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怀念狼(4)
九点五分。后破了羊水。后显得疼痛难堪,在产房内不停地走动,间或就躺在地上。它翻了一个滚,又翻了一个滚。后腰撅起,屁股是发肿的。
九点十分。后呈坐姿,开始呻吟,眼角淌着黄的泪水。前掌又撑地了,将头埋下,再是蜷成一团,口那么张着,一下一下舔溢流在阴部上及周围的羊水。
九点二十分。后抬起头了,声音更加凄凉。接着仰身躺下,呼吸变得急促,呻吟没有了,只是喘气,眼睛无力地看着我。
九点三十分。后全身抵住了墙壁,发生了一连串特殊声响。我看看施德,施德也摇摇头,把手中的一节竹棍捏断了。可能是痛苦不堪忍受,后一骨碌翻身站起,却又倒下去,再爬起来靠着墙站着,一双后腿在颤抖不已。
九点四十分。后倒卧在地,头埋在腹下。
九点五十分。身子向内侧蜷曲,呈半月状,腹部剧烈扇动,我们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我悄声对施德说:能不能剖腹产?施德说:胎儿太小,剖腹时哪怕是一点挤压,胎儿都有生命危险,且动了手术,大熊猫难于与人配合护理伤口,四川的一个基地就发生过伤口不愈合而导致大熊猫死亡的事件。
十点二分。后又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走到了门旁,呈坐姿,五官扭曲,埋下头又舔溢在阴部的羊水。
十点五分。大口喘气。突然,一阵撕心裂肺地叫唤。施德立即叮咛:注意,要生产了!可后又伏在了地上哼哼,哭啼如孩子。
十点十分。前爪死死抓住铁栏,一个劲地呻吟。施德讲,大熊猫产崽无规律可言,最短时有七十天,长时可达一百八十天,他们已经两个月监视着后,产房里二十四小时值班,进入临产期就一直在这里伺候着。
十点二十五分。后还是呻吟,挣扎。
十点二十九分。后开始使劲。但大力气地呻吟、挣扎、使劲了,竟还没有生出来。大家紧张得满头大汗,一直蹲在门口的姓黄的专家有些虚脱,坐在了地上,脸色蜡黄。
十点三十八分。施德端着葡萄糖液体和ATP能量合剂喂后。后努力而艰难地吃着。
十点五十分。后呈卧趴姿势,头部斜抵在地上。如果难产时间过长的话,胎儿在子宫里受挤后就有生命危险。施德和那姓黄的叽咕了几句,遂决定:打催产素!
十点五十五分。打催产素,黄专家持针注射,动手轻快,后没有被惊扰。
十一点十三分。后头部抵着铁栏杆,即又焦躁不安地抵着墙壁。
十一点三十分。啊,令人振奋的时刻到来了,后站在那里,两条后腿向里一蹬,用力!用力!再用力!一个小东西出现在阴部,但又缩了回去。施德脸一下子变成土色,双手握拳叭叭地响。
十一点三十三分。后再次将头抵在地上,又是后腿向里蹬,用力啊,用力,对,再用一把力!噗的一声,一个稚嫩的生命终于出世,幼崽滑落在地。它确实太小了,一只老鼠那么大。后迅速转过身来,用嘴巴衔起崽儿,朝着我们紧走了几步,却一下子趴在地上。
大熊猫崽的出世并没有像人出生时的一派啼哭,我看见的是它掀动了鼻翼,有一种笑的模样,这种笑使我诧异,还未解开迷惑,大熊猫就死了。紧接着大熊猫崽也死去了,它的笑原来是一种嘲弄,要证明它的出世是来催促大熊猫之死的。事情发展得相当突然,犹如夜晚里的一道闪电,强烈地照亮了一切,但随之黑夜更加黑暗。
大熊猫死了,留下来的是一群研究大熊猫的专家。
