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废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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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科学男

那时候,我的妻子已经怀孕十一个月,我总感觉她的孕期太长了。

“这种情况正常吗?”我会问。

杰茜卡(杰卡)回答:“医生说正常。”

我会说:“我认为不正常。”

她则说:“你是Doctor(医生)吗,约尼?”

然后我说:“对啊,其实我就是Doctor(博士),你也是。严格来讲,咱们俩都是。”

她便说:“我们能换个话题吗?”

我拿到的是航空航天工程方面的博士学位,但我真正热爱的领域始终是分子生物物理。当我的良师益友卡尔·黑斯莱茵博士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给一个到课率极低的班级讲科技哲学课。这是一群懒惰的大二学生,上的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大学,他们希望在我的课上轻松混到通识教育的必修学分。我并非有意贬低这所学校及其学生们,而只是在客观地陈述事实。

我在班上展示了一张幻灯片:

(这是我自己画的。)

“首先,一个好消息,”我说,“我们完蛋了。我们的星球正在死亡,宇宙正在消失。我们的朋友、亲戚,我们曾经认识的每一个人,即将认识的每一个人,我们数千代以后的子孙,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慢慢、慢慢地走向毁灭。”

我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

然后我说:“哦,不好意思,我刚才说的是‘好消息’吗?”

这时,手中的讲稿提示我“稍等,待笑声平息”。

可是并没有人笑。

我还是停顿了一下。

“不过确实有好消息,”我接着说,“那就是在我们统统死亡以后,科学将继续活着。无论我们是否尝试去理解它,科学都会一直存在,它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科学就像无情的前任,它绝不会思念你。当然,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儿恐怖,但也非常激动人心,不是吗?”

我的手机响了。我立刻意识到对方是黑斯莱茵博士,因为铃声是贝多芬的《心系维也纳》,旋律华丽悦耳,令人难以忘怀。

我接起了电话:“黑斯莱茵博士!我正在上课。”

学生们继续往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里输入内容,我满意地想,他们在记下我的私人通话。可是,奥卡姆剃刀原理[28]恐怕会指出,他们从未做过任何笔记。

卡尔快速地讲着颠三倒四的语句片段,仿佛他也跟科学一样,没打算让人理解:“约尼!经费!委员会!审核!批准了!要开始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就要开始了!”

他说“要开始”的东西是一个项目,名叫“反门”。在成人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和他都幻想着从事这个项目,如今,曾经的白日梦突然变成了现实,弗兰克与费莉西蒂的菲尔丁氏基金会[29]慷慨解囊,向我们提供了一大笔经费。

我第一次对卡尔的研究产生兴趣是在几年前,也就是在地铁上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之后。

当时我正在读米尔顿·希尔顿的新著,这是一本讲述粒子速度级别的书,了无新意。忽然,响亮的声音传来,我听到“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不要!请别这样!”

我没有抬头。

“救命!”一声呼喊。然后,可能怕我没有听到,对方又补充了一句:“请帮帮我,求您了!”

我尽量充耳不闻。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书里的文字上,反复念着同一个段落,上面写的是:

粒子,粒子,到处都是粒子。还有,黛布拉。我爱你,但是我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我和杰茜卡的晚饭是中国菜。妻子不喜欢做饭——抱歉,这话说得好像她应该喜欢做饭,好像那是她的工作似的。其实,我们俩都不喜欢做饭,所以我们经常点外卖。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中国菜。

我说:“今天过得怎么样?”

她说:“该死的果蝇……”

我说:“是啊……”

她说:“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说:“米尔顿·希尔顿向黛布拉求婚了。”

她说:“太好了。”然后说,“黛布拉是谁?”

我说:“我也不知道。”

夜里,我躺在床上,凝望星空(那会儿我们家正在装修,卧室没有屋顶)。我想起白天的经历,反思自己的沉默,当“可怕的事情”发生时,我何以什么都没做;我想知道,假如有个更好的我,是否会表现得勇敢一些?

