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生死别离(五)
清明过后,我爸第一次做了对肝部癌症的介入疗法,原理很简单就是堵住通往肝部肿瘤的输入管道。那天我爸没让我去,只让我哥哥去负责家属签字。因为是微创手术,所以我下班和隔天去看我爸时,没有感觉有啥异常。一周后除了感觉他比之前虚弱了一些,也没明显不同。
端午过后,我爸主动要求对肺部站位病变做放疗。他只是对我说每天叫我订些清淡的食物送来,三次放疗过后我送来的蔬菜羹或者杂粮粥他吃下后很快就呕吐不止,我们之前一直请的给他做身体调养的中医都说他伤了元气,力劝他停止放疗,虽然停了放疗,可他明显虚弱下来。
中秋节的傍晚,我带了采芝斋的月饼带了小七斤和他一起过节。
那天双人病房里的病友回家过节了,我妈见我来了,就说想回家拿些换洗衣服然后去医院的浴室洗澡,说完就走了。
我见我爸床头的《红楼梦》正半掩着,随口问“在看哪一章”?
我爸说“76回”。
我想了想说:“是贾母携了一家老小赏月听笛,最后身边只剩下三丫头探春吧”?我爸随口嗯了一声。
那天天晴,天暗下来后可以看到天上的那轮明月特别清朗,我们搬了椅子凳子到病房的阳台,把月饼和水果还有自己煮的盐水花生摆上,一边赏月一边吃零食,楼房的院子里有几颗挂花树,阵阵花香随风扑面而来,忍不住让人恨不得醉在花香里。我爸和小七斤开始对古诗,外公提上句,小七斤对下句,我惊奇地发现,三岁的小七斤居然能把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诗人的名诗名句都能轻松背下,忍不住给她鼓掌称赞。
紧挨着医院围墙外的是个有个尖尖屋顶的教堂,不时有唱诗班的歌声和着管风琴的伴奏飘过来,小七斤就问外公那歌在唱什么,外公就耐心地告诉她在唱《圣经》,然后又耐心地解释给她啥叫《圣经》,啥叫教堂。这时就有护士进来送近3天医院给我爸用药的账单,我回到病床边,拿起床头的铅笔,和我爸屋里屋外的核对了一下这几天用的药和账单是否相符。然后我拿起我放在床头的帆布包,拿出二盒铁皮枫斗冲剂,隔着窗户递给我爸,说是我通过同学在医药公司批发来的,并说医生和朋友都说这个是好东西,尤其对放疗人员。我爸拿着那盒东西轻叹一口气,喃喃低语说:“我到底还是连累了子女”。
我笑道:“爸别在意,这点小钱咱们花得起”。我爸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不开心,我也不知道如何宽慰他。于是拿着那只铅笔,在那张账单纸的反面写写画画。
阳台上小七斤嚷嚷着要外公给她切月饼,我爸就让我把水果刀递给他,他把不同口味的月饼都一切为四,让小七斤每个口味的月饼都尝一小块。我妈9点多回来时,墙外的教堂已散场,到处都很安静,我爸还在给小七斤讲《山海经》的故事,这时我爸就催我赶快带小七斤回家睡觉,我随手拿起我爸的茶杯去卫生间用茶水漱口,就听我妈说“怎么还是那么多讲究,又不是千金大小姐。”我爸说芜儿从小养成的习惯和小姐不小姐没关系,我妈随口反驳:“那么多人看《红楼梦》也没都像她那么矫情,餐餐用茶水漱口,还不是让你惯的。”我这才想起我用茶水漱口的习惯是当年看《红楼梦》开始的,我出来一边抱着小七斤往外走,一边和我妈说“月饼太甜了,嘴巴腻得慌。”
我爸送我们到电梯口一再嘱咐小七斤不要在路上睡着,很容易感冒。我下楼就飞快地骑车到家,发现小七斤坐在我身后的宝宝椅早就睡着了。
那天小七斤她爸出差在外,我把她抱上楼,安置她睡下,然后也躺在她身边,看着窗外的那轮明月,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我爸那双带着对生命的渴望和绝望的眼神,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就不停地流淌下来,止也止不住。