基地里悲凉一片。我散落了那一沓记录着生产过程的稿纸,提着照相机站在屋檐下,偌大的院子陡然间旋转开来,像推动着的大的磨盘。大熊猫黑白两色的躯体僵硬在产房的门槛上。天空上开始有了一团铅色的云,我疑心大熊猫的灵魂已经飘走了。厨房里蒸出来的馒头放在案上冒着热气,最后变凉,只有那只叫富贵的细狗叼着一根骨头在院中跑动,肆无忌惮地把一条后腿搭在树上撒尿。施德由一位光着头的猎人陪着,猎人后来去了山民家背来了许多熟洋芋,在石臼里捣粑粑,木槌沉重而迟缓。姓黄的专家穿着宽大的衣服,身子突然瘦得那般单薄,竟唱了什么曲子,一边唱一边来回小跑,像是乡间奠祭的冥器中的纸人。女愁逛,男愁唱,我担心他要疯了,他果然就疯了,仰天地笑,笑,笑着笑着号啕大哭,和前来看热闹的九户山民发生了殴斗,甚至用刚刚剥杀的大熊猫皮裹着自己的裸体,使黑而青的生殖器垂吊在了外边。跟随着黄专家的是他的同志,他们搂抱着他,但搂抱不住,就不停地用一块破布去遮盖他的生殖器,说:死了就死了,不是有克隆了吗?还可以克隆嘛,你还可以继续是你的专家嘛!黄专家是施德的助手,数十天伺候大熊猫,熬得眼圈发黑,我曾戏谑他:再伺候下去,你也就成了大熊猫了!他说他哪里有大熊猫贵气,他娘生他的时候是生在磨道里的,拉磨的驴粪沾了他一身。“大熊猫生产这么艰难,我真恨不得去替了它!”施德介绍,黄专家现在的职称还是个副研究员,他这次一直参与大熊猫的受孕、生育整个过程,就是满怀希望地要以这次成果申报研究员职称的。现在他疯了,大家将黄专家压倒在地上解下了大熊猫皮,把他的衣服强行给他穿上。施德就不敢再让黄专家单独居住,让黄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在施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我的房子来。
招待所其实是一间仓库改造而成的,里边放有五张床铺,我一直未能同猎人说过话,他进来后给我笑笑,把猎枪挂在墙上的木橛上,而紧接着是那条狗叼着一卷狼皮进来,狼皮放在床上,它竟后腿着地直起身子,两个前腿拱了向狼皮作揖,呼哧呼哧像说着什么话。猎人一挥手,狗转身出去了。他打开狼皮,坐上去靠着墙就呼呼入睡了。他和狗的怪异令我大为吃惊。月光明晃晃地从窗子里照进来,狼皮的四蹄扑撒着垂吊在床边,龇牙咧嘴的狼头搭在床头。我端详着猎人,他浓眉大鼻,腮帮子有些大,嘴巴却小而红润,模样就有些滑稽,尤其两条腿是非常粗短的,腿根部显得臃肿,你无法想象这样的胖腿为何能成为一个猎人。猎人靠了墙张嘴发动鼾声,似乎喉咙里一直有痰,一拉一送阻碍着呼吸。“喂,喂,”我叫了几声,想让他躺下睡好,那痰或许就顺了,但他始终没有动,鼾声如滚雷一般,而且还时不时吹气。远远的院子那头,施德房间里传来黄专家的狂笑和哭骂,门外的富贵叫了两下。突然间,安静下来,猎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我还坐在月光下的床上,一脸的疑惑。
“同志没睡?”他说,“我打鼾声了?!”
“不,是我睡不着。”我说,“现在才四点,你就醒了。”
“狼毛奓起来啦!”
“狼毛?!”
他告诉我是狼毛把他扎醒的,“你瞧瞧,瞧瞧!”月光虽亮,但我看不出狼皮的变化。他拉开了电灯,狼皮上的金黄色的一道道脊毛真的直竖着。人在惊恐中头发会奓竖的,但狼死亡之后的灵魂是飘走了的,剥下的狼皮上的毛怎么还会奓竖?“你吃过驴鞭吗?干驴鞭用温水泡了,它会胀起来横担在盆子沿的,”他说,“狼毛奓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他原本怪异,又说出这种话来,我就有些骇然了,立即下床穿鞋竟把鞋穿反。
“你怎么啦?”