此后,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反我”:当我对妻子冷漠的时候,他可以非常亲切;当我对学生发火的时候,他则很有耐心。尤其是,想说“我爱你”却变成“别乱碰”,想说“是的”却变成“什么”,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却什么都没说。每当这些时候,我总是想起那个“反我”。

假如我告诉你,我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做错决定、选错用词、走错道路了,你要知道,这并非谦虚,我敢肯定,我的计算能力无可挑剔。但是,如果有另一个我,一个相反的我,确实把所有事情都做对了,那么我相信,这个家伙真的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黑斯莱茵博士曾在论文中详细描述过反宇宙,它跟我们的宇宙正好相反,却又颇为相似,使我们达到平衡,得以中和,接收我们多余的能量,并将其转化成反能量。更加勇敢、睿智、美好的“反我”就住在那里,过往所有人的“反我”也都住在那里。反宇宙的一切事物正好严丝合缝地填补我们的空隙,二者就像切成两半的英式松饼。在我们这里是问题,在他们那里便是答案,反宇宙能激发我们变成更好的“反他们”。

现在,资金终于到位了,黑斯莱茵博士正在组建一个团队,物理学家和工程师们将设计并建造通往反宇宙的大门。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创造历史,假如我的本职工作还不算太忙的话。我的所谓本职工作,不过就是在一帮百无聊赖的本科生面前自说自话。这个连想都不用想。

那年秋天,“反门”项目正式启动了。其预设是,当我们在构筑一扇向内敞开的大门时,反宇宙里的科学家们也会相应地建造一扇向外敞开的大门,原因无他,逻辑推理而已。

在我开始这份工作的第一天,杰茜卡坚持要陪我走到地铁站。她说:“小心那些复杂的理论公式,好吗?有的公式可是非常尖锐的。”

我说:“我一定会记得戴手套。”

“说真的,你这是在跟时间和空间的基本要素打交道。千万别制造出一种矛盾的口袋宇宙[30]。如果你在那儿从未出生可就麻烦了,我还需要你打扫车库呢。”

我说:“你的担忧令人感动。”

她说:“开玩笑的!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我说:“别紧张,否则对孩子不好。”我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说:“不过,说正经的,等你回来之后,可以打扫一下车库吗?”

当然,宇宙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事物的反面比我们预料中还要复杂一些。

一条狗的反面可能是一只猫,或者是一条不同的狗,或者什么都不是,相当于没有狗。

我必须重申,这是一种过于简化的描述,但它确实能够体现基本原理。下面再举几例:

例:

今天我不会出门。

可能出现的反面:

今天我[会]出门。

今天我不会[待在家里]。

今天我[会][待在家里]。

[每天]我[都会][待在家里]。

例:

我的母亲

可能出现的反面:

[我的父亲]

[我的妻子]

[我尚未出生的孩子]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去世了)]

例:

我不说“我爱你”。

可能出现的反面:

我[说]“我爱你”。

我不说[“我恨你”]。

[你]不说[你爱我]。

我不说“我爱你”。[我连想都不想。]

请注意最后一个例子,总共有四种情况,在后三种情况下,沉默的反面还是沉默。我们大张旗鼓地宣扬,声称代表平衡与理解的新时代即将到来。可是我们进行的测试越多,内心的把握就越小,我们花费了八个月的时间来建造反门,却无法确定另一边究竟是什么。

如果通过这扇门以后,重力将你从地面上拽走,扔向外太空,那该怎么办?如果另一边的氧气有毒呢?如果你离开的房间没有食人鱼,你会迈进一个满是食人鱼的房间吗?最糟糕的是,如果另一边的世界没有比我们自己的世界更好或者更差,仅仅是不同而已,那该怎么办?如果对面也充斥着战乱、饥荒、邪恶与懦弱呢?

