倒的老人心里产生了对他这样无穷无尽的爱吧?老人除了讲他儿子以外,再没有别的话可讲,每星期总来看他两次。他不敢来得太勤,因为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受不了他父亲的来访。在他所有的缺点中,无疑地,头一个最重要的缺点就是他不尊敬父亲。不过,老人有时候也确实是世界上最讨人嫌的人。第一,他非常爱问长问短;第二,他一刻不停地说些最无聊、最没条理的话和问题打搅儿子工作;最后,有时候他竟喝醉了酒来了。儿子渐渐地劝老人戒掉不良的嗜好,不要再问长问短,不要一刻不停地唠叨,最后,弄到他样样都听儿子的话,像听神谕一样,没有儿子的许可就不敢开口。
这个可怜的老人对他的彼谦卡[18](他这样叫他的儿子)简直不知该怎么夸奖和喜欢才好。每当他来看他儿子,几乎总是带着担惊害怕的样子,这大约是因为他不知道儿子会怎样接待他,通常总是好半天下不了决心进去,要是凑巧我在那儿,他就要向我问这问那的问上二十分钟:彼谦卡怎么样?他身体好不好?他心绪到底怎么样?他是不是在忙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在做什么?是在写东西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我就极力鼓励他,叫他放心,最后老人才下决心进去,轻轻地,轻轻地,小心而又小心地打开门,先探进头去,要是看见儿子没有生气而向他点头,就悄悄地走进屋里去,脱下大衣和帽子,都挂在一个钩子上,而他的帽子总是皱的,有很多窟窿,帽边都掉了。他做这些动作都是轻轻地,一点声音也不出;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小心地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瞅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想猜透他的彼谦卡的心情。假如儿子心绪不大好,老人看出来了,就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解释道:“我是顺路走进来的,彼谦卡,只待一分钟。我走了一段长路,正巧经过这儿,进来歇口气的。”然后他就不再说什么,温顺地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又轻轻地打开门,走出去,勉强微笑着,为的是忍住心中煎沸着的痛苦,不让儿子看出来。
可是有时候儿子亲切地接待父亲,老人就高兴得忘其所以了。他的脸上、他的姿态、他的一举一动,都露出高兴来。要是儿子跟他讲起话来,老人总是从椅子上微微欠起身子,轻轻地、恭敬地、几乎带着崇拜的样子回答,总是极力说些最优美的,也就是最可笑的话。可是他没有天赋的口才:他总是发窘,胆怯,他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自己往哪儿躲才好,说过之后,还悄悄地暗自重复好半天,好像要纠正刚说过的话似的。要是碰巧回答得很好,老人就整一下衣服,拉直他的背心、领带和燕尾服,装出自己很有尊严的样子。有时候,他的勇气鼓得那么大,胆量放得那么高,甚至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随便拿下一本小书来,甚至就在那儿读上一两段,也不管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他做这些的时候装出全不在意和从容冷静的样子,好像他素来可以随便动他儿子的书,好像儿子的亲切在他不觉得稀奇似的。可是有一回我碰巧看见波克罗夫斯基请他不要动书,这个可怜的老人吓得什么似的。他又窘又急,把书放颠倒了,随后他想改正错误,把书倒过来,却又把切口朝外放了。他微笑着,红着脸,不知道该怎样弥补他的罪过才好。波克罗夫斯基不住地规劝,使得老人渐渐戒掉不良的嗜好,只要看见他一连三次来的时候没有喝酒,下一次他再来,就在临走的时候给他二十五个戈比、五十个戈比,或者还要多些。有时候儿子也给他买一双靴子、一条领带,或者一件背心。于是老人穿着新东西骄傲得像只公鸡似的。有时候他也来看我们。他给我和萨莎带来做成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和苹果,老跟我们讲彼谦卡。他请求我们用功念书,要听话,说彼谦卡是个好儿子,模范儿子,又是个很有学问的儿子。同时他还那么可笑地向我们䀹䀹左眼,扮个滑稽的鬼脸,逗得我们忍不住朝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妈妈很喜欢他。可是老人恨安娜·费多罗夫娜,虽然当着她的面他又安静又温顺。
过了不久我就不再跟波克罗夫斯基念书了。他仍旧把我当作小孩子、淘气的小姑娘看待,跟萨莎一模一样。这使我很伤心,因为我已经尽力改正我以往的行为了。可是他没看出来。这使我越来越生气。除了上课以外,我几乎从来也不跟波克罗夫斯基说话,而且也说不出来。我总是脸红,发窘,过后懊恼得躲到一个角落里去哭。
要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促使我们接近起来,那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怎样结束。有一天晚上,妈妈在安娜·费多罗夫娜屋里坐着,我悄悄地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屋里去。我知道他不在家,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到他屋里去。直到这个时候为止,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屋子,虽然我们住在两隔壁已经有一年多了。这一回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就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我带着一种特别的好奇心向四周围看了一下。波克罗夫斯基屋里陈设非常简陋,收拾得不大整齐。墙上钉着五条长搁板,上面都放着书。桌上和几把椅子上也放着书。到处都是书和纸!我的头脑里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同时一种懊丧的不愉快的感觉攫住了我。我觉得我的友情、我的爱慕之心对他说来简直不算什么。他是个有学问的人,而我呢,是个愚蠢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读过,一本书都没读过……这时候我羡慕地看着那些因为书放得太多而快压断了的长搁板。我陷入懊丧、苦闷和一种疯狂的心情之中。我要,而且马上下定决心要读遍他的书,每一本都要读,还要尽快地读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或许我认为我学会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才配做他的朋友。我跑到第一块搁板前面;我没有停下来想一想,就随手抓起一本落满灰尘的旧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激动和害怕得发抖,把这本偷来的书拿回自己屋里去,决定夜里等妈妈睡着以后在小灯旁边读它。
我回到我们的屋里,赶忙把书翻开,看见这是一本旧的、书页烂了一半、到处都让虫蛀了的拉丁文原著,我是多么懊丧啊!我没耗费时间,马上回去。我刚要把书放回搁板上去,就听见走廊里有响声,不知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又慌又急,可是这本讨厌的书原先紧紧地放在那排书当中,我抽出这一本来,其余的书全都自然而然地挤拢来,合得那么紧,现在没留下一点空地给它们的老伙伴了。我没有力气把这本书塞进去。然而我尽我的力量使劲推那些书。支木板的生锈的钉子忽然断了,好像故意等着这一刹那来断似的。木板的一头飞快地掉下来。那些书噼噼啪啪撒得一地。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屋里来。
必须说一下,他最恨别人动他的东西。谁要是碰到他的书,那就该倒霉了!当那些大大小小的书,各种各样的书,长的、短的、厚的、薄的都从搁板上冲下来,飞到或跳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弄得满屋都是的时候,请想想看我是多么害怕。我想逃走,可是已经晚了。“完了,”我想,“完了!我没指望了,我完蛋了!我胡闹,闯下了祸,跟十岁的孩子干的一样,我是个愚蠢的小姑娘!我是个大傻瓜!”波克罗夫斯基非常生气。“哼,您瞧,岂有此理!”他嚷起来。“哼,您这么胡闹也不害臊吗!……您什么时候才会改好呢?”他自己跑过去捡书。我也弯腰帮他捡。“用不着,用不着,”他又嚷起来。“没请您来的地方,您顶好别来。”可是,我的恭顺的举动使他的气平了一些。他行使不久以前作过我老师的权力,又用不久以前老师的口气,比较平静地继续说:“是啊,什么时候您才会规矩一点,什么时候您才会懂事?呐,您瞧瞧您自己,要知道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姑娘了,是啊,您已经十五岁了!”这时,他大概想验证一下,说我已经不是小姑娘的话对不对,他就看了我一眼,于是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我弄得莫名其妙,只是站在他面前,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瞧着他。他欠身站起来,带着困窘的样子走到我跟前来,非常慌张,嘴里说出一句什么话,好像是为什么事道歉,或许是说他直到现在才看出我是一个挺大的大姑娘了。最后我明白了。我不记得那时候我变成了什么样;我发窘,慌张,脸红得比波克罗夫斯基还厉害,用双手捂着脸,从屋里跑出去。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羞得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光是他在屋里碰见我这件事,就够瞧的了!整整三天我不敢看他一眼。我脸红得要哭出来了。一些最奇怪、最荒谬的想法在我头脑里盘旋。其中有一个最疯狂的想法,就是我要到他那儿去,向他解释,向他承认一切,坦白地向他说明一切,使他相信我不是像一个愚蠢的小姑娘那样胡闹,而是怀着很好的意图的。我完全下定决心要去了,可是,感谢上帝,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我想象得出那样我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呀!就连现在我回想起来还觉得害臊呢。
几天以后,妈妈忽然病得很危险。她已经两天没起床,第三天夜里发高烧,神志昏迷了。我已经一夜没睡,服侍妈妈,坐在她的床边上,端水给她喝,按规定的钟点给她药吃。第二天夜里我乏透了。有时候我发困,头昏眼花,疲乏得随时要昏倒,可是母亲的微弱的呻吟声惊醒了我,我一哆嗦,清醒了一下,可是随后瞌睡又战胜了我。我痛苦得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自己记不得了,可是一个可怕的梦,一个恐怖的幻象,在我跟睡眠斗得非常疲劳的时刻,侵入我混乱的头脑中。我惊吓地醒来。屋里挺黑,小灯快灭了,一道亮光忽然照亮了整个屋子,时而微微在墙上闪动,时而完全消失。我不知为什么害怕起来,一种恐怖抓住我的心。可怕的梦景刺激了我的想象,苦恼压碎了我的心……我从椅子上跳起来,由于一种痛苦的、非常沉重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就在这当儿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我们屋里来。
我只记得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他的怀抱中。他小心地扶我坐在一张圈椅上,递给我一杯水,问了我好多话。我不记得我怎么回答他的。“您病了,您自己也病得很重,”他拿起我的一只手说,“您发烧了,您毁了您自己,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安下心来,躺下,睡一觉吧。过两个钟头我叫醒您,稍微歇一会儿……躺下,躺下!”他接着说,不容我说一句反驳的话。疲劳耗尽了我最后的气力,我的眼睛无力地闭拢来。我靠在圈椅上,决定只睡半个钟头,可是我却一直睡到了早上。一直到该给妈妈吃药的时候波克罗夫斯基才叫醒我。
第二天,我白天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准备又坐在妈妈床边的圈椅上,毅然决定这一回不再睡着。波克罗夫斯基在十一点钟的时候来敲我们的房门。我打开了门。“您一个人坐着闷得慌吧,”他对我说,“这儿有一本书,您拿去看吧,就不会那么闷得慌了。”我接过书来;我不记得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虽然我整夜没睡,当时也未必会去看它。一种奇怪的、内心的激动不让我睡;我不能老坐在一个地方不动;我几次从圈椅上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一种内心的满足充满我的整个身心。波克罗夫斯基的关怀使我那么高兴。我因为他对我的挂念和担忧而自豪。我整夜思索和幻想。波克罗夫斯基没有再来,我知道他不会来,我预测着第二天晚上的事。
第二天晚上,这所房子里所有的人都睡了以后,波克罗夫斯基打开他的房门,站在他的房门口跟我讲起话来。那时候我们互相讲的话我现在一句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胆怯,慌张,恨我自己,不耐烦地等待着谈话的结束,虽然我自己极力希望这次谈话,整天想着这次谈话,编好了我的问话和答话……从这一天晚上起,我们的友谊的第一阶段开始了。在妈妈生病的整个时期,我们每天夜里都在一起消磨几个钟头。我渐渐地克服了我的羞怯,虽然我们每次谈话之后我总还是为了什么而恼恨自己。可是,我带着暗暗的高兴和骄傲的欢欣看出他为了我把那些讨厌的书都忘了。凑巧,有一次我们说笑话,讲到书从搁板上掉下来的事。那一回真是奇怪,不知怎么我过分坦白和直爽了。热烈情绪和奇怪的兴奋吸引着我,我向他承认了一切……说我想读书,想求知识,说人家把我当作一个小姑娘,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我觉得很苦恼……我要再说一遍,那时候我的心情非常奇怪;我的心肠发软,眼睛里含着眼泪,我毫无隐瞒地对他说出了一切,讲到我对他的友情,讲到我希望爱他,希望真心诚意地跟他一块儿生活,安慰他,使他宽心。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又慌张又吃惊,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我忽然觉得非常痛苦和伤心。我觉得他不了解我,也许他在笑我。我忽然像孩子似地哭起来,哇哇地哭起来,自己止也止不住,好像什么毛病发作了似的。他握住我的两只手,吻着,把我的手紧紧按在他的胸前,劝我,安慰我;他非常感动。我不记得他对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了,红着脸,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而,尽管我那么激动,还是注意到波克罗夫斯基仍旧有点发窘,拘束。好像我的热情,我的兴奋,那么突然的、热烈的、火一般的友情使他非常吃惊。也许,开头他只觉得奇怪;后来他不再犹豫,跟我一样,怀着同样纯朴直爽的感情,接受我对他的依恋、我的亲切的话、我的关心,用同样的关心、同样的友爱和亲切回答这一切,就跟我的真诚的朋友一样,跟我的亲哥哥一样。我的心感到那么温暖,那么舒畅!……我什么也没保留,什么也没隐瞒,他看出了这一切,就一天比一天越来越亲近我了。
真的,在我们夜里的相会中,在那些痛苦的、同时又是甜蜜的时刻,在长明灯的颤抖的亮光下,几乎就在我可怜的、生病的妈妈的床边,我不记得我们还有什么话没有交谈过。……凡是我们所想到的,凡是从我们心里发出来的,凡是急于要倾吐的话,我们全都说出来了,我们几乎是幸福的……啊,这是又悲伤又高兴的时刻,两种感情混在一起;现在我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又悲伤又高兴。凡是回忆,不论是高兴的也好,悲伤的也好,总是痛苦的;至少在我是这样。可是就连这种痛苦也是甜蜜的。所以,每当我的心变得沉重、疼痛、疲倦、悲伤的时候,回忆就使我的心振作起来,使它复苏,就跟经过白天的炎热,在湿润的夜晚,一滴滴露水滋润和复苏一朵可怜的、干枯的、让白昼的炎热晒蔫了的花儿一样。
妈妈的病慢慢好起来,可是我每天夜里还继续守在她的床边。波克罗夫斯基常常给我拿书来;起先我看书,只是为了不要睡着,后来我比较用心地看了,再后来就贪婪地读起来。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了很多新的、以往我不知道的、不熟悉的事情。新的思想、新的印象如同汹涌的急流一下子涌到我的心里。我接受那些新印象的时候越激动,越惶惑和费力,它们对于我就越亲切,越甜蜜地震动我的整个灵魂。它们突然间,一下子涌进我的心里,使我的心不得安宁。一种奇怪的混乱开始搅动我的全身心。可是这种精神上的压力不能,也没有力量完全把我搞垮。我是个过分好幻想的人,这倒救了我。
妈妈的病好了,我们晚间的会面和长谈也就停止了。我们只能偶尔交谈几句话,常常是空洞的、没什么意义的话,可是我喜欢使这一切有意义,有它特别的、暗示的价值。我的生活很充实,我幸福,安宁,平静地幸福。这样过了几个星期。……
有一回老波克罗夫斯基来看我们。他跟我们唠唠叨叨地讲了好半天,异乎寻常地高兴,活泼,爱说话;他不住地笑,按他自己那种方式说俏皮话,最后,他解开了他何以这样高兴的谜,向我们宣布说,再过整整一个星期就是彼谦卡的生日了,为了这件事他一定要来看他儿子;说他要穿一件新背心,还说他妻子答应给他买一双新靴子。总而言之,老人十分快活,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唠叨什么。
他的生日!这生日使我白天夜晚都不得安宁。我下定决心要送波克罗夫斯基一样东西,使他记起我的友情。可是送什么呢?最后我想到送他书。我知道他想要一套最新出版的《普希金全集》,我就决定买普希金这套书。我自己的钱一共有三十个卢布,是做针线活赚来的。我攒这些钱原是打算做件新衣服的。我马上派我们的厨娘,老太婆玛特辽娜,去打听《普希金全集》的价钱。真糟!总共十一本书的价钱,附加装帧费用,至少要六十个卢布。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呢?我想了又想,不知该怎么办。我不愿意去向妈妈要钱。当然,妈妈一定会帮我忙。可是,这样一来,这所房子里的人就都会知道我们的礼物。而且这份礼物就会变成酬劳,变成波克罗夫斯基教我整整一年功课的报酬了。我要单独送这份礼,不让别人知道。至于他教我功课所出的力,我愿永远欠他的情,除了我的友谊之外,不付任何报酬。最后,我想出一个办法来,解决了困难。
我知道从劝业场的旧书商那里,只要讲讲价钱,有时按半价就可以买到书,常常是没大用过的、几乎是全新的书。我毅然决定到劝业场去。真是凑巧,第二天正赶上我们和安娜·费多罗夫娜都要买点东西。妈妈不舒服,安娜·费多罗夫娜正巧又懒得去,于是买东西的任务不得不交给我去办,我就跟玛特辽娜一块儿出发了。
运气真好,我很快就找到一套《普希金全集》,装帧非常美观。我就开始讲价钱。起初他们要的价比书铺还贵,可是后来,虽然费了不少力,我又走开好几次,总算使那个卖书的减低了价钱,他只要十个银卢布了。讲妥了价钱我是多么高兴啊!……可怜的玛特辽娜不明白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想起要买这么多书。可是,真糟糕!我所有的钱一共只有三十个纸卢布[19],而卖书的无论如何再也不肯让价了,最后我一再请求,求了又求,末后总算说动了他。他让价了,可是只肯让两个半纸卢布,还对上帝发誓说,他只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让价的,因为我是一位那么漂亮的小姐,说对别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价的。还缺两个半纸卢布!我懊丧得要哭出来了。我正在发愁,却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帮了我的忙。
离我不远,在另一个书摊上,我看见了老波克罗夫斯基。有四五个旧书商把他团团围住;他们简直把他闹糊涂了,缠住他不放。他们每人都把自己的货物递给他,他们什么都递给他,他也什么都想买!可怜的老人站在他们中间,好像一个受气包似的,在他们递给他的那些书当中不知道该挑哪一本好。我走到他跟前,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老人看见我很高兴,他非常喜欢我,也许跟喜欢彼谦卡差不多。“哦,我在买书,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他回答我说,“我给彼谦卡买书。这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他是喜欢书的,所以,您看,我是来为他买书的……”这个老人说话素来很可笑,现在又添了非常忸怩不安的神情。不管他问哪本书的价钱,全都要一个银卢布,两个银卢布,三个银卢布的。对大书他已经不问价了,只羡慕地看着那些书,用手指头翻翻书页,拿在手里掂来掂去,然后又放回原地方。“不行,不行,这太贵,”他低声说,“可是这儿也许能找到一本什么书,”于是他开始去翻那些小薄本子、歌曲集和文选;这些书都是很便宜的。“可是为什么您要买这些书呢?”我问他。“这全是毫无价值的书。”“啊,不然,”他回答说,“不然,您只看看这儿有多么好的小书,有很好很好的小书呢!”可是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么悲哀地拖长着音调,我觉得他因为好书太贵,懊丧得快要哭出来,眼泪马上就要从他那苍白的脸颊流到红鼻子上来了。我问他有多少钱。“哪,都在这儿呢,”这个可怜的人马上拿出他所有的钱来,那些钱都包在一小块油污的报纸里,“这是半个银卢布,这是二十个银戈比,还有二十个铜戈比。”我马上把他拉到我那个卖旧书的那儿去。“这全套十一本书,总共要三十二个半卢布,我有三十个,加上您的两个半,我们就把这套书买下来,一块儿送给他。”老人高兴得发狂,把他的钱全倒出来,卖旧书的就把我们合买的这套书全都堆在他怀里。我的老人就把书装在所有的口袋里,两只手里也拿着,胳肢窝里也夹着,跟我说好第二天悄悄地把所有的书都带到我那儿去,他就拿着那些书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第二天老人来看他儿子,照常在他那儿坐上一个钟头光景,然后就到我们家来,带着极其滑稽的神秘样子坐在我身旁。开头,他因为心里怀着一件秘密,又骄傲又愉快,搓搓手,微笑着告诉我说,他已经把所有的书都悄悄地搬到我们这儿来了,摆在厨房一个角落里,由玛特辽娜照管着呢。随后谈话自然而然转到那盼望中的生日上去;然后老人就长篇大论地讲起我们怎样送礼。这个话题他越谈得深,越说得多,我就越清楚地看出来他心里有事,他不能,也不敢,甚至怕说出来。我老等着,不说话。起初从他奇怪的姿态,做鬼脸,䀹左眼这些动作上,我很容易看出来他在暗自高兴、暗自得意,现在这种高兴和得意都不见了。他变得一刻比一刻焦灼不安,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您听我说,”他开始胆怯地低声说,“您听我说,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您知道吗,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老人非常慌张。“您瞧:到他生日那天,您拿十本书,自己送给他,也就是以您的名义,算您送的;然后我单拿那第十一本,也以我的名义送给他,也就是算我个人送的。这样呢,您瞧,您有一份礼物送给他,我也有一份礼物送给他;咱俩都有礼物送给他。”老人讲到这儿慌乱起来,说不下去了。我看了他一眼;他带着胆怯的期待神情等待我的判决。“可是您为什么不愿意我们一块儿送呢,查哈尔·彼得罗维奇?”“哦,是这样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是这样的……我本来,那个……”总而言之,老人又发窘又脸红,结结巴巴,再也说不下去了。
“您瞧,”最后他说道。“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有时候我要解解闷……也就是说,我要告诉您,我几乎老要借酒解闷,经常借酒解闷……我养成一种习惯,很不好的习惯……也就是,您知道,有时候外面那么冷,有时候还有各式各样不愉快的事,或者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或者出了什么差错,那我有时候就熬不住,要解解闷,有时候我就喝多了。这惹得彼得鲁沙[20]很不高兴。他生气了,您看,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他骂我,讲各种道理劝我。因此现在我要用我的礼物向他证明我改好了,变规矩了。我要表示我为买书攒钱,攒了好久了,因为我几乎总是没有钱,除非彼得鲁沙偶尔给我一点。这他是知道的。所以,这样他就会看出我的钱是怎么花的,他会知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他一个人。”
我觉得老人非常可怜。我稍微想了一下。老人不安地瞧着我。“您听我说,查哈尔·彼得罗维奇,”我说,“您把整套都送他就是了。”“怎么叫整套!也就是说所有的书吗?……”“是啊,所有的书。”“都算我送的?”“都算您送的。”“算我自己一个人送的?也就是用我自己的名义?”“是啊,用您自己的名义……”我觉得我说得很清楚了,可是老人很久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哦,是了,”他想了一想说,“是啊!这很好,这非常好,不过您怎么办呢,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噢,我什么也不送。”“怎么!”老人叫起来,几乎吓了一跳,“那么您什么也不送给彼谦卡了,那您打算什么也不送给他了?”老人吓坏了;我觉得这时候他准备放弃他自己的提议,让我也能送他儿子一些东西。这老人是个好心肠的人!我向他保证说我是很乐意送些东西的,不过我不愿意夺去他的快乐。“假如您儿子满意,”我补充说,“您高兴,那我也会高兴,因为我心里会暗自觉得好像实际上是我送的一样。”老人听了这话完全定心了。他在我们这儿又待了两个钟头,可是始终不能在一个地方坐稳,老是站起来,又嚷又闹,跟萨莎逗着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向安娜·费多罗夫娜做鬼脸。最后,安娜·费多罗夫娜把他从家里赶了出去。总之,老人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也许他还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在那隆重的日子,十一点整,他做完祷告直接来了,穿一件织补得很好的燕尾服,真的穿着新背心和新靴子。他两只胳臂里抱着两捆书。那时候我们大家都坐在安娜·费多罗夫娜的客厅里喝咖啡(那天是星期日)。老人开头好像从普希金是一位非常好的诗人讲起;然后,他又惶惑又慌张,话头一转,忽然谈到一个人必须品行端正,假如品行不端正,那就会胡来;又说坏嗜好能把人毁掉,使人身败名裂;甚至还举出几个纵饮丧命的实例来,最后结束说,他这一段时期以来完全改过自新,现在的行为好得可以作模范了。他说他以前就觉得儿子的规劝是正确的,说这些他早就感觉到,全都记在心中了,可是如今在实际行动中也把酒戒掉了。他拿长期攒下来的钱买书送给他儿子,这件事就可以作为证明。
