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黄生宝先生的特例
黄生宝先生有很多愿望,想变成一只小鸟只是其中之一。他的大部分愿望都实现了,没实现的也早就忘掉了,只有这个愿望,既没有实现,也没有忘掉,而且越来越成为他唯一的愿望。
黄生宝先生性格爽朗,他不喜欢隐瞒自己,想变成小鸟这个愿望他不仅给我说过多次,给很多人都说过多次,而且在言谈形迹上也表现得很强烈。比如,他和我们几个哥们儿喝酒,一说起这个愿望他就有些癫狂,常常酒杯也不放下,端着满满一杯酒直接跳到椅子上,模仿小鸟在枝头抖羽鸣啭,有时候他还会跳到桌子上模仿小鸟飞行,尽管一双腿都因此有过骨折的光荣历史,但黄生宝先生从未放弃过这个愿望。这个愿望何时诞生的,黄生宝先生自己也说不清,反正现在,他时时刻刻都可以感受到,这个愿望就像一把烧得通红的尖锥刺进皮肉,耳听着吱吱响,眼看着冒青烟。
黄生宝先生在著名的夜未央出版社工作。
我在这里把夜未央出版社的黄生宝那孙子称为先生,完全是出于礼貌和习惯,并不是因为别的。实际上,黄生宝先生既不是道貌岸然的社长或者总编,也不是整天高谈阔论牛烘烘的编辑——编辑嘛,也就是个编辑,百分之九十八的编辑都以为自己是根大鸟,其实不过是文字水田里的水牛,不好好拉犁子,搞歪了几行字,屁股照样挨鞭子,搁在秦汉,搁在唐宋元明清,饭碗子丢掉算是轻的,严重一点还要宫刑,祸及全家坐牢砍脑壳,连相好的都难免受牵连。历史上这样的教训有的是。几十辈子编辑了,到今天也没几个能悟到这个理儿的,一个个还给我牛烘烘,编的书都是鸟毛灰,卖不了几本,天天退货,一垛垛囤在库房里,等着化纸浆,还怪我们发行人员没力度……有好几次,黄生宝先生多喝了几杯猫尿,说起夜未央出版社的几个“牛鞭”时,他总是发不完的谬论。但是,由于言词腔调过于尖酸激愤,让人很容易就能看出,黄生宝先生说起这些之所以备感心痛,歪理邪说层出不穷,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只是个图书发行人员,而不是受人仰视的大鸟编辑。
黄生宝先生在发行部工作。
我们不能彻底否认,出版社的兴衰与发行部的强弱有着很大关系,尤其是出版社能不能赚到钱,或者能不能至少保本,或者能不能苟延残喘,发行部还是起到很大作用的。著名的夜未央出版社这么多年来没有倒闭,还有钱赚,它的发行部还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黄生宝先生在这么重要的部门干了二十多年,没有混上主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主任嘛,不是谁都搞得上的,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他那么卖力工作连个副主任也没混上就不太好理解了。按照外星人的规矩,不好理解的事情就不要费心去猜测了,也不必说这件尴尬事了,反正到现在黄生宝先生还是一个图书发行员。
一个图书发行员就没啥好说的了,日常工作也就是通过汽运铁运航运物流诸如此类的渠道向全国各地发行图书,过不多久还要负责接收原路返回的一车车退货,包括那些所谓的著名作家制造的垃圾,然后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库房里,等待降价处理,或者捐给边远山区图书馆,更干脆的是直接拉到造纸厂化纸浆,再经过几道程序,起死回生继续变成一本本书籍,倒是比较契合世间万物轮回的基本轨迹。很早以前,也就是刚工作那会儿,黄生宝先生为这些书籍的命运深感心痛,甚至迷惑,甚至喟叹,甚至很鄙视制造垃圾的狗屎作家们。现在他对此置若罔闻,因为他早就明白了,世界不管变得多么先进,人类变得不管多么文明,垃圾总是不可避免的,祸害总是需要循环的,魔法总是会存在的,他想变成一只小鸟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的。
当然,图书发行这个工作也有几个好的方面,其中之一就是可以让黄生宝先生经常到全国各地旅游一番。以前,每到一地,黄生宝先生总是泡在当地书店里查看自己发行的图书销售情况,还要纠缠着书店的工作人员包括经理在内,像模像样地开一个销售研讨会之类,像模像样地制订促销方略。之后,他还会死打烂缠地讨要一些拖欠很久的账目,包括一小部分基本上已经烂掉的账目……必须得承认,现在,黄生宝先生厌烦了这个瘪样式,因为这个瘪样式他坚持了十几年也没有改变他的生活质量,更没有改变他的人生形态,他还是个图书发行员,他想变成一只小鸟的愿望没有消失,依然坚挺着。所以,现在他每到一个书店,只要拿到销售数据,只要能顺利结账,就万事大吉,至多顺便给个把有骚相的女售货员开些虽不暧昧但意味深长的玩笑,然后全身轻松地开始他的有趣的旅游生活。
图书发行这个工作对于黄生宝先生来说,如果仅仅具有旅游的乐趣,那将是单调的,金钱方面的收益也是极难避免的,硕鼠们都明白,金钱本身没有毛病,只是与金钱有关的事物难免要产生太多的猫腻。有猫腻的事情我们略过不谈,况且黄生宝先生的主要乐趣不是这个。从前的经验告诉我们,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即便将来,只要经常出差,艳遇是绝对不可能全部避免的,因为这个规则已经诞生几千年了,我们想想从前的圣人文人剑客游侠商人官员等等这帮兄弟的行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可以肯定,这个规则不是因黄生宝先生经常出差而繁衍出来的,但在很长时期内却是他的最大乐趣。比如南京的,比如杭州的,比如银川的,比如齐齐哈尔的,比如上海的,比如法兰克福的,比如火星上,哦,那儿到现在都还没有书店,黄生宝先生到不了那儿。总之,这么多年的辛勤工作,风雨无阻,披星戴月,没有点收获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人道的。从前,黄生宝先生也不忌讳谈这些,几杯小酒下肚,他就给我们几个没出息的兄弟放这些电影,说这些段落,一边有条不紊地讲述,一边形象逼真地比画。现在,黄生宝先生不喜欢谈论此类事件了,甚至都不提这个话题,要谈,咱们就谈怎样变成一只小鸟,喳喳,啾啾。黄生宝先生当下只对怎样变成一只小鸟感兴趣,那些一时的露水之好早就烟消云散,他的记忆一片洁白,灵魂也是洁白的。他当然不知道,人家也没有记住他,甚至从搭边儿起就没留意他那张脸。
