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节 35
少年推开那具尸体,然后扶着黑色火车头的门框,剧烈的呕吐起来。
昨晚吃下的肉饼与喝下的一杯红葡萄酒全变成了黄褐色的酸汁,吐了出来,形成地上一滩污秽,后来实在吐无可吐,就干呕着,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呵”一声成年男子的嗤笑,从少年身后传来。
丹尼尔从对面的一个火车头的车顶,跳下来,金色的长发洒在夜色里,极致的梦幻感,他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精壮的胸膛和腹肌,如白色大理石雕塑。他下身穿着黑色的皮裤,脚上是一双尖头皮鞋。
他将黏在鼻尖的一缕金发别到耳后,一双魅惑迷人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他抱着手臂,笑看着还在呕吐的少年,他抬起一只脚,用鞋底踩着地上那具男尸的脸,对少年说:“你还要吐到什么时候,干正事要紧,别吐了。”
少年拿袖子擦干净嘴边的污渍,胃依然痉挛的难受,他不明白丹尼尔所说的正事是指什么。
“我们得赶在米尺醒来前,把这具尸体埋了。来,你去抓住他的腿,我搬他上半身。”丹尼尔指了指地上的死尸,又指了指正在床上熟睡的米尺,他提醒少年:“轻一点,不要发出响动,米尺睡得很沉,她刚刚在梦游中杀了人,让她继续睡吧,我们别惊动她。”
少年在心里反复念着,在梦游中杀人,看丹尼尔习以为常的样子,好像米尺从前也曾干过这种事。
尸体心口前的血窟窿,那颗被米尺捏碎的心脏,和到处弥漫的腥臭的人血,这些时时刻刻刺激着少年脆弱的神经,他好像从未正真了解过米尺。而米尺生存的那个世界,是否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米尺身处的那个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世界,令少年感到恐惧,但他并不想转身逃走,逃回自己普通的没有一丝波澜的生活中去,他想把米尺从黑暗世界中带出来,就像王子吻醒被恶魔诅咒的沉睡公主。
少年和丹尼尔合力将尸体搬到远离贫民区和旧仓库的空地,丹尼尔赤裸着胸膛,抡起铁锹,身上的肌肉隆起,阴柔漂亮的脸蛋收起了轻笑,他神情专注的挖着墓坑,很快便挖好了,将手里的铁锹插进墓坑两边松软的黄土里,丹尼尔从墓坑里跳出来,对少年说:“剩下的你来做。”说罢,便从裤兜里摸出一包香烟,取出一根,夹在两指间点燃。
香烟的火星子在浓黑的夜里,忽隐忽现。少年咬咬牙,拿起铁锹,将脸扭到一边,如果再看到尸体如死鱼一般的眼睛,他一定又会忍不住呕吐起来,然后像撬石头一样,让尸体翻了个面,滚进墓坑里……好不容易忙完,天边已初露晨晓。
荒废多年的铁路轨道,被枯黄的杂草覆盖。
丹尼尔坐在地上,招招手让少年也坐过来,而少年只想尽量离他远点儿。丹尼尔见少年站着未动,便想到这个闷葫芦估计还在记恨昨夜自己喝醉酒对少年做的荒唐事,苦笑一声,不再强迫少年坐到自己身边。丹尼尔吐掉嘴里吸剩的烟屁股,吐出一股白烟,开口说道:“你想不想知道米尺以前的事,关于她如何救下我们这帮孤儿,又靠什么养大了我们……”
“她那时候才13岁,自己都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又怎么救下你们,还养大了你们?”少年拧起眉头,这件事他怎么想都想不通。
“对,13岁,但13岁的米尺就已经是一个比怪物还强大的存在了,所以,不要用普通人可怜的常识去看待米尺,她是不一样的,她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其实特别讨厌你那双清高的眼睛,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你与我们这些从黑色的泥沼里挣扎着爬出来的幽灵不一样,你太清澈了,你与我和米尺的世界格格不入。我知道你对米尺的感情,你瞒不过我的眼睛,只有米尺这个傻姑娘还把你当成一个普普通通需要她来保护的小孩。”
“你抓不住她的,她也不会属于你。所以,听完我讲的故事之后,请你自觉一点,收回你对米尺的感情,你的感情对米尺而言,是一种累赘。她的世界,不需要你,你注定只是一个与米尺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回到你原先平淡又无聊的人生轨迹上去,不要再试图靠近我和米尺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可怕,是你无法承受的。”丹尼尔说的认真,少年也聚精会神的听着,长满枯草的铁路轨道,一路延申,红日慢慢升起,将少年的双眼和一头柔软的发丝,染成了血红色。
那一年……
一场大流感席卷了C国卡城,死亡的阴云笼罩着城市。
由教会开办的一家小小的孤儿院里,孤儿们躺在冰冷的小床上,盖着薄薄的毯子,他们紧闭着眼睛,眼皮和手指都在颤抖,他们正在等待教会嬷嬷检查完宿舍后,吹灭手里的蜡烛,锁上宿舍的房门。
孩子们听着教会嬷嬷的高跟鞋踩着木地板发出哒哒哒的声音,等声音远去,他们掀起身上的毯子,十几个小男孩,被关在一间狭窄的屋子里,他们全都穿着白色的睡衣,走到屋子中间的那张小床旁,脸上都露出担忧的神情。
一个小男孩说:“丹尼尔,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躺在屋子中间那张小床上的孩子就是丹尼尔,小小的一团儿,蜷缩在小床上,一头金色的长发被汗水浸湿,嘴唇干裂着,浑身滚烫,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另一个小男孩回答了这个问题:“怎么办,丹尼尔好像快不行了,我们还是告诉教会嬷嬷,让她带丹尼尔去医院。”