我听着可怜的老人说这些话,忍不住又要哭又好笑;是啊,必要的时候,他能把谎扯得多圆啊!那些书都搬到波克罗夫斯基的屋里去,放在搁板上。波克罗夫斯基马上猜透了真相。老人受到邀请留下来吃午饭。这一天我们全都那么快活。午饭以后,我们玩抽签游戏,玩纸牌。萨莎欢蹦乱跳的,我也不比她差。波克罗夫斯基对我很殷勤,老想找机会跟我单独谈话,可是我老躲着他。这是整整四年以来我过得最幸福的一天。
而现在净剩下悲伤、沉痛的回忆了,我要开始讲我那些倒霉日子的故事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笔动得慢起来,好像不肯再写下去似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那么入迷、那么热心地回忆我幸福的日子中我那渺小生活的最小的细节。这种日子是那么短暂;接着而来的就是只有上帝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完结的忧愁,深重的忧愁。
我的不幸是从波克罗夫斯基的病和死开始的。
在我上面描写的最后一件事的两个月之后,他病了。在这两个月之内他为谋生而不知疲倦地奔走,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为止,他还没有固定的职务。像所有患肺结核的人一样,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他能活得很长的希望。他只能在某处得到教师的职位,可是他厌恶这种职业。因为身体不好,他不能在公家机关里供职。况且,在机关里供职,他得等很久才能领到第一次薪水。简短地说,波克罗夫斯基到处碰壁,他的脾气变坏了。他的身体垮下来,他也不在意。秋天到了。他每天只穿一件薄大衣出去奔走谋事,求人,央告人,这使他内心非常痛苦。他常把脚蹅湿,衣服让雨淋透,最后,他卧床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在深秋时节,十月末,他死了。
在他生病的整个时期,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屋子,我看护他,服侍他。我常常整夜不睡觉。他很少有神志清醒的时候,常常说胡话,只有上帝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他讲到他的职位,讲到他的书,讲到我,进到他父亲……在这种时候我听到了许多他的情况,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甚至猜想不到的。在他初病的时候,我们这儿所有的人都有点奇怪地瞧着我,安娜·费多罗夫娜直摇头。可是我直钉钉地凝视着他们的脸,他们就不再责难我对波克罗夫斯基的同情了,至少妈妈不怪我。
有时候波克罗夫斯基认出是我,可是这种时候很少。他几乎总是神志不清。有时候他整夜整夜地用含混不清、意义不明的话跟一个什么人讲话,讲上很久很久,他那嘶哑的声音在他狭小的房间里发出沉闷的回声,就跟在棺材里一样,在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害怕。特别是最后一夜他跟发了疯似的;他非常痛苦,非常伤心,他的呻吟声撕碎了我的心。这所房子里所有的人都有点惊慌。安娜·费多罗夫娜老在祷告,求上帝快点把他接走。请来了医生。医生说,病人明天早上一定要死了。
老波克罗夫斯基整夜待在走廊里,他儿子的房门口;在那儿他们给他铺了一小张蒲席。他不停地走进屋里来;他的模样瞧着真可怕。他悲痛万分,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觉和理性。他害怕得头直摇晃。他浑身发抖,老在悄悄地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议论着什么。我觉得他痛苦得要发疯了。
黎明之前,老人由于心里痛苦,乏透了,倒在那小块蒲席上像死人一样睡着了。到七点多钟儿子要死了,我叫醒了他父亲。波克罗夫斯基神志完全清醒了,跟我们所有的人告别。真奇怪!我哭不出来,可是我的心碎了。
可是他的最后一刻是最折磨人,最使我痛苦的了。他老是用他那僵硬的舌头请求什么事情,请求了好半天,他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清。我的心痛苦得要裂开了!整整一个钟头他很不安宁,老是为什么事情发愁,极力用两只变冷的手作手势,然后又用嘶哑的、低沉的嗓音苦苦哀求;可是他的话只是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我还是什么也听不懂。我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带到他跟前来,我给他水喝;可是他总是伤心地摇头。最后我明白他要什么了。他要我拉开窗帘,打开护窗板。大概他要最后一次看一看白天,看一看外面,看一看太阳。我就拉开窗帘,可是刚刚开始的白昼又阴沉又凄凉,就跟可怜的、临死的人渐渐熄灭的生命一样。没有太阳。阴云形成了一块雾幕遮住了天空;阴雨连绵,天空是那么阴暗,那么悲惨。细雨打在窗玻璃上,一道道冰冷稀脏的雨水冲洗着窗玻璃;天色又暗又黑。黎明的惨淡的光线微微地照进屋里来,勉强跟圣像前长明灯颤抖的灯光争辉。临终的人悲悲切切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再过一分钟他就死了。
安娜·费多罗夫娜亲自料理丧事。她买了一口极其普通的棺材,租了一辆运货的大车。为了抵偿这些费用,安娜·费多罗夫娜拿走了死者全部的书和所有的东西。老人跟她争吵,叫嚷,从她那儿抢走书,能抢多少就抢多少,塞满他所有的口袋,还装在帽子里,哪儿能装就装在哪儿,他整整三天老带着这些书,甚至应该到教堂里去的时候也不肯放下。这三天他仿佛失去了知觉,像个傻子一样,带着一种奇怪的关心神情老是在棺材旁边忙碌:一会儿把放在死者额上的绘有圣像的绦带理理好,一会儿点上蜡烛,一会儿又拿开。看来他的思想不能有条理地停留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教堂里举行安魂祈祷的时候无论是妈妈还是安娜·费多罗夫娜都不在场。妈妈病了。安娜·费多罗夫娜本来完全准备好要去的,可是跟老波克罗夫斯基吵了一架,就没去。只有我和老人一同去。祈祷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种恐惧,好像那是对未来的预感。在教堂里我几乎站不住了。最后棺材盖起来,钉上,放在大车上运走了。我只送到街的尽头。马车夫赶着车一路小跑地走了。老人跟着大车跑起来,大声哭泣,他的哭声由于奔跑而颤抖,断断续续。可怜的老人帽子掉了,他也不停下来捡。他的头让雨淋湿了,又刮起风来,细雪抽打和刺痛他的脸。老人好像没有感觉到恶劣的天气,哭着从大车的这一边跑到那一边。他那破旧的礼服的前襟随风飘扬,像是一对翅膀。那些书从每个衣袋里突露出来;他两手拿着一本大书,紧紧地抓住。过路的人摘下帽子,在胸前画十字。有些人站住,惊讶地瞧着可怜的老人。那些书不断地从他的衣袋里掉到污泥里去。有人叫住他,告诉他丢东西了,他就捡起来,又赶快去追灵柩。在大街拐角的地方,一个要饭的老太婆硬要跟他一块儿送殡。最后,大车转过拐角,我看不见了。我就回家了。我心里非常难过,扑在妈妈怀里。我用两只胳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吻她,放声痛哭,害怕地紧偎着她,好像极力要把我最后的这个朋友抱住,不让她死去……可是死神已经站在可怜的妈妈面前了!……
因为昨天在岛上[21]的散步,我多么感激您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那里是多么清新,多么好,那里多么青翠啊!我那么久没看见过花草树木了;我病中老觉得我要死了,一定会死;那么您想想看,我昨天该有什么样的感觉,什么样的心情!您可别为了我昨天那么忧郁而生我的气;我觉得很好,很轻松,可是在我最好的时候,不知因为什么我也总觉得忧郁。至于我哭,那没有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哭。我觉得我有病,容易受刺激;因为我有病,才有这些感触。无云的、淡白的天空,太阳的沉落,黄昏的寂静,所有这些景物,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我昨天接受这一切印象,不知怎么心情又沉重又痛苦,因此我心里堵得慌,需要用眼泪发泄一下。可是为什么我要给您写这些呢?自己的心要弄清楚这一切都很困难,要表达出来就更困难了。可是也许您能了解我。又是悲伤又是欢笑!真的,您多么善良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昨天您那么瞧着我的眼睛,要从中看出我感到的一切,看我欢喜您就高兴。不论是走过一小丛灌木,还是一条林荫道,或是一条小溪,您总停下来,这么站在我面前,整理好衣服,老瞧着我的眼睛,好像您是在把您自己的产业指给我看。这证明您有一颗善良的心,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爱您。好了,再见吧。我今天又病了;昨天我的脚蹅湿了,因此着了凉;费多拉不知为什么也病了,因此现在我们俩都病了。您不要忘了我,尽可能地常来看我。
您的瓦·陀·
6月11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啊,小宝贝,我本以为您要用真正的诗来描写昨天的一切呢,结果只收到您一小张简单的信纸。我这么说,是因为您虽然在那一小张信纸上给我写得很少,然而却写得非常好,非常美妙。大自然啦,乡村的各种景色啦,还有其他关于感情的一切,总之,所有这些您都描写得很好。我就没有这种才能。即使我涂满十张纸,却任什么也表达不出来,任什么也描写不出来。我已经试过了。我的亲人,您来信说我是个善良的、温和的人,不会伤害别人,能理解大自然所表现出来的上帝的仁慈,最后,您还对我大加赞扬。这一切都是真的,小宝贝,这一切完全是真的;我也确实是一个像您所说的那样的人,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读到您写的那些话,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感动,随后各种沉痛的思考就来了。那么,请您听我说,小宝贝,我要讲一些事情给您听,我的亲人。
我要从我只有十七岁就去任职的那个时候说起,我在我办公的地方做事已经快满三十年了。是啊,不用说,我穿破了一套又一套的文官制服;我长大成人了,变聪明了,阅历过世事;我生活过了,可以说,我在世上活过了,因此,甚至有一次他们提名要我去领十字章。也许您不相信,可是真的,我不是向您说谎。即使这样,小宝贝,还是有恶人处处捣乱!我告诉您,我的亲人,就算我是一个没知识的人,愚蠢的人,也许是这样吧,可是我也有一颗跟别人一样的心啊!那么,您知道,瓦连卡,恶人怎么对待我吗?他对待我的行径,说起来都可耻;您会问我,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就因为我为人老实,就因为我脾气好,就因为我为人善良!他们看我不顺眼,因此我就倒霉了。起初是这样开始的,他们说:“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这个,您那个;”然后就变成:“什么都不必问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临了他们就作出结论说:“当然,这是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干的!”小宝贝,您看见没有,事情是怎么演变的:什么事都怪在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身上;他们不干别的,专在我们整个机关里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整天挂在口头上。可是他们把我整天挂在口头上还不够,几乎把我当成骂人的话了,——他们挑剔我的靴子,挑剔我的制服,挑剔我的头发,挑剔我的身材:这些全不中他们的意,统统都得改!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每天都重复这老一套。我习惯了,因为我对什么都能习惯,因为我是一个温顺的人,因为我是一个小人物;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我伤害过谁吗?我夺过谁的官位还是怎么的?我在上司面前毁谤过任何人吗?我请求过奖赏吗?我搞过什么阴谋还是怎么的?这样的事您连想一下都是罪过,小宝贝!我哪能干这些事呢?您只要看看我,我的亲人,我有那么大的本事搞阴谋、怀野心吗?那么,求上帝饶恕我,为什么有这样的事落到我头上呢?是啊,您倒认为我是一个可尊敬的人,而您远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好得多,小宝贝。是啊,公民的最大美德是什么?前两天在私人谈话中,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发表意见说,公民的最重要的美德就是会赚钱。他开玩笑地说(我知道他是开玩笑),道德就是一个人不该成为任何人的累赘,而我就没有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我这块面包是我自己的,那固然是一块普通的面包,有的时候甚至又干又硬,然而这是劳动得来的,我吃它是合法的,无可指摘的。是啊,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本来也知道,我不过是抄抄写写,事情做得不多;可是我还是因此自豪:我在工作,我在流汗嘛。是啊,说真的,我抄抄写写,又有什么不好呢!怎么,不应该抄写还是怎么的?他们说:“他在抄写!”他们说:“这个耗子般的小官吏在抄写!”可是这又有什么不体面呢?我写的字那么清楚,那么好,看着那么顺眼,大人也满意,我给他老人家抄写最重要的公文。是啊,我没有文才,这我自己也知道,我没有这个该死的东西;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老升不上去,就连现在我给您写信,我的亲人,也写得很简单,没有花哨的词句,只是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些我全知道;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人人都从事写作,那还有谁来抄写呢?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请您答复我,小宝贝。是啊,因此现在我感觉到我是有用的,我是必不可少的,还感觉到无须乎用胡说八道来把人搞糊涂。好吧,如果他们认为我像耗子,就算我是耗子吧!可是这只耗子是有用的,这只耗子是有益处的,这只耗子是可靠的,这只耗子是获得奖赏的,他就是这样的一只耗子!不过,这个话题讲得够了,我的亲人;我本来没打算要讲这些,可是我有点气愤。有时候公平地对待自己毕竟是愉快的。再见吧,我的亲人,我亲爱的,我的善良的安慰者!我要去,我一定上您那儿去看望您,我的心肝。暂时您可别烦闷。我会带本书给您。好了,再见吧,瓦连卡。
您热诚的关怀者
玛卡尔·杰符什金
6月12日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匆忙地给您写几行,我正忙着呢,我要在限期内赶完我的活。您瞧,是这么回事:您可以买到一样好东西了。费多拉说,她的熟人有一套制服要卖,是全新的,还有内衣、背心和制帽,据说全都非常便宜;因此您该买下来。要知道您现在不算穷,而且您有钱;您自己说您有钱。得啦,请您别舍不得了;要知道这些东西全是必需品。您看看您自己吧,您穿的衣服多么旧。真丢脸!全是补钉。您没有新衣服;这我是知道的,虽然您肯定说您有。只有上帝才知道您把它卖到哪儿去了。所以请您听我的话,买下来吧。为了我,您就这么办吧;如果您爱我,那就买下来吧。
您送我几件衬衫当礼物;可是,您听我说,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简直要破产了。您在我身上花费这么多钱,多得不得了,这是闹着玩的吗!唉,您多么喜欢乱花钱!我不需要,这一切完全是多余的。我知道,我相信您爱我;真的,用礼物来提醒我是多余的;我收您的礼物反而心里难过;我知道那些东西得破费您多少钱。这算是最后一次,以后别再送了,您听见没有?我求求您,央告您。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请求我把我的笔记的续篇送给您,您希望我把它写完。就连以前我写好的那些,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力量讲我的过去了;我连想都不愿意想它了;那些回忆对于我来说变得可怕了。要讲我可怜的妈妈,讲她撇下她可怜的孩子,让她落到这些恶魔的手里,这在我比什么都痛苦。我一回忆这些,我的心就万分悲痛。这一切还记忆犹新: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考虑过,没法平静下来,虽然这一切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可是这一切您都知道啊!
我告诉过您安娜·费多罗夫娜现在的想法;她责备我忘恩负义,并且否认她同贝科夫先生合伙干的坏事!她叫我上她那儿去;她说我在行乞,说我走到歪路上去了。她说假如我回到她那儿去,那她就着手帮助解决跟贝科夫先生的一切问题,逼着他弥补他对我犯下的一切过错。她说贝科夫先生要给我一份嫁妆。去他们的吧!我在这儿跟您,跟我善良的费多拉在一块儿挺好,她对我的依恋使我想起我那死去的保姆。您虽然是我的远亲,可是您以您的名义保护了我。我不认他们;假如可能的话,我要忘掉他们。他们还要把我怎么样?费多拉说这全是谣言,说他们最后会丢下我不管的!上帝保佑,但愿如此!
瓦·陀·
6月20日
我亲爱的小宝贝:
我要写信给您,可是不知从哪儿写起。是啊,这是多么奇怪,小宝贝,我现在居然跟您一块儿生活了。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地度过我的日子。是啊,好像上帝赐给了我一个小家庭,赐给我一家人似的!您是我可爱的小女儿!可是我送您的四件衬衫您何必提它呢。要知道您需要这些衣服,我是从费多拉那儿知道的。对我来说,小宝贝,满足您的需要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这就是我的快乐,您就别管我了,小宝贝;别干涉我,别驳我的面子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小宝贝。现在我开始过好日子了。第一,我的生活加倍充实了,因为您住得离我非常近,成为我的安慰;第二,一个住户,我的邻居拉塔齐亚耶夫,就是家里常举行作家晚会的那个文官,今天邀请我去喝茶。今天有集会,我们要读文学作品。您瞧,我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小宝贝,您瞧!好了,再见吧。我写这一切没有什么明显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告诉您我诸事如意罢了。您,可爱的人,让杰列莎告诉我,您要刺绣用的彩色丝线。我去买,小宝贝,我去买,我会把丝线买来。明天我就能使您完全满意,我就能得到快乐了。我也知道在哪儿买。
我现在仍旧是您忠诚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6月21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小姐:
我要告诉您,我的亲人,在我们的寓所里发生了一件极其悲惨的事,一件真正值得怜惜的事情!今天早上四点多钟,高尔什科夫的一个小孩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得什么病死的,也许是猩红热一类的病,或者是别的什么病,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去看望高尔什科夫一家人。唉,小宝贝,他们真穷啊!家里多么乱啊!而且这也不奇怪:全家住在一间屋里,只是为了体面才用屏风隔开。他们屋里已经放着一口小棺材,一口很普通的、可是相当漂亮的小棺材,他们是买现成的。这个小男孩九岁了,据说他是个很有希望的孩子。瞧着他们真可怜啊,瓦连卡!母亲没有哭,可是那么伤心,那么可怜。肩上去掉一个负担,也许对他们说来倒轻松一点;可是他们还剩下两个孩子呢,一个吃奶的孩子和一个小姑娘,她也就六岁多点。眼看着孩子——而且是自己亲生的——受苦,自己无能为力,那可真不是件愉快的事!父亲穿着油污的旧燕尾服坐在一张破椅子上。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可是,也许不是由于悲伤,而是由于习惯老那么流泪,他的眼睛出脓了。他是个那么奇怪的人!你一跟他说话,他就脸红,发窘,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那个小姑娘,他们的女儿,靠棺材站着,这可怜的小姑娘那么闷闷不乐、爱想心事!瓦连卡,小宝贝,我就不喜欢看见小孩子想心事;瞧着使人不愉快!一个破布做的娃娃躺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她也不玩;把一个小指头放在嘴唇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女房东给她一块糖;她接着,也不吃。真伤心,瓦连卡,是不是?
玛卡尔·杰符什金
6月22日
最亲爱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我把您的书送还给您。这是一本最没价值的小书!不值得一看。您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件宝贝?说正经的,难道您真喜欢这样的小书,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前几天有人答应给我一本书看。假如您愿意,我也可以借给您看。现在再见吧。真的,我没有时间再往下写了。
瓦·陀·
6月25日
亲爱的瓦连卡:
事情是这样的,我确实没读过这本糟糕的书,小宝贝。说实在的,我读了几页,我看出那是胡闹,只是为了逗乐才写的,为了使人发笑的;哪,我想,大概这真是使人开心的,也许瓦连卡会喜欢它;于是我就给您送去了。
现在,拉塔齐亚耶夫答应给我一本真正的文学书读,好了,您这就会有书看了,小宝贝。这个拉塔齐亚耶夫懂得文学,他是个行家;他自己就在写作,嘿,他写得多好!他的文笔那么活泼,他有了不起的文才,也就是说,每句话里都有文才,什么话里都有,在最空洞的话里,就连在最平常、最粗俗的话里,譬如有的时候我跟法尔多尼或者杰列莎说的话,就连在这种话里,他也显示出文才。我也常到他的晚会上去。我们抽烟,他给我们朗读,有时他朗读到早上五点钟,我们一直听着。这简直是宴会,而不是文学!那样的美,这是朵朵鲜花,简直是朵朵鲜花;从每一页上都能收集到一束花!他那么和气,那么善良,那么亲热。是啊,我在他面前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呢?什么也不是。他是个有声望的人,而我是什么?我简直不存在,可是他待我还挺好。我给他抄写一些东西。只是,瓦连卡,您别以为这里面有什么花样,别以为就是因为我给他抄写,他才对我好。您别相信那些闲话,小宝贝,您别相信那些卑鄙的话!不,这是我自己,出于自愿,为了使他高兴才这样做,而他待我好,也是为了使我高兴。我懂得礼尚往来,小宝贝。他是一个善良的、非常善良的人,并且是一个卓越的作家。
文学是好东西,瓦连卡,很好的东西。这是前天我从他们那儿知道的。文学是深奥的东西!它能使人的心坚强,能指导人的心灵,关于这个,在他们的小书里各式各样的事情都描写到了。描写得好极了!文学是一幅画,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文学是一幅画,是一面镜子;它是表达激情的,是那么委婉的批评,是有教训意义的箴言和文献。这全是我在他们那儿听来的。我坦白地对您说,小宝贝,您要是坐在他们中间,听着(如果愿意,也跟他们一样,抽着烟斗),可是临到他们开始争论和辩驳各式各样的事情,那我就简直插不上嘴了,那时候,小宝贝,我们干脆只好承认无法应付了。在那儿我简直成了一个木头人一样,为我自己害羞,因此我整整一晚上想找话说,哪怕在普通的话题里插进一言半语也好,可是好像故意为难似的,半句话也找不出来!那我就要替自己惋惜了,瓦连卡,因为自己不成器,像谚语所说的那样:人长大了,可是没长脑子。是啊,我现在空闲的时候做些什么呢?我像个傻瓜似的睡觉。我本该不睡懒觉,做点愉快的事;我不妨坐下来写点什么。那对我自己有益,对别人好。是啊,小宝贝,您再瞧瞧他们拿多少钱吧,上帝宽恕他们!就拿拉塔齐亚耶夫来说,他拿多少钱啊!他写一个印张算得了什么?是啊,有的时候他一天能写五个印张,他说写一个印张可以拿三百卢布。随便写一个小笑话或者是一件什么有趣的事,就可以赚五百卢布,他说:“你爱给不给,要给你就给吧!要不然,那我下回就要往口袋里放一千卢布了!”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您觉得如何?真了不得!他手边有一小本诗稿,那些诗都那么短,七千卢布,小宝贝,他要七千卢布,您想想看。是啊,这简直是不动产,是一所很值钱的房子!他说他们给他五千,可是他不干。我就劝他,我说:“您就收下吧,老兄,您收下他们这五千吧,别跟他们计较了,要知道这是五千呐!”“不行,”他说,“他们会给七千的,这些骗子手。”他真是个狡猾的人!
好吧,小宝贝,我们既然讲到这儿,我就从《意大利的激情》[22]里抄一小段给您看。这是他的一本作品的名称。下面就是,您读一读吧,瓦连卡,自己判断一下看。
……符拉季米尔哆嗦一下,激情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地涌动,他的血沸腾起来……
“伯爵夫人,”他叫道,“伯爵夫人!您知道,这种激情是多么可怕,这种疯狂是多么无边无际吗?不,我的梦想没有欺骗我!我爱您,热烈地、入迷地、疯狂地爱您!你丈夫全身的血液也浇不灭我灵魂里疯狂而沸腾的痴情!那些微不足道的障碍挡不住毁灭一切的、恶魔的火焰,它烧灼着我的疲惫不堪的胸膛。啊,齐娜伊达,齐娜伊达!……”
“符拉季米尔!……”伯爵夫人情不自禁地低声唤道,靠在他的肩膀上……
“齐娜伊达!”非常兴奋的斯麦尔斯基叫道。
从他的胸膛里发出一声叹息。烈火在爱情的祭坛上冒起明亮的火焰,烧焦了两颗不幸的受难者的心。
“符拉季米尔!……”伯爵夫人陶醉地低声唤道。她的胸部挺起,她的两颊涨得绯红,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一个新的、可怕的结合完成了!……
……
半个钟头以后,老伯爵走进他妻子的私室。
“怎么样,宝贝儿,你不吩咐人烧茶炊招待贵客吗?”他说,爱抚地拍了拍他妻子的脸蛋儿。
那么,我问您,小宝贝,看了这段之后您认为怎么样?确实,有一丁点儿放肆,这是不用争辩的,然而还是好。真的,好的东西就是好!现在,要是您允许的话,我还要从中篇小说《叶尔玛克和玖列依卡》[23]中抄一段给您看。
您想象一下,小宝贝,哥萨克叶尔玛克,野蛮而严厉的西伯利亚的征服者,爱上了西伯利亚皇帝库楚姆的女儿玖列依卡,她是被他俘虏来的。您看得出来,这是直接取自伊凡雷帝[24]时代的一件事。下面就是叶尔玛克和玖列依卡的对话。
“你爱我,玖列依卡!哦,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爱你,叶尔玛克,”玖列依卡低声说。
“我凭皇天后土说,我感谢您!我幸福啊!……您给了我一切,一切,这一切都是我激动的灵魂从少年时代起就在追求的。就是因为这个你才把我引到这儿来的,我的指路的明星,就是因为这个你才领我越过石带[25]到这儿来了!我要让全世界看我的玖列依卡,不论是人,还是疯狂的恶魔,都不敢来责备我!啊,但愿他们能明白她那温柔的心中的秘密的痛苦,但愿他们能在我的玖列依卡的一小滴眼泪里看见整整一首诗!啊,让我用热吻来拭去这滴眼泪吧,让我喝掉它吧,这滴天降的甘露……非人间的泪珠!”