可是,弗兰克和费莉西蒂夫妇及其菲尔丁氏基金会不关心假设,他们只在乎结果,而我们无法提供结果,因此他们决定削减经费。于是,我重新回到了枯燥的日常生活中,在讲台上扮演老师的角色,让宿醉的青少年感到厌烦,在家中履行丈夫的职责,并且最终很可能会成为一名父亲。

有一天下午,我讲了一堂课,主题为“物质是否‘质’关重要”,班上的学生们反应格外冷淡。下课之后,我回到位于科学大楼四层的小办公室,学校认为我只配分到这样的地方——空间狭窄,灯光昏暗。而此刻,我发现屋里竟然比平常还要拥挤。

卡尔·黑斯莱茵霸占了我的椅子,双脚搭在书桌上。反门立在他的身后,挡住了面朝小路的窗户,那也是办公室里唯一的自然光来源。

“它怎么在这儿?”我问。

黑斯莱茵博士说:“你觉得我会乖乖地将它交给菲尔丁公司吗?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该用它干什么!”

我说:“问题是咱们也不知道啊。”

他说:“在我找到更好的藏匿点之前,先把它放在这儿,行吗?”

我说:“可是,如果有人发现怎么办?万一我的学生想在办公时间来访呢?”

他说:“那种情况曾经发生过吗?”

我说:“没有,目前还没有,但我很期待别人给我惊喜。”

他说:“你就帮我保管几周吧,我保证,你甚至会忘记它的存在。”

然而,我并没有忘记。当我批改论文时,那扇门就在我身后。当我从学校食堂买来难以下咽的沙拉,回到书桌前吃午饭时,那扇门也在我身后。每一天,办公室都显得更加渺小,而反门则变得越发庞大。

当我接到杰茜卡的电话时,那扇门依然在我身后。杰茜卡已经怀孕一年半了,却丝毫不见分娩的征兆,于是她去了一趟医院。

“医生认为应该是心理问题,”她说,“他认为,可能我潜意识里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孩子。”

我说:“真的吗?那你怎么想?”

她说:“我想我准备好了,但是……也许我感受到了你没有准备好。”

“什么意思?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你并没有真正地接受现实,那就是一旦孩子出生,一切都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自由、我们的事业、我们看重的所有东西——”

我说:“你为何觉得我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些呢?”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约尼。”

我说:“我向你保证,孩子一定可以顺利出生,而且那将是最美妙的事情,我们也会成为优秀的父母。不过在此之前,在一切改变之前,我们为什么不能尽情享受这段额外的空闲时光呢?”

她说:“你瞧,所以我才说你没有准备好。”

我沉默不语。

她说:“对不起,约尼。”

我说:“等我回家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吧。”

她说:“好的,约尼。”

我挂断电话,那扇门在我身后。

我转身看着它,

我握住把手,

我转动把手,

我打开反门,

我走了进去。

我刚跨过门槛,就一头栽进了水里,四肢着地,口吐鲜血,还吞下了一颗牙齿。我眯起眼睛,努力适应崭新的光线,结果发现这依然是那间狭窄的办公室,不过屋里有六英寸的积水,还有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他身穿深蓝色的灯芯绒外套,正在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望向房门上的名字。

“你是约纳坦(约尼)·贝克尔曼。”我说。

他说:“才不是呢!伙计,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跑到我的办公室来,不过你想看我打篮球的视频吗?我可是投篮高手。”

我说:“你是我的反面。”

他说:“闭嘴,你是我的反面。”

我说:“嗯,这两种说法都对。”

他说:“呸,这两种说法都不对。”

我心想:天哪,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然后他说:“嘿,伙计,我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不过你想去我家吃晚餐吗?我老婆很会做饭,而且她还是个大美女呢。”

我们步行前往他家。所有街道都被淹没了,另一个约纳坦嘲笑我没带雨靴。刺耳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人们纷纷把大型电器扔出窗外,可怕的蝙蝠在路灯柱之间飞舞。

约纳坦住在河流中央的一栋豪宅里,墙壁泡得水渍斑斑。他一脚踹倒前门,冲着厨房嚷嚷:“杰卡(杰茜卡),我遇到了这个伙计,他要留下吃晚餐。”

我说:“我叫约尼,我和你丈夫在学校是同事。”

