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中指

足球是不是—项集体项目似乎并不重要，球踢得不好时，总会有人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

毕岘有时在想那些键盘侠是否意识到，对球队的过分挑剔和指指点点，有时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也许有的运动员会说他们不刷新闻不上网不社交。其实，受到指责的球员，心里都非常清楚，而且不管装得多么坚强，这些责难总会影响球员的信心和态度。

这赛季秋季的—段时间里，河北队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对此球员自己也心知肚明。原因有很多：伤病困扰、球员停赛以及整个球队在信心和注意力上陷入低谷。有人认为，一切似于全是罗保罗的错。不过在更衣室里，不管是球员还是工作人员，没有任何人这样认为。一些河北奥体中心球迷的不满，自然使自媒体也喋喋不休地谈论到这个话题。球员们百思不得其解，毕岘想罗保罗也是如此。因为多少年来，河北球迷一直是忠心耿耿的铁杆儿，对本土球员尤其如此。现在他们是怎么了？随着事情越说越大，大多数河北球迷都站在罗保罗一边。尽管他的状态有些低沉，但只要对足球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否认，他是国内近年难得的球星级别球员，更准确地说，任何对河北队有点感情的人，都不会因为球队表现暂时的不尽如人意而怀疑俱乐部的未来。无论何时，毕岘都不会说支持者没有权利对河北队发表看法，毕竟是他们为球员和在河北奥体中心工作的其他人支付薪水。球员们必须达到球迷的最高期望，这是球员的职责。尽管如此，对于试图拦截球员的举动，毕岘还是无法理解。因为对球员和球队其他成员来说，这样只做能使事情变得更糟。毕岘知道河北奥体中心的球迷比其他地方的球迷更有耐心。他们懂足球，也理解球员。真正的河北队球迷坚信，罗保罗肯定会在夺取联赛冠军的征途中再展雄风。

至于国家队，同样存在球队表现不佳时，将所有过失全都推到一个倒霉鬼身上的倾向，至少从毕岘加入球队后便是如此。在重大赛事中的每一次触球，当想到自己是代表国家而不仅仅是为俱乐部在踢球，而且上亿球迷正在通过电视画面观看，认识到球员沉重的压力和责任，或许就能体会到背黑锅的人有多么痛苦，多么屈辱。毕岘记得年少时，几个球员在国家队进行赛前热身，大家会半开玩笑地猜测，如果这次比赛输了，谁会背黑锅。现在毕岘回想起来，其实一点都不可笑。毕岘觉得拿球员作为替罪羊，不仅会伤害被挑中而备受口诛笔伐的小伙子，而且会阻碍国家队整体的发展，或许，现在仍是如此。

国家队队员身上总会有压力，这一点毕岘非常理解，毕岘同样爱国，希望自己能为国争光。然而，在世界杯预选赛和亚洲杯这样的赛事中，毕岘觉得压力如此之大，以至于队员们有时害怕尝试，不敢冒风险，不能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这是对失败的恐惧。毕岘跟其他队友从未谈及此事。毕岘只是有这种感觉，在重大比赛中，对失败的恐惧有时会阻碍毕岘们的尽情表演，而这种表演又是球迷所渴望看到的。

尽管在四十强赛中遇到不少困难，国家队仍然跻身十二强决赛阶段，再次向世界杯资格发起冲击。比赛开始时，每个人都非常兴奋，盼望尽快上场。但是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世预赛十二强赛并不像毕岘事先想到的那样

首战客场面对日本队在亚洲是最强大的存在，队中有堂安律、三苫薰、久保健英等已经在欧洲站稳脚跟的球员，他们一开始就压着中国队，但是得势不得分，而郑智教练制定的防守反击战术得到了队员很好的贯彻，罗保罗攻入第一球，段刘愚打进第二球，在没有人觉得比赛在进行时，中国队已经以二比零领先了，中国队员自己都对领先的大好局面感到吃惊。

本来中国队应该继续进攻进而一鼓作气赢得比赛，但眨眼间，中井卓大依靠个人能力在中路连续突破后起脚远射钻入球门右上角，从此一切都变了，而且变得越来越糟，在上半场结束前日本队将比分扳平，下半场郭田雨和戴伟浚先后受伤下场。日本人在下半场打进制胜一球完成了大逆转。