第二天中午我顶着一双肿成三眼皮的双眼去看我爸,我爸就问眼睛怎么肿成这样?我指着他床头的《红楼梦》说:“昨天看到香菱被夏金桂折磨的那一段,其实曹大作家原本是安排了香菱被残害致死的命运,不知道为什么后四十回的作者又不让她死,其实她活着比她死了更让人难受,原本她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却偏偏沦落为丫鬟,明明被买进到富贵人家,却偏偏又被一个暴发户的女儿迫害,这样的命运惨到看不下去了”。
我爸就说读文学作品最要不来的就是感同身受,只有置身事外你才能明白作者的意图,知道他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爸和我讨论任何文学作品,他很少带入个人情感,包括他最喜欢的林语堂、郁达夫、卡夫卡的小说,有一次我无意说有点不敢看鲁迅的小说,太尖锐锋利,看的后背总是凉飕飕的,我爸就笑着说我肯定又把自己代入了角色,从此果然就不再和我聊鲁迅的作品。还在想着我爸的话,他把他床头的记事本递给我,我低头看去,左面记着这几天天用过什么药,或者谁来探望过他,带了什么物品,右面是首诗词,仔细一看却是我昨夜在他账单反面乱涂乱画的长短句:
中秋随笔
病榻晕灯微窗
明月花香轻风
隔墙欢笑共婵娟,余音绕天宫
露台叹息愁别离,红楼残梦碎
最忆旧时阖家聚,饼香馅甜,金桂醉如故
此恨恶疾纠缠累,身单影只,曲终怨离散。
下面我爸还标注:丁丑年中秋,芜儿病房随笔。
我爸平时都写行书,可是这篇《中秋随笔》却用了颜真卿的楷书誊写,正规的像是要拿去发表。
我笑着说:“您女儿总是半桶水晃荡,诗词歌赋的韵脚都没整明白,就敢胡诌长短句。也就爸觉得还看得入眼,外人看见估计会笑话我的。”
我爸却认真地看着我说:“当初我该坚持一下让你去读书,你学中文应该能成器,怪我了……”他看着我满眼愧疚。
我心里一酸,避开他视线说:“多亏爸对我的中文启蒙的好,我借用在市府办里,几个领导都夸我是才女呢。我刚工作那会儿,有个报社副刊的主编还一再邀请我去他手下,说是一年就能把我带到首席记者,我跑去他们编辑部实地考察,真是女人和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可吓死我了,掉头就跑,这事儿我都没好意思和家里说,也只有爸觉得自己的女儿这好那好,其实您女儿真的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的。”
我爸却语气坚定地说:“切不可妄自菲薄,12岁就看得懂《红楼梦》的人一定聪慧透彻,不像你妈这辈子也看不懂《红楼梦》”。
我心里还在奇怪,从我记事起,我爸从没在我面前说过我妈半个不字,怎么今天突然冒出这句话?心里正嘀咕着,我爸又解释了一句:“也不光是你妈,很多人都看不懂,书里的字都认识,但是却总也领悟不到那些字里行间的意义,就好比你妈,让他看100遍《红楼梦》也未必看出书里的悲悯二字。”我于是笑着说:“所以爸,人的领悟和待人接物能力和上不上大学没有关系,人的本质就是天生的,和他(她)和谁结婚、学历多高,有没金钱和社会地位也没多大关系。您曾经和我说过我妈的不幸遭遇,幼年丧父,儿时丧母,寄人篱下,孤苦存活,可是香菱比她还要不幸,香菱照样活得谦卑又善良,我妈她虽然吃过那么多苦,还上过大学却把自己生生活成了夏金桂,苦也白吃,书也白读了!”话还没说完,我妈跨进门问:“谁是夏金桂?”
我笑着答:“一个炒股高手。”
我妈说:“听着有点耳熟,不认识。”我和我爸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