我第一眼便发现,杰卡·贝克尔曼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朝我伸出胳膊,面带灿烂的微笑。“很高兴见到你,”她说,“晚餐马上就好。”

那是我多年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杰卡向我们介绍了她对四翅蜂鸟进行的研究。“严格来讲,它们并非真正的鸟类,”她说,“我们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但是根据这些迁徙模式……”她的语速太快了,我几乎跟不上她的思路。她在各种念头之间疯狂地跳跃,有几次还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如果野外试验失败了,我肯定是活不下去了。我真的会直接倒在地上,像死人一样度过余生。可是,如果成功了,噢,约尼,如果能成功……那种美妙将无以言表。”

后来,约纳坦去洗碗了,我便把自己无聊的工作讲给他的妻子听。在某个瞬间,我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她咬了咬下唇,开口问道:“你喜欢地震吗?”

我说:“当然(确实如此)。不只是地震,还有龙卷风、飓风……当这些现象发生时,一切都会突然改变,规则也将失去作用。我喜欢突发状况。”

杰卡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是。”

我走到约纳坦的学校,穿过那扇反门,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搭乘地铁回家。我的妻子坐在客厅里,我使劲亲了一下她的嘴唇,然后说:“嘿,宝贝!给我讲讲果蝇的趣事吧。”

杰茜卡看着我:“约尼,它们只是该死的果蝇而已。”

我开始利用上课间隙频繁前往反门另一边的世界。每次我都会吐出一颗牙齿,接着顺手塞进衣兜,以便稍后杰卡能把它缝回我的嘴里。我渐渐熟悉了反面的贝克尔曼夫妇居住的街区,努力缩短自己从学校去他们家的时间。三十分钟。二十分钟。

我找到的这个新宇宙激动人心、惊悚诡异,而又无比浪漫,三种特质巧妙地融为一体。穿过反门,你将变得截然不同。你会失去一些东西,也能获得一些东西。你会忘记一些事情,也能发现一些事情。你伸手摸进口袋,结果却掏出一只先前没有的手表、一张陌生姑娘的照片,或者陌生男子的名片。

在我生日那天,杰卡给我烤了一个“震日蛋糕”[31],制造出一场甜点灾难,绿色的糖果小人在裂开的饼皮底下寻求掩护。

我们坐在一起,观看约纳坦的篮球比赛。场地位于一座小山顶上,这样他们就不用在水里奔跑了。我凑近那个跟我妻子相反的女人,轻声说:“他确实打得很好。”

杰卡露出微笑:“对吧?我本来打算做纸杯蛋糕的,可是……不知为何,我改变了主意。”

我说:“没关系。反正我吃纸杯蛋糕的时候,总会忍不住产生罪恶感。”

她说:“约纳坦也是。”我知道,我们当中肯定有人撒谎了。

我向她打听野外试验的进展,她垂下眼睛,目光闪烁。然后,她问我过年有什么安排:“约纳坦必须留在办公室里批改论文。你来做客吧,好吗?我不想独自一人。”

我告诉杰茜卡,过年时我必须留在办公室里批改论文,没想到她竟然显得很不情愿。

“别让我一个人去参加那场聚会。”她说。

我说:“你肯定没问题的。”

她说:“对了,你猜怎么着?我正在烤一个馅饼。以前我从未烤过任何东西!”

我说:“给我留一块。”

杰茜卡经常说“你猜怎么着”,因为:

1.她觉得这样很可爱。

2.她是一位科学家,而科学家(据她声称)应该不停地进行猜测。

当她心情愉快的时候,她会说:“你猜怎么着?你是我的丈夫。你猜怎么着?我爱你。你猜怎么着?你太可爱了,我想在你脸上揍一拳。”

当她认为我需要鼓励的时候,她会说:“你猜怎么着?”

我便说:“怎么着?”

她则说:“我觉得你很棒,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然而,更多时候,她会把这种表达用作嘲讽,比如:“你猜怎么着?你忘记洗碗了。”或者:“你猜怎么着?有人把鞋子扔在客厅中央,等着怀孕的妻子绊倒呢!”