“我……”
“你睡吧,睡吧。”
我怎么能睡下去呢,他越是平静地待我,我越是害怕,都有些变脸失色了。他进来拍了拍我的肩,就叫“富贵,富贵!”富贵从门外钻进来,说了三声:汪!汪!汪!他跳转身就把墙上的猎枪提在了手里,匆匆出门了。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是七号八号狼迁徙呢。”
“狼迁徙?”
“它们原本就不在这里,到大青崖来可能是为了大熊猫吧,大熊猫一死,它们就该回大顺山了。”
我更迷怔,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行署专员告诉的关于十五只狼的事,有必要问问眼前的这位猎人说什么七号狼八号狼的,他会不会也能知道那十五只狼?但猎人已经咯噔拉灭了灯,房间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睡吧,折腾得你半夜没有睡好。”人靠坐在墙上,脑袋勾了下来。我当然躺下,依然是没有睡意,思绪竟又溜到了西京,心里一时害起烦闷,院子里却又出现了脚步声,是那个黄专家在唱:为王的坐椅子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下边的唱声突然被捂了嘴,言语含糊不清,接着是施德在低声训斥:“进屋去,进屋,大家都睡了你唱什么呀?!”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猎人发出来的。
“你没有睡着吗?”
“他真的是疯了。”
“大熊猫戏弄了他,原本可以从此当研究员的,现在全完了……这怕也是他的命。”
“……有狼就该有猎人吧,有大熊猫就该有专家吧,可你成猎人了却没有了狼,成专家了大熊猫却死了,这是命吗?”
“人干什么生来就是干什么的呢,这比如有了家,家里买了一张桌子,因为桌子得有一把茶壶,你去街上商店买了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店再买杯子,是这个理吧。现在茶壶打碎了,没有了,茶杯当然不能盛茶水了。上天造人是世上需要干什么的就造出你来干什么的。”
我为我的一时发挥而得意着,猎人却明显神情黯淡了,他斜撑了身子点着了一支烟吸,吸得很狠,最后把烟蒂丢弃在地上。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床去,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
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奖。我笑了:“是吗?羊肉就是因为有膻味才是羊肉,你却说:这羊肉好,没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将酒瓶子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
“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舅爷家在那儿。”
“姓甚?”
“姓傅。”
“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
谁能想到,我与我的舅舅相见就是这么离奇!若是把这次相见写成文章在报上发表,读者全以为是手段低劣的编造,但是现实中的奇遇就这么发生了。我的舅舅名字叫傅山。那个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补充和说明,说到舅舅小的时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舅舅便剥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后颈上有三个红的疤痕,疤痕并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的小坑儿,则鼓得高高的,像是大楼门上的门钉,红赳赳地放着瓷光。
“我和狼是结了几代的冤仇!”
“你统计过了没有,一共捕猎过多少只狼?”
“你长这么大,能说清吃过多少碗饭吗?”舅舅的眼睛里射动着一股英气,又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了!干你们这号工作的每日都要与人打交道,打过交道的人你怕不会全部记得,但见过你的人都能记得你的。”
“这么说,”我有些兴奋了,“商州所有的狼应该是都认识舅舅的?!”
“可能是这样吧。左边那个山崖上有两只狼哩,半夜里它们迁徙,我出去看了,两个蠢家伙吓得要跑,却只兜圈子,那样子倒像刑场上的犯人,先自个糊涂了!瞧它们那个样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
“你没有打它们?”
“没有。”
“舅舅知道现在不能捕狼了。”
“这当然。”
“可……”
一时间,我为舅舅悲哀起来了。现在已不是产生英雄的年代,他虽然是猎人却不能再去捕猎狼了,商州几乎一个世纪以来灭绝了老虎、狮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狼啊!我看着那杆磨得光亮滑腻的猎枪,看着他的一身行头,我的意思是:那么,你怎么还是这身装扮呢?但我没有说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没有让我,咕咕嘟嘟喝起来。远处黄专家的哭与笑清晰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