“叶尔玛克,”玖列依卡说,“世界是凶恶的,人们是不公平的!他们会迫害我们,他们会谴责我们,我亲爱的叶尔玛克!一个在西伯利亚故乡的冰雪中,在父亲的帐幕中长大成人的可怜的姑娘,到了你们那阴森森、冷冰冰、没有同情、自私自利的世界里,该怎么办呢?人们不会了解我,我的爱,我的情人!”
“到那时候哥萨克的马刀就要举起来在他们的头顶上呼呼响了!”叶尔玛克叫道,疯狂地转动着眼珠。
瓦连卡,临到叶尔玛克知道他的玖列依卡被人杀死了,您猜他怎么样?瞎眼的老人库楚姆,趁叶尔玛克不在家,到夜晚漆黑的时候,悄悄钻进他的帐幕,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希望给那夺去他权杖和皇冠的叶尔玛克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就喜欢在石头上霍霍地磨铁器!”叶尔玛克在巫师的石头上磨他的钢刀,在疯狂的暴怒中叫道。“我要他们的血,他们的血!我要砍他们,砍他们,砍他们!!!”
在这以后,叶尔玛克因为失去了玖列依卡而不能再活下去,就投入额尔齐斯河,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喏,比方说,这儿还有一小段,是用诙谐的笔法写来专使人发笑的:
您认识伊凡·普罗科菲耶维奇·热尔托普兹吗?是啊,就是咬普罗科菲·伊凡诺维奇的腿的那个人。伊凡·普罗科菲耶维奇是个脾气急躁的人,然而又是一个少见的有美德的人;另一方面,普罗科菲·伊凡诺维奇非常爱吃蜜饯萝卜。喏,彼拉盖雅·安东诺夫娜跟他熟识的时候……您认识彼拉盖雅·安东诺夫娜吗?喏,就是那个老是反穿裙子的女人。
是啊,这真可笑,瓦连卡,简直可笑极了!他给我们念这段的时候,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真是个好样的,求上帝饶恕他吧!不过,小宝贝,这一段虽然有点独出心裁,玩笑开得过火,然而没有害处,没有丝毫自由思想[26]和自由主义的观念。我必须说,小宝贝,拉塔齐亚耶夫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因此他是个卓越的作家,不像别的作家那样。
是啊,真的,有时候有一种念头钻到我的头脑里来……假如我写点什么,那会怎么样,那时候会怎么样呢?喏,比如说,假定,无缘无故地忽然出版了一本小书,书名是《玛卡尔·杰符什金诗集》!是啊,我的小天使,那时您会说什么呢?您觉得这事怎么样,您心里会怎么想?至于我自己呢,我要告诉您,小宝贝,我的小书一出版,那我根本不敢再在涅瓦大街上露面了。人人都会说这就是文学家和诗人杰符什金来了,他们会说,这就是杰符什金本人,那我会觉得怎么样?是啊,比方说,到那时候我拿我的靴子怎么办呢?我顺便告诉您吧,小宝贝,我的靴子几乎总是打满补钉,而且靴掌,说句实话,有时候也脱落下来,非常不体面。是啊,要是人人都知道作家杰符什金的靴子净是补钉,那可怎么好!要是有一位伯爵夫人或者公爵夫人知道了,是啊,宝贝儿,那她会说什么呢?也许她不会注意这些;因为我想,伯爵夫人不会关心靴子,尤其是小官的靴子(因为要知道靴子跟靴子是不同的),可是人家会把这一切都告诉她,我的朋友们会出我的丑。比方说,拉塔齐亚耶夫头一个就会把我的丑事讲出去;他常乘车到B伯爵夫人那儿去;他说,每一回她请客他都去,而且平时也去。他说,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他说,她是那么一位懂得文学的太太。这个拉塔齐亚耶夫真是个机灵鬼!
不过这个话题讲得够了,我写这一切只是为了好玩,我的小天使,为了使您开开心的。再见吧,我亲爱的!我在这儿给您胡乱写了很多,这其实是因为我今天心绪特别愉快。我们今天大家一块儿在拉塔齐亚耶夫家里吃的午饭,他们竟然(小宝贝,他们真爱胡闹!)喝起罗马涅酒[27]来了……是啊,可是我给您写这些干什么呢!您随便看看,可别以为我是怎么了,瓦连卡。我就这么随便写的。我要给您送本小书去,我一定送去……这儿大家正在传看一本保尔·德·柯克[28]的作品,不过保尔·德·柯克的书对您,小宝贝,不合适……不行,不行!保尔·德·柯克对您不合适。他们讲起他,小宝贝,说他激起了全彼得堡批评家的义愤。我送给您一磅糖果,特意为您买的。您吃吧,宝贝儿,您每吃一块糖都想到我吧。不过水果糖您别嚼,慢慢地吮着吃,不然会把牙咬痛的。或许您也爱吃果脯吧?请您写信告诉我。好了,那么再见吧,再见。基督保佑您,我亲爱的。
我永远做您最忠实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6月26日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费多拉说,假如我愿意,就有人乐于同情我的处境,给我谋到一个很好的工作,在一个家庭里当家庭女教师。您觉得怎么样,我的朋友,我去还是不去?当然,那样我就不再拖累您了,而且这个位置看来还不错;可是另一方面,到一个生人家里去,我觉得有点害怕。他们是地主。他们会打听我的一切,开始问长问短,那叫我怎么说呢?况且我是那么个孤僻的人,又怕见生人;我喜欢住在我长期住惯的小窝里。住惯了的地方,不知怎么,总好一些:虽然我有一半时间是在悲伤中度过的,可还是老地方好。再说还得离开此地,而且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是什么工作;也许,只不过是叫我照看孩子罢了。再者他们又是那样的一些人:两年里已经换第三个家庭女教师了。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看在上帝面上,给我出出主意,到底去还是不去。是啊,您自己为什么始终不来看我?您很少露面。几乎只有星期日做礼拜的时候我们才见一面。您是个多么孤僻的人啊!您恰恰跟我一样!要知道我几乎就是您的亲人。您不爱我,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有的时候我一个人很愁闷。有时候,特别是在黄昏,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坐着,费多拉出去了。我坐着,想啊想的,回想往日的一切,又高兴又悲伤,一切都在我眼前掠过,一切都好像透过云雾模糊地显现出来。那些熟悉的面容出现了(我几乎真的看见了),我最常见的是妈妈……我都做了些什么样的梦啊!我觉得我的身体垮了,我那么衰弱;比如说,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觉得不舒服;此外我还那么糟糕地咳嗽!我觉得,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谁来埋葬我呢?谁来给我送丧呢?谁来怜惜我呢?……也许我不得不死在陌生的地方,死在生人的家里,死在陌生的角落里!……我的上帝,生活是多么悲惨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的朋友,您为什么老买糖果给我吃呢?说真的,我不知道您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唉,我的朋友,留着钱,看在上帝面上,把钱留着吧。费多拉把我绣的那条毯子卖了;人家给了五十个纸卢布。这就很好了,我原以为卖不到这么多钱呢。我要给费多拉三个银卢布,给我自己做一件普普通通的、比较暖和的衣服。我要给您做一件背心,我亲手做,选一种好的料子。
费多拉给我弄到一本书,——《别尔金小说集》,假如您愿意看,我就给您送去。请您千万别弄脏,别看太久,因为这是别人的书,这是普希金的著作。两年以前我跟妈妈一块儿读过这些故事,现在重读一遍的时候真是太伤心了。假如您有什么书,也送来给我看看,只要您不是从拉塔齐亚耶夫那儿拿来的就好。假如他出版了什么书,多半会送您一本吧。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怎么会喜欢他的著作呢?那么无聊的东西……好了,再见吧!我说了多少闲话啊!我心里忧愁的时候,就爱闲扯,随便说些什么。这好比是药一样:马上使我觉得轻松一些,特别是把郁结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的时候。再见,再见吧,我的朋友!
您的瓦·陀·
6月27日
小宝贝,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别再忧愁了!您怎么不害臊。得了吧,我的小天使!那样的一些想法怎么会跑到您脑子里去的?您没病,宝贝儿,完全没病;您像鲜花般的漂亮,确实很漂亮;您脸色有一丁点儿苍白,可仍然很漂亮。您做了些什么样的梦,看见了什么样的幻影啊!您该害羞,我心爱的人,算了吧;您别管那些梦,干脆别去管它。为什么我就睡得好?为什么我就不出什么事?您瞧瞧我吧,小宝贝。我自管过我的日子,睡得稳,完全健康,像棒小伙子一样,瞧着都顺眼。得了,得了,宝贝儿,您该害羞。您得改过来。我原来就了解您的小心眼儿,小宝贝,稍微有点事,您就幻想起来,然后就为什么事烦恼了。为了我的缘故别再这样了,宝贝儿。您要到别人家去?绝对不要去!不去,不去,一定不去!而且您怎么会想到这种事的,您怎么会起这种念头的?还要出门离开此地!不行,小宝贝,我不答应,我要尽我的全力来反对这种打算。我要卖掉我的旧礼服,光穿着衬衫上街,也不能让您缺少什么。不去,瓦连卡,不去;我了解您!这是胡闹,纯粹胡闹!想必这全是费多拉一个人的过错:看来她是个蠢娘儿们,这全是她给您出的主意。小宝贝,您别信她的。多半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宝贝儿?……她是个愚蠢的、爱唠叨、爱争吵的娘儿们;她的丈夫就是让她折磨死的。或许就是她在想法惹您生气吧?不行,不行,小宝贝,无论如何不行!您走后我会怎么样,我还有什么事可干呢?不行,瓦连卡,宝贝儿,您把这个念头从您的小脑袋里撵出去吧。您在我们这儿还缺什么呢?我们对您喜欢得没个够,您也爱我们,那么就这样安安逸逸地在这儿过下去吧;做做活或者看看书,或者不做活也行,反正一样,只要跟我们一块儿过下去就好。要不然您自己想想看,是啊,您走了会成个什么样子?……我这就要给您找到书了,随后我们又可以到哪儿去散散步。只要您别再想走,小宝贝,别再想走,打起精神,别再为那些值不得的小事犯傻了!我要去看您,不久就去,不过您得接受我的直爽坦白的意见:不对,宝贝儿,完全不对!当然,我是个没有学问的人,我自己知道我是个没学问的人,我穷得只能勉强受了点教育,不过这不是我想要说的,问题不在我身上,可是我要为拉塔齐亚耶夫辩护,不管您爱听不爱听。他是我的朋友,因此我要为他辩护。他写得好,很好很好,我还要说一遍,他写得很好。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他写得词藻华丽,不连贯,花哨,各种思想都有;好得很!也许您读的时候没带感情,瓦连卡,或者是您读的时候正巧心绪不好,正为了什么事在跟费多拉生气,或者是您那儿正发生了什么不痛快的事。不,您得带着感情读,顶好是在您觉得满意、高兴、心情愉快的时候读,比方说,嘴里含着一块糖,您就该在这种时候读。作家中有比拉塔齐亚耶夫好的,甚至有比他好得多的,这一点我不争辩(谁会反对这个呢),可是他们好,拉塔齐亚耶夫也好;他们写得好,他写得也好。他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写得还可以,他常常写点东西是很对的。好了,再见吧,小宝贝,我不能再多写了;我得赶快干事了。记住,小宝贝,我最可爱的心肝儿,安静下来吧,愿上帝保佑您。
我仍旧是您忠实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6月28日
谢谢您的书,我的亲人,我们也要读普希金的著作了,今天傍晚我一定去看您。
又及
我亲爱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不行,我的朋友,不行,我不能在你们这儿待下去了。我考虑过了,认为我拒绝这么好的工作是很不对的。我在那儿至少能有靠得住的一块面包;我会努力干,我要博得生人们的欢心,假如需要的话,我甚至尽力改变我的脾气。当然,在生人当中生活,讨生人们的欢心,隐瞒自己的心事和压制自己,这是苦恼和沉痛的,不过上帝会帮助我。我不能一辈子做个离群索居的人。以往我也经历过那样的情况。我记得我还是个小姑娘,上寄宿学校的时候,每逢星期日我在家里就欢蹦乱跳,有时候妈妈骂我,我也满不在乎,我心里高兴,精神畅快。快到晚上致命的悲伤就抓住了我,因为九点钟我得回寄宿学校去,那儿的一切都是陌生、冷酷、严厉的,那些女教师每逢星期一都那么爱发脾气,我心里很难过,想哭;我躲到一个角落里,孤单单地一个人哭一阵,我得擦干眼泪,免得人家说我懒;其实我完全不是因为必须念书才哭。是啊,那也没什么的,我逐渐习惯了,后来我离开寄宿学校,跟同学们告别的时候,我还哭了呢。再说,我在这儿生活拖累你们俩,我这样做是不对的。这个想法使我痛苦。我坦白地向您说出这一切,因为我一向跟您坦白惯了。难道我看不见费多拉每天一大清早就起来,洗啊涮啊的,一直忙到深夜吗?可是老骨头需要休息了。难道我看不见您为了我而破产,把您最后的一文钱都花掉,都花在我身上了吗?您不是一个有财产的人,我的朋友!您写信说,您要卖掉最后的一切,也不让我缺少什么东西。我相信,我的朋友,我相信您的好心,然而这是您现在这么说。现在您有额外收入,您得到了奖金,可是以后呢?您自己也知道,我老有病,我不能像您那样工作,虽然我满心乐意做,再说,活儿也不经常有。我还能干什么呢?只能瞧着你们两个心爱的人,让痛苦撕碎我的心。我在哪方面能给您哪怕一点点好处呢?您为什么那么需要我呢,我的朋友?我对您有过什么好处呢?我只不过是用我的整个灵魂依恋您,亲切地、强烈地、全心全意地爱您,可是我的命运好苦啊!我知道怎么样爱,我能够爱,可是只此而已,却不能做什么好事,不能报答您的恩惠。不要再留我了,好好想一想,把您最后的意见告诉我。等候您的回音。
爱您的
瓦·陀·
7月1日
胡闹,胡闹,瓦连卡,简直是胡闹!让您一人呆着,您的小脑袋里就什么念头都想出来了。这也不对头,那也不对头!而现在我看出这全是胡闹。您在我们这儿还缺什么呢,小宝贝,您倒说说看!我们爱您,您爱我们,我们全都满意和幸福,那还要怎么样呢?是啊!可是您在生人当中怎么办呢?您一定还不知道生人是什么样吧?……喏,请您细细问问我吧,那我会告诉您生人是什么样。我知道他们,小宝贝,知道得很清楚;我吃过他们的面包。他们是凶恶的,瓦连卡,凶恶的,凶恶到您那颗小小的心会受不住,他们会用责备、数说和恶毒的眼光撕碎您的心。您在我们这儿又温暖又幸福,就跟躲在一个小窝里一样。再说,您走了,我们就跟失去了头脑一样。是啊,没有了您,我们怎么办呢;我,一个老头子,到那会儿可怎么办呢?我们不需要您吗?您没用处吗?怎么会没用处呢?不,小宝贝,您自己判断一下看,您怎么会没用处呢?您对我很有用处,瓦连卡。您对我有那么好的影响……您瞧,我现在想到您,我就觉得快活……有的时候我给您写信,在信里叙述我所有的感觉,从您那儿得到详细的答复。我给您买件衣服,做顶帽子;有的时候您托我办点什么事,我就去办……不,您怎么会没用处呢?而且将来我老了,一个人可怎么办,我还有什么用?也许您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一层,瓦连卡;不,您恰好应该想想这一层,就是说:“没有了我,他还会有什么用?”我跟您过惯了,我的亲人。不然的话,那会怎么样呢?我只好跳到涅瓦河里去,了此一生。这是真的,一定会这样,瓦连卡;没有了您,我还能干什么别的呢?唉,我的宝贝儿,瓦连卡!看来您是要让人把我装在运货大车上送到沃尔科沃墓地去,只有一个要饭的邋遢老太婆送我的灵柩,到了那儿人家用沙土埋了我,就走开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那儿。罪过,罪过,小宝贝!真是罪过,实在是罪过!我送还您的书,我亲爱的朋友,瓦连卡,假如您,我亲爱的朋友,问我对您这本书的意见,那我就要说,我这辈子从没读过这么好的书。我现在问我自己,小宝贝,我怎么能一直像个傻瓜似的活到现在呢,求上帝饶恕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是在穷乡僻壤长大的吗?是啊,我什么也不懂,小宝贝,根本什么也不懂!完全什么也不懂!瓦连卡,我坦白地对您说吧,我是个没有学问的人;一直到现在我读的书都不多,读得很少,几乎什么书都没读过:我只读过《人的画像》,这是一篇文笔巧妙的作品[29];我读过《用铃铛奏各种小调的男孩》[30]和《伊比卡斯的仙鹤》[31],我就读过这几本书,再也没有别的了。现在我读了您那本书里的《驿站长》;让我告诉您,小宝贝,竟有这样的事,一个人活着,竟不知道身边有这么一本书,那里面详详细细地写了他的整个一生。而且以前自己意想不到的事,如今一开始读这样的书,自己就一点一点地全想起来,找出来,看明白了。此外,我喜欢您这本书还有一个原因:有些作品,不管内容怎么样,你读啊读的,有时候费尽脑筋,它却是那么奥妙,好像怎么也看不懂。比如说我吧,我头脑迟钝,我生来就迟钝,因此我不能读过分严肃的作品;可是我读这本书,就跟是我自己写的一样;举个例子来说,仿佛这就是我自己这颗心,按它原来的样子,在人们面前翻出来,详详细细地描写它:就是这样!还好像这是桩简单的事,我的上帝,这是什么样的事啊!真的,我本该这么写的;为什么我就没写呢?我本来就有同样的感觉,完全跟这本书里的一样,有时候我自己的处境也是这样,大致跟那个可怜的萨姆松·维林[32]一样。而且在我们中间有多少跟萨姆松·维林同样可怜的苦命人啊!这一切写得多么巧妙!我读到他这个罪人拼命喝酒,醉得失去知觉,变得忧伤,整天盖着羊皮袄睡觉,借酒浇愁,想起他那迷途的羔羊,他的女儿杜尼亚霞来,就悲伤地哭,用肮脏的下摆擦眼睛的时候,小宝贝,我差点也掉下泪来。是啊,这多自然!您该读一读;这多自然啊!这是活灵活现的!我自己就看见过,这些都活生生的在我的身边;就拿杰列莎来说,可是何必扯那么远呢!就拿我们的穷文官来说吧,也许就是跟萨姆松同样的人,所不同的只是他姓高尔什科夫罢了。这是很普通的事情,小宝贝,不定是您或者是我都可能遭遇到。就连住在涅瓦大街或者住在沿岸街的伯爵,也会这样的,其所以看来不一样,也只是因为他们做事都是按照他们的方式,按照高贵的风度,然而他也会这样的,什么都可能发生,同样的事情我也可能遭遇到。事情就是这样,小宝贝,然而您还要离开我们,走掉;这真是罪过,瓦连卡,这可要我的命了。您会毁了您自己,也毁了我,我的亲人。唉,我心爱的人啊,看在上帝面上,把这些胡思乱想从您的小脑袋里撵出去吧,不要无缘无故地折磨我了。是啊,您是我的羽毛没长好的、孱弱的小鸟,您哪能养活您自己,哪能保住自己不让人家毁了,哪能保护自己不受坏人欺负呢?算了吧,瓦连卡,别胡思乱想了;别听那些荒谬的劝告和谗言,再读一遍您的书,用心读;这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跟拉塔齐亚耶夫讲起《驿站长》。他对我说这全是旧的,现在出版的书都带图画和各种说明;真的,我不十分明白他说的那些话。最后他说普希金好,为神圣的俄罗斯增光,还对我说了很多关于他的话。是的,很好,瓦连卡,好得很;您再把这本书用心读一遍吧,听从我的劝告,让我这个老人因为您听我的话而感到幸福。那时候上帝自会奖赏您,我的亲人,一定会奖赏您。
您诚恳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7月1日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费多拉给我拿来十五个银卢布。我给了她三个卢布,她是多么高兴啊,可怜的人!我匆忙地给您写信。我现在正在给您裁背心,多么好的料子,浅黄色带小花。我给您送去一本书,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故事,我读过几篇;其中有一篇名叫《外套》的,您读一读吧。您约我跟您一块儿去看戏,这不会太费钱吗?也许我们可以买最便宜的楼座票。我已经很久没进过剧院了,而且,真的,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去过的了。不过我还是害怕这种娱乐会不会花钱太多?费多拉只是摇头。她说您开始完全不是量入为出了。这我自己也看得出来,您在我一个人身上花了多少钱啊!当心,我的朋友,别惹出祸来。费多拉还告诉我,她听说,好像您因为付不出房钱跟您的女房东争吵起来;我很替您担忧。好了,再见吧,我忙着呢。这是一件小事;我要换我帽子上的缎带。
瓦·陀·
7月6日
您要知道,假如我们上剧院去,那我就戴上我的新帽子,肩上披块黑披肩。这样好不好?