新年前夕,我和杰卡站在厨房里,喝着葡萄酒,听着收音机(约纳坦已经把电视扔到窗外了)。

某国发生了战争,我非常肯定,在我的宇宙里没有那个地方。杰卡靠着水槽,咬住下唇,在向我提问之前,她经常这样做。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想当一名科学家的?”她问。

我便给她讲述了我的“科学启蒙故事”:

约尼·贝克尔曼的

“科学启蒙故事”

在我上四年级时,彼得·维斯跟家人去德国度假,回来以后高烧不退,咳嗽得非常严重。细菌在教室里肆意散播,犹如杰克逊·波洛克[32]的画作一样。

结果,班上的非犹太人集体病倒了。每一个金发碧眼的史密斯和凡德威尔特[33]都消失了,而不知为何,所有的罗森贝格和科恩[34]却显得越来越强壮,仿佛其他同学的缺席为我们补充了营养,就像花园突然摆脱了杂草。

最终,医生们发现彼得·维斯从他参观的一个集中营里感染了残余的毒素,而班上的犹太人都是当年幸存者的后代。祖辈们长期暴露在有害的环境中,早已产生了抗体,并且通过基因遗传给我们。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原来科学一直在我们周围活动。

其他领域都是静止的:布鲁图[35]永远地背叛了恺撒,一加一总是等于二,还有,两个元音并肩走,前面那个会开口。然而,在科学方面,我们可以不停地得到新发现。

我们是最后的开拓者。

杰卡盯着我,再次咬住下唇,我看得出来,她有话要问。于是我说:“怎么了?”

她说:“穿过反门让你觉得更幸福吗?”

我说:“见到你总是很幸福的。”

她说:“嗯,不过我在想……假设我现在的幸福程度是三分之一,如果我穿过那扇门,我的幸福程度会突然变成三分之二吗?”

“也许吧,”我说,“幸福翻倍!”

她说:“这恰恰是问题所在,我不清楚自己有多么幸福。我感觉现在的幸福程度可能是百分之七十五,如果我穿过那扇门,这个数字会突然降低到百分之二十五。

“那么,我拥有的幸福便仅仅是原先的三分之一了,而且我将意识到自己原先——也就是现在——只拥有全部幸福的四分之三。我不知道在这二者中,究竟哪一个结论更可悲。

“万一我现在的幸福程度是百分之零,而我穿过反门以后,发现百分之百的幸福依然不够呢?

“那该怎么办?”

我试着解释:“其实未必——”可是她的情绪非常激动,而且马上就是午夜十二点了,所以我又改口说,“新年快——”手表的秒针微微颤动,十二点突然到了,我们开始亲吻对方。

收音机里的人们在欢呼,我听到远处传来爆炸的声音。我贴着她的嘴唇,睁开眼睛,看见窗边有一只四翅蜂鸟,一切都如此美妙。

然而转瞬之间,十二点便过了,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现在是十二点零一秒,除非能回到过去,否则这大概是距离十二点最近的时刻了。

我说:“呃,我得……”

她说:“不,求求你,留下来陪我吧,只要一会儿就行。”

也许一个更好的我会作出正确的选择,坚决离开,或者一个更差的我会享受越界的放纵,抛弃顾虑,但我就是我,我只能做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大理石雕像的塑造并非从下往上,层层叠加,而是反复凿刻,不断切割。我经常想,我们是否也一样,缺少的品质勾勒灵魂的形状,犹如空白的部分衬托雕像的轮廓。我会坐上地铁,我会辗转反侧,我会观看电影,我会开怀大笑。

最后,我会恍然醒悟:并非我们做过的事情成就了我们,而是我们没做的事情定义了我们。

我搭乘地铁返回约纳坦的学校,用我的钥匙打开他的办公室。我重新进入自己的宇宙,发现房间被水淹了,肯定是我没有关反门。我走了很久才到家,我爬上床,杰茜卡迷迷糊糊地嘀咕:“你回来了。”

我说:“嗯。”

她指着自己的脸颊,我亲了她一下。

我问:“聚会怎么样?”