我的双手无端地抖个不停,有个斜眼医生说是患上了麻痹症,有个混账医生说是帕金森,还有个脸皮像马粪纸的医生说这种怪异的问题很难解决,要不了多久双手就会干枯僵死,就像断掉的树枝那样。还有一个比较理智的医生建议我每天用电脑敲字,慢慢也可以恢复手指机能,只要持之以恒,康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样一来,我每天都要在电脑上敲很多字,再后来在电脑上敲字就成了我的职业。一个从事敲字职业的人,难免要和一些出版社打打交道,这样,我和黄生宝先生认识就在所难免了,何况我们两家住得很近,不过就隔一条马路。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和黄生宝先生在一起,不管站着还是坐着,不管比上边还是比下边,我都得自惭形秽。黄生宝先生相貌堂堂,仪表翩翩,我敢保证,我们这群人(也就是一群手指麻痹症病友)一起保证,从外表上没有人会相信黄生宝先生仅仅是个图书发行员,要是和他交谈一会儿,更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相貌堂堂的图书发行员会有这么高深的妄念,虽然言谈举止乍看之下就像神经病似的,但细细一琢磨,也很有几分诗意的。
黄生宝先生所具有的这些怪异品质由来已久,但详加考究也是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以前黄生宝先生有一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习惯,无论到哪儿都手不释卷,他每次出差都用拉杆箱拉着一箱子书,一到宾馆住下来,他就把所有的书倒出来,码在桌子上,码在床头,码在沙发上,码在马桶旁的垃圾桶盖上,这样一来,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拿起一本书来读。
请不要误会,黄生宝先生的苦读不是出于好学,也不是想做什么学问,他既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当然更不是为了改变他人的人生。黄生宝先生所读的书全是夜未央出版社的产品,由此,我们就明白了,黄生宝先生如此苦读完全是职责所系,就像他在出版社年终大会受表彰后做经验介绍时所说的那样:要想推销掉自己的产品,就必须彻底了解自己的产品。也像他和我们这些人在一起多喝了几杯猫尿之后说的那样:要想变成一只小鸟,就必须彻底了解小鸟,小鸟种类繁杂,飞翔姿势各有千秋,叫声也千姿百态,你们看,小麻雀是这样飞的,叫声是这样的,噪噪,喳喳,啾啾;黄鹂是这样飞的,叫起来你听,嘎,嘎,哩喽哩,吃桑葚子黑腚沟……
所以,和那些书店经理们交流时,黄生宝先生能够侃侃而谈,能够说得头头是道,令经理们忍不住对这个图书发行员刮目相看。这样一弄,书也好卖了,账也好要了,皮带系好了,裤门拉上了,一切尴尬的事危险的事难办的事统统解决了。所以,每次俘虏(黄生宝先生认为用“干掉”二字比较合适)一个书店经理,黄生宝先生回到宾馆里都会高兴一番,洋洋自得是难免的,无论怎样得意忘形都是必须的,但是,他从不击掌欢呼,从不双臂向上张开拉着漫长的腔调感谢上帝,他只是在房间里快速奔走,跳到床上,跳到桌子上,跳到窗台上,就像麻雀那样轻巧,就像黄鹂那样疯狂,他嘴里还会发出喳喳啾啾嘎嘎哩喽哩的声音。这样特殊的庆祝仪式结束后,黄生宝先生就会把与这个书店相关的书籍全部扔掉,有时候他也会整理一下,以便次日退房时送给某个长相俏丽的服务员,至于她们是否喜欢读书,那是次要的,主要是她们双手接过书籍时,都会妩媚一笑。就这样,出发时装满书籍的拉杆箱在返回时总是空的,总是轻飘飘的,就像他本人那样轻松,那种轻飘飘的感觉,那种空洞洞的感觉,真好,真的很好,就像飞行中的小鸟那样好。
现在,黄生宝先生对所有的书籍都非常反感,出差也不像以前频繁了,他偶尔出个差,别说拉着一箱子书了,甚至连一张纸都不愿意带。他每到一地,在宾馆住下后不再摆弄书籍,而是十分入迷地玩一种叫作“伤脑筋十三块”的木头玩具,也就是十三块形状各异的积木,要把它装进一个立体匣子里,可以有六千多种拼装方法。据传说,到目前为止,当年发明这个游戏的方不圆大师也才玩出三百多种。这个游戏不仅与几何有关,在代数中也是亟待开拓的新领域。这么一说,就没有几个人想玩了,事实上也真没有多少人玩它,因为现在是电玩时代,没有谁还会傻乎乎地把仅有的三颗数学细胞在十多块木头上耗费掉两颗。
黄生宝先生手里的这盒木头块儿,是他送给儿子的五岁生日礼物,他本来希望儿子能成为数学家,现在儿子都上大一了,能成为数学家的迹象却一点也没有呈现出来,倒是在勾引女同学方面显示出过人的才华,尽管他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没能成为数学家,究其主要原因,就是熊孩子小时候没好好玩过几次这盒木头。当初黄生宝先生本来想随手将之扔进垃圾桶里,但他的太太胡小梅却对之突发兴趣,这盒盘问活人智商的木头才得以幸存。
胡小梅在医院工作,但她不是医生;她在化验室工作,嘻嘻,她也不是化验师,只是个负责分发化验单的护士,就像黄生宝先生从事图书发行工作一样,她也是干二十多年了还在负责分发化验单。不过黄生宝先生对此没什么意见,因为他既了解太太不求上进的脾气,更能洞悉她喜欢碌碌无为的德性,这种脾气和德性,基本上也是他黄生宝先生的优点和长处。但是,无论多么庸碌,人都会有点自己的爱好,都会有一点自己的愿望。比如黄生宝先生,他的爱好比较广泛,有一个时期热烈看书,有一个时期是疯狂地玩木头游戏,而他的愿望从来不变,那就是变成一只小鸟。胡小梅的愿望是什么没听说过,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愿望,她也没什么爱好,她只有嗜好,她喜欢数学,如同嗜痂之癖,长期以来酷爱欧几里德,以及由此相关的各种知识。在业余时间里,也就是回到家里,她睡觉之前和醒来之后,她都要研制几道数学题来演玩一番,这几道题解决不了,她就什么也做不下去,甚至无法大便也无法小便,就像瘾君子一样,须臾少不了。因此,这盒“伤脑筋十三块”就是想走也走不掉了,因为它蕴含着无穷的数学元素,对胡小梅的吸引力简直远远大于性的吸引力。有那么三四个月的时间,胡小梅玩这个积木拼接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她在饭桌上玩,坐马桶上玩,在公交车上玩,睡觉前玩,半夜醒来撒尿也要玩上一盘,天明起床第一件事还是玩这盒木头。真要命。