又及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小姐:
……我老在想昨天的事。是啊,小宝贝,过去有一个时期我们也胡搞过。我爱上过那个女演员,爱得发狂,可是这还没什么的;最奇怪的是我几乎完全没见过她,剧院我总共也只去过一次,尽管如此,我还是爱上了她。那时我隔壁住着五个爱惹事的年轻人。我跟他们接近起来,不由自主地接近起来,虽然我跟他们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是啊,为了不甘落后,我自己在样样事情上都附和他们。他们给我讲过很多这个女演员的事!每天晚上,只要剧院一上演,整个一伙人(他们从来不把一文钱花在必需品上)就动身到剧院去,坐在最便宜的楼座上,拼命地鼓掌,呼唤女演员出场,简直跟疯了一样!回家之后他们也不让人睡觉;整夜不停地讲她,人人都把她叫做自己的格拉霞,全体无一例外地都爱上了她,每一个人的心坎上都有这一只金丝雀。他们也挑起了我这个没有抵抗能力的人的热望,我那时候还非常年轻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他们一块儿到了剧院里,坐在楼座的四楼。讲到看,我只看得见舞台幕布的一角,可是听倒全听得见。这个女演员的嗓子确实好——响亮、甜蜜、跟夜莺一样!我们总是拼命鼓掌,大喊大叫,总之,大家几乎要收拾我们了,有一个人真的给赶出去了。我走回家去,就跟腾云驾雾一样!我口袋里只剩一个银卢布,可是离下次发薪还有整整十天呢。小宝贝,您猜怎么着?第二天,我去上班以前,拐到一个卖化妆品的法国人那儿去,买了一瓶香水和一块香皂,把钱全花光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而且我也没有回家吃午饭,老在她的窗外走来走去。她住在涅瓦大街一所房子的四层楼上。我走回家去,在家休息了不过一个钟头,就又到涅瓦大街去,只是为了经过她的窗前。有一个半月的功夫我就这样走来走去,追逐她;我时常雇一辆漂亮的马车,老来回来去经过她的窗前。我完全陷入困境,欠了债,之后我也不再爱她了:我厌倦了!那么,您瞧,小宝贝,一个女演员能把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搞成什么样子!不过,我是个非常年轻的人,那时候我还是个非常年轻的人呢!……
玛·杰·
7月7日
我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小姐:
本月六日您借给我的那本书,我忙着还给您,同时还要在这封信里赶快向您解说解说。这可不好,小宝贝,您使我陷入这样的绝境,这可不好。请允许我说,小宝贝:在人的命运中每一种地位都是由至高无上的神派定的。那个人被派定戴将军的肩章,这个人被派定当九级文官;某人发号施令,某人毫无怨言、唯命是从。这是按人的能力预定的;有的人能做这一件事,另外一个人能做另外一件事,而人的能力都是上帝亲自安排好的。我在职已经近三十年了;我无可指摘地工作,举止稳重,从来没有过不规矩的行为。我作为一个公民,按我自己的想法,认为我自己虽然有缺点,可是同时也有美德。我受到上司的器重,大人自己对我也很满意;虽然至今他老人家还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特别的垂青,可是我知道他老人家是满意的。我活到白发苍苍,我不知道我自己犯过什么大错。当然,谁能不犯点小错呢?人人都有错,就连您也有错,小宝贝!可是我从来没犯过什么大错,也没有傲慢无礼的行为,以致违反什么命令,或者是破坏公共的安宁,我从来没干过这些事,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我还差一点得过一个小十字章呢,可是说这个有什么用!这一切您凭良心应该知道,小宝贝,他也应该知道;要是他从事写作,那他就应该什么都知道。不,我没料到您会这样,小宝贝:不,瓦连卡!我万万没料到您会这样。
怎么!那么今后你就不能再在自己的小窝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小窝,老老实实地过活了吗,不能像俗语所说,不招惹任何人,敬畏上帝,安分守己地过活,希望人家不来触犯你,希望人家不钻进你的小窝,不来偷看你自己在家里怎样过活,比方说,你有没有一件好的背心,有没有应该有的内衣;有没有靴子,而且是钉的什么后跟;你吃什么,喝什么,抄写什么?……就算在马路不平的地方,有时候我踮着脚走过去,为了节省靴子,小宝贝,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为什么要写别人有时候缺什么东西,写他不喝茶呢?倒好像人人都一定得喝茶似的!难道我朝每个人的嘴巴里看,瞧他吃什么吗?我像这样侮辱过谁吗?不,小宝贝,别人不来触犯你,为什么要侮辱人家呢!是啊,您来看看这个例子吧,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这都是什么意思啊:你干了又干,勤勤恳恳,是啊!上司也器重你(不管怎么样,他们总是器重你的),可是就是有人在你的跟前,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无缘无故地糟蹋你。当然,确实,有的时候你给自己做了一样新东西,你就高兴得睡不着觉,比方说,你那么愉快地穿上一双新靴子,你就高兴了。这是真的,我有过这样的感觉,因为看到自己的脚上穿着精致漂亮的靴子,就愉快了——这描写得很确实!可是我仍然真觉得奇怪,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怎么能轻易地把这样一本书放过去,不为自己辩护。确实,他还是个年轻的高等文官,有的时候爱叫嚷一阵;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叫嚷呢?假如我们这班人需要受到严厉申斥,那他为什么不能申斥呢?是啊,假定说,也就是,比方说,为了官场的体统而申斥。是啊,为了体统是可以这么办的,他必须教导人们;必须吓唬吓唬人们;因为,我们背地里说一句,瓦连卡,我们这班人不吓唬就什么也不干,人人都只想被派到什么地方去,那他就说,我被派到某某地方去了,于是就把事情扔下躲到一边去了。因为官有各种等级,每一级官都需要一种完全适合于这一级官的申斥,那么很自然,这样一来,申斥的口气也就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嘛!是啊,全世界就建立在这上面,小宝贝,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个管着另一个,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申斥另一个。没有这种预防措施,世界就没法维持,秩序也就没有了。我真奇怪,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怎么能轻易放过这样的侮辱!
而且为什么要写这种事情呢?有什么必要?难道读者有谁看见这个就会给我做件外套吗?他会给我买双新靴子吗?不会,瓦连卡,他看完了还要求接着再写下去。有时候你躲起来,藏起来,想隐藏自己的弱点,有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怕露面,因为你怕闲话,因为他们会把世界上的任什么事,把一切,都搞成对你的毁谤,于是你的公私生活都给写到书里去,印出来,大伙儿读啊,笑啊,议论纷纷!你都不能再在街上露面了;要知道一切都写得那么清楚,现在光看走路的样子就能认出我们这种人来。是啊,他在结尾那儿哪怕改一下,设法写得缓和点也好,比方说,哪怕在他们把碎纸撒在他头上那一段[33]后面,插进一句,说是虽然如此,他还是有美德的人,是个好公民,不该受他同事们那样的对待,他服从上级(这一点或许就可以做榜样),他对任何人都没恶意,信仰上帝,死后(假如一定要他死的话)受人哀悼。不过,最好还是不让他这个可怜的人死掉,而要写成让他找到他的外套,让那位将军详细地知道他的美德后把他调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给他提升官级,多给他加薪,于是您瞧,那就会这样了:恶行受罚,美德获胜,办公室的同事们一无所得。比方换上我,我就会这么办;而像他这样写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他这样写有什么好处呢?照现在这样,只是平庸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没价值的例子罢了。而且您怎么决定送这么一本书给我看的,我的亲人。是啊,这是一本怀有恶意的书,瓦连卡;这简直不真实,因为不可能有这样的文官。是啊,既是这样,我就得提出控诉,瓦连卡,正式提出控诉。
您最恭顺的仆人
玛卡尔·杰符什金
7月8日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最近发生的事情和您的来信吓坏了我,使我震惊,把我闹糊涂了,费多拉讲的一番话才向我解释了这一切。可是您为什么那么绝望,一下子掉进了那样的深渊,掉得那么深呢,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的解释完全不能使我满意。您瞧,那回我主张接受人家荐给我的好工作,还是对的吧。此外,我最近遇到的意外的事也真正吓坏了我。您说因为您爱我才瞒着我。当初您向我担保说,您花在我身上的钱只不过是您的存款,如您所说,那是放在钱庄里以备万一的,那时候我就已经看出在很多方面我受了您的恩。现在我才知道您根本就没有那么一笔钱,知道您不过是偶尔听说了我困苦的境况,就受了感动,决定预支自己的薪水来花掉,在我病中您甚至卖掉了自己的衣服,现在我发现了这一切,使我处在那么痛苦的境地,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怎样来承受这一切,怎样来思考这一切。唉!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在同情和亲戚的爱激励下做出最初一些慈善行为之后,就应该停下来,后来不该把钱浪费在不必要的东西上。您辜负了我们的友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因为您没有对我以诚相见。现在我才看出您为我把最后一文钱都花在服装、糖果、散步、看戏和买书上,我现在为这一切付出了很高的代价,悔恨我自己不可饶恕的轻浮(因为我从您那儿接受了一切,却没替您操过心)。您以前要使我快乐的一切,现在对我说来都变成了悲痛,只留下无益的悔恨了。最近我才注意到您很苦恼,虽然我自己忧愁地预料到要出什么事,可是现在所发生的事情还是我绝没想到的!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灰心到这步田地呢,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然而所有认识您的人现在会对您有什么想法,现在会怎样谈论您呢?您是我一向所尊敬的人,因为您心好,谦虚,稳重,您现在却忽然沾染上这么一种使人讨厌的恶习,以前好像您从来没有这样过。费多拉告诉我,您醉倒在街上,被警察送回寓所去,我听了有什么样的感觉啊!我惊讶得发呆,虽然我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因为您已经失踪四天了。可是您想到过没有,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的长官们要是知道了您不上班的真正原因,那会怎么说呢?您说人人都嘲笑您,说人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还说您的邻居们开玩笑的时候提到我。别把这些放在心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并且,看在上帝面上,安静下来吧。您跟那些军官闹的事也使我非常惊恐;关于这件事我听得不大清楚。请您给我解释一下,这都是什么意思?您写信说,您怕对我坦白,怕您承认了一切会失去我的友谊,说在我病中您很绝望,不知道该怎样帮助我,说您卖掉一切是为了接济我,不让我上医院去,说您尽量借债,还天天跟您的女房东闹纠纷。可是,这一切您都曾瞒着我,您选择了最糟的路。然而现在我全知道了。您不愿意让我承认我是造成您不幸处境的原因,而现在您的行为却给我带来加倍的痛苦。这一切都使我震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唉,我的朋友!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不幸的人和穷苦的人应该互相躲避,以免传染得更厉害。我给您带来那样的不幸,那是您以前在您谦虚而孤独的生活中从没经历过的。这一切折磨我,使我痛苦得要命。
现在请您把一切都坦白地写信告诉我,您出了什么事,您怎么会下决心这样干的。假如可能的话,安一安我的心吧。现在我提到安我的心倒不是因为我自私,而是由于我对您的友谊和爱,那是任什么也不能把它们从我心里磨灭掉的。再见。我难以忍耐地等待着您的回音。您把我想得太坏了,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诚心诚意爱您的
瓦尔瓦拉·陀勃罗谢洛娃
7月27日
我最宝贵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渐渐地恢复到以前那样了,那么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小宝贝:您担心人家对我会有什么想法,对这一点我要急忙向您声明,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我的名誉对我说来比什么都宝贵。由于这个缘故,我要告诉您,您所听到的关于我的不幸和种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司之中还没有人知道什么,而且以后也不会知道,因此他们全都会照以前那样器重我。我只怕一件事:我怕流言蜚语。我们的女房东老在家里吵闹,可是现在,我用您接济我的十个卢布还了她一部分的债,她就光是抱怨几句,不再吵闹了。至于其他的人,那倒没什么关系,只要不问他们借钱,那他们也就没事了。临到结束我的解释,我要告诉您,小宝贝,您对我的尊敬我认为高于世界上的一切,目前在我暂时失常的状态中给了我不少安慰。感谢上帝,第一次的打击和最初的麻烦事总算过去了,您把这件事想通了,并不因为我跟您分不开、我爱您、把您当作我的小天使,因而把您留在我的身边,瞒着您那些事,就把我当作不忠实的朋友和自私的人。我现在又勤勉地从事工作,开始很好地履行我的职责了。昨天我经过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身边的时候,他老人家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瞒您说,小宝贝,我的债务把我压垮了,我的衣服全都破旧不堪,可是这也没什么关系,我恳求您也别为这个灰心,小宝贝。再给我送半个卢布来吧,瓦连卡,这半个卢布也刺痛我的心。现在事情竟变成这个样子,事情竟然这样了!也就是说,不是我这个老傻瓜帮助您,我的小天使,而是您,我可怜的小孤儿,帮助我了!费多拉弄到了钱,那很好。我目前没有希望得到任何钱了,小宝贝,要是以后有了什么希望,那我一定详细地写信告诉您。可是闲话,闲话最使我不安了。再见,我的小天使。我吻您的小手,请求您养好身体。我所以没有详细地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忙着要去上班了,因为我要用努力和勤奋来赎我玩忽职守的一切罪过;至于我所遭遇过的一切和我跟军官们所发生的事情,只好拖到晚上再写了。
尊敬您和诚心诚意爱您的
玛卡尔·杰符什金
7月28日
唉,瓦连卡,瓦连卡!这回可是您的错,是该怪您了。您最近的这封信把我闹糊涂了,把我难住了。只有到了现在,我空闲下来,看透了我心灵的深处,这才看出我是对的,完全是对的。我不是说我闹酒的事,(去它的吧,小宝贝,去它的吧!)而说的是我爱您这件事,我爱您完全不是不合理的,绝不是不合理的。小宝贝,您什么也不知道,只要您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我必得爱您,那您就不会这么说了。所有的道理您只不过是那么说说罢了,我深信您心里完全不是这样。
我的小宝贝,我跟军官们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我自己也不知道,也全记不清了。我得告诉您,我的小天使,那以前,我心里乱极了。您想想看,已经有整整一个月,可以说,我的处境困难极了。我的境况窘极了。我瞒着您,也瞒着这所房子里的人,可是我的女房东吵吵闹闹,到处嚷嚷。这对我本来也没什么关系。让这个坏娘儿们嚷嚷去好了,可是第一,这是丢脸的事;第二,她打听出我们的关系,上帝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出来的,她就在我们这所房子里到处大嚷大叫,我吓呆了,把我的耳朵堵上。可是问题在于别人并不把耳朵堵上,反而都竖起耳朵来听。就连现在,小宝贝,我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才好……
是啊,我的小天使,所有这些事,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灾难完全把我压垮了。忽然我从费多拉那儿听到一件怪事,她说有一个想占便宜的下流东西上您家里去,用卑鄙的求婚侮辱了您;根据我自己判断,他侮辱了您,深深地侮辱了您,小宝贝,因为我自己也深深地被侮辱了。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小天使,我快疯了,就在那个时候我沉不住气了,我简直没法活了。我的朋友,瓦连卡,我在一种从未有过的疯狂状态中跑出去,我要到他那儿去,到那个流氓那儿去。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因为我不能让您受欺负,我的小天使!是啊,多悲伤啊!那个时候正在下雨,雨雪泥泞,我苦闷极了!我已经打算回去……这时候我就堕落了,小宝贝。我遇见了叶梅利亚,叶梅利扬·伊里奇,他是个文官,就是说,他以前是个文官,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他从我们那儿被开除了。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干什么,为什么在那儿闲荡。我就跟他一块儿去了。那么,是啊,您觉得怎么样,瓦连卡,您读到您朋友的不幸,他的灾难,他受诱惑的经过,难道会快活吗?第三天晚上就是这个叶梅利亚怂恿我,我就到他那儿去了,到那个军官那儿去了。我从我们扫院子的人那儿打听到他的地址。小宝贝,既然说到这儿,那就顺便说说吧,我早就注意到这个小伙子了;他住在我们这所房子里的时候我就注意他了。现在我才看出我做得很不体面,因为我被领去见他的时候,我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说真的,瓦连卡,我什么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他那儿有很多军官,或者是我眼花,把一个看成两个了,这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我说了些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怀着义愤说了很多话。喏,那时他们把我赶走,把我从楼梯上扔下来,也就是说并不是真的扔下来,只是把我推下来了。我怎么回来的,瓦连卡,您已经知道,这就是整个经过。当然,我贬低了自己的身份,我的自尊心受了损害,可是话说回来,谁也不知道这件事,除了您以外没有任何外人知道,是啊,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也许,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瓦连卡,您认为怎么样?不过有一件事我确实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去年我们这儿的阿克先季·奥西波维奇也这样大着胆子去找彼得·彼得罗维奇讲理,可是秘密地,他秘密地做了这件事。他把他叫到传达室里去,我从门缝里看见了这一切,他在那儿很恰当地把事情处理了,可是方式是文雅的,因为除了我以外谁也没看见,是啊,我没什么关系,也就是,我要说的是,我不会向任何人去讲的。是啊,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和阿克先季·奥西波维奇也都没事了。您要知道,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他没有向任何人讲过,于是他们现在见面还是点点头,握握手。我不争辩,瓦连卡,我不敢跟您争辩,我确实深深地堕落了,最可怕的是,我自己对我本人的看法也一落千丈,可是这想必是命中注定的,这想必是命运,对命运是没法逃脱的,这您自己知道。是啊,这就是对我的不幸和灾难的详细的解释,瓦连卡,都在这儿了,这样的事哪怕不读也罢。我有点不舒服,我的小宝贝,爱玩的心情我一点没有了。现在我谨向您表白我的依恋、爱和尊敬,我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小姐。
我是您最恭顺的仆人
玛卡尔·杰符什金
7月28日
仁慈的先生,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我读了您的两封信,真叫人唉声叹气!您听我说,我的朋友,要么您还瞒着我些什么事情,只写了您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的一部分,要么是……真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的信还有点语无伦次……请您上我这儿来,看在上帝面上,今天就来吧;您听我说,您知道,您就直接上我们这儿来吃午饭吧。我真不知道您怎样过活,您跟您的女房东是怎样和解的。关于这一切您什么也没写,好像故意不提。那么再见吧,我的朋友。今天一定要上我们这儿来,您要是老来我们这儿吃午饭,那就更好了。费多拉很会做菜。再见。
您的瓦尔瓦拉·陀勃罗谢洛娃
7月29日
小宝贝,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您高兴了,小宝贝,上帝赐给您机会,这回轮到您用好意来报答好意,来酬谢我了。我相信这一点,瓦连卡,我相信您那天使般的心是善良的。我说这话不是责备您,只是您也别为了我晚年乱花钱而埋怨我了。是啊,假如您一定要认为那是过错的话,那也已经错了,还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亲爱的朋友,从您那儿听到这样的话使我很伤心!我说这话您别生我的气,小宝贝,我的整个心都疼了。穷人总爱耍脾气,这是天生如此。我以前就感觉到了。他只要是个穷人,就总是苛求的。他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世界,斜起眼睛看每一个过路的人,用惶惑不安的眼睛向四周围张望,留心听每一句话,听人们是不是在议论他?是不是在说他长得那么难看?他是不是正有这样的感觉?比方说,从这边看,他是什么样,从那边看,他又是什么样?其实人人都知道,瓦连卡,穷人连块破布都不如,得不到任何人的尊敬,不管他们怎么写!他们,那些拙劣的作家,不管他们怎么写!反正穷人身上的一切原来是什么样,将来还是什么样。为什么照旧还是那个样呢?因为,照他们看来,穷人的一切都应该露在外面,心里不应该藏任何东西,也不该有什么自尊心,绝对不许有!你看,前两天叶梅利亚说,在一个什么地方人家为他募捐,每给他十个戈比都要对他做一番正式审查。他们认为他们白白地给了他十个戈比,其实不然:他们捐钱是因为让他们看到了穷人。现今,小宝贝,慈善事业办得有点奇怪……也许以前一向是这么办,谁知道呢!要么他们是不会办事,要么他们就是大行家,总不外乎这两个原因。也许这一点您不知道,是啊,那么您看,就是这样的!对别的事我们没有资格说话,但是对这种事我们可知道!穷人为什么知道这一切,思考这一类的事呢?为什么?是啊,这是凭经验来的!因为譬如说,他知道,在他身旁有那么一位老爷,正往什么地方的一家饭馆去,一面对自己说: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文官今天吃什么呢?我去吃煎肉卷加调料汁,他呢,也许去吃没有油的粥。可是我吃没油的粥碍他什么事?就有这样的人,瓦连卡,有,他们光想这一类的事。还有那些不正派的刻薄的作者,他们走来走去,看你走路是用整个脚踩在石头路上呢,还是只用脚尖。他们注意到某机关的某文官,一个九级文官,光脚趾头从靴子里露出来了,他的胳膊肘那儿的衣服磨破了,然后他们就坐在家里把这一切都写下来,糟透了的东西都给印出来了……我胳膊肘那儿的衣服磨破了,这碍你什么事?是啊,假如您能原谅我说句粗野的话,瓦连卡,那我就要告诉您,穷人在这方面跟您同样害臊,比方说,就跟处女一样。是啊,您一定不会愿意当着大伙儿的面(请原谅我说话粗野)脱光衣服。因此同样,穷人也不喜欢人家偷看他的小窝,看他跟家里人怎么相处,就是这样。那么,瓦连卡,您何必跟那些专门破坏正人君子名誉和自尊心的、我的敌人一块儿来欺负我呢!
而且我今天坐在机关里倒真像一只小熊[34],真像拔了毛的麻雀一样,害得我为我自己差点儿羞死了。我真害羞,瓦连卡!是啊,要是你的光胳膊肘从衣服里露出来,你的扣子吊在线上来回晃荡,那你自然要害臊。而且,好像故意捣乱似的,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整齐的样儿!人就不由得垂头丧气了。是啊!……今天斯捷潘·卡尔洛维奇亲自跟我谈起公事来,他说啊说的,好像出于无意似的添了一句:“唉,您啊,老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他没有把他想说的其余的话说完,不过我自己全猜到了,我的脸涨得通红,连我的秃顶都红了。其实这件事也算不了什么,可毕竟令人感到不安,引起了沉痛的深思。但愿他们没听到什么才好!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们听到什么事情!我承认我怀疑一个人,非常怀疑。要知道这些坏蛋是什么都不顾的!他们会出卖我!他们为了半戈比铜币就能把你的整个私生活都泄露出去,因为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
现在我知道这是谁搞的鬼了!这是拉塔齐亚耶夫搞的。他认识我们这个部门里的一个人,多半在谈话之间把一切都添枝加叶地讲给这个人听了。或者也许是他在他自己的部门里讲过,然后慢慢地传到我们部门里来了。在我的寓所里人人都知道得很详细,他们用手指头指您的窗户,我知道他们在指。昨天我到您那儿去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全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女房东还说:“瞧,魔鬼跟婴儿勾搭上了,”后来她又用难听的名字称呼您。可是拿这一切跟拉塔齐亚耶夫的卑鄙的打算比起来又算不得什么了:他要把我跟您写进他的书里去,用微妙的讽刺笔调描写我们。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们这儿的好心人转告我的。我不能想别的什么事了,小宝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什么罪恶也隐瞒不了,我们激怒了上帝,我的小天使!您,小宝贝,打算送一本什么书来给我解闷。可是书,去它的吧,小宝贝!书是什么?书里全是谎话!小说是胡说八道,其所以胡说八道,正是因为写给游手好闲的人读的:请相信我,小宝贝,相信我多年的经验吧。要是他们向您谈起什么莎士比亚,说:你看,莎士比亚就是搞文学的,那么,莎士比亚也是胡说,这一切纯粹是胡说八道,都只是写来诬蔑人的!
您的玛卡尔·杰符什金
8月1日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什么事也别担心了,上帝保佑,一切都会称心如意的。费多拉为她自己和我拿到一大堆活计,我们非常快活地做起来,也许一切都能好转的。她疑心我最近遇到的那件不愉快的事跟安娜·费多罗夫娜有关系,可是现在我不在乎了。我今天不知怎么非常快活。您要借钱,愿上帝阻止您吧!以后到了该还钱的时候,就要倒大霉了。您还是跟我们接近一点的好,常常上我们这儿来,别管您的女房东怎么样。至于您其余的仇人和不怀好意的人,我相信那是您瞎疑心,折磨您自己,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记住,上回我已经告诉过您,您的文体太不流畅。好了,再见,再见吧。我盼望您一定上我们这儿来。
您的瓦·陀·
8月2日
我的小天使,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我忙着告诉您,我的小命根子,我又有了点希望。可是,对不起,我的小女儿,您写道,我的小天使,让我不要借钱。我亲爱的,不借钱可不行。我的境况实在很糟,再者您那儿难免也会出什么事!要知道您身体很弱,所以我说一定得借钱。好,那我再接着说下去。
我要告诉您,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在办公室里,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坐在我旁边。这不是您知道的那个叶梅利扬。他跟我一样,是一个九级文官,我们俩在我们整个机关里几乎是资格最老、年纪最大的职员了。他是个好心的、不自私的人,可是那么不爱说话,看上去总像是只真正的熊。可是他做事很认真,他的书法纯粹是英国式的,假如说句老实话,他的字写得不比我坏,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跟他从来没有亲近过,只不过是按照习惯在见面和分手的时候互相打个招呼。假如有时候我要用削笔刀,我就请求他:“给我削笔刀用一下,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总之,我们只在共同生活中需要的时候才说一两句话。你看,今天他对我说:“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怎么老在想心事?”我看出这个人希望我好,就对他坦白地说,是这么回事,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也就是说,没全说出来,再者上帝也不容许这样做,我从来没全说过,因为我没有勇气说,我只坦白地对他说了一点儿,只说我手头拮据,等等。“那么您,老兄,”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说,“您该借点钱,比方说,跟彼得·彼得罗维奇借点也行,他放债收利,我借过,他要的利息挺合适,不高。”啊,瓦连卡,我的心跳了一下。我想了又想,也许上帝会打动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心,肯做我的恩人,借我一笔钱。我自己已经在盘算,要是借来了钱,我就可以付给女房东,还可以帮助您,也可以把我浑身上下收拾干净,不然照现在这样真是丢脸:我甚至怕在位子上坐着,此外还有我们那些爱讥诮的人老笑我,去他们的吧!而且有的时候大人经过我们的桌旁,是啊,上帝保佑,可别让他瞧我一眼,不然他会看出我穿得多不像样!他老人家是最注重清洁整齐的。他老人家或许什么也不会说,可是我要羞死了,真会这样的。因此我就努力克制自己不愿去的心情,把我的羞耻心藏到破衣袋里,满怀着希望去找彼得·彼得罗维奇,同时又急得半死不活。是啊,瓦连卡,谁料到什么结果也没有!他正忙着什么事情,跟费多赛·伊凡诺维奇讲话呢。我从侧面走到他跟前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说道:“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得·彼得罗维奇啊!”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就接着说:如此这般,是这么回事,三十个卢布等等。起初他没听明白我的话,后来我向他解释一番,他却笑了起来,什么也没说。我又把同样的话向他说了一遍。他就问我:“您有抵押品吗?”说完他就埋头写他的公文,不再看我了。我有点慌张起来。“没有,”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我没有抵押品,”于是我向他解释,等我一领到薪水,就还给他,一定还,这笔债最先还。这时有人把他叫走了。我等着他,他回来了,开始削鹅翎笔,好像没看见我似的。我老在讲我自己的事,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您不能想点办法吗?”他沉默不语,好像没听见一样。我一直站在那儿不动。好,我想,我再试最后一次吧,于是我又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他一声也不吭,削好鹅翎笔,又写起来。我就走开了。小宝贝,您要知道,他们也许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可是骄傲,很骄傲,——我倒不在乎!我们哪里配跟他们打交道,瓦连卡!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把这一切都写给您看。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也笑起来,还摇摇头,然而他鼓励我,这个热心肠的人。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答应给我介绍一个人,这个人住在维堡区,瓦连卡,他也放债收利,他是个十四级文官[35]。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说他一定肯借。我明天去,我的小天使,好不好?您认为怎么样?要知道不借钱就过不下去了!女房东差点把我从寓所里赶出去,不肯供我伙食了。再说,我的靴子糟透了,小宝贝,而且衣扣也都掉了……此外我什么都缺!要是有个长官看见我穿得这么不像样,那可怎么好?那就糟了,瓦连卡,糟了,简直糟透了!