她说:“很无聊,要是你在就好了。”

我说:“对不起。”

她说:“我没法跟大家聊天。我嘴里的牙齿太多了,每句话都讲不清楚。我一直在长新牙,真的好奇怪。你认为这是怀孕的不良反应吗?”

我说:“我不知道。”

我们躺在床上,望着星空(房子正在进行烟熏消毒,我们把床搬到了户外)。杰茜卡说:“我很想你。”

我说:“你会好奇穿过反门是什么感觉吗?”

她喃喃地说:“有时会。”

然后,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吵醒了我们,杰茜卡大喊:“把那该死的东西关掉!”对方是黑斯莱茵的助手,铃声是马勒的快速进行曲《我的爱人坐上清晨的路德维希火车》。

她说:“约尼,卡尔……他死了。”

我说:“噢,天哪!他还好吗?”

她说:“嗯,他死了,所以……不好。”

昨晚,卡尔开着水龙头睡觉,结果大水灌满了整栋房子,他在梦中被淹死了。

我们去参加葬礼和坐七[36]。我讲了一些好话,也讲了一些实话,杰茜卡关切地攥住我的手。但是从头到尾,我一直在想:我的办公室里藏着反门,如今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跟杰卡幽会。我们在她和她丈夫的床上做爱,而那张床的反面就是我和我妻子的床,由于我们都是对方配偶的反面,因此我便允许自己相信——并且说服自己相信——从数学层面来看,这是一种中性的行为。

有一天,在做完中性行为以后,我穿过反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大水淹没了房间的一半,黑斯莱茵博士坐在我的书桌上,双脚踩着我的椅子,他指向通往走廊的房门,开始嚷嚷:“约尼,我想把你交给那扇门保管!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我会找到更差的藏匿点。”

我说:“不对,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你死了。在这个宇宙里,你早就死了。”

黑斯莱茵博士严肃地点了点头:“这种情况曾经担心我会发生。”

我也严肃地点了点头,假装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抓起一个便笺簿,画了一张示意图。“如果我不说自己没有担心的话,那肯定不是撒谎。”他停顿了一下,集中精力组织语言,“当我将要把反门留给你的时候……不,当我把反门留给你的时候,我希望你会使用它。我以为你能在宇宙之间来回穿梭,就像一束光线在两面平行的镜子之间反复弹射。

“然而,你冲破了这些宇宙,无限地跳跃前进,犹如一束倾斜的光线射向两面镜子。你明白吗?你根本就没有回到原先所在的地方!”

为了证明真假,我拿起一本熟悉的书:米尔顿·希尔顿的著作《关于我们无缘故的悲伤的科学研究》。我翻到印象最深的那一页,查找希尔顿向黛布拉求婚的片段,上面写着:

还有,黛布拉,我爱你,但是我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我跟杰卡的交往变得更加复杂了。我们见面的次数越多,沟通的困难便越大。她讨厌自己的丈夫,整日闷闷不乐。我想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果却说成:“一切都已经恶化了。”有一天,在吃外卖的时候,她告诉我,她不爱我。我不知道她要表达的确实是这个意思,还是完全相反。

接着,她又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只能回答“Wow(哇)”,也就是上下颠倒的“Mom(妈妈)”。

我穿过街道,爬进反门。黑斯莱茵博士站在办公室的天花板上,一边哭,一边笑。眼泪向上淌,流入他的眼睛里。他朝我大喊:“约尼,每件事情都是一个错误!幸亏你丝毫没有后悔!你能永远都别放弃选择不原谅我吗?”

我吐出一颗牙齿。

房子离得很远,我步行回家,大雨下了一路。杰茜卡在起居室里,惊恐地瞪着刚刚出生的儿子。

我说:“他长得真漂亮。”

她沉默不语。

于是我重复了一遍:“他长得真漂亮。”

她说:“我一直在做饭,根本停不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忍不住要做饭,而且我无法闭上自己的嘴巴,因为牙齿太多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也不知道我们怎么了,我从未感到如此害怕。”

我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我什么都没说。

她说:“你出轨了。”

我没有说话。

她说:“这是一个问句。你出轨了?”