在开局踢得如此之好且领先两球的大好形势下竟然输掉比赛，那份挫折感无以复加。在跟一支出色的球队比赛中虽然输球但表现不俗的事实，根本无法减轻这种压力。尽管毕岘认为自己踢得不错，但还是对结果感到沮丧，这样输掉比赛不是他们所期望的结局。在终场哨声过后的数分钟内，毕岘神情恍惚。或许毕岘应该抬起头，坚强起来，因为在疲惫地走出场地时，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

冬蕾千里迢迢来到横滨为毕岘鼓劲加油。毕岘被告知家人会被安置在安全封闭的区域看球，但结果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毕岘张望着，看到她在球迷中间。毕岘非常担心冬蕾的安全，她跟她的爸爸在一起，在赛前和赛后都有麻烦，被那些自称中国队球迷的人推搡着、咒骂着。她再也不会在那种环境下观看那样的一场比赛，再也不会了。

毕岘走出赛场时，一些愚蠢的家伙也在等着毕岘。在队员们向球迷致谢后，毕岘步入通道时，有五六个家伙等在教练席后面的座位上。他们开始试图拦截，先是毕岘，然后是冬蕾，最后他们还对毕岘的儿子进行辱骂。毕岘非常愤怒，但只能咬紧牙关。他无力制止，什么也做不了。毕岘向他们竖起中指，直接走向更衣室。

自从沙特亚洲杯之时起，总遇到一些球场内外的拦截，对此毕岘几乎习以为常。这种事的确使人受伤害，但毕岘想他已经能够对付。真正使毕岘感到震惊的是和冬蕾结婚成家以来遭受的辱骂，没有私人空间和起码的尊重，让他感觉很糟。毕岘真想问问那些辱骂他们的人，为什么要这样？是嫉妒，看不起，还是闲极无聊？不过毕岘非常清楚的一点是：在横滨那个特定的下午，在为国家队拼命打满全场但没有取得值得炫耀的胜利的时候，毕岘实在忍无可忍了。这些家伙的辱骂深深地伤害着毕岘，让毕岘感到恶心，于是，在极端震怒之下，毕岘不得不进行反击，但也仅仅是一个手势。

当毕岘随着球队的其他人进入通道后，那一刻对于毕岘而言已经结束。幸运的是，在离开赛场时，主教练郑智一直在身后不过几步之遥。那些人所喊叫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在更衣室，他没有马上提起。更重要的事情是讨论刚刚结束的比赛并开始打起精神，准备下一场在墨尔本对阵澳大利亚的比赛。毕岘换好衣服，跟着其他几个队友走向大巴。毕岘打电话给冬蕾，她向毕岘诉说她和父亲出入场地时的遭遇。毕岘还没有来得及安慰她，队友徐新走过通道问毕岘。

“你是不是向球迷竖起一根手指？”

毕岘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拍下来了，媒体的一个小子刚才告诉我，那张照片会在今晚上热搜。”

等国家队回到下榻的酒店时，主教练郑智也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在赛后的记者招待会上，许多人一直在追问这件事。队员们坐下来吃晚餐。这时，他走过来对毕岘说：“毕岘，我什么都听见了。你不用担心，别理会媒体所说的任何东西。我清楚地听到他们说的话。别担心，我支持你。”对问及此事的人，他重复着同样的话。他告诉媒体或许还有对此一直高度关注的足协代表：他了解事情的全部过程，而且完全站在毕岘这一边。主教练郑智让人们对那些辱骂有多么过分以及对人身的攻击和肮脏程度有所了解。在这种时刻，球员从教练那里能得到的支持莫过于此。郑智随时准备和毕岘并肩在一起。在同样状况下，吴曦教练也会如此。毕岘觉得郑教练和吴教练都明白，不管私下发生什么事情，教练在面对媒体时始终支持球员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横滨，郑智之所以支持毕岘并非因为毕岘是他的队员，毕岘记得在听到球迷中传来的污言秽语时，他有多么震惊和沮丧，而且随着事情的发展，毕岘认为他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当晚网络上键盘侠不免重复着在沙特吉达赛后曾说过的话：他是个白痴，是个带来耻辱的煞笔，决不应该再让他为国家队踢球。然而，这一次大不一样。因为毕岘有国家队教练的支持，人们便能更好地理解毕岘为什么那么做，即使那么做是不合适的。毕岘感觉到有不少记者和球迷认为毕岘是被逼无奈且值得郑智的支持，几乎在转瞬之间，毕岘深切地感受到媒体和公众对毕岘的态度发生着改变。