但是,很快,胡小梅就把这盒木头收起来了。从此,很久很久,黄生宝先生再也没看到过。当时黄生宝先生还分析了一下,要么是胡小梅彻底解决了这盒木头所有的数学秘密,要么是彻底晕菜,以她的脾气,搞不懂的东西,她就会恶狠狠将这玩意儿束之高阁,就像许多高头讲章,就像许多著名作家的著作,虽然很有名,但是很难读,或者说很难读完它,尤利西斯和普鲁斯特就是很好的例子——作为一名优秀的图书推销商,黄生宝先生常常自诩识得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外国作家,以及其他等等。
后来黄生宝先生是怎么找到这盒神奇的木头块儿的,他没有告诉我们。反正,现在他已经完全理解当初胡小梅对这盒木头块儿的迷恋,所以他也毫无内疚地原谅了自己:好久了,他在家里一有空就会拿出来一遍遍地拼装它,每次出差,可以不带避孕套,可以不带壮阳药,但这盒木头必须携带。在书店办完事之后,当地风俗人情旅游景点他早就失去了兴致,他基本上都是直奔旅馆,全身心埋于这盒木头的拼接中。他那副全神贯注的劲头儿没法描述,即便自己的命运,他也从未这么全心全意地关注过,因为他知道自己命运里没有奇迹与奥妙,而这盒木头却隐藏着宇宙的所有奥妙和大自然的全部妖术。因此,每演试成功一种新的拼接方法,就像破译了宇宙的一个奥妙,就像从前俘虏(或者干掉)一个书店经理一样,黄生宝先生都要喜形于色,欢呼雀跃,跳到床上,跳到沙发上,跳到桌子上,当然,他也忘不掉跳到窗台上,就像小鸟一样,在宣泄兴奋情绪的同时,也体验了身轻如燕的美好感觉。
对一盒木头的沉迷虽然有点变态,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黄生宝先生堕落到玩物丧志的境地,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志向。当然,也没有因此损害他别致的素养与品质。我们知道,自打从事图书发行这档子工作以来,黄生宝先生为尽到职责而苦读过若干年,这就像吃东西一样,有时候吸收的是营养,排出的是渣滓,有时候排出的是营养,吸收的是毒素。长时期潜移默化之间,黄生宝先生在众人之中总能展现一种别致的信息,就像有毒的蘑菇,外表一定要比普通的食用蘑菇更美丽迷人。对于自身的缺点和优点,黄生宝先生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直到偶遇康娃女士之后,他对此才有所觉察有所醒悟。
黄生宝先生是在法兰克福和康娃女士相遇的。
大家都知道法兰克福的书展吧?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因为又不是我们的故事在此发端的,而是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的故事。
每届法兰克福书展,夜未央出版社都要参加。尽管只是个书展,但那是出国呀,而且是德国,欧洲国家。这样的好事,社里的头头脑脑当然每次都要去了,他们之所以每次都带上黄生宝先生,不是因为他人缘好,而是因为这孙子在图书发行行业的确是个老油条。
向来如此:书展一开始,头头脑脑就带着两个精通外语的女编辑到各处考察去了,可怜的黄生宝先生只好留下看摊子。尽管身上的行头是社里统一配置的,但黄生宝先生一旦西装革履,立即就显得神采奕奕,和几个头头脑脑进出酒店,进出书展,那些眼光格外灵敏的外国侍者总是把他当作主角。在书展上,即便黄生宝先生成了看摊子的,他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也是玉树临风,十分引人瞩目。那些往来的外国人基本上不看中国书,他们也看不懂几个中国字,但看到黄生宝先生他们反而会注目一下。尤其那些女的,有的很苗条,有的很漂亮,有的腰上屁股上糊了一大坨肥肉,她们的目光落在黄生宝先生身上的同时,还会微笑着向他招招手,有时候她们还会走近摊位,一边翻看看不懂的中文图书,一边释放掩遮狐臭的浓烈香水味。
康娃女士是黄生宝先生第二次参加法兰克福书展遇到的。一开始黄生宝先生还以为她是个日本人,或者是个韩国人,但她没有香水气味,她自身散发的所有信息都恰恰佐证她是个中国人。在异国他乡,虽然短暂,但康娃女士身上的这种中国信息让黄生宝先生尤为敏感。康娃女士说她老公是北京某大学的材料学教授,来德国是为了完成一个课题或者是一个项目,而她陪同他来的目的就是玩两天,然后独自回国。黄生宝先生那时候还算年轻,他对康娃女士的老公研究什么鸟毛材料不感兴趣,他只是被康娃女士自身的气息深深吸引了,尤其让他感兴趣的是康娃女士将独自回国。这样一来,黄生宝先生就难免向康娃女士展示肺腑,卖弄才学,就像美丽的毒蘑菇,在烹调的过程中并不因高温而减少毒性,恰恰相反,温度越高越能诱发它更剧烈的毒素。从此开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便到了现在,黄生宝先生能散发多少毒素,一切都决定于康娃女士的温度变化,同时,康娃女士有多么迷恋黄生宝先生的毒素,那么她就会释放多么高的温度。
尽管后来黄生宝先生与康娃女士频频约会,但他们都不否认第一次约会最有意思,几乎让他们又回到了少男少女的梦幻时代。回国后没有多久,黄生宝先生给康娃女士电话问好,几句虚假又空洞的寒暄之后,他顺嘴似的,说自己下周将去南京出差,每次都要去明孝陵转一转,他对那个地方充满了敬仰。黄生宝先生下周去南京出差是真的,对明孝陵充满敬仰也是真的,但“每次都去”虽是谎言,给予康娃女士的则是一个暗示。果然,黄生宝先生在南京的书店办完事之后,从容不迫地来到明孝陵,没费什么周折他就看到了康娃女士。当时,康娃女士身着天蓝色裙子,白底黑点斑点狗似的T恤衫,端着单反相机正在佯装拍风景。毋庸置疑,这次谋定的邂逅一下子消弭了需要行走很久的距离。顿时,他们就像夫妻一样,一致否定了都玩过的明孝陵,然后,打马奔向动物园。因为南京动物园的河马是很有名的,而康娃女士上次因为时间关系没能看到。