玛卡尔·杰符什金
8月3日
亲爱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看在上帝面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尽可能快些借点钱来吧。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本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请您帮忙的,可是假如您知道我的处境怎么样就好了!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再在这个寓所里住下去了。我遇到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但愿您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心烦和激动!您想一想,我的朋友,今天早上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到我们这儿来,上了年纪,几乎是个老人了,戴着勋章。我很惊讶,不明白他来找我们干什么。费多拉这时候正好上小铺去了。他开始问我,我怎样生活,我在做什么,然后,没等我回答,他就对我声明说,他是那个军官的叔叔;说他的侄子行为恶劣,他侄子在整所房子里说我们的坏话,因此他很生气;他说他侄子是个淘气的孩子,为人轻薄,说他准备保护我;他还劝我不要听那些年轻人的话。他补充说,他像父亲那样同情我,说他对我怀着慈父般的感情,准备在各方面都帮我忙。我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考虑这件事,可是我没有忙着向他道谢。他强拉着我的手,拍拍我的脸,说我长得非常漂亮,说我脸上有小酒窝,他非常满意,(上帝才知道他说的什么话!)最后,说他已经是个老人,他要吻吻我。(他是多么讨厌啊!)这当儿费多拉回来了。他有点窘,又说由于我为人谦虚和品行端正而尊敬我,说他很希望我跟他接近。随后他把费多拉叫到一边去,用一种奇怪的借口要给她一些钱。费多拉当然没要。最后他准备回家了,又把他所有的保证重复了一遍,说他还要来看我,要带耳环来送我(看来他自己也很窘)。他劝我搬家,要给我介绍一个他心目中认为最好的寓所,一点不要我花钱;他说他很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老实而懂事的姑娘。他劝我要提防那些淫荡的年轻人,最后说他认识安娜·费多罗夫娜,说安娜·费多罗夫娜托他对我说,她要亲自来看我。这时候我全明白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这辈子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处境;我大发脾气,我说得他无地自容。费多拉帮我忙,我们几乎从寓所里把他赶了出去。我们判断这全是安娜·费多罗夫娜干的事:要不然他从哪儿知道我们的呢?
现在我向您提出请求,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恳求您帮忙。看在上帝面上,不要把我留在这样的处境中!请您借点钱来,不拘多少。请您弄点钱来,我们没钱搬家,可又无论如何不能再在这儿住下去了,这是费多拉出的主意。我们至少需要二十五个卢布,这笔钱我会还您的,我赚得来。费多拉在一两天内还要去给我拿活来做,因此假如他们要高利,那您也别放在心上,一切都答应好了。我统统会还给您,只是看在上帝面上,别拒绝帮我忙。正当您处在这样的境况下,我现在真不忍心来麻烦您,可是我的希望全寄托在您一个人身上了!再见,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想着我,上帝会赐您成功!
瓦·陀·
8月4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所有这些意外的打击使我非常震惊!这些可怕的灾难使我精神沮丧!这帮各式各样的谄媚的流氓和卑鄙的老坏蛋非但要把您,我的小天使,弄得病倒,这些谄媚者也要把我折磨死。他们会把我折磨死的,我敢起誓,他们会的!我现在若不帮您忙,还不如死了的好!要是我不帮您忙,那我一定会死掉,瓦连卡,真的会死掉,一定会死掉,要是我帮您忙,那您就会从我这儿飞走,就跟小鸟从窝里飞出去一样,免得那些猫头鹰,那些食肉鸟聚来啄它。就是这一点使我非常难过,小宝贝。还有您,瓦连卡,也多么不近人情!您怎么能这样呢?他们折磨您,欺负您,我的小鸟,您在受苦,可是您还因为要麻烦我而痛苦,还答应挣钱来还债,也就是,老实说,您为了在限期内赚钱还我,弱不禁风的您打算把您自己累死。是啊,瓦连卡,您只要想一想,您说的是什么话!您为什么要做针线活,为什么要工作,操这份心来折磨您可怜的小脑袋,损害您美丽的眼睛,毁坏您的健康呢?唉,瓦连卡,瓦连卡!您看,我亲爱的,我什么用处也没有,我自己知道我什么用处也没有,可是我要设法使我有用!我要克服一切障碍,我自己会找到额外的工作,我要给各种各样的文学家抄写各式各样的稿子,我要去找他们,亲自去,硬要他们给我工作;因为他们,小宝贝,正在找好的抄写者,我知道他们在找。我不能让您累坏了;我不能让您去实现那种损害您健康的打算。我一定去借钱,我的小天使,要我不去借钱还不如叫我死了的好。我亲爱的,您写道,让我别怕出重利,我不怕,小宝贝,不怕,现在我什么都不怕。小宝贝,我要求人家借给我四十个纸卢布;要知道这不算多,瓦连卡,您认为怎么样?我一开口就借四十个卢布,人家能不能相信我?我要说的也就是,您认为人家第一眼看见我能不能就相信我,信任我呢?人家凭我的相貌,看我第一眼能不能对我生出好印象?您想想看,小天使,我能不能博得信任?您自己认为怎么样?您知道不,我觉得那么害怕,很痛苦,说真的,很痛苦!我要从四十个卢布中分出二十五个来给您,瓦连卡,给我的女房东两个银卢布,剩下的钱供我自己花销。您瞧,我本应该多给女房东一些,甚至必须多给一点;可是您全盘考虑一下,小宝贝,算一算我的一切需要,那您就会看出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多给了,因此关于这个就没什么可说的,而且也不必提了。我要用一个银卢布买一双靴子,我真不知道明天我能不能穿着这双旧靴子去上班。一条新的颈巾也很必要,因为旧的一条快用满一年了;可是您答应我用您的旧围裙不仅可以裁出一条颈巾,而且还可以裁出块胸衬来,那关于颈巾我就不用再多想了。这样,靴子和颈巾就都有了。其次还有扣子,我的朋友!真的,您会同意,我的小乖乖,我不能没有扣子;我的衣襟上几乎有一半扣子都掉了!我心惊胆战,因为我想到大人可能注意到我这么不成体统,他会说话的,而且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小宝贝,他说什么我不会听见,因为我会死掉,会死掉,当场就会死掉,由于害羞,由于想到我那种样子,我真的一下子就会死掉!唉,小宝贝!喏,买完这些必需品就还剩三个纸卢布,那就拿这点钱来过日子,还要买半磅烟草,因为,我的小天使,我缺了烟草没法活,我的烟斗已经有九天没进过我的嘴巴了。老实说,我买烟草本可以不对您说,可是我很惭愧。您那儿有灾难,您连最起码的吃穿都顾不上,而我却在这儿享受各种乐事,就因为这个我才把什么都告诉您,免得受良心的谴责。我坦白地向您承认,瓦连卡,我现在处在极端困苦的情况下,也就是说,以前我绝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女房东看不起我,没有一个人尊敬我,我样样东西都缺,还欠了债。在公事房里,我的那班文官以前就没让我舒服过,小宝贝,现在,就更不用提了。我隐瞒着,小心地把一切都瞒过每一个人,我自己也躲躲藏藏,总是侧着身子溜进公事房里,避开所有的人。要知道只有对您我才有足够的勇气来承认这个……可是他们要是不借,那可怎么办!啊,不,瓦连卡,顶好别这么想,别事先让这种想法挫伤我的精神。我写这个也是为了警告您,为了让您也别这么想,别让坏的想法折磨您自己。唉,我的上帝,要是借不来钱,您可怎么办呢!不错,那样您就不会从这个寓所搬走,我还能跟您在一块儿。可是,不,那我就不回来了,干脆到哪儿去死掉算了,就此完事。瞧,我在这儿没完没了地给您写信,我本该去刮脸了,人刮了脸总像样一些,外表像样点总会有好处。好了,愿上帝帮助我!我要祈祷一会,然后就上路!
玛·杰符什金
8月4日
最亲爱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您千万别绝望才好!不那样,也已经够悲惨的了。我送三十个银戈比给您,再多无论如何也不行了。给您自己买点最需要的东西吧,为的是至少好歹对付到明天。我们自己几乎什么也没剩下,明天我不知道会怎么样。真愁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不过,您别愁了,借不成,那又有什么办法!费多拉说这也不要紧,我们暂时还可以住在这个寓所里,她说即使我们搬了家,那也仍然不会有很多好处,假如他们要找的话,不论搬到哪儿去他们也找得着。不过现在留在这儿,我总觉得不大好。要是我不那么忧愁的话,我还要给您写一些事情呢。
您的性格多么奇怪,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过分强烈地把一切都放在心上,因此您永远是个不幸的人。我仔细地读了您所有的来信,看出您在每一封信里都为我那么苦恼和担忧,可是从来也不替您自己担忧。当然,人人都会说您有一颗善良的心,可是我要说,您的心也太善良了。我要给您友好的忠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感激您,很感激您为我做的一切,这一切我是深深地领情的。那么您判断一下,我看见即使到了现在,在您遭到一切灾难之后,而那些灾难都是我无意中引起的,看到您即使到了现在,还是只为我活着,为我的高兴、我的悲伤、我的感情而活着,那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假如您那么关心别人的一切,假如您那么强烈地同情一切,那么真的,您因此就会成为一个最不幸的人。今天,您办完公来看我的时候,我一瞧见您,就吓了一跳。您是那么苍白,那么胆战心惊,那么绝望:简直面无人色,那都是因为您怕把您的失败告诉我,怕引得我伤心,怕吓着我,可是当您看见我几乎要笑起来的时候,您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别忧愁,别绝望,想开一些,我请求您,央告您做到这一点。喏,您瞧着吧,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转的;要不然您老是为别人的痛苦而烦恼悲伤,那您的日子就难过了。再见,我的朋友。我恳求您别为我过分担心了。
瓦·陀·
8月5日
我亲爱的瓦连卡:
啊,这就好了,我的小天使,这就好了!您认定我没弄到钱还不要紧。是啊,这就好了,我放心了,我因为您的缘故而幸福了!我甚至高兴,因为您不离开我这个老人,仍然在这个寓所里住下去。如果我真的把话统统说出来,那么我看到您在信里把我写得那么好,对我的感情给予应有的赞扬,我真是满心的高兴。我说这话不是由于骄傲,而是因为我看出您多么爱我,才会为我的心那么担忧。是啊,这就好了;现在何必再来讲我的心呢!我的心毕竟只是我的心;可是您嘱咐我,小宝贝,别垂头丧气。是啊,我的小天使,也许我自己也会说,用不着垂头丧气。然而话虽如此,您自己解答一下,小宝贝,我明天穿什么靴子去上班!问题就在这儿了,小宝贝。要知道这样的思想是能把人毁掉,完全毁掉的。最主要的是,我的亲人,我既不是为我自己悲伤,也不是为我自己痛苦。就我自己来说,都没关系,即使没有大衣,没有靴子而要在凛冽的严寒中走来走去,那我也能熬过,我什么都能忍受,我什么都不在乎。我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可是别人会怎么说?要是我不穿大衣,我的仇人会用他们恶毒的舌头说些什么呢?要知道穿大衣是给别人看的,穿靴子或许也是给别人看的。在这种情况下,小宝贝,我的宝贝儿,我需要靴子是为了维护我的体面和好名声。穿着有窟窿的靴子会丧尽了我的体面和好名声。请您相信,小宝贝,请您相信我多年的经验,请您听我这个熟谙人情世故的老人的话,别听那些胡写乱涂的作家的话。
可是我还没详细地告诉您,小宝贝,今天实际上发生了些什么事,今天我受了些什么苦。我受了很多的苦,一早上我遭受的精神上的痛苦比别人一年中遭受的还要多。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我一大早就去了,为的是找到他,然后再赶去上班。今天下着那么大的雨,那样雨雪交加的天气!我的心肝,我把身上的大衣裹一裹紧,我走啊走的,老在想:“上帝啊!饶恕我的罪过,让我的愿望实现吧。”我经过一个教堂,在自己的胸前画了个十字,忏悔我的一切罪过,可是我想起我不配跟上帝提要求。我专心在想心事,任什么也不想看,所以我没有选择道路,闷头往前走。街上空荡荡的,我碰见的人都那么忙碌,忧虑,这也不奇怪:谁会在这么一大早,这样的天气出门散步呢!我碰见一群衣服肮脏的工人,这些大老粗把我推来推去!我胆怯起来,心里害怕,说真的,我已经不愿意想钱的事了,既然是碰运气,那就去碰碰看吧!我刚走到沃斯克列先斯克桥边,我的靴底就掉了,因此我自己真不知道我是穿着什么在往前走。这时我碰见了我们的抄写员叶尔莫拉耶夫,他挺直身子,站住,目送着我,好像要我请他喝伏特加似的。“唉,老兄,”我想,“喝伏特加,这时候还喝什么伏特加!”我非常疲乏,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然后再往前走。我故意东张西望,想找样东西拴住我的思想,分散我的注意力,打起精神来,可是不行,没有一个思想能跟什么东西联系起来,此外,我满身污泥,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了。最后我总算看见远处有一所黄色的木头房子,上面有望台似的阁楼。“好,”我想,“这就是了,这就是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说的玛尔科夫的住宅了。”(小宝贝,他就是那个放债收利的玛尔科夫。)我不记得我自己那会儿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是玛尔科夫的住宅,还要去问一个岗警。我说:“老兄,这是谁的住宅?”这岗警是个很粗暴的人,不愿意说话,好像在跟谁生气似的,从牙缝里漏出一句话来,说:“这就是玛尔科夫的住宅。”这些岗警都那么没有感情,可是岗警跟我有什么相干?不过,这些事情总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坏印象,总之,事情一件跟一件地来了。从每一件事情里都可以找出跟自己的处境相似的地方,事情总是这样。我经过这所房子三次,每次都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我越走越觉得不对头。“不,”我想,“他不会借钱给我,无论如何不会借钱给我!我跟他素不相识,我的事情又是桩棘手的事情,我这副相貌又不起眼。”“是啊,”我想,“让命运去决定吧,只是为了以后不致懊悔,我去试试,反正他们总不会把我吞下肚去的,”我就悄悄地推开了便门。这时又遇上一桩倒霉事:一只又恶又蠢的看家狗缠上了我,拼命地叫!就是这些可恶的小事总是惹得人发疯,小宝贝,使人胆怯,毁掉了事先下定的一切决心。因此我半死不活地走进房子里去,一直又闯进另一件祸事里去了。在黑暗中我没看清门坎旁边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迈步就绊在一个女人身上,这女人正提着一桶牛奶往罐里倒,于是牛奶全洒了。这蠢女人大喊大叫,说:“你往哪儿闯,我的爷啊,你要干什么?”然后她骂骂咧咧,没完没了。我说起这件事,小宝贝,是因为我办这类事的时候总遇到这种情形;看来,我命中注定这样:我总是让不相干的事情缠住。一个老巫婆,也就是芬兰籍的女房东,探出头来看吵些什么,我就照直走到她跟前去,说:“玛尔科夫是住在这儿吗?”她说:“不是。”她站了一会儿,仔细打量我一下,“您找他干什么?”我向她解释说,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告诉我如此这般,喏,还有其余的话。我说这是一笔小生意。老太婆叫她的女儿,那女儿就来了,是个年纪不小的姑娘,光着脚。“去叫你的父亲;他在楼上房客那儿。您请进吧。”我走进去。屋里还不错,墙上挂着几张画,都是些将军的画像。屋里放着一个长沙发、一张圆桌子、一盆木犀草和几盆凤仙花。我心里暗想:算了,趁着还没出事,我要不要走掉?走不走?要知道,小宝贝,我真的想溜掉!“我还是明天再来的好,”我想,“明天天气会好一点,我也可以等晚一点来,今天呢,牛奶洒了,那些将军都是那么生气的样儿……”我已经走到门口,可是他进来了,他长得平平常常,头发花白,贼眉鼠眼,穿着满是油腻的长袍,腰上系一根绳子当腰带。他问我有何贵干,我就对他说: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告诉我如此这般。“四十个卢布,”我说,“事情是这样的……”然而我没有说完。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我的事办不成了。“不行,”他说,“我没有钱;您有什么东西做抵押吗?”我就解释道,我没有东西抵押,可是有那个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总之,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他全都听完之后说:“不行,什么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我没钱。”“是啊,”我想,“果然如此,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预感到了。”是啊,真的,瓦连卡,恨不得地上裂个缝,让我钻进去才好。我觉得那么冷,我的脚冻僵了,背上起了鸡皮疙瘩,我瞧着他,他瞧着我,他几乎说出来:“你走吧,老兄,在这儿你没什么事可干了。”因此,要是在别的情况下发生这样的事,那我就会十分害羞了。“您怎么了,为什么那么需要钱呢?”(要知道他就是这么问的,小宝贝!)我张开嘴又说,免得站在那儿没事干,可是他不听了。“不行,”他说,“我没钱,不然我倒愿意借。”然后我向他讲了又讲,我说:“要知道我借得不多,我一定还您,到期准还,我还能在限期前还,利息随便您要。我当着上帝说,我准还。”小宝贝,我在这一刹那想起您,想起您的一切不幸和困苦,想起您的半个小银卢布。“可是不行,”他说,“利息倒没关系,喏,要有抵押才行!否则我没钱,当着上帝说,我没有。不然我倒是乐意借的。”他还对上帝发誓呢,这强盗!
是啊,我的亲人,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我怎么走出来,怎么经过维堡区,怎么走到了沃斯克列先斯克桥,我非常疲乏,冻得直打战,到十点钟我才赶到公事房。我打算把我身上的泥刷刷干净,可是那个看门的斯涅吉烈夫说不行,他说我会把刷子弄坏。“老爷,”他说,“刷子是公家的东西。”您看,现在他们就是这样,小宝贝,我在这些先生们眼里几乎连块他们擦脚的破布都不如。要知道,瓦连卡,什么东西最要我的命?倒不是钱要我的命,而是这些日常的烦恼,这些窃窃私语、微笑、戏谑。大人可能会无意中听到我的事,唉,小宝贝,我的黄金时代过去了!今天我重读了一遍您所有的来信;悲伤啊,小宝贝!再见,我的亲人,上帝保佑您!
玛·杰符什金
8月5日
瓦连卡,我本打算用半开玩笑的笔调描写我的不幸,不过,看来我写不成。我是想让您高兴。我要去看您,小宝贝,我一定去,明天就去。
又及
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我亲爱的,小宝贝!我完了,我们俩都完了,我们俩一块儿无可挽回地完了。我的名誉,我的自尊心全丧失了!我毁了,您也毁了,小宝贝,您跟我一块儿无可挽回地毁了!这怪我,是我把您引向灭亡的!他们跟我为难,小宝贝,他们看不起我,把我当作笑柄,女房东简直骂起我来;今天她对我嚷了又嚷,不断地骂我,把我看得连刨花都不如。晚上,在拉塔齐亚耶夫那儿,他们有人开始大声朗诵我写给您的一封信的草稿,那是我偶然从衣袋里掉出来的,我的小宝贝,他们怎样地嘲笑我们啊!他们给我们起些绰号,然后哈哈大笑,笑个没完,这些背信弃义的人!我走到他们跟前去,揭穿拉塔齐亚耶夫不讲情义,我对他说,他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可是拉塔齐亚耶夫回答我说,我自己才是背信弃义的人,说我搞女人处处得手。他说:“您瞒着我们,您这个洛维拉斯[36]。”现在他们都叫我洛维拉斯,我没有别的名字了!您听见没有,我的小天使,您听见没有,现在他们全都知道了,知道了一切,他们知道您,我的亲人,凡是您那儿的事他们都知道,样样都知道!还不止于此呢!连法尔多尼也来这一套,他跟他们合着伙干。今天我打发他到腊肠铺去一趟,买点东西,他说什么也不去,他说他有事!“可是要知道,这是你的责任。”我说。“才不是呢,”他说,“这不是我的责任,喏,您不付我女主人钱,所以我对您也就不负责任。”我受不了他这种没知识的粗人的侮辱,就说他是傻瓜,他对我说,“您才是傻瓜呢。”我想他是因为喝醉了,才对我说话那么粗鲁,于是我说:“你喝醉了,你这个大老粗!”可是他对我说:“是您请我喝的还是怎么的?您自己还没钱喝酒呢;您自己还向人家乞讨十戈比的银币呢。”他还添了一句:“哼,还算是个老爷呢!”您瞧,小宝贝,事情竟弄到这步田地!瓦连卡,我都没有脸活着了!我完全像一个革出教门的人,比没有身份证的流浪汉还要糟。沉重的灾难啊!我完了,简直完了!无可挽回地完了!