毕岘知道，有时候人的记忆会跟人开玩笑。事情的发生往往并非像记忆中那么迅速和富有戏剧性。因为曾经和韩国比赛时被罚出场，国家队球迷不需任何鼓动就会敌视毕岘，为河北队赢得冠军也于事无补，有些球迷常常发出“嘘”声，毕岘为俱乐部打客场比赛时所受到的辱骂，往往延续到毕岘为国家而战之中。然而，在墨尔本一切全变了，至少对于毕岘来说是这样。

中国和澳大利亚的紧张关系持续多年，毕岘知道在墨尔本赛场周围有球迷骚乱，但国家队被隔离开来。对于毕岘来说，重要的是场内的气氛，如雷的噪声多是同胞球迷制造的。在开球前约半小时毕岘出来热身时，球场早已座无虚席。这是非常令毕岘吃惊的时刻。毕岘慢慢跑向球迷，一生中第一次，毕岘听到他们在整齐划一地叫着他的名字。毕岘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如同在河北奥体中心的球迷为毕岘驱走沙特吉达的阴影一样，在墨尔本的同胞球迷让毕岘忘却上周一负于日本队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意识到不惜血本追随国家队观看比赛的球迷站在毕岘一边，毕岘相信人们对他的态度改变了。

毕岘怀着美妙的心情走进更衣室为开场做着准备，重新回到场上时，毕岘宁愿为自己的国家穿越一道厚厚的砖墙。更何况与澳大利亚队一战就是这种感觉：艰苦，非常艰苦，九十多分钟的足球比赛绝对是一种煎熬。在上一场负于日本队的比赛中的两次助攻使毕岘在赛场上充满信心。在墨尔本，下半场开始不久，中国队得到一个前场任意球，韦一安跑过来说道：“来个快的。来吧。”韦一安总是这样，想参与进来，但毕岘并不想把球开给他而转入阵地进攻。毕岘觉得他肯定会对自己的长传不满意，但毕岘还是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了。球在空中旋转着越过两名澳大利亚防守队员，张玉宁在远离门柱处得到球并将其打入网窝，这是制胜的一球。在庆祝时，韦一安出现在毕岘身边：“传得漂亮！”就好像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主意似的。国家队全部冲到替补席一起庆祝，球迷们欣喜若狂，然而韦一安走过来，冷静地说道：“我们应该回到赛场了，我们还没赢，上半场都还没结束。”

这时如果继续进攻，中国队就会取得胜利。然而，在被他们扳平比分之后，就好像不相信自己能重新发起攻势，郑智教练选择坚守着平局的结果，比赛临近结束时出现了误判，韦一平在禁区内滑倒在对方球员身上时，毕岘正站在中场附近，看到裁判哨音响起指向了点球点。所有中国队员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一切似乎不应该发生，似乎应该是另外一场比赛。毕岘为韦一平感到难过，他本来在这个下午踢得很出色。

一比二再次被逆转，终场哨声响起时，毕岘发现自己正在为韦一平考虑，毕岘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毕岘知道这个时候人们会说些什么，毕岘走过去搂着他。然而，所有毕岘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丝毫无助于帮他摆脱因为输给澳大利亚队而出局所负的罪名。他所承受的责骂并不比毕岘在沙特亚洲杯后遭到的指责更激烈，但这已经够他受的了。

回到国内后，并非只有球员受到批评，教练承担着更大责任，但至少替韦一平减轻一些压力。以郑智执教球队的踢球方式，包括国家队，毕岘觉得终究会出问题。他之前执教的广州队也是如此，人们喜欢观看他的队伍踢球，但如果进攻不能奏效的话，很容易说郑智过于冒险而没有在防守上多下些功夫。但是毕岘始终认为他是杰出的，不论作为—个人还是作为一名教练。尽管许多人想对郑智进行指责，但球员们在内心深处知道，在十二强赛所发生的事情责任在球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