在动物园里,他们不仅尽兴地看了河马,还意外地遇到一对发情的猴子。在“蹭腚”之前,公猴子抓耳挠腮,龇牙咧嘴,做不尽讨好的举动与表情,显得智商极高,在“蹭腚”之后,好像全部智商也随着那股子汁液射进了母猴子的身体里,顿时变得表情呆板,动作迟钝,坐在那儿活像老年人患了痴呆症,好像可以支撑一生的灿烂精华全部献给了情侣之后,剩下的就是快速萎缩下来,等待死亡。母猴子在“蹭腚”之前还有些羞涩,脑袋转了大半圈,将脸埋藏在公猴子的颈间,低低喁鸣。之后,公猴子变成了傻子,母猴子则像被注射了催熟剂一样,一瞬间变得成熟稳重,而且无比慈祥,它将公猴子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腿上,极有耐心地给它逮虱子。
黄生宝先生一直牢记着那两只猴子的举止和表情。在围观的人群当中,黄生宝先生观察得最为仔细,他很感动,感动得差一点放弃了想变成一只小鸟的念头。当天在南京鼓楼附近的某个酒店里,他与康娃女士还亲密地演示了一回发情的猴子。可是,这个节目简直就是一个隐患,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每次约会就得上演,每次“蹭腚”完毕,黄生宝先生总是憔悴地躺在康娃的大腿上,好像生命走到了尽头。康娃女士表情则像圣母一样,总是慈祥地扳着他的脑袋,拨弄着他的头发,佯装逮虱子。这个装模作样的摹仿举动每次都会长达四五十分钟,甚至更加漫长。也就是说,康娃女士好像把游戏当成了真实,她不自觉地入戏了,本来佯装,无意间却变成了逼真的梦境。这种境地,这种状态,几乎淹没了黄生宝先生的所有耐性,到最后他总是想逃走,最好变成一只小鸟,从康娃女士的大腿上飞走,飞到帘布掩遮的窗外,飞在阳光下,飞在春风里,飞到夏天的烈日下。
后来,黄生宝这孙子醉醺醺地给我们说起这些时,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我们这些因双手麻痹症而丧失了想象力的人,都被他彼时彼地彼情彼景中所产生的念头震惊了。
黄生宝先生的太太胡小梅和街坊们混得烂熟,他们经常聚到棉花胡同那家棋牌室搓麻。有几个牌友影影绰绰地听说了一些黄生宝先生的绯闻,但是,通过察言观色,旁敲侧击,他们都觉得胡小梅好像不知道黄生宝这孙子的那些鸟事,也许她什么都知道,但她根本就不当一回事——的确,现在没有谁还把一个普通人的绯闻当回事了,即便明星要人的绯闻,那又怎么着——而且,天大的事都不当回事这种态度,也很符合胡小梅现在的性格。
胡小梅原来是个性格鲜明的人,脾气也极其暴烈。当年他们新婚第三天街坊们就领教了她的泼辣火爆。仅仅因为炒茄子放不放尖椒这件鸟事,她竟能和黄生宝先生打得鸡飞狗跳,最后还抡起高跟鞋把黄生宝先生的脑袋砸了个血窟窿。黄生宝先生哭得哇哇叫,他不是因为丢人,也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突如其来的委屈击溃了他:那双高跟鞋是黄生宝先生在婚礼前特意买给她的,鞋跟有八寸高。当然,黄生宝先生也不会因为打架就忽略了当年胡小梅的许多优点,她身腰婀娜,皮肤白皙,挺乳房,翘屁股,性欲旺盛。黄生宝先生除了打架处于下风,活塞运动方面也常常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直到现在,街坊们还经常说起当年,他们从黄生宝先生家路过时,大老远就能听到胡小梅呼天抢地豹子般气咻咻的嚎叫声,而黄生宝先生苟延残喘的一声声叹息,听起来就像一条打断脊梁抽尽筋的狼在呻吟。
老是回忆当年,是因为现在没有那份儿景色了。胡小梅的转变也是突如其来的,自从生了儿子黄大帅之后,她一下子就不行了,就像拔了气门芯的轮胎,哧哧,嘶嘶,瘪了。反正也没有好说的了,都是平凡的人生,都是庸庸碌碌的小市民,过日子嘛,家长里短,油盐酱醋,上班下班,回到家里,过着这样的日子,看这样的报纸与电视,与同事交流着这样的话题,唱这样的小曲,做这样的美梦。
也记不得从何时开始的,他们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了,可能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一方面,一天到晚老是谈论琐碎叮当的事情简直让他们厌烦之至;一方面,以他们的修养,根本感受不到千篇一律的平庸生活所蕴含的深刻性和哲理性,以及趣味性。同时,他们就像很多人家一样,也没有感觉到婚姻这台机器,经过几十年的折腾之后,火花塞松弛了,活塞运动不和谐了,所有的螺丝都松动了,还有一部分螺丝在奔跑中不知道跌落到何处了。
自从儿子黄大帅上大学之后,黄生宝先生和胡小梅两个人经常胡乱对付晚饭,之所以凑合,他们就是想饭后赶紧回到自己的乐趣之中。胡小梅回到卧室,全身心地埋首于研制几道数学题,然后充满乐趣地解答它们。黄生宝先生则在客厅里心醉神迷地拼接那盒木头,电视是打开的,什么节目无关紧要,那只是生活习惯的一个点缀。要是胡小梅轮上夜班,那么,在电视机的陪同下,黄生宝先生就会和那盒木头拼搏一夜,当然,一旦钻研出新的拼接方法,他仍然要模仿小鸟飞行,不停地鸣叫着上蹿下跳一番,以致天明上班时遇到左邻右舍,总要被呵斥几句。黄生宝先生对此心不在焉,嬉笑几声了事。他到了班上,尽职尽责,一边向全国各地发行新书,一边回收没在外流浪多久就原路返回的新书,然后把这些书籍送到库房里,码得整整齐齐,等着降价处理,或者捐献贫困山区,更多是直接拉到造纸厂化纸浆。这就是黄生宝先生的日常生活和日常工作,和大多数人一样,如果非要追问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他至少还有一个想变成一只小鸟的愿望。