玛·杰·
8月11日
亲爱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落到我们头上的,净是一桩又一桩的灾难,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现在您那儿怎么样了?对我也不能存什么指望了。今天我的左手让熨斗烫伤了;我不小心碰倒了熨斗,一下子把我自己碰疼、烫伤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活了,而费多拉已经病了三天。我心慌意乱,痛苦得很。我送给您三十个银戈比;这几乎是我们最后剩下的一点钱了,可是,上帝看得见,眼下在您需要钱的时候,我是多么愿意帮您的忙。我烦恼得要哭出来了!再见,我的朋友!假如您今天就来看我们,会使我得到很大的安慰。
瓦·陀·
8月13日
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怎么了?看来您不敬畏上帝了!您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您就不害臊吗!您毁了您自己,您至少该考虑一下您的名誉嘛!您是个正直的、高尚的、有自尊心的人,是啊,万一大家都知道您的事,那可怎么办!的确,您简直一定会羞死!难道您不顾惜您的白头发了?是啊,您不敬畏上帝了!费多拉说,她现在不再帮您忙,而且我也不再给您钱了。您把我弄到什么地步了,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多半您认为您做坏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您还不知道我为了您的缘故受了多少苦!我连我们的楼梯都不敢下了:人人都瞧我,伸出手指头对我指指点点,说出些那么可怕的话;是的,他们直截了当地说我跟一个醉鬼要好!这种话怎么听得下去呢!他们送您回来的时候,所有的房客都轻蔑地指着您说:“瞧,他们把那个文官用车送回来了!”我为您羞得不得了。我向您起誓,我要从这儿搬走。我不论到哪儿去,当女仆也好,当洗衣女工也好,反正这儿我是不呆了。先前我写信给您,让您来看我,您却不来。这样看来,我的眼泪和请求在您都算不了什么,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还有,您从哪儿弄来的钱呢?为了上帝的缘故,您要加意小心!不然您就完了,您白白地毁了!这是多么可耻,多么丢脸啊!昨天晚上女房东不放您进去,您就在穿堂里过的夜:我全知道了。但愿您知道我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是多么难过就好了。您到我这儿来吧,在我们这儿您会快活的:我们一块儿看书,一块儿回忆往事。费多拉还会给我们讲她朝山拜圣的事情。为了我的缘故,我亲爱的,别毁了您自己,也别毁了我。要知道我只为您一个人活着,为了您的缘故我才留下来跟您在一起的。现在您却这个样!做一个高尚的人吧,在灾难中要坚强;记住,贫穷不是罪恶。再说,为什么要绝望呢?这全是暂时的!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转的,只是您现在必须克制自己。送给您二十个银戈比,给您买烟草或者什么您想要的东西,只是,为了上帝的缘故,别花费在坏事上。上我们这儿来吧,一定要来。也许您会像以前那样觉得难为情,可是您别难为情:这种难为情不是真的。只要您真心悔过就行了。您指望上帝吧。他会把一切安排好的。
瓦·陀·
8月14日
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小宝贝:
我是难为情,我的宝贝儿,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我太难为情了。不过,小宝贝,这有什么特别呢?为什么我的心不能快活起来?我不想我的靴底了,因为靴底是无足轻重的,永远是普通的、龌龊的、泥泞的靴底罢了。再说靴子,也无所谓!当初希腊的哲人就不穿靴子走路,所以我们这班人何必为这种没价值的东西过分操心呢?既然如此,人家为什么要欺负我,看不起我呢?唉,小宝贝,小宝贝,您写的是什么话啊!请您告诉费多拉,她是个好争吵的、不安分的、粗暴的娘儿们,况且又愚蠢,说不出的愚蠢!讲到我的白头发,在这一点上您可弄错了,我的亲人,因为我根本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样的老人。叶梅利亚向您致意。您来信说您伤心,您哭了;那我告诉您,我也伤心,我也哭了。最后我祝您身体健康,诸事如意,至于我,我也健康,也如意。
我的小天使,我仍旧是您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8月19日
仁慈的小姐和亲爱的朋友,
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我觉得我有罪,我觉得在您面前我有罪,然而,在我看来,这一点用处也没有。小宝贝,不管您怎么说,我总是这样感觉,甚至在我犯错误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了,可是我竟灰心丧气,明知有错而堕落了。我的小宝贝,我为人既不凶,也不残酷;要撕碎您那颗小小的心,我亲爱的,那得不多不少是一头喝血的老虎才行,可是我呢,却有一副绵羊般的心肠,您是知道的,我没有喝血的欲望;因而,我的小天使,虽然我做了错事却不能完全怪我,因为不管是我的心,还是我的思想都没有罪;真的,我不知道该怪什么。这些事都那么难以理解,小宝贝!您送给我三十个银戈比,后来又送来二十个银戈比。我看着您这孤儿的钱,我的心好痛啊。您烫伤了您的小手,不久就要挨饿了,可是您还写信叫我买烟草。喏,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呢?难道我就照这样,像强盗似的丧尽良心,开始抢劫您这个孤儿吗!这时候我就灰心丧气了,小宝贝,也就是,我开始不由自主地觉得我毫不中用,觉得我自己也许比我的靴底好不了多少。我认为把自己看得了不起是不恰当的,正相反,我开始把我自己看成不体面的、在某种程度上不正派的人了。喏,我一旦失去自尊心,一味否定我的好品质和我的尊严,那一切就都完了,紧跟着我就堕落了!这全是命中注定的,这不能怪我。起初我走出去只不过是想吸点新鲜空气。随后事情就一桩跟一桩地来了:大自然眼泪汪汪,天气寒冷,又下着雨,好,这时候我偶然碰见了叶梅利亚。他已经当光了他所有的一切,瓦连卡,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碰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两昼夜什么都没吃了,他打算拿点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当的东西去当,因为那样的东西从来也不能做抵押品。于是,瓦连卡,我就顺从了他,与其说是由于我个人的心意,还不如说是由于我对人的同情。罪过就是这样发生的,小宝贝!我们一块儿哭得多么厉害啊!我们想起了您。他非常善良,他是很善良的人,又是非常富有感情的人。小宝贝,我自己也体会到了这一切;我所以碰上了那样的事,就是因为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切。我知道我受了您多少恩,我亲爱的!自从我认识您之后,首先我对我自己了解得更清楚了,也就爱上了您;在我认识您以前,我的小天使,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好像是在世界上睡觉,而不是活着。那些恶毒的人,他们说,就连我的外表也是不体面的,他们讨厌我,于是,我也开始讨厌我自己了;他们说我笨,我也确实认为我笨。可是您在我面前一出现,就照亮了我整个黑暗的生活,因此我的心和我的灵魂都亮了,我得到了内心的安宁,认识到我并不比别人差;只不过是我没有什么可夸耀的,我没有漂亮的外表,没有风度,可是我仍然是人,拿我的心和我的思想来说,我是人嘛。现在呢,我感到我受命运的迫害和侮辱,否定了我自己的好品质,我让灾难压倒而灰心绝望了。现在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小宝贝,那我就含着眼泪恳求您别再追究这件事了,因为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苦恼,我沉痛。
小宝贝,我向您表明我的敬意,
仍旧是您忠实的
玛卡尔·杰符什金
8月21日
上一封信我没有写完,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那是因为我写不下去了。有的时候我喜欢孤独,一个人发愁,一个人伤心,没有人来分担我的忧愁,如今这种时刻在我越来越多了。在我的回忆中有些对我来说难以解释的东西,那么不知不觉地、那么强有力地吸引住我,使我一连好几个钟头对我周围的一切毫无感觉,忘记了一切,当前的一切。我现在生活中所有的印象,不论是愉快的或是沉痛的、悲伤的,无不使我想起我过去生活中那些类似的印象,最常想起的是我的童年,我那黄金的童年。可是在这种回忆之后我总是感到郁闷。不知怎么我衰弱得很,我的梦想使我疲惫不堪,即使不这样,我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坏了。
可是今天早晨空气新鲜,天气晴朗、明媚,在这儿秋天很少有这样的天气,好天气使我复活了,我高兴地欢迎它。那么,我们这儿已经是秋天了!当初我在农村多么喜欢秋天啊!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已经有很多感受。我喜欢秋天的黄昏胜过秋天的早晨。我记得离我们家不远,山脚下有一个湖。这个湖啊,我现在好像还能看见它,这个湖那么宽阔、明亮、清澈,像水晶一样!有的时候,假如黄昏没风,湖水就很平静;沿岸生长的树木,树叶一动也不动,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似的。多么清新!多么凉爽啊!露水落在草上,岸上的小木房里刚点起灯来,人们正把畜群赶回家去。这时候我就悄悄地从家里溜出来,去看我的湖,我常常看出了神。渔夫们在水边烧起一捆枯树枝,火光远远地、远远地映在水面上。天空是那样的寒冷蔚蓝,天边燃起一条条火红的光带,这些光带越来越淡;月亮出来了。空气是那样的清澈,不论是一只受惊的小鸟拍着翅膀飞起来,或是一根芦苇让微风吹响,或是一条鱼在水中拍溅,全都可以听见。沿着蓝色的水面升起薄薄一层透明的、白茫茫的水气。远处渐渐黑下来;一切都好像沉没在迷雾中,可是近处的一切,小船啊、河岸啊、小岛啊,都清晰地现出来,好像用刀子雕出来的。就在河边上,有一只大木桶在水面上微微漂动,不知是谁丢在岸边,忘记拿走了。叶子发黄的柳枝垂下来缠在芦苇上,一只晚归的海鸥拍着翅膀飞起来,一会儿往冷水里扎个猛子,一会儿又拍着翅膀飞起来消失在雾里。我看得出神,听得入迷,我觉得美妙无比!可是那时候我还是个娃娃,还是个小孩子呢!……
我那么喜欢秋天,特别是晚秋,庄稼已经收割,所有的农活都干完了,晚上在那些小木房里已经开始有青年集会,大家已经在等待着冬天到来。那时候,一切都变得阴暗起来,天空阴云密布,黄叶铺在光秃的树林边缘的小径上,树林呢,变青变黑了,特别是到了晚上,湿雾弥漫,树木在雾中像臣人似的模糊出现,像不定形的、可怕的鬼怪一样。有时候,你在外头玩晚了,落在别人后头,踽踽独行,拼命赶路,真可怕啊!你自己就会像片树叶似的颤抖起来,老想着马上就会有个可怕的人从这个树洞里探出头来。同时风在树林里刮过去,沙沙地响,呼呼地叫,那么凄凉地哀号,从树枝上刮下一大堆树叶在空中打旋,后面跟着一长串、一大群闹嘈嘈的鸟,怪异地尖叫着飞过去,黑压压的一片,天空全让它们遮住了。那你就会害怕起来,这时候好像听见有人,有人在说话,好像有人悄悄地说:“跑吧,跑吧,小孩,别再耽搁了;这儿马上就要变得可怕了,跑吧,小孩!”你心里一阵恐怖,就跑啊跑的,跑得喘不过气来了。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家里;家里又热闹又快活;我们所有的孩子们都分派得有活儿干:剥豌豆或罂粟花籽。潮湿的木柴在炉灶里噼噼啪啪地响。母亲快活地看着我们高高兴兴地干活儿。老保姆乌里亚娜给我们讲古时候的事,或者讲魔法师和死人的可怕的故事。我们孩子们互相紧紧地挤在一块儿,唇边都带着微笑。忽然我们一下子都不做声了……听!有响声!好像有人在敲门!其实什么也没有,这是老弗罗洛夫娜的纺车在嗡嗡地响,我们哄堂大笑!可是后来到了夜里我们害怕得睡不着觉,做了些那么可怕的梦。有的时候你醒过来,一动也不敢动,在被窝里打哆嗦,一直等到天明。早上一起来,却鲜艳得像一朵小花似的。看一看窗户外面:严寒浸透了整个田野,光秃的树枝上挂了一层秋天的薄霜,湖上结了一层薄得像纸一样的冰,湖面上升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气,鸟雀快活地叫着。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周围的一切,晒化了玻璃似的薄冰。阳光普照,又明亮又欢畅!柴火又在炉灶里噼噼啪啪响起来,我们都围着茶炊坐下,我们那只被夜里的寒气冻得打战的黑狗波尔康从窗外往里张望,亲切地摇着尾巴。有一个农民骑着一匹挺精神的小马经过窗前,到树林里去砍柴。人人都那么满意、那么愉快……唉,我的童年是多么好的黄金时代啊!……
我这会儿陶醉在我的回忆中,竟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我那么生动、那么生动地记起一切来,过去的一切那么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是现在的一切是那么暗淡、那么阴暗!……事情会怎样结束呢,这一切会怎样结束呢?您要知道,我有一种信念,相信今年秋天我一定会死去。我病得很厉害,很厉害。我常常想到我会死,可是我仍然不愿意就这样死去,躺在这儿的土地里。也许我又要病倒,跟春天那回一样,其实我还一直没有真正复原。就连这会儿我也很难过。费多拉今天不知上哪儿去了一整天,我一个人坐在这儿。最近我害怕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我屋里,有人在跟我说话似的;特别是我沉思着什么事情、忽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害怕起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给您写了这么长的一封信;我写信的时候,这种心情就没有了。再见,我要结束我的信了,因为我没有纸,也没有时间了。我卖了我的衣服和帽子的钱只剩下一个银卢布了。您付了两个银卢布给您的女房东,这很好。她现在该安静一阵了吧。
您得想办法修补一下您的衣服。再见,我累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变得那么衰弱,干一点点事就累得要命。要是我碰巧有了工作,我怎么干得了呢?就是这种想法要了我的命。
瓦·陀·
9月3日
我亲爱的瓦连卡:
我的小天使,我今天得到了很多印象。第一,我头痛了一整天。为了透透新鲜空气,我就出去沿着丰坦卡[37]散散步。黄昏是那样的阴暗潮湿。六点钟天已经黑下来,现在就这样了!没有下雨,可是有雾,就跟真下了一场雨一样。一条条又长又宽的阴云在天空中飘过去。有无数的人沿着堤岸走来走去,人们好像故意似的,都带着那么可怕的、使人沮丧的脸色。有喝醉酒的农民;有穿着长筒靴、没戴头巾的、翻鼻孔的芬兰女人;有搬运工人;有马车夫;有我们这样由于某种需要出来走走的人;有顽皮的男孩;有一个钳工的学徒,穿一件带条子的长工作服,枯瘦病弱,脸好像在烟油子里洗过的一样,手里拿着一把锁;还有一个退伍的兵士,有一丈[38]高,——就是这样的一群人。看来在这样的时刻不可能有别样的人。丰坦卡是一条通航的运河!运货的木船那么多,你简直弄不明白怎么能全容得下的。桥上坐着些妇女,卖潮湿的蜜糖饼干和烂苹果,全都是些那么肮脏、衣服湿漉漉的娘儿们。沿着丰坦卡散步可真没趣!脚底下是潮湿的花岗石,两边是高大、漆黑、烟熏的房子。脚底下是雾,头顶上也是雾。今天的黄昏是那么凄惨、那么阴暗。
我拐到豌豆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开始在点煤气灯了。我真有好久没到豌豆街去过了,没机会去。好热闹的大街!多么漂亮的铺子,多么富丽堂皇的商店;衣料啊,玻璃罩里的花啊,各式各样有飘带的女帽啊,样样东西都光辉灿烂。你会以为陈列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装饰门面,其实不然,真有人买这些东西送给他们的妻子。这是一条富丽堂皇的街道!有很多德国面包师住在豌豆街,想必他们也是非常富裕的人。那么多的轿式马车川流不息,马路怎么承受得起!那些轻便马车是那样的豪华,窗玻璃亮得跟镜子一样,车厢里面衬着丝绒和绸缎,车上有贵族的听差,戴着肩章,佩着剑。我向所有的马车里看一眼,里面坐的都是盛装的女士,或许是公爵小姐和伯爵夫人吧。这时候她们多半是赶去赴跳舞会和晚会的。要能在近处看一看公爵夫人和一般的贵夫人倒很有趣,一定很好;我从来没有那样看过;只是像现在这样,向马车里看一眼。这当儿我想起了您。唉,我亲爱的,我的亲人!就像现在我想到您一样,我的整个心都疼了!瓦连卡,为什么您那么不幸呢?我的小天使!您哪一点不如她们呢?您善良,漂亮,又有学问;为什么那样的厄运落在您身上呢?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个好人孤苦伶仃,可是对另一个人幸运却自己凑上去?我知道,小宝贝,我知道,这样想不对,这是胡思乱想;可是说真心话,老老实实地说,为什么命运像乌鸦似的呱呱一叫,这一个人还在娘胎里就注定了他的好运气,而另一个人却注定在育婴堂出世呢?要知道时常会有这样的事,幸运往往落在小傻瓜伊凡努希卡[39]头上。“你,小傻瓜伊凡努希卡,只管在祖传的钱袋里掏钱好了,吃喝玩乐吧,而你呢,没出息的,只能垂涎三尺;你只配这样,你,老兄,只能这样!”这是有罪的,小宝贝,这样想是有罪的,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有罪的想法不由自主地钻到心里来。您应该乘坐那样的一辆马车,我的亲人,宝贝儿。应该有将军们来博取您的青睐,而不是我们这班人;您不应该穿旧的粗麻布衣服,而应该穿绫罗绸缎。那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瘦弱,而会像个小糖人似的那么鲜艳、红润、丰满。到那时候,只要我能在街上朝灯光明亮的窗户里瞧您一眼,只要看到您的影子,我就幸福了。只要想到您,我的漂亮的小鸟,在那儿又幸福快活,我也就快活了。可是现在怎么样!坏人们毁了您还不够,又来了一个放荡的流氓欺负您。因为他穿着燕尾服趾高气扬,因为他能透过金边眼镜瞧着您,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就能为所欲为,人家就得乖乖地听他那些下流无耻的话!得了,真是这样吗,漂亮的老爷们!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您是一个孤儿,因为没有人保护您,因为您没有一个有势力的朋友能给您应有的支持。是啊,那算什么人呢,那些满不在乎地侮辱孤儿的算是什么人呢?他们是一种败类,不是人,简直是败类。就是这样,他们只能算做人,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人,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这些人,他们就是这样的!按我的看法,我的亲人,就连我今天在豌豆街碰见的那个摇手风琴的人也比他们更令人尊敬些。他虽说整天走来走去,受苦受累,等着别人给他一个多余的、用不着的戈比来维持生活,然而他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他自己养活自己。他不愿意求人施舍;可是他为了使别人愉快而劳动,就跟一台开动的机器一样,“你看,”他说,“我尽我的可能给人带来愉快。”乞丐,他是个乞丐,确实,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乞丐,然而他是个高尚的乞丐;他又累又冷,可是还在劳动,虽然他的行业不同,可仍然是在劳动。有很多可敬的人,小宝贝,虽然按他们的劳动量和劳动效果来说,他们所赚的钱是很少的,可是他们不向任何人乞求,也不向谁要面包吃。你看,我正是跟那个摇手风琴的人一样,也就是说,我不是那样,完全不跟他一样,可是就我自己来说,在光明正大和高贵方面来说,恰恰跟他一样,我尽我的力量劳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我没法再多做了;是啊,俗语说得好,没有也就没法说了。
我讲到摇手风琴的人,小宝贝,那是因为我今天偶然遇到一件事,使我加倍地感到我的贫穷。我站住瞧那个摇手风琴的。种种思想钻进了我的头脑,因此我站下来散散心。我站在那儿,两个马车夫,一个姑娘,还有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姑娘,也都站在那儿。摇手风琴的人停在一个人家的窗前。我注意到有一个很小的孩子,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本该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可是现在他看起来那么个病样儿,那么虚弱,他只穿一件衬衫,还披着点什么,几乎光着脚站在那儿,嘻开着嘴听音乐,——他还小呢!他看德国的洋娃娃跳舞看得出了神,可是他自己的手脚都冻僵了,他在打哆嗦,老在咬他的袖口。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小块什么纸。有一位老爷走过,扔给摇手风琴的一个小钱;小钱直接掉进箱子里,那上面画着一个小菜园,菜园里有一个法国人和几位太太在跳舞。小钱刚一响,男孩就一惊,怯生生地向四周看了一下,显然他以为钱是我扔的。他跑到我跟前,他的小手颤抖着把他的纸条递给我,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字条!”我打开字条,喏,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话:“我的恩人,孩子们的母亲快要死了,三个孩子在挨饿,您现在帮助帮助我们吧。为了您现在不忘记我的孩子们,我的恩人,等我死了,到了那个世界我也不会忘记您。”是啊,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件很明白的事,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我拿什么给他呢?是啊,我什么也没给他。可是我多么抱歉啊!这男孩很可怜,冻得发青,也许还挨着饿,他没有撒谎,确实没有撒谎,这事我知道。可是这太不应该了,为什么这些可恶的母亲不爱护她们的孩子,却在这么冷的天气打发他们半裸着身子拿着字条出来。她也许是个没有骨气的蠢娘儿们;也许没有人能替她想办法,因此她只好盘起腿坐在那儿,也许她真的有病。是啊,她总该上哪儿去求告一下;不过,也许她只是个骗子,故意把又饥饿又病弱的孩子打发出来骗人,害得他生病。这个可怜的男孩拿着这种字条能学到什么呢?这只能使他的心肠变硬,他走来走去,乱跑一阵,向人家要钱。人们走过去,没功夫理他。他们的心像石头一样,他们的话是凶狠的。“走你的!滚开!说什么也不行!”这就是他听到的所有的人说的话,孩子的心肠就变硬了,这个可怜的、受惊吓的男孩只能白白地在寒冷中发抖,像一只从破窠里掉下来的小鸟一样。他的手脚冻僵了,他呼吸急促。你看,他已经在咳嗽了,过不了多久,疾病就会像一条肮脏的爬虫一样钻进他的胸膛,瞧着吧,死神已经在一个发臭的角落里守着他了,他跑不脱,也没救,这就是他的整个一生!有的时候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啊,瓦连卡,听着“看在基督的分上”而走过去,什么也不给,只对他说“上帝会帮助你”,那真叫人难受。有的“看在基督的份上”听起来还没什么。(因为“看在基督的份上”这句话往往是很不相同的,小宝贝。)有人拖长声,说得很慢,讲惯了,讲熟了,简直就是叫花子腔;因此这种人不给他钱倒不怎么难受,这是行乞很久的老手,拿行乞当职业了,“这人习惯了,”你可以这样想,“他能对付过去,也知道怎么对付过去。”可是另一种“看在基督的份上”说得不习惯、生硬、吓人,就跟我今天从男孩手里拿字条的时候听到的一样,就在围墙旁边站着一个人,他并不向所有的人请求,只对我说:“老爷,看在基督份上,给我半个戈比吧!”他的声音是那么粗,使我生出一种害怕的感觉,我打了一个冷战,可是没给他半个戈比,因为我没有。而且阔人们不喜欢穷人大声抱怨他们的命运不好,阔人说:“他们打搅了我们,他们真讨厌!”是啊,穷人总是惹人讨厌的,或许他们的饥饿的呻吟吵得阔人睡不着觉吧!
我坦白地对您说,我的亲人,我给您描写这一切,一部分是为了倾吐积愫,可是大部分是为了让您看看我的文章的优美笔调。因为您自己多半也会承认,小宝贝,不久以前我文章的风格形成了。可是现在我那样烦恼,我自己从灵魂深处都开始同情我的想法了,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小宝贝,这种同情毫无用处,可是人多少总该对待自己公道点。真的,我的亲人,人常常毫无理由就自己看轻自己,看得一钱不值,比一小片木屑都不如。假如打个比方来说,也许这就是因为我自己备受惊吓和折磨的缘故,跟那个向我乞讨的可怜的男孩一样。现在我要打个比方给您听,小宝贝。那您就听我说吧:常常大清早我忙着去上班,我的亲人,偶尔观赏一下城市,看它怎样苏醒、活跃起来、冒烟、沸腾、喧哗,有的时候在这样的景象面前,你就会觉得自己渺小,好像有人用手指头弹了一下你那爱东闻西闻的鼻子似的,于是你就挥了挥手,慢慢地走你的路,又安静,又温顺。可是现在让我们来仔细看一看,在这些让烟熏黑的、阔气的大房子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追根问底地研究一下,然后您自己再来判断:毫无道理地贬低自己,使自己处于不体面的窘境,这究竟公平不公平。请注意,瓦连卡,我是隐晦地说,不是按字面的意思。好了,咱们来看看这些房子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那边,在一个烟雾弥漫的角落里,在一间潮湿的、因为穷而用来做住房的小破屋里,有一个手艺人刚从睡梦中醒来。比方说,他整夜梦见昨天无意中剪坏的一双靴子,好像一个人就该梦见这种没价值的东西似的!喏,因为他是个手艺人,他是皮靴匠:他老想着他自己搞的那一行的东西是情有可原的。他的孩子们尖声哭叫,他的妻子在挨饿。不光是皮靴匠有的时候早上起床是这样,我的亲人。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本来也值不得写出来,可是这儿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小宝贝:就在这儿,在同一所房子里,在楼上或者楼下,一所金碧辉煌的宅子里,住着一个大阔佬,也许夜里他也梦见了这么一双靴子,也就是说另一种样式的靴子,另一种剪法的,可是仍然是靴子,因为就我所指的这个字的意义来说,小宝贝,我们大家都有点像皮靴匠,我的亲人。这一切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在大阔佬旁边,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得了吧,不要再想那些事了,不要光想你自己,只为你自己一个人活着了。你又不是皮靴匠,你的孩子们身体健康,你的妻子没有去要饭。瞧瞧你的周围吧,你就看不到有什么比你的靴子更高尚的东西值得关心吗!”这就是我要用比喻讲给您听的,瓦连卡。也许这是过分放肆的思想,我的亲人,可是有的时候人往往有这种思想,有的时候这种思想自己就来了,那时候激烈的话就不由自主地从心里冲出来了。因此没有理由把自己估得一钱不值,一听见喧哗声和吵闹声就吓坏了!在结束这段话的时候我要说,小宝贝,您也许会以为我在对您说别人的坏话,或者是我感到忧郁才这样说,或者是我从一本小书上抄来的吧?不,小宝贝,您别这样想,不是那样:我厌恶说别人坏话,我没有感到忧郁,一点也不是从什么小书上抄来的,——就是这样!