“不行,绝对不行。”一个瘦小的男孩惊恐的说道:“被教会嬷嬷带走的小孩,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一个男孩急得跺脚:“那怎么办啊,丹尼尔快病死了。”
“我们把自己的毯子拿过来给丹尼尔盖上,让他暖和一点,这个冬天太冷了。”男孩取来自己的薄毯子,盖在丹尼尔身上,其他孩子也学着他的动作,贡献了自己的毯子。
宿舍的墙壁上,靠近屋顶的地方,有一排小小的窗户,窗户没有玻璃,结着冰霜,屋外的雪花,一片片如鹅毛一般,从窗户飘进屋子里,落在孩子们的头顶。一个小男孩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手臂上有几条青紫色的鞭痕,都是被教会嬷嬷的教鞭打出来的。男孩接住雪花,捧在手心,想拿给小伙伴看,但雪花却无声无息的融化了。他们守在丹尼尔的床边,不敢离开,害怕丹尼尔也像雪花一样,无声无息的死掉。
“有谁知道那些生病的小孩,被教会嬷嬷带去了哪里,他们为什么没有再回来啊?”一个小男孩使劲拽着自己的睡裙,想要遮住自己冻僵的小脚丫。
每天晚上,教会嬷嬷检查完宿舍,都会带走孩子们的衣服和鞋子,然后第二天早上喊孩子们起床的时候,再把衣服鞋子还给孩子们。漫长的夜晚,寒冷、饥饿、黑暗,总折磨着孩子们无法入睡,教会嬷嬷每天只给孩子们提供一顿午饭,一样的菜色,他们吃了很多年,一碗冷汤和一小块硬邦邦的酸面包,偶尔能从冷汤里捞出一块小土豆。
孩子们从来没吃饱过,有时候实在饿的厉害,孩子们就趁着教会嬷嬷没注意,溜到院子里,夏天捉蚂蚱,冬天就挖草根,任何能吃的东西,孩子们都想把它塞进嘴里。
“都死了。”小男孩搂住身边的小伙伴,他太冷了,想从别人身上获取一点儿热量。“你们有谁见过屠宰场吗?我以前见过,小猪们被赶进一间白色的房子,屠夫们会给小猪们准备音乐和美食,甚至还会帮小猪们按摩,等享受着短暂快乐的小猪幸福的眯起眼睛想要睡一觉的时候,屠夫们就会举起刀子,杀死小猪,取出他们的内脏和眼睛,这些东西都能卖出好价钱。然后小猪的尸体被泡在玻璃罐里,成为有钱人的私藏品,有钱人就喜欢收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另一个小男孩似乎被吓到了,他捂着自己的耳朵:“你不要再说了!”
“我们都是小猪吗?如果我们生了病,就会被教会嬷嬷卖给屠宰厂吗?屠夫们也会取出我们的内脏和眼睛,然后把我们泡进玻璃缸吗?”一个男孩流着眼泪,不停的问着:“丹尼尔生病了,教会嬷嬷会把他卖给屠宰场吗?他会被取出内脏和眼睛,然后被泡进玻璃缸吗?”
丹尼尔身上盖了很多条毯子,他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生命的火种在一点点熄灭。他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像被塞了一把碎玻璃,牙根出血的腥味在舌尖蔓延着,他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他想活下去……“求求你们,我的朋友,带我离开这里,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丹尼尔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心里说着这段话,还是用嘴巴说出来的。
十几个孩子挤在一起,他们看着彼此,沉默许久,一个孩子开口说:“对啊,我们干脆带着丹尼尔,逃出这家孤儿院。”另一个男孩拍起小手,语气里有些兴奋:“我们逃出去吧,这家孤儿院就像监狱一样,不逃出去,我们迟早都会死在这里,或者被教会嬷嬷卖给屠宰场。”
“可是我们怎么逃出去呢?门锁着,我们出不去,就算出去了,我们没有衣服,会被冻死的。”一个男孩担忧的说道。
“我们从窗户爬出去,披上毯子,冻不死的,我们自己带丹尼尔去医院。”另一个男孩走到墙边,跳起来,却完全够不到窗户。
“把床堆起来,我们顺着高高堆起的床,爬出窗户,轻拿轻放,别被住在楼下的教会嬷嬷听到声音。”
孩子们行动起来,把两张床堆在一起,小男孩爬上去,手就能够到窗户了。第一个翻过窗户的小男孩掉到墙的另一面,被厚厚的积雪接住,并没有摔伤。孩子们学着他的模样,一个个从窗户翻了出去。留在最后的两个男孩,一个将丹尼尔背起来,另一个跟在后面扶着,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丹尼尔送出窗户。
等所有孩子都出来了,他们一秒钟都不愿意再留在这个噩梦一样的孤儿院里,背起丹尼尔,就急匆匆的逃走了,洁白的积雪上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脚印。
孩子们光着脚,穿着睡衣,身上披着薄薄的毯子,他们不知该去向城市的何方,医院在哪里?无人的雪夜,孩子们在城市的角落,他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饥饿与寒冷折磨着他们。背着丹尼尔的小男孩,脚下一滑,狠狠摔在地上,他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好疼啊,膝盖擦破了皮,流出鲜红色的血液。
神志不清的丹尼尔也重重的落在地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他觉得如果自己现在闭上眼睛,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他不敢睡,他想活下来,他要活下来……
13岁的米尺从风雪里走来,她走到孩子们面前,蹲下来问:“你们要去哪里?”