至今胡小梅还在医院里负责发放化验单,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夜班越来越少,而且每次夜班回来,她都要一觉睡到午后。接着她简单洗漱一下,随便吃点饼干或者方便面(她家里这类食物十分充盈)之类,就去棉花胡同那家棋牌室搓麻。前文说过,我家和黄生宝先生家住得很近,因为我每天上午在家敲字,锻炼双手,午休后就会通过棉花胡同前往北海遛弯,所以经常看到胡小梅随便用一根布条把凌乱的头发扎在脑后,还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叼着烟,腋下夹着一个绿色小包包,失魂落魄地往棋牌室走。我和黄生宝先生夫妇都很熟,在胡同里遇到黄生宝先生,我们会停下步子,就如何变成一只小鸟这个话题,聊上一支烟甚至两支烟,但和胡小梅碰面了我至多点点头,大多情况下连头也不点,因为我懒得理她。我有点唾弃胡小梅那种每时每刻都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又不是长得太差,整天弄得衣衫不整,双目无神,就像刚下班的鸡一样。
胡小梅从不上网,她不了解那个虚拟的世界,她只是酷爱欧几里得,常年以研究数学为乐趣,但是很遗憾,她的大脑并没有因为常年的数学熏陶而变得聪明剔透,精于计算,她搓麻总是输的多赢的少,而且常常大输特输,好几回输得差点儿要脱裤子。打牌老输肯定不是好事,但对于黄生宝先生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因为每次胡小梅输个精光回到家,就会趁黄生宝先生沉迷于那盒木头之际,偷他的钱包——这个,使黄生宝先生在漫长的繁琐生活中终于获得了一点点乐趣。他冷不丁抓住她,佯装呵斥,佯装恫吓,佯装推搡,接着真实地压倒她……长时间以来,这套程序成了他们夫妇嬉戏的一种仪式。可惜的是,胡小梅早已变成了泄气的轮胎,皮肤虽然还是白皙的,但婀娜的身腰成了油桶,豹子般的奔腾与嚎叫没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副任人宰割令人怜悯的衰态。因此,往往一出开始有着好兆头的戏剧到最后变成了一次按部就班的劳动,唉,兴味索然。这难免让黄生宝先生有些沮丧。但输牌是命中注定的,偷钱包也就在所难免了,冷不丁抓住她,佯装呵斥,佯装恫吓,佯装推搡,以及真实地把她推倒在沙发上这些前奏还在进行着,但接下来只是一番尚有着点滴兴奋的唠嗑而已。就这样,黄生宝先生终于谈论起自己想变成一只小鸟的愿望。而且,一说这个他就亢奋,说着说着他还跳起来,先是摹仿小鸟抖动双翅鸣啭着在房间里飞行,接着跳到沙发上,跳到大床上,从低处往高处飞,从高处往低处飞,他飞到椅子上,又纵身飞到饭桌上,这时候他才蹲下身子,用脚尖学习小鸟踱步,一边碎步行走,一边抖羽四望,唧唧喳喳啾啾,欢呼同类,机灵无比。
黄生宝先生在自己家的首次表演获得了成功,因为胡小梅笑岔气了,好几天都没直起腰来,好几天都不能到棉花胡同去搓麻。第二次表演基本上也是成功的,因为胡小梅哈哈大笑着泡了一盒方便面犒劳他。第三次表演,胡小梅只是咧咧嘴。第四次……第五次表演刚开始,胡小梅就慎重地制止了他,她不仅连嘴也没有咧一下,反而忧心忡忡,她表情严肃,腔调有些恐惧,但她极其认真地要求黄生宝先生明天先去医院看一看,并且强调不要到她们医院,因为她们医院主要医治烧伤,其他各科相对薄弱,尤其神经科,简直形同虚设,那几个医生几乎连江湖游医都不如。胡小梅话音未落,在桌子上正准备模仿雨中小鸟眨眼睛的黄生宝先生好像中了鸟枪一样,从桌子上跌落下来。
当然了,想变成一只小鸟这个愿望,黄生宝先生既然时常挂在嘴上,他自然也给康娃女士说过无数遍,甚至在一场生死搏杀之后,他依旧精神抖擞地诉说和表演。康娃女士有时候会认真聆听他的讲述,有时候会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的表演,但是,除了偶尔拍着小手以示开心之外,她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鼓励和反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在激烈的交锋中彻底溃败下来,她如同一摊烂泥,更多的是软绵绵地进入梦乡,而且还会打着细微的呼噜。
有时候我屈指细算,也算不清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的交往有多少年头了,反正,他们现在都上了一点点年纪。黄生宝先生已经有点谢顶了,这使他显得更有风度,就像毒蘑菇,越是接近凋零的季节,就越能展现从表层到内里的深刻含义。另外,黄生宝先生已经不再玩那盒木头了,他不是失去了兴趣,而是没有了精力。康娃女士除了有点微微发福之外,几乎没有变化,还像当年在法兰克福初见时那样皮肤紧致,目光缭绕,双唇线条鲜明,十分性感,与她丰腴的身条儿愈发搭配。至于他们的爱——哦,康娃女士不愿意触及这个话题,她这个有几分特点的女人喜欢这样的表达:我们的关系恒定下来了。黄生宝先生十分赞同这个说法,他也觉得这个说法比较稳妥。而且,随着时代的变化,出版社的图书发行人员早不像从前那样频频出差了,即便著名的夜未央出版社也不例外,因此,黄生宝先生昔日的露水之好也逐渐绝迹,所以,现在,康娃女士是黄生宝先生的唯一,就连他们约会的地点也是一成不变地固定在阿尔弗雷德庄园。
阿尔弗雷德庄园,乍一听好像在法国在德国,在十八世纪的欧洲,事实上,它就在古北口那儿,是一座占地面积巨大的庄园式酒店,专门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的富翁和土豪,以及明星要人和著名的小丑。抗战时期的古北口之战,使这个地方大名鼎鼎,但阿尔弗雷德庄园的豪华与奢侈之名,早就超过了古北口的知名度。论说,黄生宝先生是没有实力住进这种酒店的,但是,阿尔弗雷德庄园的老板马丁给了他一张无限期全免单的金卡。据马丁说,这种卡在全世界也就七张,而国内只有三张,其中两张被他的两个情妇长期霸占,用以招待她们的狐朋狗友,所以剩下的这一张请黄生宝老弟加以珍惜,仅供个人使用为盼。黄生宝先生自然不会信以为真,因为当年他们一块儿到处推销图书时马丁那孙子就喜欢言词夸张。
