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讲
黑衣人
大家已经明白,最早为中国文化争得世界身份的老子和孔子,是两位走在路上的哲学家。今天,我要说说另一位同样走在路上,却比他们两位走得更急促、更英猛,也更帅气的中国哲学家。他,简直就是一位超级竞走运动员。
他走的路很长,从山东的泰山脚下出发,到今天的河南,穿越河南全境,经过安徽,到达湖北,再赶到荆州。他日夜不停地走,走了整整十天十夜。脚上磨出了水疱,又受了伤,他撕破衣服来包扎伤口,包好后立即又走。
相比之下,老子出走是骑着青牛的,孔子出走是坐着马车的,但他最平民化,没有坐骑,只靠自己的脚。
他为什么走得那么远,又那么急?因为要阻止一场战争,拯救一个小国家——宋国。他得到消息,楚国要攻打宋国,请了鲁班为他们制造攻城用的云梯。鲁班正是他的同乡,他有劝阻的责任和可能,但是要快,如果云梯造出来,攻城开始了,那就晚了。他知道鲁班的技术高超,因此更要紧急赶路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思想理念,一是“兼爱”,二是“非攻”。“兼爱”就是人人都爱。这个“兼”字,针对着孔子讲礼数等级的“仁爱”,显然比孔子宽广得多了。“非攻”就是“不攻”,反对一切攻击。
这四个字连在一起,意思很痛快,就是:爱一切人,否定一切战争。
我为中国古代产生过这么短促又这么伟大的思想,深感自豪。请大家记住这四个字:兼爱、非攻。
正是为了这四个字,这个人越走越快。
走在路上的这位哲学家还有一个醒目的特点,那就是黑。
他的衣服是黑色的,鞋袜是黑色的,连皮肤也是黝黑的。我写过,他在黑夜赶路,伸出黝黑的手,在黑色的衣衫上撕下一缕黑色的布条,去包裹受伤了的黑色的脚……
而且,连他的名字也是黑色的——墨子。
我在《黑色光亮》一文的开头曾这样写道:
诸子百家,其实就是中国人不同的心理色调。
我觉得,孔子是堂皇的棕黄色,近似于我们的皮肤和大地;老子是缥缈的灰白色,近似于天际的雪峰和老者的须发;庄子是飘逸的银褐色;韩非子是沉郁的金铜色……
我还期待着一种颜色它使其他颜色更加鲜明,又使它们获得定力。它甚至有可能不被认为是颜色,却是宇宙天地的始源之色,它,就是黑色。
是他,墨子…墨,黑也。
浑身黑色的墨子连续走了十天十夜终于到了目的地,发现战争还没有发生。他松了口气,立即去找鲁班。接下来,他立即发挥了诸子百家时代的口才。
鲁班问他:“走这么远的路过来,到底有什么急事?”
墨子说:“有人侮辱我,你能不能去杀了他?我给你黄金。”
鲁班一听就不高兴了,说:“我讲仁义,绝不杀人。”
墨子一听,立即站起身来,深深作揖,说:“楚国打宋国,仁义吗?你说你绝不杀人,但你帮助打仗明明要杀很多人!”
鲁班说:“我已经答应了楚王,怎么办?”
墨子说:“你带我去见他。”
一见楚王,墨子说:“有人明明有好车,却去偷别人的破车;明明有锦衣,却去偷别人的破衣;明明有美食,却去偷别人的糟糠,这是什么人?”
楚王说:“这人一定有病。”
墨子说:“楚国又大又富,宋国又小又穷,你去打宋,也有病。我这么说,你可以把我除掉,但我已经派了三百个学生守候在宋国城头。”
楚王一听,就下令不再攻打宋国。
这就是墨子对于“非攻”理念的成功实践。
做完这件大事,还有一个幽默的结尾。
为宋国立下了大功的墨子,十分疲惫地踏上了归途,仍然是步行。到了宋国,下起了大雨,他就到一个门檐下躲雨,但是,看门的人连门檐底下也不让他站。
这就是他刚刚救下的宋国给他的回报。想想看,如果不是这个淋在大雨中的黑衣男子,这儿已经是遍地战火。
墨子笑了一下,想:“救苦救难的人,谁也不认;喜欢显摆的人,天下皆知。”
于是,他又成了一个孤独的黑衣步行者,只不过,这次是走在大雨之中。
墨子以这种孤胆英雄的侠义精神,带出了一批学生,被称为“墨家弟子”。他们都是赴汤蹈火的道义之士,留下了一些惊人的事迹。据记载,有一次,一百多名墨家弟子受某君委托守城,但后来此君不见了,守城之托又很难坚持,这一百多个墨家弟子便全部自杀了。
司马迁所说的那种“任侠”精神,也就是“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的品德,在墨家弟子身上体现得最鲜明。这种品德,在后来两千年间,也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永远让人肃然起敬。
当然,我最看重的,还是这种品德的原点,就是那四个字:兼爱、非攻。
这种品德,也是全人类的精神制高点。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看看两位前辈思想家的话。
孙中山先生在《三民主义》中把墨子推崇为“平等”、“博爱”的中国宗师。他写道:
古时最讲“爱”字的,莫过于墨子。墨子所讲的“兼爱”,与耶稣所讲的“博爱”是一样的。
梁启超先生在《新民丛报》中说,中国要救亡,就要学墨子。他还专门写了《墨子学案》,把墨子与西方的亚里士多德、培根、穆勒做对比。他说,一对比就知道谁轻谁重了。他伤感地写了一段话:
只可惜我们做子孙的没出息,把祖宗遗下的无价之宝,埋在地窖子里二千年。今日我们在世界文化民族中,算是最缺乏论理精神、缺乏科学精神的民族,我们还有面目见祖宗吗?如何才能够一雪此耻?诸君努力啊!
墨子(吴为山雕塑作品)
孙中山和梁启超,都把墨子当作了中国精神的最高代表,认为必须重新追回来,才能挽救中国。
我很理解孙中山和梁启超的心情。在诸子百家中,我本人觉得最让人感动又最亲切的,也是墨子。这个为了和平事业不惜步行千里的黑衣男子,一直是我的精神偶像。
说到这里,我又不能不调侃一批“民国学者”了。前些天,我在讲述中国文化来源时愉快地嘲讽过他们,现在说的是另外一拨。例如,胡怀琛先生一九二八年说,墨子的名字叫墨翟。这个“翟”字,在古代与“狄”字相通,而这个“狄”字的意思,是指北方少数民族,因此也可以扩大为外国。哪一个外国呢?因为他的皮肤很黑,因此是印度人。而且,他的不少观点,正好与佛教相通,那就更是印度人了。
这么一说,把太虚法师也卷进去了。太虚法师撰文说,墨子的学说不像是佛教,更接近婆罗门教。这又成了他是印度人的另一个证据。另一位学者卫聚贤先生,也一再把老子说成是印度人。更奇怪的是金祖同先生,认为墨子是伊斯兰教的信徒。他把时间颠倒了一千多年。
对这些学者,我只想问一句:你们为什么要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光凭着人家脸黑,就要把这么伟大的思想家“驱逐出境”?而且,他脸黑,你们也是从他的姓氏猜的。如果他姓白呢,像白起、白居易,你们又要把他们说成是西方人?
我一直相信,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早该被公认,中间频频生事端、横向阻拦的,一定是文化人。
幸好,我们还听得到孙中山、梁启超他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