小丹尼尔躺在雪地里,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他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小女孩的圆脸,带着红色的棉帽,穿着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裤子,手里提着一团黑色的影子。
一个男孩惊呼:“你为什么手里提着一条死掉的大黑狗?”
13岁的米尺眨了眨眼睛,看向提问的男孩:“食物啊,这天寒地冻的雪夜,我只能抓到这玩意儿。谁来回答我,你们要去哪里?”
一个怯生生的男孩告诉米尺:“我们要带丹尼尔去医院,他快病死了。”
“去医院看病要花钱的,你们有钱吗?”小米尺将大黑狗扛在肩膀上,走出去两步,一回头,看见孩子们还呆呆的站在雪地里,13岁的米尺,皱起小鼻子,骂道:“你们这群傻瓜,跟上来啊,我带你们去医院。”
孩子们背起小丹尼尔,追上米尺,一个小男孩犹犹豫豫的对米尺说:“可是我们没有钱,还能去医院替丹尼尔看病吗?”
“呃……”小米尺心说,没钱去什么医院,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好心人会无偿帮助你们的。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反而告诉孩子们:“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得了流感,直接去药店拿药呗,医院还是别去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米尺就像是他们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米尺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会往西。一群八九岁的光着脚的小男孩,跟着13岁的米尺来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门前。小米尺将大黑狗扔在地上,让孩子们帮自己看着,她独自推开药店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找到治疗流感的特效药,小米尺对药店收银员说:“我现在没有钱,能不能先欠着?”
收营员小哥正玩着游戏机,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了三个字:“放回去。”
脸蛋圆圆的小女孩,眯起眼睛,嘴角带着一抹笑意:“药我必须带走,钱先欠着。”
“不行,放回去,不然我报警了。”收营员小哥不耐烦的说道。
13岁的米尺露出甜甜的微笑:“敢报警,我就先杀了你。”这句话成功引起了收银员小哥的兴趣,他放下手里的游戏机,一脸戏虐的打量着眼前这位晚上不乖乖回家的坏小孩。他从收银柜下面摸出一把黑色的手枪,往桌上“啪”的一拍,脸上笑得无比灿烂:“好大得口气,你拿什么来杀我?”
小米尺像恶作剧失败的小孩,嘟起小嘴,摘掉手上的红手套,手指猛的伸展,戒指上的银白色莲花悠悠绽放,弹出如轻纱一般的金属薄膜,包覆住她的十根手指,然后抬起手刀,朝着桌子上的手枪劈下,手枪便连着桌子碎裂成了两瓣儿,切口整齐而平滑,而收营员放在桌子下的脚,鞋面也跟着开裂,露出十根脚趾,脚面上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收营员慌乱的捧起自己的脚查看,还好还好,没有像桌子一样被劈成两半,只留下了一道血痕。
当小米尺再次问他“药我必须带走,钱可以先欠着吗?”的时候,收银员哪还敢说个不字,点头如捣蒜,他在心里说着,这不是13岁的小女孩,这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夜深人静的雪地里,魔鬼从黑暗世界跑了出来,太可怕了。
米尺走出药店,让小男孩将丹尼尔的袖子挽起来。她取出细细的针管,吸入流感特效药,轻轻挤压针筒,将针头里的空气排干净,然后将针扎进丹尼尔干瘦无肉的胳膊里,快速注入药汁。
丹尼尔觉得自己的眼皮大约有一千斤重,他呼出的气息是滚烫的,连着心肺一起在燃烧,他甚至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失去意识前,他看见13岁的米尺正微笑的看着他,然后她抬起一只小小的手,在丹尼尔的头上摸了摸,像在安抚小孩,嘴里的话变成了丹尼尔耳边的安眠曲。
小米尺对他说:“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他听话的闭上眼睛,陷入无意识的梦境的前一秒,他在心里叹息着说,我可以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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