那时候,马丁也在夜未央出版社发行部工作,经常和黄生宝先生一起出差,马丁就像黄生宝先生一样嗜好读书,显然他不是为更好地推销图书而读书,更不是尊重知识,从而获得修养和智慧,他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一个朝那些著名作家的著作里吐痰的理由。马丁也有一个良好的习惯,他在阅读之前,尤其是阅读著名作家的著作之前,都要洗涮干净,身裹洁白的浴巾,躺在床上,调整好舒适的姿势,这才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马丁一口气能读多长时间,绝不以作家的知名度而定,而是要由该书的品质高低来决定。基本上都是在四十分钟左右,绝对不会到五十分钟,马丁就会皱起眉头,不动声色,直接咳一口浓痰射在书上,随着一声“你妈臭大粪”,这本书就会飞到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接着,这孙子坐起来,脸色比屠夫还要野蛮,与大脸相比,眼小得极其夸张,光着脊梁,点上一支烟,开始冷嘲热讽大肆抨击已经看不见影子的那本书。每到此时,黄生宝先生都要极力配合,热烈发言,因为马丁的行为同时也表达了他憋了很多年的情绪。马丁的行为虽然恶心但很痛快,黄生宝先生绝不反感,他坚认马丁朝著名作家的著作里吐痰,肯定不是因为道德败坏,也不是情操低劣,只是因为他不是一个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他这些不良情绪完全来自于那本著作,他朝书里吐痰也不过是发泄一下真实的阅读感受而已。黄生宝先生一边发表见解,一边为了证明自己的见解高明,也拿起一本著作咳的一声射进一痰。黄生宝先生和马丁的友谊就是这样产生的,就像古希腊的哲学家那个××所说,由美德相同而产生的友谊是高尚的,由臭味相投、由恶习相类所滋生的友谊却是牢固的,甚至比前者更经得起考验。
至于马丁是怎样离开夜未央出版社的,又是怎样发财的,这些都不在黄生宝先生的记忆与思考之内。他丫偷,他丫抢,他丫盗墓,他丫贩毒,丫挺的他倒卖古董,但这些与黄生宝先生有何干系,反正马丁这丫挺的早就是个富人了,能不能在全世界数得着不知道,在全北京数一数二应当是没有多大问题的。而且,当前的马丁生活习惯也改变很多,他不再嗜读,转而喜欢上一种气功,据说这种气功一旦练成,就可以长生不老。那天,黄生宝先生到马丁那儿取金卡时,亲眼见过马丁练功,他练功时宁静之极,双腿盘坐后一动不动,仿佛正在变成化石,连呼吸也停顿下来。总之,马丁那种纯洁的姿态,让人无法相信,这么个好人,在当年,怎么可能,朝那么多著名作家著作里吐过痰。从那次之后,或者说把全免单的金卡拿到手之后,尽管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在庄园里约会了若干年,似乎再也没有见过马丁这孙子。不过这也省了很多麻烦,倒也成全了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在约会期间的私密性。
康娃女士和黄生宝先生在一起时总是说个不停,那架势好像黄生宝先生只是她花钱雇来的一个很有职业道德的聆听者。表面上黄生宝先生神态安详,好像一直在安静地听她诉说,但事实上他从来就没在意过康娃女士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甚至,他都没有听进去康娃女士说了些什么。当年在法兰克福初遇时,康娃女士说她老公是一个材料学教授,在阿尔弗雷德庄园聚会时,她又说她老公是一个妇产科医生,有一次说是个街道干部,专门负责计划生育的。还有一次,康娃女士承认她老公实际上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最后一次,她才终于说了实话,原来她老公是一个神秘的科学家,一生都在从事一项类似巫术的科学研究,简单地说就是如何使人类液态化,也就是将活生生的人变成液体,把好人变成透明的液体,就像纯净水那样,把坏人变成驴马尿一样的浑浊骚臭的液体。她康娃能这样葆有青春,都是因为有一个超天才老公的缘故,他动用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才华,特意为太太研制了一种神奇的驻颜药丸。
黄生宝先生根本就不关心康娃女士的老公是什么身份,他甚至都没有留意到,由于老公身份的变化莫测,康娃女士也显得有些神秘,并且神秘得失去了真实性,失去了固定的形象。因为黄生宝先生是这样认为的:自己既不需要那位老公的驻颜药丸,也不是和那位老公搞摩擦,他是和康娃女士搞摩擦,摩擦产生的巨大热量足以融化任何身份的老公,只要在摩擦中,老公是不存在的。
康娃女士虽然不愿触及爱情话题,但她对黄生宝先生的那份意思还是饱满的。尤其是近时期以来,尽管阿尔弗雷德庄园无所不有,但每次约会时康娃女士总会给黄生宝先生带一些吃的喝的,比如虽然昂贵但大家都识得的水果和饮料,也有黄生宝先生不认识的黄澄澄的粉末和白晶晶的药片。这些和毒品没有关系,都是纯天然的营养品,可以调节中老年人的循环机能。康娃女士笑吟吟的这样说着,但她的神情以及她的语气和声调,毋需说明,黄生宝先生也知道自己吞下的是什么,因为接下来康娃女士咿咿呀呀异常满意。
黄生宝先生从来不认为和康娃女士的关系是暧昧的,是不要脸的勾当,他反而觉得这不仅符合时下的社会氛围,更重要的是,在日复一日从不变样的繁琐生活中,他在康娃女士那儿找到了一个逃脱的出口,并获得了一骨节闲散安静的时光。
具体说来,黄生宝先生不是一个色情分子,早年在他的太太胡小梅的强力压榨之下,他已经没有沉湎于性的耐心了。但是,每次排泄后他伏在康娃女士的胸膛上都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的神经,他的思想,他的爱,他的痛苦甚至恨,他的现实和未来,他所有的一切都会像泄洪般飞流而去。或者就像,翻转按钮,浴缸底部的塞子就会升起,漂着的肥皂沫以及泡胮的灰条儿以及上下毛发,都会咕嘟嘟一个劲儿向下水口那儿奔流而逝。每到这时候,黄生宝先生甚至有一种羽化成仙的感觉,他几乎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骨肉以及内脏都化成了液体,小溪般汩汩流走了,只剩下一张透明的皮还保持着思考的状态,就像风干在树枝上的一枚蝉壳。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的关系之所以保持得这么长久,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如同春蚕吐丝般的感觉一层又一层地裹紧了他。尽管黄生宝先生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在这种状态里,他感到无比轻松,他会幸福而且放肆地诉说自己想变成一只小鸟的愿望。在他的身边,赤条条的康娃女士四肢摊开,嘴角上残留着满足的微笑,发出阵阵细微而甜蜜的鼾声。但是,这丝毫不影响黄生宝先生自得其乐的表述,时不时的,他还要模仿各种小鸟的叫声,噪噪,喳喳,啾啾,嘎,嘎,哩喽哩……