我没有说话。

她说:“如果你出轨了,那就什么都别说。”

我没有说话。

“你猜怎么着?”她说,“我恨你。”

我说:“我也许可以猜到。”

“我差点儿就离开了,”她说,“我差点儿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但是我太爱你了。”

我说:“你差点儿就离开了?”

她说:“对,但是我没有。”

我撒腿狂奔,在洪水泛滥的街道上跑了好几个小时,经过翻倒的汽车,瞥见丑陋的大鸟,路边的广告牌在宣传米尔顿·希尔顿的新书:《黛布拉,对不起,请带我回去》。

我的钥匙打不开办公室,但是我一脚踹倒房门,潜入水中,穿过反门,直接迈进贝克尔曼夫妇的厨房。约纳坦正在喝牛奶和朗姆酒,双眼呆呆地盯着墙壁。

“出什么事了?”我说。

他举起一张纸条:“‘我差点儿就留下了,但是我没有。’”

我坐在他身旁,我们俩沉默了片刻。

我说:“你还记得吗?几年前,在地铁上……”我稍做停顿,然后再次开口,“你遇到过‘可怕的事情’吗?”

他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我是说,你怎样——就是……”我调整思路,重新问道,“你做了什么来阻止那件‘可怕的事情’?”

他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没做,跟我一样。他回忆了当时的呼喊和恐惧,我们异口同声地背诵了米尔顿·希尔顿笔下的段落,那是我们俩都反复念过的内容:“粒子,粒子,到处都是粒子。”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来看,他的经历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并未躺在床上思考自己的反面会怎么做。

我又想起了我们在实验室里讨论过的基本原则:多数情况下,沉默的反面还是沉默。

我说:“我来这儿干什么?”

这是一个反问句,但我以为约纳坦分不清什么是反问句,所以当他没有回答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

母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古老的笑话,关于一位拉比[37]和他的学生:

“什么东西是紫色的,挂在墙上,而且会唱歌?”拉比问。

学生说:“不知道。什么东西是紫色的,挂在墙上,而且会唱歌?”

拉比答道:“一条死鲱鱼。”

“但是,拉比,死鲱鱼不是紫色的。”

“你可以把它涂成紫色。”

“但是,拉比,死鲱鱼没有挂在墙上。”

“你可以把它挂在墙上。”

“但是,拉比,死鲱鱼绝对不会唱歌!”

“噢,那个呀?那是我故意迷惑你的!”

(稍等,待笑声平息。)

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对自己的宇宙要求太高了。毕竟,我们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而在真实的世界里,你可以把一条死鲱鱼涂成紫色,也可以把它挂在墙上,但是不管你多么努力,都无法让它唱歌。

我想象着,如果我在另一个更好的宇宙里,有人会告诉我“没关系”或者“下次你一定能行”。有人会告诉我,我做过的所有傻事,我犯过的所有错误,统统无关紧要。这个人会说,无论如何,她都为我骄傲,因为我让她的内心充满了温暖,而那正是生活中最伟大的事情——帮助别人变得更加幸福,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她会告诉我:“你猜怎么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在这个宇宙里,只有一座可怕的城市、一栋难看的房子、一间空屋和两个约纳坦,其中一人转向另一人,没精打采地说:“你想去打篮球吗?”

我们玩了几局,我比预料中表现得要好。当然,他赢了我,但是差距并不大。我做出了几次抢断,还完成了一次带球上篮,连我自己都大为吃惊。有一刻,我们看着夕阳落向河流,照亮了地平线。绝美的黄昏夹在丑陋的白天和恐怖的黑夜之间,约纳坦静静地凝望,将那幅景象尽收眼底。我非常幸运地投中了一个三分球,而他却失声痛哭。