我心情郁闷地回到家里,坐在桌旁,烧热我的茶壶,准备喝上一两杯茶。忽然我们的穷住户高尔什科夫来看我了。今天早上我就注意到他老在别的房客身旁走来走去,也想到我跟前来。我要顺便告诉您,小宝贝,他们的生活比我还要糟得多。是啊,哪儿比得上我!他还有妻子儿女呢!因此,假如我是高尔什科夫的话,我处在他的地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喏,就这样高尔什科夫走进来了,向我鞠躬,像往常一样有一滴眼泪挂在他的烂眼边上,他在地上蹭他的脚,可是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让他坐在椅子上,虽然是一把破椅子,可是我没有另外的了。我请他喝杯茶。他推辞,推辞了好半天,可是最后他接过杯子了。他要不加糖就喝,我劝他一定要加糖,他又推辞,争了半天,推辞了好久,最后他才在自己的杯子里加了最小的一块糖,还再三说他的茶非常甜了。嗨,贫穷使人变得多么低声下气!“喂,怎么样,老兄,有什么事吗?”我对他说。“喏,是这么回事,”他说,“我的恩人,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请您发一发上帝的仁慈心,帮帮我这个不幸的家庭的忙。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没有东西吃,我这个做父亲的是什么滋味!”我刚要说话,可是他打断了我:“我怕这儿的每一个人,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也就是说,不是真怕,您知道,而是难为情;他们全是骄傲自大的人。”他说,“我本来也不想来麻烦您,我的老兄和恩人,我知道您自己也有极不愉快的事,我知道您不能给我很多钱,可是哪怕借一点点也好,我敢来请求您,”他说,“那是因为我知道您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知道您自己手头也紧,现在您自己也在受苦受难,就因为这个缘故您才会同情我。”最后他结束道:“请原谅我的失礼和冒昧,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回答他说,我心里很愿意帮他忙,可是我一点钱也没有,真是一点也没有。“老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他对我说,“我要的不多,可是您看是这么这么回事(这时候他满脸通红),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在挨饿,哪怕借给我一枚十戈比银币也好。”这时我心中一阵绞痛。我想,他们怎么比我还要穷!可是我总共只剩下二十个戈比,而且已经派了用场:明天我要用来应付最迫切的需要。“不行,我的好朋友,我不能,是这么这么回事,”我说。“老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随您便给吧,”他说,“哪怕借我十个戈比也好。”于是我从抽屉里拿出我的二十个戈比都给了他,小宝贝,这总是一桩好事!唉,真是穷极了!然后我跟他谈起话来:“老兄,”我问他,“您既然这么窘,这么缺钱,怎么还租着一间五个银卢布的房间呢?”他向我解释道,那是他半年以前租下的,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可是后来他的境况变得越来越糟,他这个可怜的人就走投无路了。他原来希望他的案子到这时候该结束了。这是他的一桩不愉快的事。您要知道,瓦连卡,他为了一件什么事必须出庭受审讯。他跟一个商人打官司,那商人在包工中欺骗了公家;骗局被揭穿了,商人受到审判,可是他在他的盗窃案件中把高尔什科夫也牵连进去,说这里面也有他的份。可是实际上高尔什科夫的过错只不过是玩忽职守,不谨慎,不可饶恕地忽略了公家的利益,这个案子已经拖了好几年:高尔什科夫遭遇到重重阻碍。“在这桩硬加在我头上的不名誉的事情里,”高尔什科夫对我说,“我没有罪,一点罪也没有,我没有犯欺骗和盗窃的罪。”这桩案子有点玷污了他的名誉,他被撤职;虽然没有查出他有什么大罪,可是在他完全辩明自己无罪以前,他不能从商人那儿得到一大笔他应得的款子,这就是现在法庭上争论的问题。我是相信他的,可是法庭不相信他的话。这是一桩那么纠缠不清的案子,一百年也查不清楚。他们刚查出一点头绪来,商人就百般刁难。我真心地同情高尔什科夫,我的亲人,我向他表示深切的同情。他是个失业的人,由于他不可靠,哪儿也不用他。他的积蓄都吃光了,案子纠缠不清,同时,千不该万不该,完全不合时宜地他们又添了一个婴儿,这是一笔开支。儿子病了,又是一笔开支,儿子死了,又一笔开支;他妻子在生病;他自己也得了一种慢性病;总而言之,他受了苦,受够了苦。不过,他说他希望近几天内他的案子会得到有利的判决,他说现在对这一点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了。可怜,可怜,他很可怜,小宝贝!我好言安慰他。他是一个受牵连、孤立无援的人;他是上我这儿来求援的,因此我好言安慰他。好了,再见吧,小宝贝,基督与您同在,祝您健康。我亲爱的!我一想到您,就好像给我那有病的灵魂敷上药一样,虽然我为您受苦,可是为您受苦对我来说也是轻松的。
您真正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9月5日
小宝贝,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我现在给您写信,我的神经几乎失常了。一件可怕的事使我激动极了。我的头发晕。我觉得我周围的东西都在转。哎,我的亲人,我现在要告诉您的是件什么样的事情啊!你看,我们再也料不到会有这种事。不,我不相信我没料到;这一切我全料到了。这一切我的心事先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前几天我甚至梦见了这一类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要不加修辞照直讲给您听,就跟上帝吩咐我的那样。今天我到公事房去。我走进去,坐下,抄写起来。您要知道,小宝贝,昨天我也在写。喏,是这样的,昨天季莫菲·伊凡诺维奇走到我跟前来,亲自嘱咐道:“这是等着要的急件。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他说,“抄得清楚点,快一点,而且要细心:今天要送去签字的。”我得告诉您,小天使,昨天我心神不定,任什么东西也不想瞧,我感到那样的忧郁,那样的烦恼!我的心里冰凉,我的精神沮丧,我一直在想着您,我的可怜的宝贝儿。喏,就这样我动手抄写起来。我抄得清楚整齐,不过,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跟您说得准确一点,不知是鬼迷了我呢,还是什么神秘的命运注定了的,或者事情简直就是要这样发生,不料我抄漏了整整一行,上帝才知道这样一来这件公文变成了什么意思,简直变得完全不通了。昨天他们把公文耽误了,今天才送给大人去签字。今天我就跟没出什么事似的,按平常的钟点到了公事房,在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旁边坐下。我得告诉您,我的亲人,最近我变得比往常加倍地惭愧和害羞。近来我不敢瞧任何人。不管是谁的椅子只要嘎吱一响,我就吓得半死。今天恰恰也是这样,我像只刺猬似的蜷起身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因此叶菲姆·阿基莫维奇(世界上再也没有像他那样爱找碴儿的人了)大声说得让大家都能听见:“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怎么这样坐着,嗨——嗨——嗨?”这时候他还扮了一个鬼脸,使得他和我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不笑得前仰后合,当然是笑我。他们笑个没完没了!我捂上耳朵,眯着眼睛,自己坐在那儿,动也不动。我照例总这样做,好让他们快一点停下来。忽然我听见喧哗声、奔走声和忙乱的声音。我听见——我的耳朵没欺骗我吗?有人叫我,呼唤我,叫杰符什金。我的心在我胸腔中颤抖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害怕。我只知道我有生以来还从没像这样害怕过。我坐在椅子上仿佛生了根一样,就跟没那么回事似的,好像叫的不是我。可是他们又叫起来,声音越来越近,一直叫到我的耳朵边上来了:“杰符什金!杰符什金!杰符什金在哪儿?”我抬起眼睛,看见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站在我面前,他说:“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到大人那儿去,快点!您抄的公文惹出祸来了!”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可是已经够了,确实够了,小宝贝,对不对?我好像死了,凉得像冰一样,失去了知觉。我去了,啊,简直半死不活地在往前走。他们领我穿过一间屋子,穿过第二间屋子,穿过第三间屋子,到了大人的办公室,我来到大人的面前!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我不能给您肯定的答复。我看见大人站在那儿,他们都站在他的周围。我好像没有向他行礼,我忘了。我惊慌极了,我的嘴唇发抖,我的两条腿也发抖。为什么会这样呢,小宝贝。第一,我害羞;我向右边镜子里看了一眼,我看见我自己那副样子,简直把我吓傻了。第二呢,我做事总让人觉得好像世界上没有我一样。因此大人未必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活着。也许他老人家偶尔听说过他的机关里有个杰符什金,可是跟这个人从来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他生气地开口说:“您这是怎么搞的,先生!您的眼睛瞧什么去了?这是一件等着要的公文,得赶快办,您却给抄坏了。您这是怎么搞的。”这时大人转过身去对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说话。我只听见传到我耳朵里来的几句话:“粗心大意!不小心!您给我们找了麻烦!”我本想张开嘴说句什么。我本想请求饶恕,可是我说不出,我想逃跑可是又不敢,这时候……这时候,小宝贝,发生了那么一件事,就连现在我都羞得拿不住笔。我的一颗扣子(让它见鬼去吧!)只连着一根线挂在我的制服上,忽然掉落了,蹦啊跳的(显然是我无意中碰了它一下),骨碌碌一直滚啊滚啊,该死的,一直滚到大人脚边,这件事正好发生在大家沉默的时候!这就成了我的全部辩白,我的道歉,这就是我准备回答大人的话,再没有别的了!后果是可怕的!大人马上注意到我的外貌和我的服装。我想起我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副样子:我就扑过去抓扣子!我犯傻啦!我弯下腰,想捡扣子,可是它滚啊转的,我抓不住,总之,我笨手笨脚,丢尽了脸。这时候我感到我最后的力量都用尽了,我感到一切一切都丢尽了!我的好名声全丢尽了,我这个人整个完了!这时候无缘无故杰列莎和法尔多尼的语声在我的耳朵里响起来。最后,我抓住了扣子,站起来,挺直腰杆,即使我是一个傻瓜,也该垂着手老老实实地站着!可是我不是那样。我动手把扣子穿到那根断线上去,好像这样就能把它安上似的,而且我还微笑着,而且我还微笑着。开头大人转过脸去,后来又看了我一眼,我听见他老人家对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说:“这是怎么回事?您瞧瞧看,他怎么这副样子!……他怎么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唉,我的亲人,这是什么话啊,“他怎么了?”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丢尽了脸!我听见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说:“平时倒没见过他有不好的行为,没见过他有任何不好的行为,他品行端正,他的薪水是按他的品级十足发给他的……”“那么,想个办法减轻点他的困难,”大人说,“预支给他一点薪水……”“可是他预支过了,”他说,“他预支过了,早就预支过了。他的境况想必很困难,可是他的品行很好,没见过他有不好的行为,从来没见过。”我的小天使,我像是在燃烧,在地狱的烈火中燃烧!我要死了!“那么,”大人大声说,“赶快再重抄一遍。杰符什金,到这儿来,再重抄一遍,别出错。你们听着……”说到这儿大人就转身向其余的人发出各种不同的命令,他们就都散去了。他们刚一散开,大人就赶紧掏出一个小本子来,从里面拿出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拿去吧,”他老人家说,“我只能帮您这点忙,随您把它算做什么,”于是他就把钱塞在我手里。我的小天使,我打了个哆嗦,我的整个灵魂都震动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想抓起他老人家的一只手来吻一下。可是他涨得满脸通红,我亲爱的,然后(我丝毫没有捏造事实,我的亲人)他抓起我这只卑贱的手握了握,真的抓起我的手握了握,好像我是跟他平等的人,好像我跟他一样的将军似的。“您走吧,”他老人家说,“我只能帮您这点忙……别再出错了,这一回我替您分担一半过失吧。”
现在,小宝贝,这就是我作出的决定:我请求您和费多拉向上帝祷告,假如我有孩子的话,那我也要吩咐他们这样,也就是说:你们不为亲爹祷告都可以,可是为大人你们每天都得祷告,终身祷告!我还要说,小宝贝,我庄严地说,您好好听着,小宝贝,我发誓,尽管在我们充满不幸的、最苦的日子当中,我瞧着您,瞧着您的穷困,又瞧着我自己,瞧着我的卑贱无能,我心里悲痛得要死,虽然如此,我向您发誓,这一百卢布对我来说还不算宝贵,宝贵的是承蒙大人亲自握我这么一根麦秆、一个醉鬼的卑贱的手!他老人家的这种行动使我恢复了我本来的面目。他老人家的这种举动使我的精神复活了,使我感到生活永远是甜蜜的了,我坚定地相信,尽管我在至高无上的神面前是有罪的,可是我为大人的幸福和安泰所做的祷告会传到他的宝座上去!……
小宝贝!我现在心里非常乱,非常激动!我的心怦怦地跳,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去了。我不知怎的浑身发软。我给您送四十五个纸卢布去,给女房东二十个卢布,我自己还剩下三十五个。用二十个修补衣服,十五个留作生活费用。可是直到现在,早上那些印象还在震动我的整个身心。我要躺一会儿。不过我觉得踏实,很踏实。只是我的心疼,我可以听见我的心在我的胸腔深处颤抖、战栗、蠕动。我要来看您,可是现在这一切的感触简直使我醉了……上帝会看见一切,我的小宝贝,我最宝贵的、心爱的人!
您值得尊敬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9月9日
我亲爱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我的朋友,我对您的幸运说不出地高兴,我十分敬重您的长官的美德。这样一来,现在您可以松一口气,不必那么发愁了!不过,看在上帝面上,别又把钱乱花掉。您安安分分过活,尽可能地俭省一些,就从今天起您经常攒一点钱,免得再有不幸突然来袭击您。看在上帝面上,您不必为我们操心。我跟费多拉好歹能对付过下去。您干吗送给我们这么多钱,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们完全不需要。我们所有的足够我们花了。确实,我们不久要从这个寓所搬走的话那就需要钱了,可是费多拉正希望从某人那儿收回一笔多年的老账。不过,我还是给我自己留下二十个卢布来应付急需。剩下的送还给您。请您把钱节省着用,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再见。现在您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活了,祝您健康和快活。本来我还想给您多写点,可是我觉得非常疲倦;昨天我一整天没起过床。您答应来看我,那好极了。请您来看我吧,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瓦·陀·
9月9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我恳求您,我的亲人,现在,正当我十分幸福和对一切都满意的时候,现在别离开我。我心爱的人!您别听费多拉的话,您要我干什么我都照办。单单为了对大人的尊敬,我也要好好做人,我的一举一动要端正而严谨。我们又可以互相写快乐的信,互相倾诉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忧愁,假如还会有忧愁的话,我们会过得比往常加倍的和睦幸福。我们要读文学书……我的小天使!我命运中的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往好里转变了。女房东变得和气了,杰列莎变机灵了,就连法尔多尼也变得勤快点了。我跟拉塔齐亚耶夫讲和了。我一高兴就自己到他那儿去了。真的,他是个好人,小宝贝,别人爱说他的坏话,那全是胡说。现在我发现那全是卑鄙的诽谤。他完全没有想到要描写我们。这是他亲自对我说的。他给我读了一篇他的新作品。至于那时候他给我起的外号叫洛维拉斯,那完全不是骂人的话,也不是什么不体面的称呼,他向我解释过了。这是直接从外文引来的,意思是机灵的小伙子,假如说得好听一点,用文学的语言来说,那就是“需要提防的小伙子”——就是这样!并没有那种意思。这是没有恶意的玩笑,我的小天使。我是个没知识的人,糊里糊涂就生起气来。现在倒是我向他道了歉。……今天的天气是那样的美妙,瓦连卡,那样的好。确实,早上有一层薄霜,好像是从筛子里撒下来的。这没什么的!这样一来空气变得更新鲜了一点。我出去买靴子,买了一双非常好的靴子。我顺着涅瓦大街走的。我把《蜜蜂》[40]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是呀!我还忘了告诉您一件顶重要的事情。
您瞧,是这样的。
今天一清早我跟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和阿克先季·米哈依洛维奇谈到大人。是啊,瓦连卡,原来他老人家不光是对我一个人那么仁慈。他老人家不光是对我一个人施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心地善良。在许多地方人们为了对他表示尊敬而赞扬他,还流着感激的眼泪。他在家里养大了一个孤女。他老人家给她办了亲事:把她嫁给一个有名的人,在大人跟前办特殊事务的一个文官。他老人家给一个寡妇的儿子在某机关里谋到一个差事,还做了很多各种各样的好事。小宝贝,我认为我有责任在这方面也加上我的一点点表扬,我就大声述说大人所做的事让大家都听见,我什么都说了,一点也没隐瞒。我把害羞心藏到口袋里去。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难为情,还顾什么面子呢!于是我大声述说,但愿大人所做的事情得到赞扬!我讲得津津有味,讲得很热烈,一点也不脸红,刚好相反,有这样的事情可讲,我还觉得自豪呢。我什么都讲了(只是关于您,我慎重地避而不谈,小宝贝),讲到我的女房东,讲到法尔多尼,讲到拉塔齐亚耶夫,讲到靴子,讲到玛尔科夫,什么都讲了。有些人在那儿相视而笑,确实,他们全都相视而笑。不过多半是他们发现我的外貌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或者是关于我的靴子,一定是关于我的靴子。他们这样做不可能是怀着什么恶意。这只是因为年轻,或者因为他们都是阔人,可是他们决不会居心不良、怀着恶意讥笑我的话。也就是,讥笑关于大人的话,他们决不能这样。对不对,瓦连卡?
我一直到现在还有点清醒不过来,小宝贝。所发生的这些事闹得我心慌意乱!您有没有木柴?您可别着凉,瓦连卡,您很容易着凉。唉,我的小宝贝,您那些忧郁的思想使我难受极了。我祈祷上帝,我是怎样地为您向他祷告啊,小宝贝!比方说,您有没有羊毛的长统袜,或者有没有暖和点的衣服。您记住,我亲爱的。假如您需要什么,那您看在上帝面上,可别伤我这个老人的心。真的,您还是直接来找我好了。现在困难时期已经过去。您别为我担心了。未来的一切都是那么光明和美好!
那些日子是多么忧愁啊,瓦连卡!可是,反正已经过去了!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我们会为这段时期叹息。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嘿!有的时候我连一个戈比也没有。我又冷又饿,可是我总是快活的。早晨,我顺着涅瓦大街散散步,看见一张漂亮的小脸,我就能快活一整天。那段时期非常好,非常好,小宝贝!活在世界上可真好啊,瓦连卡!特别是在彼得堡。昨天我眼睛里含着泪水在我主上帝面前忏悔,求主饶恕我在那段忧愁时期中的一切罪恶:我的怨言,我的胡思乱想,我的闹酒和激动。在祷告中,我非常感动地想起了您。只有您一个人支持我,小天使,只有您一个人安慰我,您常常给我忠告和指导。这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小宝贝。今天我吻遍了您的每一封来信,我亲爱的!好了,再见吧,小宝贝。听说这儿附近有卖衣服的,因此我要去看一下。那就再见吧,小天使。再见!