在阿尔弗雷德庄园约会,不可能终日埋在房间里,那样会辜负了这个庄园式酒店的很多美景。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经常在傍晚时分到庄园里各处走动。他们喜欢百花盛开的春天,喜欢万木葱茏的夏季,喜欢细雨淋淋的秋天,他们尤其喜欢白雪皑皑的冬天。变化不可测的气候也执意青睐阿尔弗雷德庄园,只要到冬天,全北京都可以不下雪,但阿尔弗雷德庄园一定要下几场雪。因此,每年冬天,世界各地来此度假的人特别多,那些来自异乡的客人们特别喜欢室外活动,那些精力充沛的富人们,休假的要人们、明星们以及著名的小丑们,包括那些身价百倍的运动员们,他们像野兔,像精灵,像木偶,在冰天雪地里散步、奔跑、欢笑,到处设置属于自己的谜语。
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从来没有在雪地里行走过,他们几乎很少到室外去,他们最喜欢的是沿着那条玻璃密封的长廊散步。长廊外边雪花飘飘,而里边暖气丰沛,春意盎然,最有意思的是这条长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个人经过漫长的跋涉之后,就会来到一个巨大的充满热带风光的室内植物园。黄生宝先生不喜欢那些争奇斗妍千奇百怪的植物,康娃女士也不喜欢,他们总是围着那口养鱼池遛弯。养鱼池边上有一圈色泽古朴的原木凳子,坐在那儿,可以一边心怀千年蚁行,一边眼观游鱼往来。鱼池总体面积大约有篮球场那么大小,但没有棱角,周边蜿蜒曲折,被各种植物环围着,这种看似随意的设计,反而使养鱼池看起来有些辽阔的味道。在原木凳子与植物之间,有一条鹅卵石镶嵌的小径,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沿着小径遛弯时很安静,他们极少交谈,就像一对心无牵挂生活优裕的夫妻,显然,他们也有这种感受,并且很享受这种静谧而温暖的境状。说实话,要不是那个年轻人出现,绕着这个养鱼池漫步,简直就是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在阿尔弗雷德庄园约会时最大的乐趣了。
黄生宝先生第一眼看到那个年轻人时,简直吓得魂不附体,因为他和自己的儿子黄大帅太像了。汗流浃背之后,黄生宝先生才看清他不是自己的儿子,因为人家西装革履,脸上没有青春痘,只是短短的发型与脸型轮廓像儿子黄大帅一样。这个年轻人坐在池边的原木凳子上,面向鱼池,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走过来时,他既没有抬头,也没有扭脸,甚至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好像他没有生命,原本就是这个鱼池的设计内容之一。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相视一眼,还是故作从容地沿着池边的鹅卵石小径环鱼池漫步了一圈。及至他们回到房间,很快就把那个年轻人忘掉了,因为黄生宝先生开始描述鸟类的习性,并摹仿小鸟的飞行,而康娃女士则端着杯子走到窗前,一边喝咖啡,一边观看外边的飘雪。第二天,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经过漫长的走廊,再次来到室内植物园的鱼池边,他们再次见到了那个年轻人。只是,这一次他不是坐在池边的原木凳子上,而是躺在鱼池里,那样子和所有的溺死者没什么两样,只有一群群游鱼窜来窜去啄食他的手指和脸颊,以及耳朵。
这是黄生宝先生和康娃女士在阿尔弗雷德庄园约会期间遇到的一件最难忘的事情。后来他们知道了那不过是一个患有严重忧郁症的私生子,他的生身父母都是富人,带着他走遍了全世界也没能治愈他,父母之所以带他在阿尔弗雷德庄园过冬,原本是认为漫天飞雪的银色世界会使他的病情减缓下来,结果他却在养鱼池里走到了路的尽头,尽管这个养鱼池就在暖意洋洋的室内植物园里,但这个身患忧郁症的年轻人一点也不留恋这种人造的热带风光。
尽管无处不在的探头证实此事与他们无关,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个溺死者的样子,尤其是窜来窜去啄食他的手指和脸颊的一群群游鱼,简直就像一团绦虫似的涌动在黄生宝先生的脑海里。康娃女士当时回到房间还浑身哆嗦,手脚冰凉。更令人费解的是,自那次约会结束后,她一下子与黄生宝先生断了联系,仿佛进入冬眠那样没了声息,连过年都没有个问候。
很长时间。
很长时间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早晨,黄生宝先生打通了康娃女士的电话,他只是告诉她,早饭后他要去阿尔弗雷德庄园,把那张无限期全免单的金卡还给马丁那丫的。黄生宝先生没再说别的,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热切地邀请康娃女士,当然更没有让她开车到金台饭店门口接他——以前约会时,他们都是在那儿接头的。
黄生宝先生是打车走的。他站在路边招手拦车时,我刚好穿过马路到棉花胡同吃早点。尽管我睡眼蒙眬的,看到他以后我还是马上挥手招呼,那孙子明明看见了却像没看见一样,钻进出租车带上车门,出租车一动,忽地一下子融入了车流里,真他妈的让人有几缕不快,大清早的。
说这话也就是今年五月份,那天气象预报说北京阴天,部分地区有小到中雨,古北口就在这个部分地区之内。
其实,黄生宝先生还没到北三环就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等他到达阿尔弗雷德庄园时,简直是奇迹,暴雨已经彻底停下来,而且在瞬间天空变得万里无云。他没有直接去马丁那儿还金卡,而是先去了他常住的那个房间。在办理住房登记时,那个一笑就露两个虎牙还有两个酒窝的女服务员,还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黄生宝先生心不在焉地向她扬扬手,他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容,好像有点若有若无的忧郁,有点喜悦与恐慌,仿佛满肚子都是令人兴奋的心事。
黄生宝先生最喜欢住在这栋楼的十九层,因为在窗前几乎可以把逶迤的长城尽收眼底。有好多次,他和康娃女士洗浴出来,在进行肉体交锋和思想坦白之前,他们会站在窗前向远方眺望一会儿,有时候他们能看到烟雨朦胧的群山,有时候他们能看到璀璨瑰丽的晚霞,也有时候,他们会看到,夕阳西下,大群大群的飞鸟从彼处飞来,向彼处飞去,消失在梦一样的天际。
这一天没有大群大群的飞鸟。
黄生宝先生默然一人在窗前站了好大一会儿,他看到的也就是青翠的山岭和逶迤向远的长城,还有碧蓝如洗的天空。他离开窗前时,瞥见有两架飞机迟缓飞过,飞机拉出的两道白烟如同两条缥缈的道路,在梦中一样横亘在天空上。这一点收获,是黄宝生先生作为人类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接着,黄宝生先生躺到床上,他望着带有天河祥云和仙女图案的天花板,下意识地想起了他的太太胡小梅。按照她们医院的规定,胡小梅基本上到了可以提前内退的年龄,这也是胡小梅多年以来所盼望的。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过上向往良久的日子,专心致志于她的嗜好,研制数学题并极力解答它们,就像制定谜面又给出谜底那样转圈子,然后,趿拉着便鞋松松垮垮到棉花胡同去搓麻。黄生宝先生曾经好几次偷看过她的数学题,那些函数,那些几何图形图象,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层层叠叠的求证,如同天书一样。黄生宝先生简直不知所措,他无法想象和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胡小梅那颗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它有多么复杂,它又是如何运转的。有那么一小会儿,黄生宝先生还想到儿子黄大帅,同样,他也无法想象儿子在大学里的情景,只是想起他每次回家背着的那一包又脏又臭的衣服和鞋子,以及一张进了家门就嘟噜下来的脸,包括脸颊上油光光的青春痘。儿子很少和他交谈,但黄生宝先生有事没事总想和儿子说几句话,哪怕讲个黄色笑话。但是,儿子回答他的永远是那句话,本大帅今日不亢奋。看得出,大学生懒得和他爹说些废话。事实上大帅是容易亢奋的,那要看和谁在一起。黄生宝先生亲眼见过,有一次在他们大学附近的双安商场里,熊孩子和一个女同学胳膊勾在一起,缠得麻花似的,站在滚梯上一边上升一边亲嘴,那情状岂止是亢奋所能形容的。当然了,女同学白白净净,乳房高耸,脸上有几粒雀斑,还戴着牙齿矫正器,就像马嘴里勒着锃亮的铁嚼子。
甚至,黄生宝先生还由此想起了鱼池里那个溺死者,他和儿子黄大帅有几分相像。当然了,黄生宝先生想起的还有那一群群啄食溺死者手指和耳朵的游鱼。
这些,基本上可以概括黄生宝先生那天的全部思想活动。
然后,他跳下床,在活动手脚身腰时,他意外地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明白无误地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像小鸟一样灵巧。他再次跳到床上,又从床上跳到桌子上,一切都像他从前无数次做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在跳跃的过程中他的双脚的脚尖一直是竖着的,并且有了飞翔的感觉。当他飞到窗台上时,他看到自己的双臂正在变成翅膀,浑身也痒痒地生长着羽毛。尽管宾馆的窗子不像家里的窗子那样容易打开,尽管阿尔弗雷德庄园的窗子更加牢固,但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了一个人正在变成小鸟时所拥有的智慧。黄生宝先生打开窗子时,已经初具了小鸟的形态,这时他隐约听到铺有地毯的楼道里响起了沉闷而轻柔的脚步声,尽管他顿时就判定了那是康娃女士的脚步声,但他的脑海里却闪现出裹有一层厚厚棉絮的马蹄在行走的情景。当房门被敲响的时候,黄生宝先生纵身一跃,他顿时感到全身的血液由脚心旋转上升,冲上头顶,这是坠落的感觉,也是飞翔的感觉。黄生宝先生完成了他多年来的愿望,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喜悦,在人类思维转化为鸟类思维的一瞬间,他竟然总结出一个似是而非但不乏深刻的至理名言——生命的形态改变了,生活的形态也会随之改变——他忍不住为此欢呼,噪噪,喳喳,啾啾,嘎,嘎,哩喽哩……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黄生宝先生。这对我的生活没有构成丝毫影响,甚至,黄生宝先生变成小鸟半个月之后,我想回忆一下他的长相都相当困难。因为双手的病症我丧失了想象力,所以我不指望能有什么改变,我仍是上午在电脑上敲字来锻炼双手,以重新获得想象力,到了午后我就会穿过棉花胡同前往后海遛弯。在棉花胡同里,我还是时不时地遇到胡小梅,她还是那个样子,穿着睡衣,趿拉着鞋,随便用一根布条扎住凌乱的头发,叼着烟,腋下夹着一个绿色小包包,两眼迷离,有些神情恍惚地去那家棋牌室搓麻。她大约已经知道老公黄生宝变成了一只小鸟,因为,一旦胡同的上空有鸟群飞过时,她就会立即停下步子,仰望良久,好像分辨在飞行的鸟群里哪一只小鸟才是老公黄生宝变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