您忠心耿耿的
玛卡尔·杰符什金
9月11日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非常激动。请您听听我们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吧。我预感到要出什么严重的事了。我宝贵的朋友,您自己判断一下看:贝科夫先生在彼得堡,费多拉碰见他了。他坐在马车上,吩咐车停下来,自己走到费多拉跟前,问她住在哪儿。开头她没告诉他。后来他微笑着说,他知道谁住在她那儿。(显然,安娜·费多罗夫娜全告诉他了。)当时费多拉忍不住,就在当街指摘他,谴责他,说他是个不道德的人,说我的不幸全是他害的。他回答说,人一个钱也没有当然是不幸的。费多拉对他说,我原可以靠做活维持生活,可以结婚,不然的话也可以找到一个什么工作,可是现在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我的幸福,况且我又有病,快要死了。听了这话他说我还太年轻,说我头脑里还有许多胡思乱想,说我们的美德暗淡无光了(他的原话)。我跟费多拉都以为他不知道我们的住处,可是,昨天我刚出门到商场去买点东西,他忽然走到我们屋里来。好像他存心趁我不在家才来的。关于我们的生活他向费多拉详细打听了很久,他仔细看了我们所有的东西,还看了我做的活,最后他问:“跟你们熟识的那个文官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候您正巧经过院子,费多拉就把您指给他看,他瞧了一眼就冷笑了一下。费多拉请求他出去,对他说我眼下已经伤心得身体有病了,要是看见他在我们这儿我会非常不愉快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因为闲着没事才顺便上这儿来一趟的,他要给费多拉二十五个卢布,当然她没要。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上我们这儿来?我不明白我们的事情他是从哪儿知道的!我猜不透。费多拉说,她的大姑子阿克西尼雅常到我们这儿来,她认识洗衣女工娜斯达莎,而娜斯达莎的堂弟在某部里当看门的,安娜·费多罗夫娜的侄子正巧有一个熟人在那个部里工作,因此,风言风语是不是这样传过去的?不过,很可能是费多拉弄错了。我们不知道怎么考虑才好。难道他还要上我们这儿来!只要一想到这个就吓坏了我!昨天费多拉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那么心惊胆战,吓得我差点没晕过去。他还要怎么样?我现在不愿意理他!他要把我这个可怜的人怎么样呢!唉!现在我多么战战兢兢,因为我老觉得贝科夫马上会走进来。将来我会怎么样呢!命运还给我准备着什么呢?看在基督面上您马上就来看我吧,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来看我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来吧。
瓦·陀·
9月15日
小宝贝,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今天我们寓所里发生了一件十分悲惨、怎么也没法解释的意外事情。我们可怜的高尔什科夫(我必须告诉您,小宝贝)被宣告完全无罪了。案子早已判决,今天他去听了最后判决书。对他说来案子非常幸运地结束了。原先加在他头上的玩忽职守和不谨慎的罪名完全撤销了。判决他有权从商人那儿得到一大笔款子,因此他的境况大大地改善了,而且他名誉上的污点也洗去了,一切都变好了,总之,他得到的结果再圆满也没有了。今天三点钟他回到家来。他的脸色大变,白得像一张纸一样,他的嘴唇发抖,可是他自己老在微笑,他拥抱了他的妻子儿女。我们大家一窝蜂似地跑去向他道喜。我们的行动使他深受感动,他向四面八方鞠躬,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握了好几次手。我甚至觉得他好像长高了,身子挺直了,他眼睛里的眼泪也不见了。他是那样的激动,可怜的人。他不能在一个地方站定两分钟,凡是他碰到的东西他都拿在手里,然后又扔下,他不断地微笑和鞠躬,他坐下,站起来,又坐下。上帝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说:“我的名誉,名誉,好名声,我的孩子们,”他就老这么说!他甚至哭起来。我们大部分的人也都落泪了。拉塔齐亚耶夫显然要鼓励他,说道:“老兄,什么都没得吃的时候,名誉算得了什么,钱,老兄,钱才是主要的,您就该为这个感谢上帝!”同时还拍拍他的肩膀。我觉得高尔什科夫好像生气了,也就是说不是公开地表示不满意,只是有点古怪地看了拉塔齐亚耶夫一眼,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了。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小宝贝!不过,人的性格各有不同。比方拿我来说,在那么高兴的时候,我就不会露出骄傲来。要知道,我的亲人,有的时候你露出过分谦卑和低声下气的样子,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脾气好,心肠软……然而,这事与我不相干!“是啊,”他说,“钱也是好东西,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后来我们在他屋里,他一直反复地说:“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妻子定做了一顿比较讲究而丰富的午餐。我们的女房东亲自给他们做菜。我们的女房东多多少少算是个善良的女人。吃午饭以前,高尔什科夫不能在一个地方坐定。他到每一个人的屋里去,也不管人家请没请他。他就那么自己走进去,笑眯眯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一坐,说一两句什么话,有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说,然后就走了。在海军准尉屋里,他甚至把纸牌拿在手里,他们就请他坐下打牌,当第四把手。他打啊打的,把牌都打错了,他打了三四局就不打了。“不,”他说,“我本来就是随便来玩玩的,我,”他说,“只是随便来玩玩的,”说完他就离开他们那儿。他在走廊上碰见了我,抓起我的两只手来,直直地、可是那么古怪地瞧着我的眼睛。他握了握我的手,就走开了,他老在微笑,可是笑得有点沉痛、有点古怪,像个死人一样。他的妻子高兴地哭了,他们在样样事情上都快活得像过节一样。他们很快就吃午饭了。吃过午饭以后,他对他妻子说:“您听我说,心爱的人,我要去躺一会儿。”说完他就上床去了。他招呼小女儿到他跟前去,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抚摸孩子的头,摸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对妻子说:“彼谦卡怎么样了?我们的彼嘉,”他说,“彼谦卡呢?……”他妻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并且回答说,他不是早死了吗。“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全知道,现在彼谦卡在天堂里。”他妻子看出他神经有些不正常,刚才发生的事完全把他闹昏了,就对他说:“亲爱的,您该睡一觉。”“是的,好,我马上睡……我睡一会儿。”他就翻过身去,躺了一会儿,然后又翻过身来,想说什么。他妻子听不清楚,就问他:“什么,我的朋友?”可是他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是啊,”她想,“他睡着了。”她就出去到女房东家呆了一个钟头。过了一个钟头她回来了,看见她丈夫还没有醒,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想他睡着了,就坐下,动手做了点活。她说她做了半个钟头活,一味在想心事,甚至记不得她想了些什么,她只是说她把丈夫给忘了。后来忽然她由于一种不安的感觉惊醒过来,首先使她吃惊的是屋里像死一般的寂静。她看了看床上,看到她丈夫还是照原来的姿势躺着。她走到他跟前去,掀开被子,看见他已经僵冷了——他死了,小宝贝,高尔什科夫死了,突然死了,好像让雷劈死的一样!可是为什么他会死了呢,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件事使我失魂落魄,瓦连卡,直到现在我还清醒不过来。我不相信一个人那么容易就死了。这个高尔什科夫是这么一个可怜的、不幸的人!唉,命运啊,什么样的命运啊!他妻子满脸泪痕,那样的惊慌。他的小女儿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他们那儿那么忙乱,就要验尸了……我不能准确地告诉您。不过真可怜,唉,多么可怜啊!想起来可真伤心,实际上不知道哪一天、哪一个钟头……一个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了……
您的
玛卡尔·杰符什金
9月18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小姐:
我急着告诉您,我的朋友,拉塔齐亚耶夫给我在一位作家那儿找到工作。有一个人上他这儿来,给他带来那么厚一部稿子,感谢上帝,工作很多。只是写得那么潦草,我都不知该怎么动手来抄:他们还要求快一点。稿子全都写成那个样子,简直让人看不懂……他们讲好抄一个印张给四十个戈比。我写信告诉您这些,我的亲人,是因为现在我要有外快了。好了,现在再见吧,小宝贝。我马上就要开始工作了。
您忠实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9月19日
我亲爱的朋友,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我已经有三天什么都没给您写了,我的朋友,我这儿有很多很多操心的事,很多忧虑的事。
前天贝科夫上我这儿来了。我一个人在家,费多拉不知上哪儿去了。我一开门看见是他就吓坏了,不能动弹。我觉得我的脸色发白了。他按照他的习惯,响亮地笑着走进来,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好半天镇静不下来,最后我才坐到屋角里去做活。过了一会儿他不再笑了。似乎是我的外表使他感到惊讶。最近我瘦多了,我的两颊和眼睛都陷下去,我的脸色白得像手帕一样……确实,一年以前认识我的人现在很难认出我来了。他定睛瞧了我好半天,最后又乐呵呵的了。他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不记得我怎么回答他的,他又笑起来。他在我这儿坐了整整一个钟头,跟我说了好半天话,详细打听了一些事情。最后,在临走之前,他拉着我的手,说(我逐字逐句地写给您看):“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我们背地里说一句,您的亲戚,我亲密的熟人和朋友安娜·费多罗夫娜是个很下流的女人。(这时他还用一个难听的字眼称呼她。)她把您的表妹勾引坏了,也把您毁了。至于我,我在这件事里也有点卑鄙,可是要知道,这事很平常。”这时候他扯开嗓子哈哈大笑。然后他说,他不善于说漂亮话,高尚的责任感要求他不能不说的、必须解释的、最重要的话,他已经都说了,至于其余的话他只简短地说几句。这时他对我说,他向我求婚,说他认为他有责任恢复我的名誉,说他有钱,婚后他要带我到他在草原上的村庄里去,他要在那儿打野兔。他说他再也不到彼得堡来了,因为彼得堡讨厌极了,说他在这儿彼得堡,按他的说法,有一个没出息的侄子,他发誓要取消他的继承权,其实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也就是他希望有合法的继承人,才向我求婚,这就是他求婚的主要原因。然后他说,我过得非常穷苦,住在这么间破旧的小屋里,无怪乎要生病了,他预言道,假如我再这么住上一个月,必然会死的。他说彼得堡的寓所都糟透了,最后,他问我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他的求婚使我非常震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起来了。他以为我流泪是因为感激他,就对我说,他一直相信我是一个善良的、有感情、有学问的姑娘,可是直到他详细打听清楚我现在的品行以后,他才下决心采取这个措施。然后他问到您,他说一切他都听说了,说您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就他来说,他不愿意欠您的债不还,问我五百卢布够不够偿还您对我的一切帮助?我向他解释说,您帮我的忙绝不是钱偿还得了的,他就对我说,这全是胡说,这全是小说,说我还年轻,不该读诗,说小说会毁了年轻姑娘,说书本只能败坏道德,说他什么书都不爱看。他劝我活到他那么大岁数再来议论人。“到那时候,”他补充说,“您才会认得清人。”然后他说,我对他的求婚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说假如我不仔细考虑就采取这么重要的步骤,那他会非常不痛快的。他补充说,考虑欠周和一时冲动会毁了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可是他非常希望从我这儿得到圆满的答复。最后他说,不然的话,他逼不得已只好娶一个莫斯科商人的女儿,“因为,”他说,“我已经发过誓要取消那个没出息的侄子的继承权。”他硬把五百个卢布放在我的绣架上,照他的说法,是给我买糖果吃的。他说,我在乡下会胖起来,像个小油炸饼一样,我在他那儿可以过得非常富裕,现在他忙得很,整天忙着办事,现在他是抽空来看我的。说完他就走了。我想了很久,我反复地考虑了很多,我一边想一边难受,我的朋友,最后我拿定了主意。我的朋友,我要嫁给他,我应该答应他的求婚。假如有人能使我摆脱我的耻辱,恢复我的好名声,使我以后不致再受穷受苦和遭到不幸,那就只有他了。对将来我还能期望什么呢?我还能向命运要求什么呢?费多拉说,不应当失去自己的幸福;她说在这种情况下这不叫幸福,还有什么叫幸福呢?至少我找不到另外可走的路了,我宝贵的朋友。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老这样做活把我的身体全毁了,我不能经常做活。上人家里去工作吗?我会烦恼得憔悴,况且我不会使人家满意的。我生来多病,因此我永远会成为别人的累赘。当然,我现在也不是到乐园去,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朋友,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选择呢?
我没有征求您的意见。我要独自考虑这件事。您现在看到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了,我马上就要把这个决定告诉贝科夫了,他本来就在催我作出最后的决定。他说他有事不能等,他得动身走了,不能为这点小事耽搁下去。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会不会幸福,我的命运捏在上帝的神圣的、不可预测的手中,可是我下了决心。听说贝科夫是个善良的人;他会尊敬我,或许我也会尊敬他。我们这样的婚姻,人还能期望什么呢?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了,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相信您会了解我的一切苦衷。您就别劝我改变主意了。您的努力会白费的。您心里衡量一下逼得我非这样做不可的种种原因吧。起先我很惊慌不安,可是现在我比较镇静了。在我的前面是什么,我不知道。听天由命,随上帝安排吧!……
贝科夫来了,我没法写完这封信了。我还有很多话要对您讲呢。贝科夫已经到这儿了!
瓦·陀·
9月23日
小宝贝,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小宝贝,我赶忙给您写回信;小宝贝,我急于要对您说,我很惊讶。这一切好像不大对头……昨天我们埋葬了高尔什科夫。是的,事情是这样的,瓦连卡,是这样的;贝科夫的举动很高尚;不过,您看,我的亲人,那么您也答应了。当然,一切都是上帝的意旨;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也就是说,在这件事里上帝的意旨一定是这样的;天上的造物主的意旨当然是既美好又不可预测的,命运也是这样,它们都一个样。费多拉也同情您。当然,这回您要幸福了,小宝贝,您会过得舒心了,我亲爱的,我的宝贝儿,我最可爱的人,我的小天使,不过,您要知道,瓦连卡,这怎么那么快呢?……是的,有事……贝科夫先生有事,当然,谁没事呢,他也可能有事……他从您那儿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了。他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甚至是个颇为相貌堂堂的男子。不过这件事总有点不大对头,问题倒不在于他是不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可是我现在不知怎么心里乱得很。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今后还怎么互相通信呢?至于我,怎么能留下我一个人呢。我的小天使,我统统衡量过了,统统衡量过了,照您写信对我说的那样,在我心里衡量过这一切、这一切的理由了。我已经抄完第二十个印张了,不料就出了这些事!小宝贝,那您就要动身走了,您还得买各种东西吧,各式各样的鞋啊,衣服啊,正巧我知道豌豆街有一家铺子,您记得不,我还给您描写过一番呢。可是不行!您怎么能这样呢,小宝贝,您怎么啦!要知道您现在不能上路,完全不能,绝对不能。要知道您得买大批的东西,还得添置一辆马车。况且现在天气很坏;您瞧,下着倾盆大雨,又连续不断地下,而且……而且,您会觉得冷的,我的小天使,寒气会浸到您的心里去。要知道您怕生人,可是您还是要去。撇下我一个人在这儿找谁去呢?是的,费多拉说,有很大的幸福等待着您……可是要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娘儿们,她要毁掉我。小宝贝,今天您去不去做晚祷?我有心到那儿去看看您。确实,小宝贝,确确实实,您是个有学问、有美德、有感情的姑娘,不过,还是让他去娶商人的女儿好!小宝贝,您觉得怎么样?还是让他去娶商人的女儿好!我要到您那儿去,我的瓦连卡,天一黑下来,我就跑到您那儿去坐上个把钟头。今天晚上天黑得早,那么我马上就要跑过去了。小宝贝,今天我一定到您那儿去坐上个把钟头。现在您在等贝科夫吧,他一走,我就……您等一会儿吧,小宝贝,我就要跑到您那儿去了……
玛卡尔·杰符什金
9月23日
我的朋友,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贝科夫先生说,我一定得有三打荷兰细麻布衬衫。因此得赶快找些女裁缝来做两打,我们的时间很紧。贝科夫先生生气了,他说为这些破衣服还得麻烦半天。再过五天就是我们的婚期,婚后第二天我们就要动身走了。贝科夫先生忙着要走,他说不该在无聊的小事上浪费很多时间。我忙得累极了,几乎站都站不住了。事情一大堆,可是,真的,假如这些事一桩也没有,那才好呢。还有:我们缺少丝织花边和饰绦,因此还得买,因为贝科夫先生说,他不愿意他的妻子穿得像个厨娘似的,还说我一定得“使所有的地主太太望尘莫及”。他自己这样说的。因此,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劳您驾到豌豆街去找一趟希丰太太,请求她,第一,派几个女裁缝上我们这儿来;第二,请她务必亲自来一趟。今天我病了。我们的新居冷得很,又非常地乱。贝科夫先生的姑姑老得只剩一口气了。我怕她会在我们动身之前死去,可是贝科夫先生说,不要紧,她会缓过来的。我们的房间里非常乱。贝科夫先生不跟我们住在一起,因此只有上帝知道,所有的仆人都跑到哪儿去了。有时候只有费多拉一个人伺候我们:贝科夫先生那个照料一切的贴身仆人,一连三天都不知上哪儿去了。贝科夫先生每天早上都来,总是发脾气,昨天他打了这所房子的管家,为此跟警察发生了纠纷……甚至没有人给我把信送到您那儿去。我写信只好邮寄了。是啊!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请您告诉希丰太太,让她一定要更换丝织花边,跟昨天的花样相配,还让她自己上我这儿来一趟,把新的货样带来给我看。还要告诉她,关于轻便短上衣我改变了主意,要用合股线刺绣。还有:手帕上花字的字母要用锁针绣法来绣,您听清没有?要用锁针绣法,不要用平绣。小心别忘了,用锁针绣法!这儿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看在上帝面上,请转告她,短披肩上的小叶子要绣得凸起来,要镶上卷须和刺,然后用花边或者用宽荷叶边缘领子。劳驾,请您转告她,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您的瓦·陀·
9月27日
我托您办这些事让您受累,我觉得很难为情。前天您已经跑了整整一早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房子里乱七八糟,我自己又不舒服。因此您别恼我,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苦闷极了!唉,将来会怎么样呢,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我善良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不敢看我的未来。我老是预感到要出什么事,我终日昏昏沉沉。
又及
看在上帝面上,我的朋友,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些事您可一件也别忘。我老怕您会弄错一样。请您记住,要用锁针绣法,不要用平绣。
瓦·陀·
又及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小姐:
您托我办的事我都尽心办妥了。希丰太太说,她自己也想用锁针绣法;她说这样更合适一些,或者还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了,我没有听得十分清楚。还有,您信里提到荷叶边,她也讲到荷叶边了。不过,小宝贝,关于荷叶边我忘记她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她说了很多话,那么个讨厌的娘儿们!她倒是说了些什么来着?好在这些话她自己全会对您说的。小宝贝,我累极了。今天我连公事房也没去。不过您,我的亲人,用不着灰心绝望。为了使您安心,我准备跑遍所有的铺子。您写信说您不敢看未来。好在今晚七点钟您就会全知道了。希丰太太会亲自上您那儿去的。因此您不要灰心绝望;您存着希望吧,小宝贝;或许一切都会变好的——情况就是这样。喏,现在,我老是在想该死的荷叶边,唉,这些讨厌的荷叶边,荷叶边!我本想跑到您那儿去,小天使,我本想跑去,一定要跑去;我已经两回走到您家大门口。可是贝科夫,也就是,我要说的是,贝科夫先生老是怒气冲冲的,因此有点不妙……是啊,还提这些干什么!
玛卡尔·杰符什金
9月27日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看在上帝面上,您马上跑到宝石商那儿去。告诉他说,不要做镶珍珠和绿宝石的耳环了。贝科夫先生说,那太阔气,太贵了。他发脾气了。他说他花了那么多钱,说我们在抢劫他,昨天他说,假如预先知道和估计到要花这么多钱,那他就不找这些麻烦了。他说我们一举行结婚仪式,马上就动身,不请客,我别希望有什么应酬和跳舞,现在离欢乐的日子还远着呢。这就是他说的话!可是上帝看得见,我何尝要这样!样样东西都是贝科夫先生自己定购的。我什么话也不敢回答他:他脾气那么暴。将来我会怎么样啊!
瓦·陀·
9月28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我……也就是说,宝石商说——好吧。开头我原想谈我自己,说我病了,我起不来床了。现在,正当忙碌紧张的关头,我却着了凉,真见鬼!我还要告诉您,祸不单行,大人变得严厉起来,对叶梅利扬·伊凡诺维奇大发脾气,大叫大嚷,到末了他累得要命,这个可怜的人。您看,我样样事情都告诉您了。我本来还要给您写点什么,只是我怕打搅了您。要知道,小宝贝,我这个人又笨又老实,只会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因此,也许,您会——唉,还提这些干什么!
您的玛卡尔·杰符什金
9月28日
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我的亲人:
今天我看见了费多拉,我亲爱的。她说你们明天就要举行婚礼,后天就动身,又说贝科夫先生已经在雇马车了。关于大人的事,我已经告诉过您了,小宝贝。还有:我核对了豌豆街那家铺子的账单;对都对,只是东西太贵。不过为什么贝科夫先生对您发脾气呢?哎,您会幸福的,小宝贝!我高兴,是啊,假如您幸福,我就会高兴的。我本该到教堂去,小宝贝,可是我去不了,我的腰疼。因此我老在想我们通信的事:要知道今后谁来给我们传递书信呢,小宝贝?是啊!您给了费多拉不少钱,我的亲人!您做了一桩好事,我的朋友;这桩事您做得很好。真是一桩好事啊!为每一桩好事上帝都会赐福给您。善有善报,上帝是公正的,善行永远会得到奖赏,不过迟早而已。小宝贝!我本想给您写很多的话,我能够每个钟头、每一分钟老这样写下去,老写下去!我这儿还留得有您的一本《别尔金小说集》,您听我说,小宝贝,您别从我这儿拿走了,把它送给我吧,我亲爱的。这倒不是因为我很想读它。可是您自己知道,小宝贝,冬天快到了;黄昏很长,使人忧闷,那么我可以读读这本书。小宝贝,我就要从我的寓所搬到您原来住的房间里去,我要向费多拉把它租下来。现在我跟这个正直的女人无论如何也分不开了,况且她是一个很勤快的女人。昨天我到您的空寓所里去仔细看过。那儿有您的小刺绣架子,那上面还绷着绣的东西,全都留在那儿没动,还放在屋角里呢。我仔细看了您绣的活。那儿还留着各式各样的零头碎布。您用我的一封信缠的线。在小桌上我找到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我赶紧”——就写了这么一点。显然,在最有趣的地方有人使您搁下了笔。屏风后面的屋角里放着您的小床……我心爱的人啊!!!好了,再见吧,再见;看在上帝面上,快一点回我一封信。
玛卡尔·杰符什金
9月29日
我宝贵的朋友,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样样事情都办完了!我的命运已经定了;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可是我只能顺从上帝的意旨。明天我们就动身走了。我最后一次跟您告别,我宝贵的人,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亲人!不要为我悲伤,幸福地活下去吧。要记住我,愿上帝赐福给您!我呢,在我的思想里,在我的祈祷中会常常记起您。那么这段时期就算是结束了!我过去的回忆中很少有什么快乐的事可以带到新生活里去;因此您留给我的记忆就会越发宝贵,您在我心里也就越发宝贵了。您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这儿只有您一个人爱我。要知道这一切我都看到了,我本来就知道您多么爱我!我的一笑,我信上的一行字,都能使您幸福。现在您却得习惯没有我生活下去了!您一个人留在这儿怎么办!我把您留在这儿托付给谁呢,我善良的、宝贵的、唯一的朋友!我把那本书、刺绣架子和刚开头的那封信都留给您。往后您看到这刚开头的两行,那么下面的话,您要从我这儿听到或读到的那些话,我本该写给您而现在没法写的那些话,您就自己在心里想出来吧!请您记住您可怜的瓦连卡,她是那么深深地爱着您的。您所有的信我都留在费多拉的五屉柜上面一个抽屉里。您信上说您病了,可是今天贝科夫先生哪儿也不准我去。我会写信给您,我的朋友,我答应您,可是只有上帝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么,现在我们要永远分手了,我的朋友,我心爱的人,我的亲人,永别了!……唉,假如我现在能拥抱您就好了!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再见。希望您幸福地过下去,祝您健康。我将永远为您祈祷。唉,我多么悲伤,我的心情多么沉重啊。贝科夫先生在叫我了。永远爱您的
瓦·
9月30日
现在我的心那么堵得慌,涨满了泪水……
眼泪憋得我透不出气,撕裂了我的心。别了。
上帝!我多么悲伤啊!
记住我,记住您可怜的瓦连卡!
又及
小宝贝,瓦连卡,我心爱的人,我宝贵的人。他们正在把您带走,您就要动身了。是啊,现在他们就是把我的心从胸膛里剜出来,也比把您从我这儿带走的好!您怎么能这样呢!瞧,您在哭,可是您还是走了?!喏,我这会儿正收到您那封沾满泪痕的信。可见您不愿意走;可见您是硬给带走的,可见您怜惜我,可见您爱我!而且,您往后跟什么样的人一块儿过啊?在那边,您的心会悲伤、厌恶、冰冷的。苦恼会把您的心榨干,悲伤会把您的心撕成两半。您会在那儿死掉,他们会把您埋在那儿潮湿的土地里;在那儿谁也不会哭您!贝科夫先生只顾打野兔去……唉,小宝贝,小宝贝!您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啊,您怎么能下决心走这一步的呢?您怎么能这么办,您怎么能这么办,您对您自己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要知道在那儿他们会把您生生磨死;在那儿他们会要了您的命,小天使。要知道,小宝贝,您弱得像根羽毛一样。我呢,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这个傻瓜也不知在发什么呆!我明明看见孩子做糊涂事,孩子的脑袋简直发热了!这时我本该不客气——可是偏偏不然,我这个傻透了的傻瓜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见,好像这件事挺对,好像这件事跟我毫不相干似的,我还为了荷叶边去奔走呢!……不行,瓦连卡,我要从床上起来;也许到明天我就会好了,那我就能起来了!……小宝贝,我要扑到车轮底下去;我不让您走!啊,不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凭什么理由要这么办呢?我要跟您一块儿去;假如您不带我去,那我就跟着您的马车跑,拼命地跑,一直跑到我断了气为止。再者,您可知道您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吗,小宝贝?您也许不知道,那您就问我吧!那儿是草原,我的亲人,那儿是草原,光秃秃的草原;就跟我的手掌一样光秃!那儿只有没有感情的村妇、没受过教育的庄稼汉和醉鬼。那儿的树叶现在已经从树上落下来了,那儿老下雨,那儿冷得很,可是您偏要到那儿去!喏,贝科夫先生在那儿倒有事干:他能在那儿打野兔,可是您干什么呢?您愿意去做地主太太吗,小宝贝?可是,我的小天使啊!您看看您自己,您像个地主太太吗?……是啊,事情怎么能这样,瓦连卡!往后我给谁写信呢,小宝贝?是啊,您该考虑到这一点,小宝贝,您该问问您自己,往后他给谁写信呢?我叫谁小宝贝,我用这么亲爱的名字去叫谁呢?以后叫我到哪儿去找您呢,我的小天使?我会死的,瓦连卡,一定会死的;我的心受不了这样的不幸!我爱您如同爱上帝的光一样,我爱您如同爱我的亲女儿一样,我爱您的一切,小宝贝,我的亲人!我素来只为您一个人活着!我工作,抄公文,走路,散步,我把我观察到的事情倾诉在纸上,写成亲切的信,这一切都是因为您,小宝贝,住在这儿,就在对过,靠近我。这也许您不知道,可是这一切确实是这样!是啊,您听我说,小宝贝,您考虑一下吧,我最心爱的人,您离开我们走了,这怎么行呢?我的亲人,要知道您不能走,这不行,这简直绝对不行!要知道天正在下雨,您又那么弱,您会着凉的。您的马车会淋透的,一定会淋透。您刚一出城门,马车就会坏了,成心捣乱,一下子就坏了。要知道在这儿,在彼得堡,马车造得非常差!我熟悉这些造马车的工人;他们只能造个小模型、小玩具什么的,造不出坚固的东西来!我敢起誓说,他们造不出坚固的!小宝贝,我要扑到贝科夫先生面前去跪着,我要向他说明,说明一切!小宝贝,您也要向他说明,跟他讲道理!您说您要留下,您不能走!……唉,为什么他不在莫斯科娶个商人的女儿呢?真的,还是让他去娶她吧!商人的女儿对他来说好一些,她配他正合适;真的,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我一定要把您留在我这儿。对您来说,小宝贝,这个贝科夫,他算个什么人呢?您怎么忽然觉得他可爱了?也许是因为他老给您买荷叶边吧?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可是要知道荷叶边算得了什么?荷叶边有什么用?要知道,小宝贝,那全是废物!这儿讲的是人的生死问题,要知道,小宝贝,荷叶边是破布,小宝贝,荷叶边只是破布罢了。是啊,我自己也能给您买,只要我一领到薪水,就给您买上许多荷叶边,我给您买许多,小宝贝;我知道那儿有一家铺子;只不过您要等我领到薪水,我的小天使,瓦连卡!唉,主啊,主啊!那么您真的要跟贝科夫到草原上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了!唉,小宝贝!不,您还得给我写信,还得给我写一封信,告诉我一切。您走了之后,就从那儿给我写一封信来。不然的话,我神圣的小天使,这就成为最后一封了,可是要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封信成为最后的一封。是啊,这怎么行呢,就这样,忽然间,一下子确确实实成为最后的一封!那可不行,我要写,您也要写……再说,现在我的文笔刚刚像样……唉,我的亲人,文笔算得了什么!是啊,我现在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想再重读一遍,也不修饰文体,我写只是为了要写,只是想给您多写点……我亲爱的,我的亲人,我的小宝贝!
文 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